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結賬。」有早行的客人叱喝。
「是,爺,一共十二兩銀子。」小二點頭哈腰賠著笑,然此時早就候著的知縣大人做出與其一樣的表情動作。
「謝大人,下官特為您餞行。」
越過方才大叫著結賬的李青,左副都御使跨出店門檻。
「正要謝知縣大人的盛情款待。」
「哪裡,下官還要仰仗大人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
終於說出真正的目的,謝君恩暗暗歎口氣,他自己都前途渺茫。不多言,他接過客棧小廝遞至的織繩。
「大人,艷紅您就帶回京吧。」知縣指了指一旁
兩名轎夫等候著的一頂單人小轎,「這兩名轎夫的錢下官已經付清,卑職恭送大人。」
「這兩日麻煩知縣大人,知縣大人不用遠送,在此別過。」他翻身上馬,也不看轎子內的女子。
知縣識趣,揮揮手,兩名轎夫立刻會意起轎。
轎過知縣身前,簾子微掀,露出半張描繪精緻的美人臉。知縣看一眼馬背上挺拔的背影,湊上耳朵。
「此次真要多謝知縣大人成全。」
「怎敢,只盼艷紅姑娘飛上枝頭成鳳凰,別忘替下官多多美言才是。」
簾子落下,轎過。知縣目送兩騎一轎愈行愈遠,便也打道回府。棋子已經走到這一步,不過是小卒,但以後的事太難料,他只盼小卒也能立大功。官場就這樣,步步為營,最後才能獲得滿盤的勝局。
天邊的朝霞映著雲彩,蒼穹一時變得瑰麗莫名,那浩然的廣闊氣度遠不是區區一介俗人可傚法的。行路者像是被感動了,抬抬首,歎一聲。
「老爺,怎麼一大清早就趕路呢?咱們又不急著回京。」李青納悶地問主子。
「你想讓全縣城的人都知道知縣送了我一個艷妓嗎?」
「呃……」語塞,得到回答的人撓撓頭又道,「奴才跟著老爺東奔西跑這麼些年,老爺一向不近女色,此次怎麼……」
縮縮脖子,在主子幾許嚴厲的目光中嗽聲。主人家的事不由底下的奴才多言,他家當管家的老爺子一直這麼說。繞是他性喜多話,此時也懂規矩。
見李青不再吭聲,謝君恩得以解脫地吁一口氣。侍從心裡的疑問,他一個都回答不上來,也不想回答。
「老爺……」半晌,悶不住的李青又開口。
「嗯?」
「那個照我們這個走法,什麼時候才能到京啊?」 由於顧慮到轎夫走得再快也追不上他們的良駒,歸心似箭的主僕根本無法揮鞭。
「到了前面的小鎮就辭了後頭兩名轎夫,雇輛車給艷紅。」
「小的知道。」振了振精神,李青忍不住好奇地偷偷看後面的軟轎,突得轎子的布簾掀開一條縫,一對合怨帶羞的美目流轉間將視線落在謝君思身上。然她很快就發覺李青無禮的探視,怒瞪一眼無知的侍從後,落下布簾。
一路歸途,兀自陷入自己內心世界的謝君恩絲毫未發覺侍從與艷紅兩人間非善意的「眉來眼去」。就算艷紅一再試圖與他搭話拉近兩人間的關係,然皆是枉然。不解風月,不懂情趣,謝君恩的沉默與木訥使天下所有的美女嬌娘含恨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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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明月。曾照個人離別。玉壺紅淚相偎,還似當年夜來。來夜。來夜。肯把清輝重借。」輕脆的嗓音似夏夜拂過湖面的涼風,久久飄蕩著舒適的感覺。
朗朗的星月下,師徒倆躺於水謝的紅漆長凳上。夜觀繁星,原有幾絲傷感的詞現被謝盈背來倒成了另一種風味,果然少年不識愁滋味。
「先生,爹什麼時候才回來呢?他離府十一日,我都背了十一首納蘭詞了。」掰著手指頭,女孩悶悶地問。
十一首納蘭詞啊……雲顏苦笑,伸手摸摸可愛學生的小腦袋。
「應該快了吧,你天無盼,時間當然過得特別慢。」
「可是人家想爹嘛,先生不想我爹嗎?」
