銀亮圓大的月兒,散下一片柔和銀光,照著一片沙礫大地有如鑲了寶石一般,光燦美麗、又顯出一絲難以置信的神秘。
「宸兒很開心啊!」婦人溫柔的摟著兒子,拿過手巾替他拭臉。
用力點點頭,小男孩瞇眼道:「因為今天阿爹會來,宸兒好久沒看到爹了!」
「對不起宸兒,娘不能讓你跟爹在一起……」她滿懷歉意的摟緊兒子,心中湧現的苦澀逼紅了她的眼眶。
「宸兒也喜歡娘呀!而且這也不是娘的錯嘛!」宸兒體貼的回抱著母親安慰。
「如果不是娘太沒用,你就不用每個月盼這天見你爹了。」婦人自責不已。
「娘,別想這些了,咱們出去散散步好嗎?宸兒知道一個地方,那兒開了好多花呢!娘,您喜歡花嗎?」宸兒急忙站起身,緊握母親的手往外走。
「喜歡,宸兒真是個乖孩子。」美婦明白兒子的體貼,揚起一抹淡愁的微笑。
她任兒子帶著走,也不知他怎麼左一彎、右一繞的,竟來到一處花團錦簇的地方,不分四時的嬌美花兒迎風輕蕩,形成絕美的花浪。
「娘!您看!」君宸笑咪咪地拉著母親走入花海中,小臉期待地仰望母親。
「啊……這太奇妙了……」美婦瞠大了眼,詫異的環顧四方。
在這塞北荒地,哪來這一片花海?更別說這些花多采多姿得令人眼花撩亂,四時的花種都有,倍加不可思議。
「很美對不對?宸兒初時看到,也嚇了好一大跳呢!」君宸更加開心的說著,拉著母親往深處走去。
「可是……照理說,塞北地方是不會有這些花的。」她狐疑的看著四周,總覺得不太對。
「或許是地下有溫泉脈吧!」君宸歪歪小腦袋,作出推論。
「宸兒,是誰告訴你溫泉的?」平靜的看向兒子,就算他是一個聰穎異常的孩子,也不可能說出他未曾聽過的東西。
她肯定自己沒跟兒子提過溫泉,那他是自何處知道的?
「呃……聽牧羊的那些伯伯說的……」君宸抓抓頭,尷尬不已的笑道,那模樣怎麼看都像在說謊。
深深望了他一眼,美婦也不說破,反倒溫柔的摟著兒子道謝。
「娘,您以前住的地方,有很多花嗎?」君宸摘下一朵雛菊遞給母親,好奇的問。
「娘已經忘啦!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她笑得淡然,故鄉的一景一物於她而言,越來越陌生了。
對現在的她來說,這塞外荒涼的景物反倒令她親切熟悉,而且她最親最愛的兩個人都在這裡,回不回去故鄉已不重要了。
「娘,您不曾想過要回家嗎?」君宸疑惑地問,在他幼小的腦袋中,很難理解遠離家園的感受。
「娘沒有家了,可是娘有宸兒。」並不擅長表達心意,但她仍努力的表明。
十年了,她與老父及三個姐妹生離,音信全無,她真的好想念他們,更想知道父親是否沉冤得雪。只是以她一介弱女子,哪有辦法長途跋涉回中原,更別說她早已在這兒落地生根了。
「宸兒咱們回家吧,爹爹應是快到了。」輕甩了甩頭,甩去不由自主的酸楚心情,她牽著兒子的小手回家。
回首望望那片花海,君宸忍不住問:「娘,您喜歡哪種花?」
略作思考,她輕歎道:「娘喜歡梅樹、梅花,以前在北京時,有一處梅林生得好美,娘那時還只是小姑娘,最愛去賞梅花了。」
「咱們也來種梅花好不好?」
母親長久以來的鬱鬱寡歡他是明白的,總希望自己能做些事,讓她重拾笑容。
