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歡躺在花叢中的涼椅上,胸口放著一本母親留下來的相簿,眼中微泛著淚光——半個月後就是母親的忌日了,而她一次也沒有回去看過她……
一聲溫和的呼喊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轉頭,看見雲天正疾步朝她走來。
「唐莉呢?航空公司打電話給她。」敏感地察覺到她眼中殘留的濕跡。
「她去付機票款了。」她不明白唐莉為何急著回法國,當初明明說好要留下來的……
雲天回頭朝站在窗口的陸媽揮揮手,示意她去掛上電話。然後,他蹲下來,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她帶著淡淡哀傷的面容。「你哭了?」
她勉強露出一朵笑容。「沒什麼,你別多心。」
「看不出你還是個看見花開花落就會感動得落淚的詩人呢!」他揶揄道。
「唐詩三百首我只背得出六首,這像是詩人嗎?」她白了他一眼。
「那麼,是另有原因嘍?」他一步一步設計她落入圈套。
她的視線落在庭院外的幾棵橡樹上,淡然地說:「不過是想起了從前的事。」
他的目光旋即落在她胸口的相簿上,靈機一動,隨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奪去。
「幹什麼你?快還我……」若歡大嚷。
他哪肯還?反正她的腿受傷也奈何不了他。只見他一頁一頁若無其事地開始翻看。
「這女人和你長得挺相像的,但兩人的氣質相差太多。」他直勾勾地注視她半晌,毫不客氣地說道:「她看來文弱得像是受傷的兔子,你即像是飛躍中的羚羊,充滿了生命力。」
「她是我媽媽。」她的聲音裡有掩不住的哀傷。
「我早就猜到了,」他合上相本,一副得意狀。「她住在台灣嗎?」
她閉了閉眼,又睜開。「她已經死了。」聲音淒楚而蒼涼。
「啊,對不起。」他迅速垂下眼簾,一手搭上她的肩膀想要安慰她。
「沒關係,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她安慰自己,也安慰雲天。
「可是你仍然為這件事而傷心落淚。」他一針見血。
「別再提這件事了!」她的音量倏地大起來。
「若歡,怎麼了?」他不解。
「我不是說事情已經過去了嗎,過去了就不要再提起!」她咆怒道。
「我從來就沒有強迫你講。」她冷冰冰地說,臉色因她突然的咆怒而僵寒。
沉默,像不斷灌氣的氣球,愈來愈膨脹;而沉窒的氣氛逐漸橫在兩人中間。
他不明白她為何會突然生氣,尤其是在提到往事的時候。一直到現在,他對她的身世背景仍然一無所知。她簡直是把自己的心封閉起來,固執地不讓任何人闖入,想到這裡,他不自覺地搖了搖頭,不明白自己何年何月何日才能突破她的心防,進而進駐到她的內心裡……
把照片還給她時,她看了他一眼,隨即又閉上眼睛,不知是在午寐抑或沉思。
「你好好休息,我回屋裡了。」雲天說著即往別墅的後門走去。
若歡的聲音卻像一個遙遠的夢境般,細細柔柔地自負中飄來:「事情雖然過去了,但我媽可永遠也不會過去,她像是一個永恆的圖像,反覆在我夢中出現,一遍又一遍地告誡我千萬不要輕易相信男人……」她足足說了半個小時,彷彿把十二年來不斷跟隨著她的冗長噩夢都瀉了出來。
雲天怔在原地,仔細聆聽她的每一句話,並且在腦海中拼湊她往日的形象。
霎時之間,他好為她心疼。
「所以,二十五年來,你未曾談過戀愛?」他關心地問。
「我不相信愛情。」她無意識地翻弄相本,語氣堅定。
「那是因為你還沒愛上任何人。」他露出一朵莫測高深的微笑。現在他明白她排拒愛情的理由,因此更清楚要從何下手了。
