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紫兒變成什麼樣了,瘦了?胖了?有沒有被奶娘和娘為難?有沒有受委屈?會不會想他呢?
他引頸瞧望著。今兒是汪家人到達這兒的日子了。他起了一個大早,便待在前院,不停地盼著,期待著心中的人兒來到。然後,他便可以稟明父母,與她廝守終身、白頭偕老了。
紫兒呀紫兒,你可知道,你折磨得我好慘!
汪少騁在心中默念著。想到如果在紫兒面前說出那句話,她肯定會羞紅著一張臉,轉過身去不再搭理他,他輕輕地笑了,笑自己居然思念過甚,竟連她的一顰一笑也不放過。
直到正午,他總算遠遠地看到一隊浩浩蕩蕩的人馬向自己這兒靠近。汪少騁禁不住喜悅的心情,直吆喝著一旁正在打掃的僕役,要他們去瞧瞧是不是汪府的人。
一名僕役很快地奔回。"少爺,果然是老爺、老夫人來了。"
來了!真的來了!
期待的終將成真,汪少騁的心彷彿飛起來似的。他就站在前院迎接著父母親,也等待著桃紫兒。他在腦中幻想著桃紫兒見到他時臉上各種不同的表情,每一種都像一朵艷麗的桃花一般,而這朵桃花,終於屬於他了。
隊伍停在府前,汪老夫人掀開轎簾,顫巍巍地要走出來,汪少騁趕緊上前去攙扶住母親,奶娘也隨侍在旁。
"娘,小心台階。"汪少騁小心翼翼地道,眼睛卻往婢女方向瞟著,想找出桃紫兒的身影,想偷偷地望她一眼,卻怎麼看都看不著人。
奶娘看著汪少騁,關心地說:"少爺,你瘦了。是不是派給你的這些下人服侍不周,膳食不合你的胃口?"她皺起了眉,審視了下一旁的下人。
汪少騁揮揮手,笑著。"哪兒的事?他們都伺候得很好,只是我思親心切,所以才吃得少。現在你們都來了,我一定如同以往生龍活虎的。"他說著,仍是不停地想要搜尋出桃紫兒的影子。婢女們逐漸散去做事,但沒有一抹身形是桃紫兒。
汪老夫人知道兒子的那一點心思,刻意詢問著:"少騁,你好像心神不寧,在瞧些什麼呢?"
汪少騁扶著母親跨過門檻,讓母親在前廳坐下。"哪兒有?兒子沒有心神不寧,母親多慮了。"看不見桃紫兒,他的心情好像沉到谷底。
"是我多慮嗎?"汪老夫人微微地瞇起眼睛,示意一旁的奶娘。
奶娘一得到指示,點點頭,說著:"少爺,其實我們知道你在煩惱什麼,你也就直說吧!別吞吞吐吐的。"
汪少騁看看母親與奶娘,心中想反正遲早都必須稟明的,倒不如就說了吧,他牙一咬,便問著:"娘,我想知道,紫兒呢?"剛剛在婢女裡頭瞧不到紫兒,她肯定被派到更粗重的活兒了。
汪老夫人皺皺眉頭,才說:"紫兒是誰?丫頭嗎?"她刻意地說道,以證明她對任何一個丫頭級的人物並沒有什麼多餘的印象。
奶娘點頭。"夫人,是的,只是一個丫頭。"
汪少騁聽了兩位長輩這麼說話,便知道桃紫兒在她們心底的不堪。他真的不懂,即使丫頭也是人生父母養,有何不同?
他更堅定地道:"對,她只是一個丫頭,是我帶回來的。"早知如此,他是不是當初不要帶她回府裡呢?或許紫兒會遇上更好的貴人!
汪老夫人似乎沒聽到汪少騁的話,她只是偏著頭想著事情,突然對奶娘說:"唉呀!我們南遷江南之前不是辦過一樁喜事了?那個新娘子不就是什麼紫兒的,難怪我這麼熟絡這個名兒。"
"沒錯,新娘子就是桃紫兒。"奶娘點頭稱是。
汪少騁不明就裡地看著娘與奶娘一搭一唱,渾然不知兩位長輩說些什麼,只是感覺到有一份酸澀的不安情緒,在心中醞釀著。
"怎麼回事?什麼喜事?"他不解地問著。
奶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包含著同情的光芒。"我們是說,桃紫兒已經嫁人了,嫁給我們汪府以前的畫師,兩個人現在恩恩愛愛,定居在北京城呢!我說少爺,你是不是被那個桃紫兒給騙了?"
"嫁人?什麼意思?"汪少騁不相信地倒退幾步。怎麼可能?他的紫兒怎麼可能嫁給其他的男人呢?
