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正式降臨了呢。
「好冷……」嘴裡哈著熱氣,想讓凍得僵直的十指恢復些許知覺,奴僕甲只覺得自己的手掌快成了冰棍。
「趕快鏟一鏟,到廚子那兒討杯熱梅子酒再說。」奴僕乙打著冷顫,加快手邊動作,一思及等會兒咕嚕灌下肚的熱梅子酒就心生雀躍。
那酒酒醇味香,可是梅莊四當家親手釀製,並且大方賦予梅莊人無限制喝到饜足的權利,想起來就覺得身為梅莊人真是天大的幸福呵,尤其是在凍死人的冬月,這種幸福感不知羨煞多少其他商行的長工、奴僕。
「對對對……熱梅子酒、熱梅子酒……」奴僕甲精神一振,好似胃裡已經有了暖烘烘的梅子酒正在溫暖他。
兩名奴僕鏟完梅莊門前半塊空地的雪,就聽見遠處傳來喀噠喀噠的馬蹄踏踩聲,他們抬起頭,不約而同地互望一眼。
馬車走得慢,車廂上醒目的金字對聯倒是被破雲而出的日頭照得閃閃耀眼,只消一眼,乘客的身份已經一清二楚。奴僕甲乙有默契地拎著鏟具,退到石階上,而馬車也正巧停在梅莊正門口。
車簾掀起,一名髮梳雙髻、丫鬟打扮的俏姑娘跳下馬車。
「銖姑娘,你今年來早了。我們四當家還沒醒噢。」沒等俏姑娘開口,奴僕乙已先說道。
被喚作銖姑娘的女孩瞠著烏黑眸子,水靈靈的模樣總是讓奴僕甲乙臉紅紅、心跳跳,尤其這一、兩年,女孩的身形越發嬌俏美麗,在梅莊裡造成不少青年的愛慕暗戀。
她自幼賣身子程府,冠程姓,單名一個銖字。
「咦?梅四當家還沒醒?可是……我家主子說,程府的梅樹都綻了,所以才讓我送來拜帖呀。」輕輕軟軟的嬌嗓透著疑惑不解。
「今年四當家醒得晚,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以往這個時日,梅四當家早就醒來打理梅莊上上下下的事務了。
「但是拜帖一定得交到梅四當家手上呀,否則我回去得挨罵了。」程銖為難的小臉看向奴僕甲乙。
兩人自是見不得美人蹙眉,齊聲忙說道:「要不這樣,四當家神智雖沒醒,但人是醒著的,你這張拜帖同樣可以親自送到他手上,如此一來,你家主子也沒理由罵你了,好不?」
「好呀!」小美人笑靨綻開,像朵花似的。不過她不是很理解那句「四當家神智雖沒醒,但人是醒著的」,只以為梅四當家是睡晚賴床了。
奴僕甲乙領著程銖進府,不時喚她小心腳下雪滑。
驀地——
「將梅氏家訓抄個一萬次再說!」
轟天巨響由梅莊某處炸開,嚇到了小姑娘程銖,腳下一滑,俏生生的嬌臀眼看就要摔在硬石上——
尖叫聲由程銖紅唇逸出,而且叫了長達半刻——也太久了一點吧?按理來說,要摔也早摔了,哪來的閒工夫讓她吊嗓子?
嘴裡還在叫嚷著,原先預期會摔疼而緊閉的水眸緩緩睜開一絲縫隙,湛藍的天空仍是懸在頭頂,她的身軀也沒有摔落的感覺,像是……停住了?
眸子盡數張開,這一瞧,才發覺頭頂的天空多了一片龐大烏雲,正將她的身影給密密遮蓋,然後,程銖察覺到不對勁——她的腰臀處怎麼多了一個東西在支撐著?感覺起來像是……巨大的男性手掌?!
還沒來得及閉合的檀口爆出另一波更劇烈的尖嚷!