「傻孩子,梅樹在這兒是種不活的,你的心意娘很感激。」俯身摟了下兒子,心下五味陳雜、又悲又喜。
喜的是兒子的溫柔體貼、悲的是他小小年紀,竟已懂得她的愁思。
理解的輕頷首,他用力握緊母親的手,心中發誓要好好守護母親,這也是對父親的承諾。
回到家門前,門外拴著一匹高壯健馬,通體雪白,只有四肢生有黑亮的毛,像穿了靴子似的。
「是爹的馬!」君宸歡呼一聲,拉了母親往屋內跑。「爹!爹!」
「宸兒!」才進門,一雙壯臂伸來,將君宸高高抱起,往上一拋又接住。
「綽和爾,你來啦!」美婦平靜的黑眸閃著光采,淡然的聲音微揚。
「姮兒,我來了。」將兒子摟在懷中,綽和爾微笑著向君清姮打招呼,放蕩不羈的黑眸此刻也閃著款款深情。
「你今回來晚了,宸兒一直在等你。」遲疑著該不該靠上前,她不自覺把玩起衣帶。
「宸兒吃過飯了嗎?」他俯首看兒子,眸底有摸不透的情愫。
眨眨眼,君宸笑得一臉天真道:「吃過了,剛剛宸兒帶娘去看花,娘吃了好大一驚呢!」
扯起端正的嘴角一笑,綽和爾也眨了一下眼道:「是嗎?那娘開不開心?」
「我看不出來,娘!您開心嗎?」他轉向母親問。
淺笑一頷首,君清姮靜靜看向綽和爾問:「近來忙嗎?聽人說,乾隆皇帝有意要送你一個妻子。」
「沒錯!事隔十年,他又打算送個『公主』來了。」意有所指地一揚唇,半是嘲弄半是感歎。
「銀月好嗎?茂巴兒思呢?他該回來了。」往事不願重提,她問起兩個友人。
不悅地瞪視她,綽和爾仍是順著她道:「他十日前回來了,今日是他和銀月的大喜之日,所以我才來晚。」
「他們終於在一起了……」喟歎的低語,君清姮似是苦澀地一笑。
「你很羨慕嗎?」鷹似犀利的眸牢牢盯住她的小臉,聲音低沉迫人。
沒有立即回答,她歪著頭想了想才道:「我很替他們高興,畢竟熬過了十年才終成眷屬。」
「你不羨慕?」英挺的眉擰了起來,他滿心不是滋味。
「該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強求也無用。」君清姮平靜地道,無視於綽和爾的不悅。
「十年了,為何你仍是這樣!咱們……非得如此生疏嗎?」他忍不住低吼。
來了好半晌了,她一直站得老遠,讓他根本碰不著,這算什麼?他們好歹是名分上的夫婦,又有一個孩子,她為何總不接近?
「咱們很生疏嗎?只有你叫我姮兒,連爹都不這樣喚我的。」柳眉輕蹙,她大是不以為然。
「你不主動讓我抱抱你、親親你,這就是生疏。」綽和爾凝起俊臉,他不接受過度含蓄的感情。
「我是漢人,倫常禮教不可忘。」她搖頭,他的熱情太灼人,令她無措。
「你還是將咱們蒙古看成荒野蠻地是嗎?」他怒而拍桌,震倒了其上的杯壺。
咬咬牙,她來個相應不理,默然走上前將東西扶好,伸手將兒子接過來。
「你還想著要回中原去?」抱起雙臂,他難掩苦澀地問。
一直以為搶到她的人、奪去她的心,就可以讓她徹底忘懷漢人的世界,然而多年來,她的鬱鬱寡歡令他無法忽視,他知道她永遠忘不了故鄉。
「我沒有想要回去,我在這兒過得很好。」她平靜地表明心意,只要有他,有兒子在的地方,她都會過得很好。
只是,偶而會想起故鄉,想起父親及姐妹們,不知大家好不好?