這叫她怎麼回答?她啼笑皆非,想了想後才道:「要是我小時候我爹離開這麼久,我自然也是想的。」
「為什麼是小時候?」還處在問個不完的年紀,謝盈緊追不放。
「因為女孩子長大了總要嫁人,嫁了人就不能天天看到爹娘。自然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天天想著爹娘,到時候牽掛的就只能是夫君和兒女。」
「那我爹豈不很可憐?我娘已經去世了,如果將來連我都不再想他的話,他怎麼辦呢?」
「所以你要常常記得他,回來看他。」
「先生,為什麼那些大文豪們寫的詩詞都喜歡把月亮和別離放在一起呢?我想我爹的時候,就從來想不到月亮,也不會因為看到月亮想到爹。」
月亮和別離……應該沒什麼關係,只是心境的問題罷了。她望天空中一輪上弦月,輕輕擁住天真的謝盈。
「月亮有時圓、有時缺,就好像人有時高興、有時難過。另外,詩人詞人們比較多愁善感,一到夜深人靜獨自一人時,常會備覺孤單,從而為同自己親近的人別離而難過。」
「我懂的。」頗有慧根的孩童急忙說道,「是不是蘇東坡寫過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還有那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蟬娟』?」
讚許地拍拍她的小腦瓜,雲顏起身,換了燃盡的盤香。
「我能不能問先生一個問題?」雙手撐著兩頰,趴在長凳上的人搖晃著兩條小腿。
「鬼靈精怪的,想問什麼?」吹了火,她合上黑瓷風頭狀的香爐蓋。
「姨娘說五舅想娶先生當妾室,先生什麼時候進頤貝勒府?」
竟然對仍不解兒女私事的謝盈說這些毫無根據的話,那個頤貞格格這些年依舊是無甚長進。然而面對充滿好奇的學生,無奈歸無奈,她惟有回答。
「盈盈,先生教你的詩詞你可以忘記,先生的臉你可以忘記,但有句話你決不能忘。」
難得的嚴肅神情讓調皮的人不由得認真起來。
「無論別人和你說什麼,十分你只能信五分,剩下的五分要自己判斷才行。照你看,我會進你五舅的門當妾室嗎?」
搖了搖頭,謝盈坐正身體。
「不會,以前奶娘和丫環告訴過我,當人小妾的都是苦命人,不但被人瞧不起,還會被正室夫人欺侮。五舅媽的脾氣可壞著呢,今年拜年的時候,我看她叫看門的護衛把一個侍女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一頓,皮開肉綻的。」
「對了,所以以後你姨娘若再要你為你五舅在我這裡探口風,你就告訴她,我準備一生不嫁。」
「一生不嫁?可是先生……啊嚏……」打個噴嚏,探一下鼻子,爛漫的嬌俏模樣。
「看吧,要你披件單衣,你不聽。回屋早些睡吧,再過幾天就到十五了,有廟會,到時我帶你一起出府湊熱鬧。」
「太好了!」雙手一撐,跳下紅木長凳,知道能出去痛快地玩一場的謝盈拍手歡叫著在九曲橋上跑了起來。跟著的啞兒和另兩名丫環小跑著追隨其後,獨留雲顏一人於水謝內。
空落落的,心裡的滋味……真的可以一生不嫁嗎?此生情歸何處?都無所謂,因為不願將就的個性使然。冥冥中天注定,她不強求。
為自己斟上一杯清酒,人喉,燙心。湖水映月,獨照她形單影隻。年少的荒唐啊……她和頤祥等一幹工孫公子間的往事。合上眼瞼,餐起眉,其實她終究是放不開心裡強要忘懷的傷感。
數十年前的納蘭性德僅僅只有一個,愁滿緒、怨情癡、歎人世、擅文墨的滿清貴族公子的納蘭性德啊……兒時的憧憬,少時的輕狂,在歷經萬般失望中才深深明白一切都只是自己少女閨閣時的無知夢幻。納蘭就是納蘭,絕不是舊時、現今或者以後的貴族公子可替代,更不是自己能夠隨意找一個幻影替代的。
風過,水中月影搖晃,醉眼陵隴中依稀可見當年那個穿績羅,臨湖而立半抱琵琶吟唱春江花月夜的絕艷風華女子。
「雲先生也喜歡頤祥貝子嗎?」
