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咬金膚上仍散發著沐浴過的熱氣,銅鏡裡,白裡透紅的玉肌暈染著粉色,將她映襯得像朵小桃花似的,厚重保暖的軟白裘毯包裹在嬌軀上,只露出頸子以上的部分,不讓一絲寒氣入侵,水燦燦的黑瞳凝望鏡中的自己,反覆輕問——
我給的,還不夠多嗎?
不只滿滿的相思,她甚至連心都給了他,這樣還不夠嗎?
身後的程銖正快手快腳替她擦拭濕發,聽見程咬金的喃喃低語,還以為主子是在詢問她,「什麼給得不夠多?」
「我也不知道。」唉,他要的「更多」是什麼?
程銖在咬金髮上輕搓,不時抬眸瞟瞟鏡面上神色愣呆卻又雙頰泛著紅潤的主子。「這難題又是梅四爺丟給你的吧?」
那天她們主僕倆被挾往梅莊另一處別院,梅四爺拖著主子去賞梅,臨走前吩咐梅嚴好生招待她這名小婢女,結果她被梅嚴拖到廚房去下面——因為他說肚子餓了。呿!她只伺候自家主子,做什麼連梅莊人都給伺候下去呀?!可是……梅嚴理所當然將煮食的器具全塞到她手裡,自個兒就蹲下來生火,讓她也只能生著悶氣在灶邊開始料理,最後還跟梅嚴捧著大碗坐在台階上唏唏蘇蘇地吸麵條。
從頭到尾,她都沒能跟在主子身邊護著她,自然也不知道梅四爺又對主子做了什麼、說了什麼。
「除了他之外,還有誰能影響我至此?」程咬金嘲笑著自己定力不夠。
「說得也是,放眼望去,除了玉主子和銀主子,也只剩下梅四爺了。」
將程咬金的長髮拭到半干,程銖忙著從櫃裡取出玉瓶,倒出無色透明的香膏,抹在如瀑青絲上,再用十指梳開,反覆數回才又換了另一罐玉瓶,這回是用來塗抹在程咬金的膚上。
她手裡忙著,嘴上也沒閒,「不過他是嫌什麼不夠多呀?」
兩人似主僕又如姊妹的感情,讓程咬金不避諱向她傾訴姑娘家的私密話。
「他嫌我給他的不夠多。」
「咦?我倒覺得相較之下,他給的才少好不好。」她程銖可是將主子的心思瞧在眼底,如果以付出的多寡來看,梅舒心根本不及她家主子。
「我也是這麼覺得,為什麼他給的那麼少,卻又貪心地要我多給,一點也不公平。」她給得多,他還得少,這樣對於傻傻付出的人豈非太不公平?沒道理遇到感情之事,女人就是犧牲奉獻的那方,而男人只要坐享她們所給予的愛情……
「主子……梅四爺該不會是要你……」程銖的口氣吞吞吐吐。
「要我什麼?」透過銅鏡,程咬金直視那張花樣小臉蛋上詭異的紅暈。
「我曾聽廚娘私底下在說些男女之事,有些男人很惡質,覬覦著姑娘家的清白身軀,仗恃著姑娘家情愛初萌就要姑娘家拿身子來換……明擺著佔人便宜,您說……梅四爺會不會也是這意思?」程銖的聲音壓得很低,一席話說來支支吾吾。
怪不得她胡思亂想,而是一個男人要求女人多給,除了心之外,不就是身子了嗎?