手掌不耐地撤回支撐,讓程銖如願以償地摔到石階上,尖嚷聲也在「哎呀,好疼!」的痛呼中停止,梅莊恢復了寧靜。
「嚴管事!」奴僕甲乙雖擔心程銖,卻也沒忘了梅莊的規定,先朝職位高出一等的梅莊管事梅嚴行禮,待梅嚴頷首後,兩人才手忙腳亂地扶起她。「銖姑娘,你沒事吧?有沒有摔疼了?」
「有事,好疼……方才不是有人接住我了?為什麼收手?!」嗚,好疼……她的腰挺不起來了啦……
「因為你的叫聲太刺耳。」回答的人是梅嚴,正是那個接住了她,又突然收手的罪魁禍首。
「我的叫聲刺耳是因為我害怕摔疼了,你竟然不懂憐香惜玉,還將手收了回去,你可惡!」程銖忍著腰臀泛痛,擦腰開罵,雖然身子矮了眼前男人一大截,可她的氣勢沒輸半分。
梅嚴雖沒有發出任何輕蔑哼聲,但他的表情也相去不遠。「這是讓你住嘴最快的方式。」峻顏一轉,看向奴僕甲乙,「梅勤、梅勞,這名姑娘是何人?你們為何擅自帶人進府,不知道這是犯了莊規嗎?!」
「嚴管事,你是梅莊新聘的人,自是不認得銖姑娘,她是城北程府派來送拜帖的姑娘,每年這個時候都會上梅莊一趟。」
「拜帖?給誰的?」
「四當家的。」
「那麼,可以請她出府了。四當家正睡著,所有帖子一律謝絕。」
「嚴管事,程府的拜帖和其他人的帖子不一樣。」奴僕甲——梅勤湊到梅嚴耳畔低聲道。
「有什麼不同?」悔嚴挑著濃眉。
「程府的拜帖,四當家年年必收、年年必到,我想今年也不會例外。」
梅嚴腦中快速思索城北程府的底細,若他沒記錯,程府與梅莊並沒有任何生意上的往來,幾乎可以算是毫無利益牽扯,依梅四當家的性子,會浪費時間在程府上嗎?這幾個月他接手輔助梅四當家打理帳冊的工作,花了三天將所有敵對或合作的商行全烙在腦中,應該是不會出差錯。
「嚴管事,我知道你現在的疑慮,基本上,程府和梅莊的生意往來,四當家從不假他人之手,所以你會不清楚是很正常的,等過了這個冬月,你就會明白程府和梅莊的『密切』關係。」奴僕乙——梅勞也湊在他另只耳朵旁咕噥,「再說,程府和梅莊不是合作上的關係,帳冊上沒有程府的記載也是理所當然。」
「不是合作上的關係?」
「程府和梅莊交惡的事情,全城都知道呀。」
梅嚴是外地人,加上才進梅莊不久,當然沒聽過這檔事,只是他再駑鈍也明白梅勤、梅勞一番談話裡的矛盾——既然交惡,為何程府年年的拜帖都接?這於情於理都不合。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梅勞又輕而易舉看穿梅嚴此刻臉上的疑問,壓低聲音道:「四當家可愛與程府斗了,就像貓戲老鼠一樣,要在掌心裡玩哩。」這句話自然不能讓程銖聽到,否則話一傳回去,怕又是一場大戰。「所以你千萬別攔下銖姑娘的拜帖,四當家怪罪下來,誰也擔當不起。」
程銖只聽到後頭那句話,小巧下顎高高抬起,「勞大哥說得是,拜帖沒及時送到梅四當家手上,這罪名怪下來,誰也擔當不起!勞大哥、勤大哥,咱們快些去找四當家吧,等會兒我還得上街去替主子張羅些用品。」可沒時間在這裡和一個無禮的男人相看兩相厭。
「也對。嚴管事,沒事的話,我們先走……不對呀,嚴管事是專司四當家大小事務的人,要找四當家,問嚴管事不就好了?」還花什麼時間去找人,梅莊那麼大,誰又知道四當家睡到哪房哪廳去了?