「艷紅姑娘為何如此問?」戴氈帽、著長袍、穿馬褂,男裝模樣的她微笑著反問。
『加果雲先生有心,賤妾甘願退讓。「美人就是美人,只是遞酒杯這一微不足道的動作在眾生眼中卻也有萬種風情。
「哦,怎麼說?」
「雲先生處處都勝艷紅一籌,廚藝、酒藝、才情、胸襟……清白的家世……」說到最後只餘落落寡歡和辛酸。
「這些都重要嗎?艷紅姑娘的琴藝名聞京城,一笑傾城的風華絕代,又通曉詩詞歌賦……如果我是男兒身,定願將榮華富貴付諸煙雲,攜你纖手笑看天下風起雲湧。」
「琴藝、詩詞歌賦都是假,惟有我這具受了污的賣笑皮囊才是真。紅顏易老,又能留得住郎心幾許?」
「何必呢?五貝子對您可算是死心塌地了,和他相識一場,我不曾見他為哪位姑娘像為您如此勞心費神。縱使他留戀花叢,可除了您,他可未曾為別的姑娘贖身添置房屋來個金屋藏嬌。您不用擔心我同五貝子之間有什麼,一直以來我們有的也只是聊聊天的知己情分。,『
她飲了她遞的酒,酒香醉人,是送艷紅的自釀香雪酒。城琅的酒液,芬芳幽香,人口苦甜……眼前佳人正如此酒。
「也只有雲先生這樣大胸襟的女子會為我這區區的風塵女子釀酒送書,不管以後艷紅際遇如何,都記得先生今天的這份情。」
一杯飲盡,她知艷紅飲盡的並非她贈的美酒,而是其叫人感情心酸的賣笑身世。
「放心吧,五貝子不會負你的。」她輕聲安慰。「即使負了我,我又當如何?」苦笑,連飲數杯的人搖搖欲墜,「今天先生在,我請先生做我此生的見證。都說妓女無義,戲子無情。如有一天五貝子負我,我卻絕不負他,縱然是玉碎瓦全的下場。」
縱然是玉碎瓦全的下場!現在想來,當年艷紅的歷練眼光更勝於她啊,也許風塵中打滾的女子本就慣然於人世的虛情假意……不,不應該因這種不公平的慣然就該被白白玩弄!艷紅的剛強遠烈於當時當夜的那杯香雪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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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華的京城,舊夢如煙。當轎中美人以纖纖玉指
撩開簾子的一剎那,謝君恩恍然。對方既不是兒時江南夢中依稀的情影,也不是自己深感愧疚去世的妻,他竟陷於無能為力的過往而無法自拔,如今帶艷紅回京城又能彌補誰呢?
「老爺,今天有廟會,我們去湊湊熱鬧吧?」一進城門就見街上人擠人,玩性十足的李青央求。
「等先回了府再說。」歸心似箭,他想看到府中那一大一小的笑顏。
「啊?」哀呼一聲,「老爺,艷紅姑娘是第一次到京城,帶她看看也是應該的。另外,您出來這麼些日子,兩手空空地回去,好嗎?好歹買些東西送小姐,讓她高興高興。」
這個大嗓門!謝君恩瞄了眼落下簾子的軟轎,歎口氣,清楚轎內的人已經聽到他們的對話。
「京城哪家鋪子有賣酒麴的,你帶路,再給盈盈買些糕點、綢緞。然後我回府,你陪艷紅隨處看看。」
「是。」李青饋笑著答應,「可是老爺,你為什麼要買酒麴啊?咱們府裡有的是好酒,不用酒麴釀酒的。」
沒必要回答,他沉默地看隨從一眼,後者識趣地換個話題。
「老爺,過兩條街有一家不錯的酒坊,那兒應該有賣酒麴的。」
酒麴……他只能想到買這種東西送她,可是又為什麼非要送她東西呢?也許僅僅是因為此刻又想到了她說她會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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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這是您要的兩壇福建連江元紅酒,請走好。」「飄香酒坊」的燙金匾額下老闆娘忙得不亦樂乎,「錢老闆,您今天要多少紹興越紅酒?我待會兒讓人送到您的飯莊。」