程咬金原本像開了兩朵粉嫩桃花的雙頰瞬間轉為火紅。「他若是這個意思,我當下就揮一拳賞他了!」
那時的梅舒心,臉上的表情絕絕對對不會使人聯想到情慾之列,或許他語焉不詳的要求中飽含了太多曖昧,但她知道,他要的不是她的身子——應該這麼說,或許他從不掩飾對她身子的興致,但那一天在梅樹下,他的眼神太過清靈——清靈的只向她索求更多的「她」。
「那梅四爺到底是什麼意思?」替程咬金抹勻了身子上的香膏,程銖取來衣裳讓她穿上。
「我要是知道,就不用在這裡自問自答了。」
「要是梅四爺嫌主子您給的不夠,那叫他找人上程府來提親呀,只要將主子您給迎娶回去,到時整個人都是他的了,還怕夠不夠的問題嗎?」程銖笑著說完,趕忙閃身,避開了程咬金隨之襲來的粉拳。
「你在瞎說什麼?!」程咬金漲紅了臉。
「銖兒才沒瞎說,娶了您,您倆就別老是送拜帖來、送拜帖去,累煞下人們,豈不一舉兩得?」程銖與程咬金圍著圓桌追逐。
「你還說!」
「主子准銖兒說,銖兒就再說。」程銖吐吐粉舌。
「這種羞人的話不許說!不然我拿糖飴封了你的嘴!」
「銖兒不說了、不說了。」程銖以雙手摀住自個兒的嘴,知道她家主子可是說到做到的。
雖說被糖飴給封在嘴上是不痛不癢,可是纏黏住雙唇的感覺很不舒服,再者,一些貪香的蜜蜂螞蟻全趁著不注意時爬上唇畔,那才真是嚇人。
但是封口前,她還是笑嘻嘻地補上一句:「況且銖兒說了又不做數,這事還得梅四爺自個兒決定,總不能讓咱們姑娘這方去脅迫他做新郎吧?」
是呀,他若嫌她給的不夠,為什麼自己不先拿出誠意,賦予她一個可以光明正大給他更多的身份?像現在,名不正、言不順,她沒那義務更沒那勇氣將自己毫無保留地交到他手上……
唉,無力。
「不說這個了,糖倉那邊還在趕製糖嗎?」
「是呀,不過今天天氣很冷,窩在糖倉裡熱呼呼的,我瞧大伙在裡面還頗甘願的。」
「等會兒我們也去幫忙。」
「王子,您才剛沐浴完,等會兒又出了一身汗怎麼辦?」程銖哭喪著臉。她辛辛苦苦替主子抹抹擦擦了一堆珍貴的膏藥耶……
「再洗一回羅。」
程銖俏臉一苦。嗚,主子,那些膏藥很貴的。
冬天過去,樹梢上第一枝新芽吐出青翠春意。
草地在雪融間露出了原色,氣候仍帶些濕寒,但已經能讓人卸下厚重的狐裘,以一身輕便迎向冬末春初。
程府的制糖大工程也將在這個月底告一段落,然後帳冊上會進來一筆令全府眉開眼笑的鉅款,主子們自是不會虧待府裡下人,程府進帳豐碩,新年時賞給大伙的紅包也比往年沉上許多。
「才累了幾個月,為什麼我覺得像操勞了好幾年?」
偷得浮生半日閒,好不容易手上的攪糖棍換成了紙扇,鼻前鎮日瀰漫的糖香換成了屋外新鮮空氣,這才讓程吞銀感覺到自己還像是個人,而不是一隻累癱的狗。
程咬金很給面子地奉上香茶一杯,「辛苦你了,吞銀。不過也因如此,制糖的步驟你已能駕輕就熟、獨當一面,姊姊我也對你刮目相看喔。」
這些月來,生活隨興慵懶的吞銀在糖倉裡儼然已有讓程府上下信服的能力,加上他和含玉都不願讓她太辛苦,所以總在她想幫忙時搶先一步將事情解決,害她都開始覺得自己滿沒用的。
「我也覺得腰挺不起來了,大概是攪糖攪出了毛病。」一旁的程含玉也捧著空杯,佯裝可憐兮兮地爭寵。
「含玉,你也做得非常棒噢。」程咬金毫不偏心,也幫程含玉斟滿熱茗,「看你們這樣,我以後也有臉到地府去同爹娘說我將兩個弟弟教導得好。」拎著絹帕在泛出感動淚滴的眼角輕輕一壓,長姊如母的心境可見一斑。
「夠嘍,又在那邊感動了。」兩兄弟互望一眼,同時笑覷咬金。