"少爺呀,其實你這些年都在外頭唸書,根本不知道桃紫兒在汪府裡頭的聲名狼藉。這一次會辦這一樁喜事,就是因為有個長工看見桃紫兒和那個畫師兩個人在柴房裡……我們注府可丟不起這個臉,才匆匆地辦了這樁喜事的。"奶娘繪聲繪影、口沫橫飛地說著。
此時天色迅速地蒙上一層烏雲,就像汪少騁此刻的心情。
汪少騁受到極大的震撼,他搖搖頭,仍不肯相信奶娘的話。他那可人又令人憐愛的桃紫兒怎麼可能背棄他另嫁他人呢?她那口口聲聲的等待他生生世世,至今仍在他的腦海裡迴盪著,一次次地揪起他的心。
他轉過身,大步地跨出門檻,一道刺眼的閃光落下,轟轟作響的雷聲在耳畔響著,沒料到突然陰雨,所有的僕役全都忙著將所有的家當往屋內搬去。
"少爺,別難過呀!"奶娘追出屋子,拉住了汪少騁的衣袖。"老夫人會幫你物色更好的姑娘的,那些名門千金可比那桃紫兒好上百倍了呢!"
汪少騁恍若未聞,他端視著忙碌的僕役們,突然上前,拉住了一名正在收拾著衣物的婢女。他認出她是在北京城時,與桃紫兒較要好的婢女。
"小梅,我問你,紫兒呢?"
小梅被這麼突如其來的一拉,嚇了一跳,她看著眼前有著駭人表情的少爺,所有的話都哽在喉嚨裡,說不出來。"嗯,紫兒……她……她……"
"快說!"汪少騁大喝。
小梅一愣,便咬咬下唇,眼睛偷偷地看著一旁的奶娘,隨即害怕地低下頭去,輕輕地說:"紫兒……嫁人了。"
小梅的話如同青天霹靂,狠狠地在他的心窩上擊出一個窟窿。那窟窿湧出暗紅色的鮮血,汩汩地蔓延到他的五臟六腑裡,燒疼著。
他對天吼著,那是打從心底湧現的痛苦與疼楚。
紫兒,他的紫兒,他掏心掏肺、用心對待的紫兒呀!
汪少騁揚起手,甩開了抓著他的奶娘,他衝了出去,衝出宅子,衝出這個令他如此疼痛的消息。雷聲轟轟地炸在他的腦袋上,汪少騁毫無所覺地拚命奔跑著,任傾洩的大顆雨滴浸濕他的衣襟,也浸濕了他的心靈。
心……都涼透了。
他用盡一輩子來愛的女人呀!桃紫兒……
……夢境?
這是夢境嗎?還是真實的感觸?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汗水浸濕了枕頭,濡濕了他整張臉。熱嗎?不,很冷,連心都冷了,而且冷到疼痛的地步。
江馳遠赫然睜開眼睛,只感覺到自己渾身都濕透了。下雨嗎?怎麼感覺自己剛剛在雨中走了一遭,還伴隨著雷聲閃電,這樣真實。
"你流好多汗。"幽然的聲音在他身側,他轉頭,紫色的影子直視著他。
江馳遠看著桃紫兒,心中突然一陣尖銳的痛,像一把刀深刻地從他心底刺下去,刺穿了他的身體,流出了屬於悲傷的血液。
他痛得摀住了心口,蹙起了眉。那錐心刺骨的感覺是什麼?
桃紫兒見狀,擔憂地問著:"你怎麼了?好像很難過的樣子,哪兒不舒服?"她欺身上前,柔荑伸出,想觸碰他。
"別碰我!"江馳遠突地一陣憤怒,他用力擺手?想揮開她,卻只劃過空氣。
他不懂,為何自己會突然不想見她,卻又怕失去她?好矛盾的感覺糾纏著,他看到她,既安心卻又憤慨,好像她……對不起他似的。
桃紫兒略顯失望地垂下手。"對不起。"她看看自己的手。怎麼方才會情不自禁地想要碰碰他呢?她只是一個鬼魂啊!
江馳遠見到她的表情,愧疚起來。他是不該遷怒的,畢竟夢境只是夢境,就算再怎麼真實,也只是虛幻的,他不該當真。
他撫著心口的疼,抱歉地說:"該對不起的人是我,我不該用這種口氣說話的。"胸口的痛沒有消退的痕跡,反而愈來愈是傷人。
"不打緊的。"桃紫兒淺笑著搖頭。"你休息吧,我不吵你了。"
一如往常,她說完之後,紫色影子便迅速地逐漸消失。看著她不見,江馳遠心底一陣慌亂,他驚愕地喊著:
"紫兒!"