「我永遠也不想愛上任何人。」她固執地說。
「如果你母親在天之靈聽見你這麼說,準會蹦出來打你一頓的!」他笑道。
「放心好了,她只會慶幸我年紀輕輕就已『看破』愛情的虛偽面貌,一輩子可以永遠不再為情所困,甚至是為情而死。」她口著懸河,畢竟這套思想已在她的腦海中運轉了十二年。
「可是,一個沒有經歷過愛情的人生,怎能算是完整呢?」他企圖扭轉她已偏離常軌的思維模式。
「我不需要這些。」她完全拒絕接受他的說法。
於是,他伸出雙手扳正她的肩膀,讓深情款款的目光落在她細緻而倔強的臉上。「你只是從來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
「在你還不瞭解一個人的時候,請不要妄下斷語。」她說著,感覺到他施在自己雙肩上的力道愈來愈強烈。
「你又何嘗瞭解自己自己呢?」他看著她兩隻露在黃色背心外的雪白手臂,不覺地把臉湊近她。
她轉頭看著自己的右肩,發現到無袖背心的肩帶正緩緩往下滑,驚惶之下,忙不迭地叫道:「雲天,當心我的……」
話未說完,他已攫住她柔軟紅潤的唇瓣,她使勁要掙脫出他的懷抱,但任她再怎麼用力也奈何不了他,他的十指嵌入她的發叢中,然後大膽地把舌尖探入她口中,全心全意牽引她往另一個歡愉的世界去,她恍惚地感覺到自己正在融化,不斷地融化……
突然,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推開了他。
「野蠻人!」她大叫,紅潮未退的雙頰正燒著熊熊的憤怒之火。
「對不起,我太衝動了。」他歉然答道,但他明白自己並沒有錯,只是若歡對這一切還不習慣罷了。
若要說他真有什麼野蠻的地方,那就是在沒有徵求她的同意之下,就奪走了她的初吻。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他明白,全世界的男人都無法使她點頭同意這件事。
而他做到了。
相對於若歡憤怒的面容,雲天的嘴角正隱隱逸出幾絲滿足的笑,然而,他明白這樣還不夠……
晚餐時,因為下午的「強吻事件」,整個進餐的氣氛顯得異常尷尬。
「今天你們是怎麼啦?陰陽怪氣的。」唐莉悶不住,率先打破沉默。
「沒有。」雲天和若歡異口同聲,發現講了同樣的話之後,立刻互看了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去拚命扒飯。
「不對哦,我明明嗅到空氣中有不一樣的氣息。」唐莉皺了皺鼻子,靈敏地揣測著:「你們有事瞞著我,對不對?」
「怎麼會呢?來,嘗嘗這個紅燒牛肉。」若歡顧左右而言他,一心想轉移她的注意力。
「對了,你什麼時候回法國呢?我得為你餞行。」雲天也跟著使用同一招術。
「最快也要等到若歡過完二十五歲生日才走。」唐莉看著他那張俊美得讓人驚心動魄的臉,眼中隱約閃過一抹哀傷,但經過酒醉那一晚,她知道兩人今生是無緣相愛了。
見唐莉已不在原來的話題上打轉,若歡不禁鬆了一口氣。「那快到了呢,只剩下三天了。」若歡記得母親的忌日就在自己生日的十二天後。
「我們可以到披披島去慶生,那裡有全普吉島最誘人的沙灘,而且海水藍得驚人。」雲天興致勃勃地建議。
「好啊,那時候我就可以『下海』游泳了。」唐莉興高采烈,普吉島雖然再也無法讓她留戀,但經由一個美麗的小島來畫下句點終不至於太令人惆悵。
若歡本想一口回絕,但看唐莉那麼高興,也就不忍潑她冷水,畢竟她就快要回法國了,讓她多玩一些地方好。
「唐莉,我真希望和你一起回去。」若歡自始至終都避免與雲天的目光相觸,因為一想起他的吻,她的臉就會反射性地紅起來,而接觸到他的目光也會有相同的反應,這讓她感到非常困擾。