「我當然感動,你們都已能真正成為程府主子,雖然和一般商行當家相較仍屬年輕小毛頭之列,但你們前頭沒有長輩撐腰及教導,後頭又沒有經年累積的行商經驗輔助,一路走來的辛苦比起別人有過之而無不及,能看到你們成長,做姊姊的我也與有榮焉。」程咬金越說越感動。嗚,爹、娘,咬金沒辜負您倆臨終前的托付。
「論辛苦,我們還遠遠不及這張拜帖的主子他哥。」程吞銀長指把玩涼亭石桌上自梅莊送來的拜帖——說拜帖也稱不上,因為帖上所書寫的字句無關邀約或宴請,而是短短一句「要想我噢」的肉麻話。
「我記得梅莊大當家在比咱們還小時就擔起家業,並且從一無所有開始做起,雖然我不喜歡梅莊人,在這一點,我深感佩服。」程含玉啜著茶。
「是呀,換做我是梅舒城,要嘛就賣了另外三個拖油瓶以求溫飽,要嘛就買條繩子,勒死小的先,再上吊自盡。」程吞銀翻弄著拜帖,梅莊大當家的心路歷程雖是不少長輩愛拿來說教的範本,可他聽完了那些慘事,沒對梅莊大當家的豐功偉業留下太多記憶,反倒試想自己若淪落到那種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絕境時該如何是好?而那兩種選擇是他想到最好的方法。
程含玉毫不客氣地啐他一聲,「幸好你不是梅舒城。」否則最少有三條人命會斷送在他手裡。
「我也不想像他那麼倒楣。」那種淒淒慘慘的經驗,免了免了,他程吞銀敬謝不敏。
「我想,梅舒城一定有動過吞銀那兩個念頭,雖不知他為何中途作罷,但他一定曾想過……」程咬金的聲音淺淺的,語氣中有三分猜測,卻同時有七分篤定。「那時的他也只是個孩子,不見得能扛起這麼沉的重擔,想逃避想推卸都是人之常情,若他曾動念也是情有可原,但……還好他沒做傻事。」清艷笑花在地唇畔輕綻,是欣慰也是欣喜。
「梅舒城若做了傻事,就不會有今天送拜帖來的梅舒心了。」程含玉一眼就看出來程咬金的欣慰、欣喜所為哪樁,會讓她笑得如此動人,也只有梅舒心耶隊伙了。
「如果城裡少了梅家四兄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情況?」程吞銀思考事情的角度向來異於常人,分明大家討論的是東,他偏偏就朝西想去,跳躍式的思緒總是令人得設法跟上他的腳步,所幸另外兩張相似的臉孔主人已經習慣他的性子,所以聊天的興致沒受阻礙。
「金雁城少了最大花商,皇城舉行的牡丹評宴的風光得主改成了銀鳶城柯家莊,年年菊宴君子花的榜首也不再由梅三獨佔,那些在梅四手裡結束的商行也毋需面臨家破財散的下場。基本上來看,皆大歡喜。」程含玉分析道。
「哪有什麼皆大歡喜……」程咬金嘀嘀咕咕道。她沒辦法想像金雁城少去了梅莊會是怎生的景象。「雖然梅莊不過是一介花商,影響不了四季變化,更決定不了風調雨順,構不著失去他們就會達到民不聊生的地步,但是……你們不覺得,偶爾會興起那種『呀!城裡有梅莊存在真好』的念頭嗎?」
「沒有。」程含玉和程吞銀同時搖頭。
程咬金垂下腦袋。「你們答得這麼快又決絕,害我不知道怎麼接下去說了……」
「我替你說了吧。」程吞銀咧嘴一笑,雙手合十。「感謝梅舒城刻苦耐勞地教養三名稚弟長大成人,感謝梅舒城沒窩囊喪志地結束梅莊兄弟的生命,也感謝梅舒城將梅舒心教導成翩翩美少年,讓姑娘家見著了他就臉紅心跳——呀!城裡有梅莊存在真好!」他逗趣地擠眉弄眼,將咬金話裡沒露餡的情意全盤挖出。
「吞銀!我才不是要這麼說!」程咬金火紅著臉反駁。
「那你要怎麼說?」
程含玉給了程吞銀一個「你錯得離譜」的眼神,「將你剛剛那番話裡的『梅舒城』改成『大伯』就是她想說的。」
