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有素吧!」伊芙道。「你去用餐,睡個午覺。我吃完飯,剪輯好三個道別的場面供你比較,再打電話給你。」
「謝了。」瑞妮切斷連線,起身伸個懶腰。跨地剪輯的工作淮行得很順利,但盯著螢幕看需要一百萬分的注意力。高登堅持她參與作業是對的。如果要早現出她想要的電影,幾乎每一幕都必須由她親自作決定。
自從兩個星期前,高登的技術人員抵達,架好設備、教會她如何使用以來,她每天都由早忙到晚。這一切並沒有打擾到肯基,因為他總是一早就騎馬到山上,天黑後才回來。
她起身走到窗邊,眺望著山丘。從屋子裡無法看到迷宮,但她知道肯基正在忙著建造迷宮,也和她一樣瘋狂地投入工作之中。
電腦裝設好後,肯基找到設訐和建造的方法。他先整地,再用臘筆畫出同心園,現在開始一片』片地鋪設地磚。
除了用餐時,他們的生活幾乎沒有任何交集。肯基總是彬彬有禮,但他們比較像是同住在一幢屋子裡的房客,而不是夫妻。話題總是圍繞著最浮面的——如果他們有交談的話。她照高登建議的扮演安靜的貓咪,希望她的存在可以產生好效果,結果卻令她挫折不已。
她決定給他送食物和飲料上去,不然他根本就忘了吃午餐。
她提著餐籃上山。止目基跪在地上鋪地磚,『漢寶』嚴肅地伏在一旁觀看。一人一狗瞧見她,同時抬起頭。
「嗨,」她愉悅地道。「我在想你或許需要午餐。」
「謝了。」肯基站了起來,伸展四肢。他瘦了許多,但氣色似乎還不錯。她注出息到他曬黑了,鬍子也留長了。
她已經多日不曾上來,很驚訝迷宮的進展。許多個同心圓曲折蜿蜒地導向正中央。「你進展得很快。大約什麼時候可以完成?」
「今天或明天早上。」
「這部分完成後,你又要做什麼?」
「造景吧,我想。移動岩石,種些當地的樹叢,讓它不致太單調。」他用毛巾拭去汗水,接過她遞來的檸檬水。「你的剪輯工作進行得怎樣?」
「相當順利。」她將桌巾鋪在成疊的方磚上,放上沙拉和三明治。「有趣的是!我們可以用不同的景、角度和視野呈現出種種不同的效果,但那也使選擇變成該死的困難。幸好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不然光作決定就累死了。即使如此,仍然很難使得電影符合我心目中的故事。」
「故事是很重要的。特維總是如此說。」
「特維是個什麼樣的人 除了是位好老師外?」
肯基的表情變得一片空白。「他是個出色的男人,掙扎於他知道是對的事,以及他無法壓抑的衝動之間。」
她望向他「你說過他不曾和你有肉體關係?」
「的確。」他的表情擺明了不想再說更多。
她改變了話題。「在你走迷宮時,你能夠感覺到在快接近完成時,力量變得愈來愈強嗎?」
「我還沒有走過,」他咬了口三明治。「我在等它完成。」
「為什麼?我還以為在圖形鋪好後,你會每天至少走上一次。」
「那是種……等愈久、力量愈大的想法吧!」他緩緩地道。「我希望拖延得愈久,在我終於走迷宮時,平靜人心的力旦裡會愈大。我需要所有能夠得到的平靜。」
她沮喪地放下三明治。「肯基,我不確定迷宮是否能夠達到所有的目的。或許你該考慮其他更強烈的手段。」
他的神情一暗。「你和高登又在討論是否將我拖到某個昂貴、也會保守秘密的診所,由昂貴的醫生開給我有鎮靜作用的藥物?」
「高登提議過』次——但除非我死。」她啜了口檸檬汁,潤滑突然焦乾的喉嚨。「不用藥、不住療養院。但在什麼都不做,和送你進昂貴的療養院之間,應該還有折衷的方法。」