「你的腿傷還沒好,怎麼能回去?」雲天立即接腔,語氣溫和但專制。
門鈴聲突然響起。
「一定又是趙嬡,我去替你擋掉他!」唐莉倏地站起,直往門口走去。
唐莉早已摸清楚趙嬡送花的時間不是在清晨,就是在向晚時分,因為她已經出門接見過他無數次了,而不論陰晴寒暑,他的黃玫瑰都不曾斷過。
「嗨,你又來啦!」唐莉拉開門,趙嬡果然捧著一束黃玫瑰站在門口。
「她還是不肯見我?」他淒淒地問,神色憔悴。
唐莉聳聳肩,同情地說:「我看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滿屋子都堆滿了黃玫瑰,連我看了都不免要心動三分,但是若歡卻一無所動,可見她真的是狠下心腸了。」
趙媛握緊了拳頭,眉頭深鎖。「我不相信。」
「唉,要怎麼樣你才會死了這條心呢?」唐莉歎了一口氣。
「等到我不再愛她的時候,自然會死心。」他說。
「這太折磨你自己了。」她搖頭。
「唐莉——」他欲言又止。
「怎麼,想通了?」她微微一笑。
「不,想麻煩你一件事。」
唐莉挑了挑眉毛。「什麼事?」
「安排若歡和我見面。」他盯著她,認真地說。
她揮了揮手。「得了吧!你別搞得我們的友誼分裂。
「我只是想踏出第一步。你也看見了,即使我每天捧著一束黃玫瑰站在這裡,她也不為所動。」他低沉的嗓音中透露著悲涼。
「這恐怕不是我能力所及的事。」她歉然。」
「你是她目前最親近的人,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辦到。」他鍥而不捨。
「趙媛,為什麼你要如此執著呢?」
「愛一個人並不需要太多理由,而且我認為若歡只是為了拒絕而拒絕,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還有戀愛的能力。」他明白紫菱的死帶給她的刺激太大。
「她的確是感情世界裡的一隻鴕鳥。」她語重深長。
「那麼,你更有理由助我一臂之力了。」他的眼神幾近乞求。
她沉默了半晌後說:「讓我考慮看看。」她的確是搞不清楚若歡是為了紫菱的死才不愛他,或是為了他是雷盛的手下……無論如何,若歡都得出面解決問題。
「好,那我明天再來。」他這時才綻出一朵笑容。
望著趙媛獨行離去的背影,唐莉感覺到心底的某根弦彷彿被撩撥出聲了,弦音輕渺地飄浮在風中,連她自己也聽不清楚是哪一首歌的旋律……
「啊!」
這聲尖叫再次讓若歡滿身冷汗地從冗長的噩夢中驚醒。
她本能地察看有無吵醒身旁的唐莉。只見唐莉微微轉過半個身體,似是仍在睡夢中,她這才鬆了一口氣,看來此次的尖叫比起上回來含蓄多了。
但是她再也無法入睡。
於是,她取過床角的枴杖,決定去倒杯水喝。
床頭鬧鐘的指針正緩緩走近三點。 鈴鈴鈴——
正當她端著水杯要轉回房時,客廳裡的電話聲突然響起。
深夜的電話鈴聲顯得異常刺耳。
為了怕吵醒其他人,她忙不迭地持起聽筒。「喂,請問你要找誰?」她放低音量說。
彼端沉默不語。
她納悶,於是又再問了一遍:「請問你要找誰?」
對方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沒頭沒腦地進出三個字:「你是誰?」聲音稚嫩而柔軟,像是七、八歲的小女孩。
「我是左雲天的朋友。」若歡丈二金鋼摸不著腦袋,搞不清楚三更半夜怎麼會有小女孩打電話來,而且述會講中文
。
「啊,原來是爸爸的朋友。」那端恍然大悟地說。 這端若歡持聽筒的手驀地一緊,臉刷地白了一半。「你說是誰?」她不相信自己的聽覺。
「我是左念荷。」
啊,左念荷——她是左雲天的女兒?