聽到又得有求於梅嚴時,程銖噘起了紅唇,不悅的神情全鑲在花顏上,小姑娘的任性一覽無遺。
「我不急,我們自己去找就好。」前一刻才說自己等會兒趕著替主子張羅其他事,這會兒又說不急,小姑娘的心思也著實令在場大男人們費解。
「四當家在側廳裡,剛剛還趴在桌上睡,現下興許仍在。」梅嚴倒也沒有賣關子的打算,公事公辦。
看,簡單一句話不是省了大伙很多工夫嗎?梅勤、梅勞喜孜孜地想著。
「多謝嚴管事。銖姑娘,走吧。」
「喔。」紅唇抿了抿,跟著梅勤、梅勞的腳步走,不過當眼角餘光瞄到身後的梅嚴,一雙柳眉很不客氣地擰皺起來。「你跟來做什麼?」
「我是梅莊人,踏在梅莊的上地上,這也需要姑娘的同意?」梅嚴不是故意要跟著他們,而是恰巧也要去找梅四當家談正事。
「你……」當然不用,現在踩在別人地盤上的是她,的確沒什麼立場吼他。程銖一甩頭,「哼。」
氣氛有些凝重,梅勤為了打破尷尬,佯裝興致盎然地問道:「銖鈷娘,你家主子這回又要請四當家過府去敘舊兼賞梅?」
「我主子才沒那麼好的興致,要不是去年梅四爺將一些向來與程府合作愉快的店舖給弄垮了,我主子寧願與梅四爺毫無瓜葛。」程銖揣測著自家主子的心思,據她這些年的瞭解,應該是如此。
「商場上原本就是弱肉強食,這點你家主子可怪不得四當家。」梅勞就事論事。
「話雖如此,可梅四爺的手段太狠了,這讓我家主子看不過去,俗話說行商有道,大家都是餬口飯吃,犯不著斷人生路。」這是她家主子的名言,拿出來獻獻寶。
「可我們梅氏家訓可不是這麼說的,第二十五條:『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我們四當家不過是奉行這句話。」
誰不知道你們梅莊的人被洗腦得多嚴重,反正只要與錢談上關係,梅莊人就可以泯滅天良。程銖在心底嘀咕。
瑞雪初霽,放眼望去的園林都覆上白綿綿的雪衣,懸垂的冰柱是渾然天成的水晶簾幕,這個時節,梅莊看來有些冷清,畢竟梅莊是靠花為生的花商,冬雪一降,百花盡凋、綠葉已枯,熱鬧的景象全得等待明年初春才會重來。
雖然她程銖沒緣也沒錢在繁花時節上梅莊賞花——那筆費用可是她兩、三個月的薪俸,她才捨不得將血汗錢砸在看幾朵花上頭——然而一年之中,她卻有幸在冬月被「請」入梅莊,為的就是替主子送拜帖,只不過這個季節什麼鮮艷的牡丹也瞧不見呀,嗚。
四人穿過架設在兩座府邸中間的天橋簷下,由這處眺去,不遠的荷池也不見半點綠意,濃霧瀰漫其上,頗有飄渺不知湖水寒的意境。
程銖指著霧氣朦朧的池面,「如果是荷月的時候來看,一定很美。」嗚,可是梅莊收費好貴,為什麼她家主子從不讓她在冬月以外的時節來梅莊送拜帖?
「那是當然,不只美,還很香呢,我們梅莊的荷蓮可是城內一絕,不過要賞蓮,自然得到荷亭裡,一邊喝藕茶一邊剝蓮子,那才是享受。到梅莊賞荷,大人一名收二十兩,小孩五兩,六人以上另有折扣,歡迎攜家帶眷噢。」梅勞附和的同時還不忘替自家拉生意。
嗚,天價。
程銖自我安慰也自欺欺人地回道:「不用了,我們程府自己也有荷池。」只不過少到只有荷花兩、三枝。「對了,勤大哥、勞大哥,為什麼我家主子從不在其他月令邀梅四爺過府?他不掌事的月份不是比較清閒嗎?」
「銖姑娘,這個你該問自家主子吧?」梅勤和梅勞失笑道。
「我家主子不肯說,只交代我別多話。」可是她好想在其他月份被請進梅莊,就算只是不小心瞄見幾朵牡丹她也高興,這樣等於淨賺二十兩銀子耶!
「我想程府王子大概也知道,在其他月份來邀我們四當家做客壓根沒有任何意義。」
程銖仍是一臉困疑,「為什麼?」
「四當家還在睡呀。」兩人答得理所當然。
「還在睡?叫醒他不就好了?」
梅勤、梅勞這回可笑得不客氣,眼見偏廳就到了,他們不答反道:「你自個兒去叫叫看羅。」兩人推開門,將程銖領了進去。
側廳裡相當暖和,幾個火盆子烘煨著熱氣,與門外形成了對比強烈的溫暖與冰寒,廳裡的桌上伏臥著一道白色身影,披散的長髮不僅垂落雙肩、雙臂,甚至像是流瀑,披洩在桌面上。
「四當家,程府的銖姑娘送拜帖來了。」梅勤輕喚桌上動也不動的睡人,可是沒得到半分回應,他伸手搖了搖梅四的肩。「四當家?」
「唔……」好半晌,趴在桌面的梅四有了反應,輕輕呻吟嘟囔,換個姿勢——再睡。
梅勤、梅勞同時瞧向程銖,饒富興味地看著那張傻愕的俏顏。
「你們……確定那個人是梅四爺嗎?」怎麼跟她以前送拜帖時所見到的梅四爺不太一樣?