桃紫兒愣了一下,紫色的身形又清晰起來,她輕輕地凝望著他。"怎麼啦?"
江馳遠深深地看著她,將她的臉龐和表情烙印在心版上,深怕她就這樣消失不見了。許久,他回神,發現自己的失態,連忙道:
"沒事,只是想看看你而己。"
"喔!"桃紫兒臉上一抹羞紅,她抿唇一笑。"沒事,我走了。"語畢,她像是掩藏什麼似地快速幻化在空氣中。
江馳遠傻愣地看著桃紫兒消失的方向,心痛沒來由地更深沉了。心痛伴著心跳,每一躍動,就抽疼一下,他閉閉眼睛,長長地歎了口氣。
???
一連幾天下來,心痛仍是隨著他的呼吸頻率,一次次地加深,一次次地難過。尤其在夜晚見到桃紫兒的時候,那痛楚會更清晰地呈現著,明明白白地刻劃在他的心版上。
江馳遠連睡眠都不敢深沉,怕熟睡之後,又會有什麼不同的夢境,伴隨著更深的心疼,折磨著他。那疼痛像把鈍鈍的刀,用力而遲緩地一下下刺在心頭,再往其他方向拖曳著,讓傷口愈裂愈大。他轉轉脖子,看見窗外天氣正好,便決定出去走走,拍幾張相片回來。
回國有幾日,他的相機也被荒廢了幾日。江馳遠笑笑,刻意忽略一陣陣的心疼,迅速地換好衣裳,背起了相機,走出門口。
開了門,他身子一僵,雙眼對上了一對大大亮亮的眸子。是何淚音,她正認真也似無神地望著他。
江馳遠略顯驚訝地看著她,何淚音也回望著。突然間,他噗地笑出來。自己居然跟一個傻女孩在門口玩起大眼瞪小眼的遊戲來了。
"你站在這裡做什麼?"他柔柔地問著,怕嚇著她。他往四周望了下,沒有見到她的母親在旁,肯定是這個傻女孩自己跑出來了。
何淚音沒有回答,甚至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有雙眼執著地瞧著他,就如同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個晚上。江馳遠深深地看進她的眼神之中,發覺心痛有減緩的趨勢,但卻莫名地狂跳著,一般陌生的依戀悄悄泛開。
他蹙起眉來。本以志第一次見到她時的奇異感受是因為自己太累了所導致,沒想到再一次見面,他卻仍是如此。
真不明自己最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江馳遠無法解釋,只有選擇忽略。他擠出一抹笑容,不厭其煩地又輕輕問著:"你媽媽呢?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
她維持原來的樣子,沒有說話,也沒有表情。
江馳遠不知如何是好,他聳聳肩。既然無法從她身上問到什麼,他也無能為力。只好又道著:"你好好在這裡等著,我媽出去買東西,等會兒就會回來,她會帶你回家的。"說完,他跨出步,打算離去。
身後一陣拉力令江馳遠困惑地轉頭,看見何淚音雖然面無表情,但小小的手卻緊緊地拉著他的衣擺,眼睛直視著他。
"你拉我做什麼?"江馳遠失笑地問著,莫可奈何地瞧著她的手以及自己的衣擺,不明白小丫頭的心思。"你想和我一起出去?"
何淚音只是拉著,沒有一絲一毫想放手的跡象。江馳遠見狀,只有長歎一口氣,妥協地擺擺手,當成她默認了。
"好吧,既然你想跟著我,就不要一直拉著我的衣服,這樣看起來很不雅觀的。來吧!"江馳遠伸出手去,大大的手掌呈現在她的面前。何淚音仍然沒有表情,她看著他的手掌,主動地將小手放在他手上。
江馳遠笑了。其實他也覺得奇怪,為何這樣的一個女孩會對他產生信任?"我會好好抓著你的,帶你去隔壁社區的公園走走,嗯?"
她維持一貫姿態,不點頭也不搖頭。江馳遠一走,她就跟著走,深怕跟丟他似的。江馳遠的手牢牢地緊握著她。她的小手有些發冷,竟讓他幾乎幻想到那是桃紫兒的柔荑……
思及此,他自我解嘲地笑著。怎麼心裡面已經塞滿桃紫兒了?那方若翎呢?
這些天,若翎也打過電話給他,說出版社要創刊雜誌,恐怕會忙碌一些,無法陪他。她的語氣有些奇異,每說句話便問他會不會不舒服、會不會怎地,大概是小邱繪聲繪影地對她描述過自己這麼奇怪的遭遇了吧?再過些日子,他是該把自己對桃紫兒的感情對若翎說出,他不能再自私地絆住若翎了。
感情像風,一旦消散,就找不回來了;像他與方若翎。
江馳遠唉歎了一口氣,腳步已經走到了公園之中了,身後仍跟著不言不語的何淚音。看著美麗的公園之中,孩子的哭鬧玩耍,看著父母在一旁擔心地盯著孩子的一舉一動,他無端地消沉著。
桃紫兒只是一縷鬼魂呀!