一聲轟天大雷倏地打在她心口上!左雲天不但已經結婚,而且還有一個女兒?那麼,昨天在後園裡的「強吻事件」只是他一時興趣,鬧著好玩的?這個爛人!她在心裡狠狠咒罵著,左雲天在她心中的形象霎時幻滅。
「可以請爸爸聽電話嗎?」她稚氣地問。
「他現在還在睡覺呢!」她盡力抑住自己的情緒。
「哦!」念荷頗為失望。
「你有急事嗎?要不要我去叫醒他?還是要留話讓我轉告他?」她不忍心讓一個小女孩失望。
那端又沉默下來。
「那麼,請你問爸爸下星期天可不可以回清邁,因為那天是我的生日,希望他不要忘記才好。」念荷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
「我會轉告他的。這麼晚了,你快去睡覺吧!」
「好,阿姨你也快去睡覺。」念荷的聲音美得像天使。
這實在是一個善體人意的孩子。
掛斷電話後,她軟綿綿地躺在沙發上,覺得這真是一個荒謬可笑的世界——一個昨天才奪走她初吻的男人,今天卻是一個小女孩的爸爸?
她想不到雲天竟會瞞著她這些事,難道結婚生子是不可告人的嗎?或者是他居心叵測、另有計謀?他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她不禁迷惑了。
清晨的後院裡,向日葵花園罩著一層薄薄的朝霧,空氣中沁涼的水氣令人神清氣爽。
若歡正坐在涼椅上,拿著長鏡頭相機拍攝向日葵——只有在拿起相機的時候,她的思緒才能轉為清明,痛苦亦能暫時忘卻。
自從昨夜念荷來過電話以後,她就再也沒有回房睡覺,一直在客廳裡呆坐到天亮,因為有許許多多的疑問在心裡不斷叫囂著。
突然間,她感覺到腳趾頭微微發癢,低頭一看,一隻青皮蜥蜴正悠悠緩緩地爬過她的腳背。
「啊!」她反射性地尖叫,連忙拿枴杖撥開它。
走道上,雲天正笑嘻嘻地朝她走來。
「都這麼久了,你還沒習慣湯尼啊?」他雙手疊的胸前,饒有興味地看著她驚魂未定的面容。
「又是你搞的鬼!」她白了他一眼。
看著她裸露在清晨冷空氣中的臂膀,雲天立即脫下薄麻外套披在她身上。「早晨氣溫較低,也不披件外套再出來,當心著涼了。」他關懷道。
她睹氣扯下外套,丟還給他。「我不冷!」語氣極其冰冷。
她並不覺得他這個舉動體貼入微,只感覺到做作和噁心。
「沒想到現在的年輕女孩身體都這麼健康。」他訕訕地收過外套,搞不懂她為何如此陰陽怪氣。
她舉起相機,焦距對準花園中一隻淒息在向日葵瓣上的紅蝶,緩緩說道:「你女兒昨天半夜打電話來找你。」
「啊?」他大吃一驚,但隨即鎮靜下來。「她這孩子老毛病還是不改,總愛在半夜上完廁所後打電話。」提到念荷,他的聲音頓時溫柔起來。
「她說下星期天是她的生日,問你肯不肯回去?」她仍持著相機,面無表情。
「謝謝你轉告我,我會回話給她的。」他不大敢去揣測她的心情。
若歡慢條斯理地放下相機,抬眼望他,臉上是審慎評估的表情。「你不但已經結婚,而且還有了小孩?」
他別過臉去,避免接觸到她那檢察官似的眼神。「沒錯。」他的眉頭因痛苦而糾結著。
「那麼你為什麼要騙我?」她冷冷地問,聲音裡顯然壓抑著憤怒。
「我何時騙你了?我只是沒有提到這些事罷了。」他淡淡地說。
「刻意隱瞞就是欺騙的行為。」
「是嗎?沒想到我在你心目中竟是這般卑鄙,」他失望地垂下眼簾。「但請你相信我,我從來就沒有想要欺騙你的意圖……」
一把火突然從若歡心底燒起來,她再也忍不住了。
「左雲天,到現在你還在睜眼說瞎話!難道老婆孩子會是假的嗎?」她咆怒。
「若歡,你聽我說——」天哪!誰來為他做證呢?