「再確定不過了。你沒瞧見他袖口上精黹的白梅繡嗎?全梅莊只有四當家有,這可是咱們二當家重金差人替四當家縫上的。」
「可是……梅四爺不是應該那樣……怎麼是這樣……那、那個梅四爺又是怎麼回事?」一堆那樣這樣,連程銖都不知道到底是怎樣。
「就說了今年四當家還沒醒嘛。」梅勤還是只有這個答覆。
「那……他什麼時候才會醒?」
「今天、明天、十天後,或是下個月?」梅勤、梅勞有默契地一聳肩,不負責任大猜測。
「怎麼這樣?!」
程銖的叫嚷讓趴在桌面上的人有了甦醒跡象,「唔……好吵……」
見狀,程銖提起裙擺奔近他,「梅四爺!我是程府的程銖呀!我奉主子之命送拜帖給您了,您快別睡了!」
「程府……又到了冬月嗎?」很勉強地,梅家小四——梅舒心終於拉開了臉頰與桌面的距離。
「是呀,昨天才下完了今年第一場瑞雪。」程銖忙回道。
「為什麼……我還是好困……」
是呀,以往在瑞雪初降的前十日,梅舒心早就擺脫九個月的睡樣,正式接掌梅莊接下來三個月的大小事務,可是今年他不僅醒得晚,甚至連梅莊的梅樹也隨著他睡到不知今夕是何夕,花苞都還沒結一個哩。
明明睡了九個月,但他還是覺得困。
右頰又黏回桌面,展開另一場冬眠。
「梅四爺!您快別睡了!您這樣人家沒辦法回府交差的!」程銖跺了跺三寸金蓮,惱火地道。
「拜帖……擱著,回去……交差。」梅舒心右手吃力地揮一揮。
「可您沒回帖子給我家主人呀!」
「我和你主子……那麼熟了,省這一回,無妨……」他連手指都還沒醒,怎麼回帖子呀……
「不成呀,我主子的性情您又不是不知道,別讓銖兒難做好嗎?」
伏在桌上的梅舒心靜了靜,不一會兒又傳來輕鼾。
「梅四爺!」
梅舒心猛然驚醒,「唔……好好好……回拜帖。」他伸出食指,朝程銖勾了勾。
程銖遲疑地指了指自個兒鼻尖,換來梅舒心幾個像在打瞌睡的點頭。
她乖乖聽話彎下身,就見到梅舒心倏地將嘴唇湊近,烙在她嫣紅的唇上。
「呀!」程銖驚聲一叫,立即推開梅舒心大步後退,不經意又將自己塞到身後的梅嚴懷中。
梅舒心隨手抓過桌上空白的絹紙,再將自個兒沾著胭脂的唇形印在上頭。
這幕明目張膽欺負人家小姑娘的戲碼,看傻了在場其餘三個梅莊人——雖然他們也知道,四當家還沒醒,九成連自己方才做了什麼都沒印象,可是憑良心說……太過分了,這種調戲良家婦女的情況若是在大街上被他們三人瞧見,絕對會衝上前海扁登徒子一頓,偏生現在卻是自己的當家主子……
程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畢竟是黃花小姑娘,哪能容得這般被人侵犯——而且很明顯的,那個侵犯她的男人只是將她當成了印泥!
「拜帖回好了……你又哭什麼?」不是說他沒回拜帖才會害她挨罵嗎?怎麼他現在回好了拜帖,她還哭得這麼慘?