他將剩下的三明治丟給『漢寶』,煩躁地沿著迷宮的邊緣踱步。「天知道我考慮過,但我不會去找某些天殺的心理治療師談話。我無法忍受告訴任何人麥傑米的往事。回憶就像由潘朵拉的盒子裡釋放出來的絕望和邪惡,像毒蛇般日夜啃嚼著我。」
他話裡赤裸裸的傷痛令她心疼不已。她原希望假以時日,他能和內心的惡魔達成某種和解!但他甚至無法再將它們掃到地毯下面。
最可怕的是,回憶使他甚至無法接受碰觸 人類最基本的安慰。和他近在咫尺,卻孤枕獨眠是最悲慘的。她思念的不只是性,還有和伴侶的肌膚碰觸。過去那份親暱感安撫了兩人,但已不再了。
「或許時間是唯』的治療劑,」她遲疑地道。「也許你可以試者一步一步來,小心為之。」
她起身攔住他,握住他的手腕。他停下了腳步,而她可以感覺到掌心下他的緊繃。『只是個簡單的碰觸,肯基,她柔聲道。「與『性』無關 兩個熟識、信任彼此的人的碰觸。」
他逐漸在她的手下放鬆。儘管她猜測那純粹是藉由意志力,而小是真正的放鬆,但至少他沒有嘔吐 那算是某種進步了。
他反握住她的手,輕壓後放開。「這是個開始。謝謝你的諒解!瑞妮。」
她知道只能一步一步來,開始收拾午餐。「我將檸檬汁留下,晚餐時見了。葛太太會進城去,她說會帶些很棒的肋排回來。」
話畢,她離開了,納悶究竟要怎樣關閉潘朵拉的盒子。
他等到手幾乎停止顫抖,才將方磚堆上去。他原希望時間可以帶來某種程度的平靜——在和過去共處了二十年後,他應該可以的。相反地,每天都更加深*J痛苦的回憶,像岩漿般在表面下沸騰。
最糟的是,一想到性就湧起強烈的痛苦、恐懼和自我輕賤,甚主淹沒了他和瑞妮愉悅、溫柔的做愛的記憶。孩童時的不堪污染了曾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他絕望地納悶是否可能再擁有同樣的親暱。
也因此他才需要建立迷宮。在炎炎烈日下作苦工似乎有某種贖罪的滿足感--荒謬的是,當年他明明是被加害的人,但心並不總是理智的。
他疊上最後一塊方磚,想起瑞妮碰觸他的手腕時,他的神經彷彿超載的電荷,而且他必須強力控制住畏縮的衝動。諷刺的是,他無法應付肉體的親暱,但他卻很感激瑞妮留在他身邊;她就像颶風中的錨石。
不孤單的感覺真好。
瑞妮深思地回到屋子。她需要她的好友凱蒂的建議。最近她才和仳離多年的前夫唐派奇再婚,如果凱蒂能夠重建一段破碎的關係,或許她可以教她一些訣竅。
幸運的是,她打電話過去時,凱蒂正好在爆破公司裡。瑞妮答應肯基隱瞞真相,只能避重就輕,表示肯基在英國拍片時,喚起童年不好的回憶,最近的情況很糟。
「我很遺憾,瑞妮。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我只是想請教你和唐派奇重續前緣、建立新生活的神奇秘方。」
「根本沒有什麼秘方——我們只是有更多的溝通,以及在離婚分開的那些年,我們都長大了。現在我們比過去更瞭解彼此,而且我們在二度蜜月時訂定了規則:婚姻優先。」
的確不錯,但那對肯基沒有幫助。「由於英國人不喜歡談論自己的感情,那恐怕沒有什麼用。」她盡可能輕描淡寫地道,卻語帶哽咽。
「你似乎很難過。你何不去找湯米?他在距離你那裡約一個小時車程的修道院當見習修士!或許他可以提供你建議。」
凱蒂的哥哥湯米一直就像她們這群朋友的大哥哥。「謝了,他可以接見訪客嗎?」
「應該可以,我給你住址。」凱蒂熱心地道。