程吞銀大笑,嘴裡直嚷著「對、對」,沒人理會程咬金在一旁鼓著腮幫子的賭氣樣。
「不過我話說在前頭,我是反對與梅莊牽扯上任何關係,如果你要嫁他,就得先和我斷絕血緣關係才行。」程含玉笑得很和善,也笑得很認真,語調沒有半分強硬。
「含玉,你在開玩笑的吧?!」程咬金一驚。
「你覺得我的表情像嗎?」程含玉反問。
不像,嗚。
程咬金簡直像是個爹娘不給糖吃的小娃兒,失望、沮喪全掛在小臉上,一清二楚。
「他人又不壞,雖然城裡關於他的評價都是偏向於心狠手辣、不留情面的笑臉奸商,但總還勉勉強強能挖到一些優點吧,像是……」程咬金扳著指頭,很努力很努力的數著梅舒心那些少得可憐的優點,有些聽在眾人耳裡甚至像是硬拗。
她的反應就像是急於替心上人爭取到更多的認同。
程含玉笑攬過她,「別傷腦筋想這些替他辯解的話,你不知道有時越是辯解越會造成反效果嗎?」只會讓他因為更嫉妒梅舒心而更討厭他。「如果真走到那一天,我不會為難你。」他只會為難梅舒心罷了。
「我也是反對的那個人,但我和含玉一樣,絕對不會為難你。」程吞銀湊到另一邊,也將咬金攬在臂彎裡,三個人就如同呱呱墜地時那樣相擁相牽。
程咬金輕聲一笑,沒有道謝卻仍讓他們知道那笑聲中所代表的感謝。
程含玉和程吞銀也回她一笑,只是兄弟內心有志一同地吼道——
梅舒心,你竟能讓咬金為你而笑,還笑得這麼甜蜜,有本事就別出現在我們兄弟面前,否則見你一次就扁你一次!
突地,一顆雨珠落在程咬金手背上,她抬頭一望,天際有些陰霾。
「看來今年的第一場春雨快來了。」
前些個月,冷到只見風雪不見雨,降下穹蒼的只有一陣陣凍得人頭皮發麻的白雪,如今氣候回溫,要再見風雪,得再等上好幾個月,就如同要見梅舒心一樣——他捎來了帖子,提醒她要想他,因為屬於他的月令已過,他又準備窩回自家軟榻裡好好睡上九個月。
以前她總是不明白梅舒心在春夏秋三季拒收拜帖的原因,還當他是拿喬耍個性,為此還氣了他好幾回,但前幾天梅舒心向她索討「多一些的她」時無心提及——
「我得要多貪些『你』,這樣才夠讓我在九個月內好生反芻,不然一段日子不能見你,會很難受的。」
「九個月內反芻?你要遠行嗎?」
「不,我要睡了。」
她這才明白,他以往九個月裡的不聞不問跟任性或拒絕沒半點關聯,而是基於本能,冬月一過,他便自動自發地進入睡眠狀態,據他所言,渾渾噩噩的模樣讓他見不得人。
而他貪著要求她多一些,只是準備將她一塊帶進九個月裡八分睡兩分醒的思念中,慢慢咀嚼反芻。
不知道他睡著的模樣是怎生可愛,竟讓他說出「見不得人」四字?她真有股衝動想殺上梅莊去瞧一瞧——
「咬金,回廳裡去了,雨快下大了。」程含玉見天際烏雲又濃又重,對她說道。
程咬金還在幻想著屬於梅舒心的酣睡模樣,纖臂卻已被程含玉及程吞銀一左一右地箝架著,在大雨傾盆之前安全奔回程府大廳,在他們踏進屋簷下的下一瞬間,雨勢加大,嘩啦聲幾乎掩蓋方圓百里間的一切嘈雜。
「差點就淋成落湯雞了,呼。還好跑得快。」程吞銀替三人逃過大雨灌頂感到很得意。
「雨勢這麼大,糖倉裡的水氣得吩咐眾人留神,免得糖質變差。」程含玉倒是想到另一層要事。
「說的也是,你沒提我倒沒想到。」程吞銀立刻喚來管事,將含玉提及的事情交代下去。
「現在想到也不遲。」
而程咬金,則是站在簷下,伸手去承接簷沿落下的雨珠,笑得一臉蠢呆,思緒怕是仍在勾勒梅舒心熟睡時的所有神情。
這場春雨,將在程府掀起狂風暴雨,只是此時誰也沒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