還不是你把人給弄哭的?!梅嚴、梅勤、梅勞同時在心底回了這句。
「你、你……我、我……我要跟我家主子告狀!」嬌嗓哽咽、淚眼朦朧,程銖委屈地撂下這句狠話後,抓起印著梅舒心唇形的絹紙,掉頭就跑,然後還不小心在奔出屋外時,又在雪地上重重滑了一跤。
「怎麼了……」
梅嚴三人轉回頭,瞧著一臉無辜的梅舒心,他的雙唇還沾著輕薄小姑娘的罪證——紅艷的胭脂。
三人只能齊聲一歎,希望在程銖搬來救兵時,主子已經是那個清醒的四當家,否則,事情就難收拾了……
唉,快醒來吧,四當家。
程府坐落金雁城城北,是專司制糖的糖商。
舉凡天然蜂蜜純糖或是蔗汁燒糖、白沙糖,甚至遠從外國渡洋而來的糖霜技術皆是程府經營的商品,再加上蜂蜜因花種的不同又細分為各類水果花蜜、四季應時花蜜,糖蜜的品質及技工都是金雁城首屈一指,更讓程府的糖飴遠近馳名,連金雁城年年進貢太子千斤的糖,也全由程府一手包辦。
糖質好,自然招來固定客源,更遑論程府當家也是個海派豪爽的生意人,所以金雁城七成以上與「糖」湊上關係的商行,幾乎全是程府的老客戶。
「取蔗汁煎成糖,三鍋並列成『品』宇,將稠汁聚於一鍋,逐次加稀汁於兩鍋之內,熬糖火力須強,若束薪少,則糖成頑糖,起沬而不中用。蔗汁水花為火色,其花煎至細嫩,似煮羹沸騰,以手捻試,黏手則成。」
糖倉裡,一邊的車械正在軋甘蔗,以牛只拖力,將甘蔗夾於車械巨軸間,牛只一邁步,蔗過漿流;另一邊則將車械絞接出來的蔗汁下鍋煎熬。
火候決定了糖飴的優劣,這一步,得花上最大心思。
「程吞銀,不要逼我教訓你!同你說過多少次,用你的指尖去試糖!」一根甘蔗迎頭砸來,不偏不倚地劈中在巨釜前煮糖漿的少年腦袋。
「很燙耶!」年約十七的少年回嘴。
「再說我就叫你用舌頭去試!」
第二根甘蔗又高高舉起,嚇得程吞銀忙將食指探入沸騰的糖鍋裡,燙得眼眶裡打轉著不輕易落下的男兒淚,再神速地將手指塞進自己嘴裡,一面試糖飴的濃稠,一面藉著口水降溫。
「可、可以了啦。」嗚,好燙。
「那還不用桶子盛起來?還沒完哩,這不過是黑沙,是最劣的糖,再用瓦溜去瀝。」
「知道啦,這步驟我都快背到滾瓜爛熟了。」程吞銀咕噥,手上動作也沒停,喚來奴僕替他將瓦溜擱在缸上,再將滾燙的稠糖倒入瓦溜。
「光會背有什麼用?!還不是煮壞了十幾鍋的蔗汁!」
「那是失誤……」
這回飛砸過來的不是硬邦邦的甘蔗,而是一隻蓮足。
「你知不知道一口五十斤的糖鍋要多少甘蔗來做?!況且金雁城的冬月太寒,甘蔗得千里迢迢打南方運來,遠比用甜菜來制糖還貴!你就這樣糟蹋?!」蓮足主人宛若正在試爆的火藥,「程吞銀,我告訴你,從今天開始,你的三餐就是那十幾鍋的蔗汁糖水,在喝乾淨之前別奢望我會賞你一口飯吃!」
說罷,踹在少年臀上的蓮足左右蹂踩,雖然無法造成太大的傷害,好歹也足夠洩憤了。
「反正煮糖這事用不著當家主子親自操刀,交給下人做就好啦。」他們只要管管帳、談談生意不就得了?