「有了妻小還辯稱絕無欺騙的意思,你根本就是居心不良!」她才不會像媽媽那樣去愛上一個花心的男人。
「要我怎麼說,你才肯相信呢?」
「我不會相信任何對我撒過謊的人。」她記得父親在外面開始有女人的時候,就是不斷對母親撒謊。
「騙子!騙子!」她拾起腳邊的枴杖奮力朝他擲去。
他敏捷閃過,相對於她的憤怒,她對他的誤解也讓他感到痛苦萬分。
「你自己靜一靜,我先回去了。」他放棄解釋,因為對一個正在氣頭上的人來說,什麼話都是多餘的。
她索性轉過身去,不再理他。
他走了幾步,突然想起她尚未吃早餐,於是,他緩緩回過頭,柔聲說道:「大家都在等你吃早餐。」
「謝了,我不餓。」這時即使山珍海味擺在面前,她也食不下嚥,因為她早就被雲天給氣飽了。
「我會留一份鮪魚三明治在桌上,你隨時可以吃。」他記得她最愛吃鮪魚三明治。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她不爭氣的眼淚竟然悄無聲息地慢過雙頰,不知是因為他的欺瞞,還是因為他讓自己的幻想破滅?
「我對他曾有過幻想嗎?」她喃喃自問。
不!他和其他男人並無兩樣,不過是個不安於室的花心大羅卜罷了。父母的婚姻是個血淋淋的例子,她絕不會重蹈覆轍!黃昏的後院。 若歡已在後院裡躺了一天,因為她著實不想再見到雲天。
中午,雲天親自端了午餐來,又為她撐開涼棚,見她仍不言不語,便識趣地離去。
她無法忍受他是個不誠實的人。
「你今天是怎麼啦?躺了一整天,動也不動,像只懶貓似的。」唐莉推著輪椅,笑嘻嘻地走近她。
若歡轉頭,懶洋洋地瞥她一眼。
「當心把自己躺胖了。」唐莉彎下身來,兩手插進她的胳肢窩扶起她。
「你做什麼?」她大嚷,搞不清楚唐莉有何意圖。
「帶你去海邊走走啊!整天悶在這幢大宅院裡,遲早會悶出病來。」她說著,已把若歡扶上輪椅。
唐莉抹去額頭上的汗,說道:「你腿受傷不能到處跑,一定快悶死了吧?」
「你待在普吉島的日子不多了,別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若歡怕她玩得不盡興。
「算了吧!普吉島就這麼丁點兒大,百貨公司和PUB又只有那麼幾家,我早就玩膩了。」她百般無聊地說。
「如果你閒著沒事做,那就隨你吧!」若歡心想,出去透透氣也不錯。
唐莉聞言,嘴角旋即浮現一抹詭詐的笑意,因為在走進後院之前,她早已和趙嬡碰過面,並且答應了他的請求。而現在,唐莉正在履行她的諾言。
海邊。
「不能走路就像是失去自由一樣。」若歡歎道,聲音呼呼地被吃進海風裡。
「怪不得你整天都無精打采。」唐莉推著她,沿著海岸線漫步而行。
若歡苦笑,心想,肉體的痛怎麼會比得上被人當傻子耍痛呢?
若歡望著海面,突然想起一個埋在心中許久的疑問,遂轉向唐莉問道:「你怎麼突然想要回法國?」
「……玩膩啦!」她聳聳肩,轉過身去,不讓若歡看到自己失落的神情。
「你捨得下左雲天?」她懷疑地盯住唐莉的背影。
「人生就是有捨才有得嘛!我和他若是有緣,自然會再相見。」此時她也只有故作瀟灑。
「真搞不懂你。」若歡啐道,想不到她還是如此善變。
唐莉微微一笑,指向不遠處的一家濱海餐館。「那家餐廳的螃蟹,口味一級棒,我們過去打打牙祭吧!」她技巧地導開話題。
「好啊!」若歡整天胃口欠佳,沒吃進多少食物,現在倒真有點餓了。
於是唐莉把她往餐館的方向推去,但是沒走幾步,唐莉突然驚呼起來。
「糟糕!我忘了帶錢包!」她著急地說。
「啊,我也沒帶。」若歡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
唐莉早就料到她不會帶了——直接把她從後院推出來,她哪裡有機會帶呢?