瑞妮抄下住址,謝了凱蒂,掛斷電話。修道院並不遠,一個下午就可以來回。她換了件嚴肅的黑色套裝,留張字條給止目基,表示要借用他的休旅車一下,便開車離開了。
她原本擔心湯米成為見習修士後會變了個人,但似乎是她太多慮了。她告訴了他對凱蒂說的類似說詞,就說在英國拍片引發了肯基痛苦的童年回憶。「現在那些回憶彷彿要生吞了他。他無法忍受去看治療師,也拒絕服藥……他非常痛苦,湯米,而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絕望地道。
湯米耐心傾聽完「如果他無法對任何人傾訴,建議他在日記裡記下折磨他的心魔。」
「日記?」她問。「那會有幫助?」
「研究顯示寫下創傷的經驗對多數人會有幫助。寫作的過程會在受苦者和那段經驗間建立疏離感,許多人可以藉此掌控過去,有些人會在事後燒掉日記,釋放出痛苦。那挺有效的
「換言之,告白對滌清靈魂是有效的。或許肯基可以將無法說出來的訴諸文字。」
「平常他都如何打發時間?如果他成天無所事事,很可能會讓自己陷入沮喪的深淵。」
「他在建造圖案迷宮——那有點像大腦裡的紋路。「瑞妮回想道。」傳統的十一圈同心圓迷宮,就像在查爾特大教堂的一樣。」
「迷宮?挺有趣的。他的直覺不錯,「湯米深思地道」在中古時代,無法前往聖地朝聖的人會在教堂裡,屈膝走完迷宮的圖案。事實上,我們教堂的後方就有個迷宮。那是極有用的沉思工具,可以藉此尋找到上帝,還有治療的功效。」
「但首先必須驅走痛苦。」
「迷宮也具有這種功效。走迷宮就像深入內心的過程,往內是釋出,往外則是經驗的整合。但記得,強而有力的工具有時也會釋放出危險的感情。盡可能守在他身邊,瑞妮,幫助他。」
「我會的,湯米。謝謝你的建議。「她擁抱了他,衷心希望他的提議對肯基會有幫助。
肯基在迷宮的正中央鋪下最後一塊方磚,形成了花心的圖案。他感覺大地本身似乎也在歡迎它的嵌入,彷彿迷宮和這塊土地創造出一種神秘的和諧。
他站起來,舒展疲憊的肌肉,在心裡準備好測試迷宮的力巨裡。
他佇立在迷宮的人口,凝視著錯綜複雜的圖章--十一個同心圓,彎彎曲曲,由中心朝四面八方放射。就像人生一樣,往往在最一罪近中心時,突然一個急轉彎繞到了外圈。行走的人必須全神專注,以免出錯。
他深呼吸,放鬆自己,步入他用血汗鋪出來的小徑。三步過後,小徑急轉向左方。
肯基從來就不信上帝。他的童年並不包括宗教的養成,而後他決定如果真有上帝存在!世上就不會有那麼多悲慘的事。就算真有上帝,顯然她在創造出世界後就棄之不顧,任由人類自生自滅。
但走迷宮可以幫助他,在專注於行進的過程中收攝心神,獲得像在洛查莊園時一樣的平靜。不同的是,這次他的感情似乎反而被強化了,似開閘般一發不可收拾。
熾熱的情緒熊熊燃起——絕望、悲傷,但最主要的是憤怒;氣憤那個毀了麥蘿拉的無恥皮條客,跟著又將她的兒子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氣憤那些相信一名孩童會自願一買淫的男人;還有那些明知道真相、仍以孩童的痛苦為樂的人。
他想要找母親對質;問她為何愛他,卻無法保護他。他想要詛咒特維;他救了他的命,卻也摧毀了他的靈魂。他想要報復所有曾經凌虐過他的人,卻找不到對象。
然而他最氣憤的還是自己,輕賤自己病態的軟弱。他原可以輕易走到街上,向任何一位慈祥的太太求助,脫離多年黑暗的生活。但就因為他相信自己活該遭到痛苦和羞辱,他始終是個消極的受害者。