「當家主子自個兒都不會煮糖,拿什麼去教導下人?!」繼續踹。
程吞銀苦著臉,瞧向身後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孔,原來……他如果發起火來,也是這副猙獰樣嗎?那麼他一定要告誡自己,千千萬萬不能上火,否則那模樣——很醜哩。
「咬金,你不要用和我一樣的臉孔擺出這種表情好不好?」
「怎樣!」咬金,正是蓮足主人的閨名。
「我看了會很受打擊耶……含玉一定也是這麼想的。」程吞銀嘀咕。
「我不會。」第三張同個模子印出來的臉孔在絞汁車械後探出,噙著笑的容顏很是溫文。
程家三姊弟,在同一時刻、同一地點,同樣的臉孔卻擁有三種天差地別的神情。
「含玉最乖了,咬金姊疼你噢。」她很偏心地拋給程含玉一個如花笑靨,視線再轉回程吞銀身上時又是那副凶婆娘模樣。
對於兩個弟弟,她雖一視同仁,可是程吞銀的懶散讓她總是得多花心思教導,相較於程含玉的懂事,在旁人眼中看來自然覺得她老是找程吞銀的麻煩。
「因為我最愛你呀,所以無論你是什麼神情,在我眼中都是最美的。」程含玉一開口就是膩死人的甜蜜。
「唔,含玉。」程咬金感動地拋下程吞銀,小跑步到程含玉身畔,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嗚,這個小弟一定是打小吃甜喝蜜長大的,一張嘴甜得很,要好好疼他。
「咬金,我也最愛你啦!」程吞銀不甘姊姊被獨佔,慌忙展臂嚷道,也纏著要程咬金奔回來擁抱他。
「好好,我也愛你。」拖著含玉,程咬金又跑回吞銀身旁,一臂勾著一個,將三人纏成麻花。「我最愛你們了……」
他們三人自娘胎以來就牽繫著彼此,擁有相同的漂亮臉孔,雖一女兩男,卻絲毫不影響感情,三人落地的時辰近乎相同,後來因為程家老爺認為以「好」字來看,先得女再生子才是大富大貴,於是也不理會誰先來後到,就將三胞眙中唯一的女娃當成長女,取名咬金,盼她能人如其名,替程家銜咬來金玉滿堂,程吞銀及程含玉則一直沒能分出誰兄誰弟,甚至在五歲之前,一模一樣的臉孔及性別還老是讓父母認錯了人,直到六歲,含玉在一場與吞銀的騎射比試上贏了數分,才搶到了「含玉」這個名兒——他們不爭長幼次序,而是爭兩個名兒中比較不會被人恥笑的,至此,程吞銀飲恨,只得心甘情願嚥下「吞銀」這個名字,榮登程府二公子的寶座。
三個人的相同臉孔還讓他們利用透徹——在程府老爺、夫人逝世之後,程家事業就由三姊弟共同擔起,有時談生意、賣笑臉就由程吞銀上場;有時需要上花樓拚酒,就由千杯不醉的程含玉出馬;若得用上制糖技術的場合,就由程咬金扮男裝出現。三人的默契十足,這些年來也沒出過半次差錯。
「咬金,我是真的最愛你,這世上除你之外,我不會再對任何一個人這麼說。」程含玉的嗓音淺淺的,但從不失認真,以弟弟待姊姊的態度來看,他的甜言蜜語太過火了些,可又讓人察覺不出半分玩笑的意味。
程咬金噗哧一笑,「以後等你遇上了心愛的姑娘,看你還能說得這麼堅定嗎?」這個小弟呀,想將她當成其他女人哄噢?雖然吞銀和含玉的潘安容貌帶著數分宜男宜女的英挺,也正是姑娘家喜愛的「俊俏」模樣,可是別忘了她程咬金每天都會在銅鏡前看到一模一樣的臉,早就麻木了,這種深情款款的話,還是用在別的女人身上實際些。
「我說了,除你之外,不會再有任何一個女人。」程含玉堅決地重複一回,甚少揚高的語調仍能聽出一抹不容質疑的肯定。
「臭含玉,別想獨佔咬金,她也是我的!」程吞銀哇哇大叫:「咬金,我也好愛好愛你,沒有人能比得過我噢。」他湊上唇,在她右頰落下響吻。
「你們兩個是怎麼回事呀,今天嘴巴全抹了蜜?啊!該不會早膳偷嘗了窖裡的牡丹花釀蜜?那釀蜜可是很貴的噢。」程咬金被兩個弟弟逗笑,雖然他們兩人把她抱得快喘不過氣,不過面對弟弟的撒嬌,她樂於接受。