「那我為何不能抱抱你?」綽和爾不滿地質問,鷹眸狠狠鎖定住她平靜的眸。
「因為孩子在……」她微微慌亂,只能用孩子當擋箭牌。
「娘,我出去走走,不打擾您和爹說話。」君宸何等聰穎,滑下母親懷抱,一溜煙走了。
邪肆地一揚唇,他好整以暇的道:「好了,現在兒子不在了,怎樣?」
「你們爺兒倆是一掛的。」輕歎聲,君清姮緩步走近綽和爾。
綽和爾長臂一伸,將她扯入懷中緊緊摟住,貪婪地汲取她身上淡雅清香,他滿意地喟歎一聲。
「我同長老談起娶你為妻的事……」
不待他說完,君清姮掙出他懷中,退了好幾步,一臉漠然地瞪著他道:「何必呢?已經十年了,你娶不娶我都已無所謂。再說,又有『公主』要嫁來了,你要我這黃臉婆做啥呢?算了。」
「你在吃味嗎?」英眉一挑,他促狹地問。
呆了呆,她搖搖頭,平心靜氣道:「不,我沒吃味,只是咱們這十年來過得挺好,用不著改變。」
「用不著改變?」低沉的聲音明顯上揚,暗藏怒火。「你已近三十,我也已快至不惑之年,未娶未嫁,每月只能見一面,宸兒像沒爹的孩子,這叫過得挺好?」
「那你將宸兒帶走,讓他每個月來看我一面,那不就有爹了?」君清姮輕描淡寫道,眼眶卻不自覺紅了。
「好個有爹了,那娘呢?」綽和爾緊握雙拳,深怕自己一氣之下捏死君清姮。
眨眨眼、再眨眨眼,一顆淚珠不由自主淌了下來,滑過白玉面龐,滴落在地上
急忙別開了頭,她哽咽道:「那你說,要怎麼做才對?你不能娶我,都耗了十年啦!那虛名假分的,我也不會在意,只是心疼宸兒,老是盼著你來。」
「我一直要娶你的。」他歎息,將她攬入懷中。
她可能永遠不知道,她的眼淚對他有多大的影響,總是令他心疼不已。
「你不能娶的,難道你要將那個公主送回去嗎?」偎在他懷中,她無法釋懷。
過去蒙古或許十分強大,然而現今他們雖是強悍依舊,但與大清朝一相較,就如螻蟻與人類一般,是打不贏的。綽和爾身為大汗,不會不明白此等道理,更不會妄自挑起爭端。
「我不能送回公主,那會惹上乾隆那頭瘋狗。」綽和爾難掩厭惡地低咒。
「所以,咱們不要改變,不挺好的嗎?」
聽了她過分平靜的話語,他不禁大為震怒,吼道:「不好!你明知我對你的心意!你怎能如此殘忍!」
「我殘忍?」君清姮也忍不住氣憤道:「綽和爾,你捫心自問,誰才是真正殘忍!我等了你十年,也不介意再等你十年二十年,可是我等到了什麼?一個大清公主!」
「我是不得已的,你該明白,我也等了十年!」他緊扣住她纖肩,咬牙怒斥。
並不是只有她在等待,他也相同啊!若他真的殘忍,又何必同她坦白?又何必忍了十年?
「我明白……對你而言,我本就該無怨無尤地等……我不要!為何十年前你要來招惹我!」君清姮氣極,小手不斷往綽和爾身上打落。
任她洩憤,他一時無言以對。
過了半晌,君清姮打得累了,低下頭默默垂淚不語,直到此時綽和爾才輕歎一聲道:
「我絕不後悔十年前所做的事,就算老天爺再給我一回機會,我一樣會去招惹你。」
十年前 北京紫禁城
進宮已有兩日,君清姮被軟禁著,連姐妹們的面也見不著,依照戈勒那小人的說法,他們姐妹四人將被送去和番……和番哪!她不懂,爹爹一生清廉高潔,到頭來卻落得如此淒慘的下場……聖上為何不肯相信父親?