他今生今世是無法與她長相廝守的,畢竟人鬼殊途,他怎麼可能忘記她的身份呢?更何況,她是這麼苦苦等候著她的少爺……
帶著無聲息的何淚音坐在長椅上,江馳遠不敢恣意地亂走,怕會忽略了何淚音。她是那樣單純地信賴他,他該善盡保護職責的。
江馳遠轉頭。她的眼仍放在他身上,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
他心頭一懾。為什麼看著她空洞的眸子,他會不捨、會難受?
好像那一對沒有靈魂的雙瞳是他一手造成似的,為什麼?
江馳遠不懂地搖頭。"我怎麼搞的?好像愈來愈不像我自己了。"他的心頭一陣猛烈跳動,一種呼之欲出的感受幾乎快衝破他的心臟。他捂著心口,擰起眉頭,腦子迷迷濛濛的,嘈雜而紛亂。
他似乎要知道什麼,又好像要遺失什麼一樣。那種直覺無法以言語說出,只是一份沉痛的體會,壓在他的五臟六腑。
突然,一陣涼涼的感覺襲上了他的心頭,江馳遠低頭一瞧,何淚音的小手放在他指在胸口的手上,涼意滲入心底。他赫然看向何淚音,她仍然傻愣愣地,無神無語地盯著他望。
"你這是安慰我嗎?"江馳遠抓住她的小手,涼涼的,很舒服。
當然,何淚音沒有回答。江馳遠繼續地自言自語:"我想我大概真的在發神經了,居然對一個鬼和一個傻女孩產生不一樣的情愫。你知道我剛剛在想什麼?我居然在想要怎麼樣與桃紫兒廝守終身!很笨的想法,對不對?"
或許是因為何淚音的癡傻,江馳遠毫不避諱地將心中滿腹感情娓娓道來。他全然地信賴著她,就像她單純地信賴著他一樣。
"我好羨慕你,可以不懂很多事情,可以活在自己的空間裡,可以不用理會他人的言語,可以不用承擔別人的喜怒哀樂……其實,你才是最幸福的,你知道嗎?"江馳遠若有所思地道,好像不只是為了自己,還為了內心深處的另一個聲音。
何淚音眨眨眼,眼神中仍不帶感情。江馳遠看著她,笑著。
"如果你有靈魂就好了。"他發自內心地道著。
聊著,公園玩樂的人逐漸稀少,江馳遠這才發現已經日落西山了。他趕緊站起身子。"該走了,讓我媽送你回家,以免你媽媽擔心。"
何淚音乖乖巧巧地跟隨著他的步伐,江馳遠仍妥妥善善地握著她的小手。兩道相依的身影在黃昏夕陽之下拉長,看起來竟有幾分像是一對親密的愛侶,正甜蜜地一同回家。
江馳遠一甩頭。他是怎麼回事?連這麼一個癡傻女孩的豆腐都要吃!
很快地,他們走回了江家門口,江馳遠想鬆開她的手抽出鑰匙,但何淚音卻緊緊地反抓著他,絲毫都不肯鬆開。
"怎麼啦?剛剛不是好好的?"江馳遠看著她固執無神的小臉,以及不肯放鬆的小手,他微微一笑。"我不是要走掉,我只是要開門,嗯?"
何淚音聽不懂,仍然扯著他,她緊抿的嘴唇因為用力而有些殷紅,短短的秀髮垂在耳邊,勾勒出可愛的弧線,蒼白的小臉也因夕陽餘暉的照映而顯得紅潤有朝氣。她頑固地拉著,沒有聽進他的言語。
江馳遠瞧著她可人的模樣,她小小的身軀裹著寬寬的襯衫和牛仔褲。他突然想到:如果她是正常的,真不知要迷煞多少男子。
他順勢將何淚音輕擁在自己懷裡,無關乎情慾,只是一種單純的愛憐和渴望而已,就像是……擁抱著桃紫兒。
何淚音乖乖地倚在他的懷中,沒有掙扎,像一隻乖順的小貓,更像一個聽話的情人,偎在屬於自己的港灣中。
寧靜自然的氛圍圍繞著他們兩人,他們看來似一對依依不捨的情人,靜靜地相擁抱。許久許久,又或許只是一剎那,江馳遠輕輕地放開何淚音,背脊被一道尖銳的目光刺痛,他轉過頭,赫然發現--
方若翎正滿懷怒氣地端詳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