「二十壇,您這兒的酒凡是嘗過的人都說好。錢我先付給您,待會兒可別忘了送酒。」
「您放心,今天一准送到。」
「酒娘,我要的酒麴您幫我留了嗎?」清清亮亮的嗓音,明晃晃的日光下,一女子手牽身高過其腰的孩童微笑著緩步而至。
「雲先生,您好久沒來了,都幫您留著呢,快裡面坐。」老闆娘連忙笑迎,為來人清理出一張空桌。
「是嗎?最近生意好像很不錯。」 雲顏也不客氣,拉著謝盈人座。
「托您的福,生意越來越好了。」名喚酒娘的半老徐娘笑得合不攏嘴,「雲先生,您身邊的這個女娃長得可真標緻,是哪家跟您學念詩的小姐?」
「謝家的。」無需說得太清楚,她含糊道。
「先生,這就是您說的釀酒的地方嗎?」謝盈好奇地東張西望。
「不是的,這只是賣酒的地方。像這樣大的酒坊,每日要賣上百罈酒,需要釀酒的地方和酒窯大著呢。等今天我拿了酒麴回府,我們就釀個兩罈好酒,等過年時你就能嘗到自己釀的酒了。」
「嘿嘿嘿……」小鬼高興地乾笑幾聲,「到時候我一定把爹灌醉。」
「你啊,總是亂淘氣。」
「先生不喜歡嗎?」
被問到要點,她笑笑,捏捏可愛學生的小臉。
「給,這是您要的酒麴。」取物的老闆娘回轉,「對了,要不要試試看我新釀的福建龍巖沉缸酒?是去年花好些銀子托人買的秘方。」
「好啊,如果好的話,我也要試著釀幾壇。」
「謝小姐也要來點嗎?」看謝盈長得眉眼清秀,初見面酒娘便頗歡喜。
「先生,可以嗎?」可憐兮兮的語氣。
「少些吧。」 自己多多少少有些寵謝盈,她暗暗歎口氣。轉眼間,酒娘端了一壺酒和兩隻酒杯出來。明明滿屋皆是酒香,然雲顏仍聞到了陌生卻醉人的另一種香韻。
福建龍巖的沉缸酒,因在釀製的過程中,必須讓酒酷三沉三浮,最後沉人缸底而得名。具有不加甜而甘甜,不著色而艷紅,不調而芬芳三大特色,酒液呈清亮的琉拍色,甘甜醇厚。
如初春時屋簷下曬太陽的貓,回想著曾經人口的甘甜香醇,她舒適地瞇起眼。
「甜的。」小心翼翼啤一口後,對酒無所瞭解的女孩又驚又喜。
雲顏也輕啐一口,卻不急於入喉,讓酒液在舌尖舌根徘徊一陣。酒過柔腸,她睜開眼看向等其說話的酒娘。
「入口稍稍過甜了些,不過酒色和香味非常不錯。醇度稍差些,也許是新釀的時候還不夠的關係。」
「我也是這麼覺得的,看來還要再試試。我照樣寫了一張秘方給您,老規矩,要是試釀得好我分紅利給您。」
「嗯。」她收好薄薄的紙張,眼快地制止再欲喝一杯的謝盈,「再喝,就等著我背你回府,也不用逛廟會了。」
「哦。」兩頰已泛出淺淺紅暈的人顯然不勝酒力。
「謝您的酒麴,我們還要逛廟會,過陣子我再來。」同酒娘話別的人正欲攜謝盈離開,耳畔卻傳來熟悉的嗓音。
「喂,我們家老爺要買酒麴,把最好的酒麴拿出來。」李青衝著店裡大喊。
「咦?李青!」謝盈隨之大喊。
「小姐?雲先生?怎麼是你們?」看清準備出店門的兩人,李青吃驚不小。
「爹!」見到久未歸家的父親,謝盈撲進同樣陷人驚詫的謝君恩的懷裡。
「謝大人……」過於突然,雲顏一時無言。
「雲先生,是帶小女來買酒麴的嗎?」這次反倒是不慣找話題的他先說了話,兩人默默相望,她不由地蒂爾一笑。
「陪盈兒逛廟會,順道來拿酒麴。剛才聽李青所說,大人似乎也想買酒麴。」
「啊……」他有一絲的慌亂,正當不知如何解釋時,身後的轎簾一掀,走出一名令酒客們目光駐留不散的艷麗女子。
「大人,不知賤妾可否有幸認識令千金同這位小姐呢?」
重聚的歡快氣氛頃刻消散,從衣著打扮、言談舉止猜到艷紅身份的雲顏倒是不著痕跡地朝難堪的謝君
恩及打量其的艷紅分別笑了笑。
不該隨意猜測的,然她還是想到了某些王孫公子、官僚老爺們金屋藏嬌或娶小妾的所謂風流韻事……心,不知所謂地抽痛起來,酒香去盡皆剩無名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