「『公主』用膳吧!」小宮女諷刺地喚道,動手擺上了幾樣精緻菜餚,又惡意地撣了一些灰塵上去。
「你這是做什麼?」柳眉一蹙,她自有一股天生的威儀懾人。
小宮女卻不將它放眼底,冷冷地撇著唇角道:「什麼意思你還看不出來嗎?我說『公主』呀!你就甭自取其辱啦!快用膳吧!」
「端下去,我君清姮這點骨氣還是有的!」她冷冷一揮手,美麗的黑眸凌厲地瞪著小宮女。
不由得一陣心驚,小宮女連退了好些步,又以不甘示弱地反瞪回去,嘴硬道:「你有骨氣嘎,那敢情好,我就將東西撤下,餓著了可別怪我!」
「落井下石很好玩嗎?你在著這宮中一輩子,任由青春年華凋零,處境比我好嗎?」雖不願惡意刺傷別人,但小宮女的無禮已讓君清姮無可忍受。
這些日子來雖不算家破人亡,實則已相去不遠,她滿心的憂思,不知是否有能與家人再會之日。偏偏在此之際,仍有不少幸災樂禍之人,著實令她心寒——世風日下啊!
「你!」小宮女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張著口說不出話來,只能憤恨地瞪著她。
僵持了許久,小宮女終於忍不住尖嚷:「你神氣個什麼勁!告訴你,你那些姐妹已經先上路啦,最慢你明兒就要啟程去蒙古!說件事兒給你知道,蒙古大汗已經六十好幾啦!怎麼?不壞的歸宿吧!」
「六十?」君清姮往後退了步,不敢相信自己所聽見的。
六十歲?她還不到二十呢!卻要嫁給一個將死之人了嗎?雖然對於和番她本就不抱任何希望,但也未曾想過會嫁給一個老人……這叫她情何以堪?
「哼?我看你還能得意多久!」小宮女看傷害到了她,得意地一揚首,趾高氣昂的離去。
靜默了片刻,君清姮輕輕歎了口氣。
罷了!如果這就是她的命,那就只能坦然接受了……卻不知道姐妹們的命運是否也同她一般乖舛?
想來不由心傷,又不能到外頭散心,越想越是煩躁,雙手一推將桌子翻倒。
「怎麼回事?」聽見了聲響,一名小太監急急跑了進來探看。
冷望了他眼,君清姮默然無語,纖指輕輕一抬,指向倒在地上的桃木桌。
「你這是在發小姐脾氣不成?君三小姐,和番已是聖上的大恩典啦!你可沒短了什麼,還憑空得了個『公主』的稱謂,甭不知足了!」小太監連白了她好幾眼,嘮嘮叨叨地扶好桌子。
「能請教公公一件事嗎?」刻意不去理會他的言語有多令人生氣,她好言好語地出聲。
不可一世地斜睨她一眼,小太監點點頭算許了,那副嘴臉讓人不禁作嘔。
「我的姐妹們被送往何方了?」
「吱!誰知道!總之走了。你也一樣,明兒一早就啟程去蒙古,知道嗎?」小太監丟下話,便即離去。
留下君清姮默默消化他留下的消息。
明兒一早……好快,看向窗外,月淡星稀已然近晚。「不知道蒙古的天色,是否與這兒相同呢?」
記得小的時候爹說過,只有「天」是到哪兒都不會改變的,全連成一片……真好不是?至少在陌生的地方她可以確知,有一樣東西和家鄉的一模一樣……
「就是明天了……」輕輕合上眼,數滴珠淚不由滾落。
這是她最後一回流淚,等明日出了關、到了蒙古,她絕不再哭泣,永遠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