相較於保守的民風,他們程家人可是大剌剌表達感情,三不五時就會上演這種姊弟親親摟摟的場景。
「好了,別胡鬧了,等會兒糖霜煮焦就壞了。吞銀,繼續去瀝黑滓;含玉,等會兒和吞銀交換工作,我要你們兩個將煮糖這門技巧全學透。」程咬金輕輕掙開兩個弟弟的臂膀,換來兩人不滿的咕噥。
程府與尋常百姓家一樣,擁有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觀念,所以當吞銀和含玉正在書齋讀書時,咬金已經跟著娘親在熱呼呼的糖倉裡壓漿煎糖,加上她悟性高,很快的,小小女娃儼然成為程府的制糖師傅,連許多大戶人家華筵必用的享糖也難不倒她。
將兩個弟弟推回工作崗位,程咬金笑笑地拿起一碗未凝結的赤沙糖,在糖倉一角的烙鐵板上忙起自個兒的樂趣。
一根竹籤、一碗糖漿,她就能以糖為墨,以鐵板為紙地畫起飛禽走獸。「畫糖」可是程咬金另一項驕傲的技巧。
「主子!主子!銖兒被人欺負了——」
極為淒厲的哭聲由糖倉外呼嘯而過,程咬金抬起螓首,卻已不見哭嚷著委屈的身影,再低頭,哭聲又呼嘯而來,像是故意和她作對似的。
「主子,銖兒在梅莊被人欺負了,嗚——」
「銖兒,我在糖倉!」
哭聲一頓,像是養精蓄銳一般地歇了半晌,直到一身粉暖的小姑娘提裙奔入糖倉,那哭聲才像山洪爆發似的傾倒出來。
「主子!銖兒、銖兒……」
「怎麼了?不是上梅莊去送挑釁書嗎?」挑釁書美其名叫「拜帖」,實際上也不過是向梅莊四當家送達幾行冷嘲熱諷。
「是去送了,可是、可是……您自己看啦!」銖兒鼻頭通紅,不知是外頭天寒雪冷給凍的,還是一路自梅莊哭回來給擰紅的。
程咬金接過程銖遞來的回帖,攬著柳眉細瞧白紙上頭的一點紅,東翻翻西轉轉,食指還在上頭搓搓揉揉,依然瞧不出什麼玄機。
「這是什麼東西?」
「是、是銖兒唇上的胭脂啦!」嗚嗚嗚。
「喔。」程咬金明瞭地點頭,然後又頓了頓。「不過,你拿胭脂去蓋絹紙做什麼?」很難理解。
「那是梅四爺蓋的。」嗚嗚嗚。
「喔。」程咬金比畫了比畫,紙上的唇形的確比銖兒的唇還要長些,原來是梅舒心的唇形呀?這唇形真漂亮,上唇薄下唇豐,尤其鑲在梅舒心那張騙死人不償命的臉上,有畫龍點睛之妙——
等等!
思緒猛然停頓,往後跳回一步。
「你不是說……絹紙上紅紅的東西是你唇上的胭脂?」
程銖委屈地點頭。
「可是你又說紙上的唇形是梅舒心烙上去的?」
「是……」
「可是你唇上的胭脂怎麼會跑到他唇上去?」很深奧的關聯性,她實在找不出兩者要如何連在一塊。
程銖又是一陣抽抽噎噎,「所以人家才說我被欺負了嘛!」不是一開始就這麼嚷嚷的嗎?「梅四爺……梅四爺他……嗚!」
一個小姑娘支支吾吾,嘴裡說著被欺負,即使再蠢的人,此刻就算不清楚始末,也大概瞭解了片段。
「喔。」程咬金只是輕輕應了一聲,將手上那碗赤沙糖糊全往烙鐵板上倒,原先正在繪製的糖蝴蝶被糖糊融為一體,她轉身,取來之前一大鍋被程吞銀煎壞的糖漿,繼續朝鐵板上灌。
沒有半點為人主子該有的反應。
「主……主子?銖兒被欺負了耶,您……不替銖兒出氣?」程銖怯怯地問。
程咬金沒吭聲,一根竹籤在驚人的大坨糖糊間來回穿梭,繪製著畫糖。
須臾過去。
「主子!銖兒不要了!銖兒不要出氣了!主子!您冷靜!冷靜!銖兒只是被吃了一口胭脂,沒關係的!真的!真的!主子!銖兒錯了!銖兒不委屈!真的不委屈!主子——」
程咬金手握一柄冷卻的畫糖大關刀,程銖則跪在地上半拖半抱地阻止她踏出程府大門尋仇。
「古有關雲長拖刀斬華雄,今有程咬金拖刀斬梅四!」
撂下狠話,程府與梅莊今年的第一次交鋒,由此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