「沒關係,我這就回去拿,你等著,我馬上回來!」唐莉說著,即轉身跑開。
「唐莉,別麻煩了!」若歡朝她的背影喊道。 「我馬上回來!」唐莉邊跑邊回頭,臉上笑咪咪地——太好了,一切都在她的計劃之中。
拗不過唐莉,若歡只能坐輪椅上,望著遠方一座不知名的小島出神——要不是怕紫絹阿姨難過,她還真想立即和唐莉回法國去,以避免見到左雲天那張嬌情的臉;但是,紫絹阿姨要是見到她好端端地出門,卻坐著輪椅回來,不知會怎麼想呢……想到這裡,她歎了一口氣,打消和唐莉回國的念頭,畢竟這十二年來已經太麻煩紫絹阿姨了,她絕不能再讓她傷心難過。
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已然來到她的身後。「唐莉,你這麼快就來啦?」若歡隨口問道。
來人悶不吭聲站到她面前,雙手捧著一束黃玫瑰。
若歡大驚失色,「是你?」
趙媛的臉上正綻出一朵朝陽般的笑容。「若歡,我終於可以親自把這束花交給你了。」
「是你要唐莉把我帶來這裡的?」她冷下了面容。
「她是個善良的女孩。」他迴避她的問題,直接把玫瑰放到她腿上,衷心地說:「祝你早日康復。」
「謝謝。」她只有禮貌以對。
「還有一樣東西要送你。」說著,他從口袋掏出一隻圓形的絨布盒子遞給她。
「無功不受祿,我不能接受你的禮物。」她看都沒看,便把盒子推還給他。
「若歡,別拒人於千里之外,這是你的生日禮物。」他柔情款款地看著她。
「生日?」她杏眼圓睜。
「你不會忘記明天是你的二十五歲生日吧?」他望著她,依然滿臉溫柔。
「哦!」她應了一聲,恍然大悟,這兩天實在發生太多的事情了,讓她幾乎連自己的生日也差點忘記。
「這是我特地為你挑選的。」他抓起她的小手,把盒子放到她掌心上。
「難得你還記著我的生日。」十二年來,除了紫絹阿姨和唐莉,從沒有人在乎過她的生日,而趙媛竟然還記得……
也許,她該對他重新評估,至少比起左雲天來,他殷實多了。
她好奇地打開盒子,一條設計高雅、鑲滿碎鑽的心形項鏈赫然映入眼簾。
「喜歡嗎?」他急於知道她的反應。
「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接受。」她蓋上盒子,隨即把它還給他。
「不,只有你才配得起這條項煉。」他按住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看著她的臉。
「趙媛,不要對我這麼好,你知道,我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我會等,不管是三年還是五年,我會一直等到你點頭為止。」他仍然不改初衷。
「趙嬡,你太固執了。」她歎了一口氣,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並不理會她的話,逕自神手撥了撥她額前幾絲亂髮。「海風把你的頭髮都吹亂了。」
直到接觸到她不自在的目光,他才忙不迭地把手縮回來。「對不起,我太忘情了。」
「沒關係。」她訝異自己竟會這麼說,但趙嬡的真情是毋庸置疑的,這可能是自己沒有對他生氣的理由。
老實說,趙嬡是她所遇過最誠懇實在的男人,尤其難得的是,他生長在富裕的雷家,但並沒有沾染上雷家的紈褲氣息。
「你知道嗎?你一點都不像是被雷盛『栽培』了十二年的人。」若歡有感而發地說。
他微微一笑。「你這話是恭維還是貶損?」
「你怎麼會認為這是貶損?」她不解。
趙媛蹲下來,和她一同望向海上殷紅的落日,思緒不覺飄回從前。「在進雷家之前,我一直住在梨山,自然滿身都是山林原野的氣息,所以到現在還像是個鄉巴佬——」
「總比雷盛那種暴發戶的氣息好。」她打斷他。要是他真像雷家的人,此時,她就不會讓他蹲在身旁了。
「但要不是雷盛,我也不會遇見你。」他永遠也忘不了十二年前那場婚禮上,初見她時所產生的悸動。
然而,對於他的話,若歡完全嗤之以鼻。「哼,他畢竟是你的再生父母!」