他的步履跟路,但強迫自己繼續往前走,深信終會否極泰來,痛苦將會逝去。
但它並沒有。痛苦持續升高!直至傑米的哭泣迴響在他的耳際。麥傑米的恐懼室自心了他,傑米的無助揭露在朗朗乾坤下,成為他一生的基石。
他絕望地來到迷宮正中央,屈膝跪倒,掙扎喘氣。肯基就是傑米,傑米就是肯基,兩者再也無法分開。
正午的驕陽炙熱如地獄的煉火。他倒在新鋪好的方磚上,辛苦建人止的人生就像輕煙般縹緲,所有的成就、名譽和金錢都無助於治療他內心的痛苦。
塵歸於塵,土歸於土……
瑞妮回到牧場時,已經接近晚餐時間了,但止目基仍不見人影。她猜想他決定留在草地那邊,建好迷宮。
「小灰「和」蜜兒「跑過來纏著她。葛太太在冰箱裡留下肋排,還體貼地在冰箱門上貼了烹煮的方法和時間。瑞妮微笑,想著有葛老太太這樣的鄰居真好。
她餵了貓,為自己倒杯檸檬汁,正要注臥室走去,電話鈴就響了。她在起居室接起電話。」瑞妮,我有兩個好消息。「高登以罕見的興奮語氣說道。
她在沙發上躺平。」我洗耳恭聽了。」
「薇兒的直覺應驗了。我們在倫敦的調查者找到了麥傑米的死亡證書,成功駁倒了蘇奈特的指控。」
瑞妮驚喘出聲,納悶那怎麼可能。」他去世時多大?」
「那個可憐的孩子在十二歲大時被毆打至死,兇手至今仍消沒一法外——似乎是在玩虐待遊戲時過度失控。「高登歎了口氣。」在我得到消息後,我衝出去擁抱我看到的第一個孫子。」
顯然是特維的調查局朋友弄了份死亡證明,切斷了肯基和麥傑米之間的聯繫。」蘇奈特怎麼說?」
「他發表了對肯基的公開致歉函,說顯然他的調查做得不夠,犯了錯誤。據說『詢問報』的上層擺明了要他卑躬屈膝地道歉,或是另外找工作。肯基在英國極受歡迎,許多人不高興他被專扯爛污的小報誣蔑。薇兒建議我們另外找個酷似肯基年輕時候的人,重創蘇奈特的可信度。但這項發現等於是為蘇奈特釘上棺材的最後一根釘子。」
「那麼,它是結束了。「至少在公眾的層面是如此。天知道肯基是否能夠由這次的事件中恢復。」謝天謝地,我會告訴肯基。另外一則好消息是什麼?」
「環球砸下重資拍攝的感恩節大片出了問題,無法如期上映,於是他們決定改而推出『世紀之戰』。」
「老天,怎麼可能?,「她驚喘出聲。
「我讓他們看了半小時的試映帶,而他們愛死了它。『世紀之戰』將會獲得盛大的宣傳 ,加上由肯基領銜主演,獲利將是可以預期的。這也讓你在導下一部片時,處於極有利的位置。」
「太棒了!但我們能夠及時趕出來嗎?」
「我已經向他們保證可以。我曾經製作過一部在六月開拍、十二月推出上映的片子。雖然每個人都搞得筋疲力盡,但我們還是做到了,而且那是一部該死好的電影。這一部還會更好。」
「蜜兒「跳到了瑞妮的肚子上,她輕拍小貓的頭。」我該慶幸今天下午放自己一個假。看來我未來幾個月,都別指望有假期了。」
「或許是,但它是值得的。今晚好好想一想你打算怎麼處理音效和配樂,我們明天一早再擬出新的時間表。」
「好的。「她道了再見,掛斷電話,全身像通了電一般興奮。如果『世紀之戰』要趕上感恩一即的檔期,她將必須加快剪輯的步調。
她放下貓咪,出去找肯基告訴他這個好消息。夕陽的餘暉漸逝!她來到草地上,卻看到他的蹤影。肯基呢?
然後她看到倒在迷宮的正中央、寂靜不動的身影!整個人凍結住了。老天,他不會……他不可能……
強而有力的工具有時也會釋放出危險的感情。
她的心狂跳,奔進了迷宮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