「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要不是從小父母雙亡,我也不會讓如眉阿姨收養;而要不是如眉阿姨嫁給雷盛,我也不會遇見你。」講到這裡,他若有所思地笑了起來。「若歡,你說這像不像是『傾城之戀』裡的情節?」
「你是說一座牆的傾圮只是為了成全白流蘇與范柳原這一段?」若歡問。
「對,一座牆的傾圮只是為了成全一樁愛情;而我的命運卻促成我們相遇。」他雙眼發亮,十分陶醉於他的新發現。
「不,趙嬡,」若歡隨即敲醒他的幻想。「小說中儘是些綺麗男女,我們卻活在醜陋的現實之中——況且,我們只是相遇罷了。」
「不,我們不會『只是』相遇的。」
她又歎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癡情又殷實的男人總是讓她歎氣。
「我母親的忌日就快到了。」她連忙轉移話。
「啊?」他沒料到她會突然提起紫菱,但仍隨即鎮定下來,故意問道:「這些年來,你一直很懷念她吧?」這一次,他得好好逮住這個機會。
「嗯,除了脆弱,她是個幾近完美的女人。」她淒淒然。
「但脆弱還是摧毀了她。」趙媛附和。
「不,是對愛情和婚姻的幻滅摧毀了她。」母女連心,她是瞭解紫菱的。
「那麼,你想回台灣看她嗎?」他導出正題。
「我——」她猶豫不決,畢竟十二年來她一直未曾上過紫菱的墳,但又怕回台後和雷盛有所牽扯。
趙嬡看出她的擔憂,忙說:「你大可不必和雷盛見面,就純粹回去上墳。」
「我會仔細考慮的。」她說著,身子禁不住涼風的吹襲而微微顫抖起來。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送你回台灣。」他又誠懇地加了一句。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曼谷到台北才三、四個小時的飛行時間,我想我應該可以自己去的——哈啾!」她突然打了一個噴嚏。
「天氣轉涼了,我送你回去吧!」他立刻體貼地站到她身前替她擋住風。
她點點頭。
於是,他推著她,緩步往停車場走去,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左宅。
若歡和唐莉正在房間裡整理前往披披島的行李。
「若歡,這次還真是沾你的光呢!」唐莉邊說邊把一件泳衣塞進行李袋。
若歡正拿出衣櫥裡的牛仔褲,漫不經心答道:「我又不是天使,哪來的光?」
「要不是你今天過生日,我們就去不成披披島了,所以當然是沾你生日的光呀!」唐莉笑咪咪地,十分興奮的模樣。
若歡彎身把牛仔褲塞進行李袋,臉上微微綻出一朵苦笑——要不是看在唐莉就要回法國、不忍讓她掃興的分上,她實在提不起興致拄著枴杖和一個嬌情的男人去度假。
叩叩叩——
一陣敲門聲傳來,唐莉忙不迭地把頭探出去,左雲天赫然站在眼前。
「你等不及啦?」唐莉笑問。
「船再四十五分鐘就要開了,現在趕去碼頭剛剛好,如果再拖下去,我看我們只好游泳過去了。」雲天說。
「游泳這太折騰若歡了。」唐莉想起若歡仍跛著一條腿。
「既然如此,限你們三分鐘以內到客廳報到。」他溫和但專制地命令道。
「遵命!」唐莉淘氣地手擱在眉毛,向他行了一個童軍禮。這幾天,她已能坦然面對他了。
雲天這才滿意地轉回客廳。
三分鐘後,若歡和唐莉果然出現在客廳裡,他連忙迎上去提行李。
鈴鈴鈴——
電話聲倏地響起,然而沒有人有去接聽的興致,於是管家陸媽只有從廚房奔出來把它接了起來。
正當雲天把行李提到門口時,陸媽匆匆忙忙地跑了過來。「左先生,念荷小姐的傭人打電話來,說小姐她……」
話未說完,雲天已奔至電話旁,忙不迭地持起聽筒,接著,表情也隨著電話那頭傳來的消息逐漸凝重起來。
掛斷電話後,他神情倉皇地走向若歡唐莉,沉重地說道:「對不起,念荷突然病發,我恐怕不能和你們去披披島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三張船票。」這是船票,我馬上叫司機送你們去碼頭。」
若歡怔住——為了念荷的一通電話,他竟可以立刻改變原有的計劃?
沒等她反應過來,雲天即轉向陸媽交代。
「馬上替我訂一張飛往清邁的機票!」
若歡和唐莉仍呆愣在原地,不相信自己被放鴿子了。
雲天不得已,只好提起她們的行李繼續往外走去,唐莉扶著若歡,在他身後默默隨行。
「念荷是誰啊?」終於忍不住好奇,唐莉附在若歡的耳畔輕聲問道。
「左雲天的女兒。」若歡實話實說,不認為自己有任何替他隱瞞事實的必要。
「什麼?」唐莉大驚失色。
兩人在不知不覺中已落後他一大段距離。
「你現在知道他的為人了吧!」若歡冷冷地望著前方,面無表情。
「太讓人意外了……」唐莉簡直無法置信。
說著說著,兩人已走到車前。
只見雲天把行李丟進後車廂,有些失望地說:「祝你們玩得愉快。」要不是念荷……唉,他真想與她們同去。 兩人彎身坐進車裡,敷衍地將手伸出窗外,朝他揮了揮手。
「再見。」她們說著,臉上並沒有將去度假的歡愉神情。
「若歡,祝你生日快樂。「他突然從窗口遞進來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禮盒。
「不,我不能……」
「沒時間了,你先收下吧,若不喜歡再退還給我也不遲。」他邊說邊暗示司機快開車。
「我——」
未等她說完,車子已往前飛馳而去。
風中,只剩下他揮手時的孤寂身影,『隨著車子的漸去漸遠而愈來愈小,愈來愈小」
一轉眼,已過了七天。 雲天興沖沖地回到普吉島。藉著照顧念荷的病,他順便從清邁老家帶來幾張十年前的照片,準備對若歡好好解釋念荷的事,哪知……
一進家門,雲天就發現氣氛安靜得有點怪異,因為往常總能聽見若歡和唐莉的串串笑語聲,而今卻悄無聲息。莫非是她們度假還沒回來?他兀自揣測著。「陸媽!陸媽!」他張口大喊。陸媽匆忙從後院跑來。「人都到哪裡去了?」
「我在後院幫忙園丁整理花園,所以家裡沒人。」
「那若歡呢?」他急問。「她和唐莉小姐都走了。」
「走了?」他大吃一驚。「有沒有說上哪兒去?」
陸媽搖搖頭,從電話下翻出一封信。「這是若歡小姐要我轉交給你的。」
他迫不及待地打開信封,只見鵝黃色的信紙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字:
雲天:
當你接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泰國了。
這段日予以來,十分感謝你的細心照料,我的腿傷已經復原,自然沒有繼續打擾的理由,只希望你能撥出時間多陪陪妻女,別太讓她們失望。尤其是念荷,她實在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孩子,你千萬要好好愛護她、栽培她。
至於你假扮成未婚夫一事, 雖然你扮演得既稱職又費力,無奈趙媛是個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人,所以仍未能完全把他擺脫掉;但你也不必太自責,未來的日子我雖然必須孤軍奮戰,但我相信自己會成功的。
還有,那天你在後院對我的「非禮行為」,只要你答應永不再在我的面前出現,這筆帳就算是一筆勾消了,也希望你別再用相同的方法「荼毒」其他涉世未深的女孩。
祝 家和萬事興
若歡
雲天放下信紙,啼笑皆非之際,同時也感到一陣失望——這些日子以來,他一切的努力全都付諸流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