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放下手邊一切,她的日子可以過得這樣輕鬆愉快。靜聽著滿室悠揚樂曲,席艾凌一身寬鬆白衣,走往盈滿燦眼陽光的白色陽台,席地而坐。
她雙手環膝,以頰抵膝,偏著頭透過白色欄杆望向星外綠色景致,這是她以前的家,也是她私人世界——席宅。
雖然宋家與席家很近,就約十步距離,但她很少回到這裡,因為,她害怕那種孤獨,還有寂寞。但是現在,她無所謂了。
想想,在宋家除了爸媽之外,她不也—樣孤獨,—樣寂寞?
雖然結了婚,但她的日子卻遠比婚前,還要來得簡單而弧寂。婚前她時常可見到爾言似捉弄似疼惜的伴在她身邊,而她也能天天為他分擔些許工作。
她可以高興的為他企劃新案子,可以將心中想法告訴他,可以對他提出好建議,然後,他就會毫不隱藏內心對她的讚賞,一臉驚訝地對她發出一聲讚歎。
他總說她的聰明,毫不遜於他集團裡的那些主管。在他眼底,她可以找到他對她的讚賞與認同。
而隔天他下班,她也會在他手中,看見他特地要人為她由台北西區買回的獨家滷味。只是這—切愉快的相處,在他們婚期正式對外宣佈之後,就宣告終止。
結婚三年,卻遠比婚前更為孤單,這樣的婚姻好似有些可笑。
沒人陪伴身邊,那這樣的婚姻,結得有些莫名,也結得有些委屈。既然這樣,她又何必再繼續維持這樣的婚姻。
結婚,好累。凝望遠處藍天,黑色眼瞳忽地閃出堅決光芒。
他說過,不要的,就甩開。因為留著也是礙事,那現在,是到了她該甩開這樁不受他重視的婚姻了。只是——該爭取的,還是要爭取。憶起宋母的一席話,那閃於她眼中的堅決眸光,頓時隱隱褪去。
該爭取嗎?而她,又沒爭取過嗎?凝向低飛於闊海蒼穹間的黑鷹,幽黑眼瞳似失去焦距般,有著迷茫之情。這時——
「艾凌?」
忠實溫厚的聲音,引回席艾凌的注意。
—抬頭,她就見到已照顧她近十六年的司機柯叔,手裡正端著熱騰騰的飯菜,一臉擔憂地看著她。
在幼年那場車禍裡,他也是幸運生還者之一。而他對她的特別照顧,也是始於當時。
「柯叔。」
打起精神,她綻露笑顏。
見到她那—抹勉強笑意,柯叔微搖了頭,將手中餐盤放在茶几上。每個人都以為提著行李出門的她是旅行去了,而他也曾這樣以為。
但當他第二天清晨,習慣性的巡視空屋多年的席家,卻意外發現另側二樓陽台有人影出現,他就知道艾凌沒有出外旅行。艾凌只是將自己給藏起來了。
他擔心她近日來的異樣,是一種情緒崩潰的前兆。一種教她壓抑了十數年時間,深埋心底,既深且重的罪惡情緒。
「對我,你何必笑得這樣勉強?」
他真的很擔心。
「這……」
她臉上笑容頓地僵住。
「有什麼難過的事,哭一哭不是比較好過嗎?為什麼你偏要——」宋家人沒人不知這對年輕夫妻的婚姻亮起了紅燈,就連外人也看得出一二。
只是,他知道的更多。他知道艾凌為何在兩人正式對外宣佈婚期後,即拒絕與新婚丈夫同行的真正理由。
「有什麼好哭的?哭只會讓人更想欺負我而已。」黑瞳—黯。
「艾凌——」
一聽她這麼說,柯叔皺起了眉。
「只要我不哭,就沒人可以欺負我,不是嗎?」她仰起倨傲臉龐。
歎了口氣,柯叔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多年來,影響她思考言行最為深遠的人,依然是宋家獨子——宋爾言。
自小與爾言—塊長大的她,事事以他為目標,為學習對象,就連他曾說過的話,她也字字謹記在心底。
若說爾言是陪她—塊長大的玩伴,那述不如說,是艾凌緊追著爾言—路成長至今。她似將他視為—生的追尋目標了。
靜看著那隱含著倔強的澄亮眼瞳,柯叔雙肩頹然垂下。
「是我的鐠——」如果當年他夠小心,她就不會是現在這樣子了。
頓地,她睜大眼。
「如果當年我再小心一點,反應再快點,你今天就不會因為那場車禍——」
「柯叔!」突地,一聲尖叫衝出她的口。
美麗臉龐血色盡失。精緻的臉孔,猶如覆上一層死白,透明而嚇人。
瞠大的眼,似受到至極驚嚇般,圓睜而驚恐。她不想再記起那些事的,真的,她—點都不想!
她只想好好過日子,簡簡單單的過日子。她不想回首從前,她只想—路就這樣走下去。不想當年—切,不想回憶那——緊緊糾纏著她的多年夢魘。
那夢,那夢……
當年那根刺穿她父母身體,狠心奪去她父母生命的尖銳鐵棍,一再地狠錐她滴血的心,一再怨懟地對她滴落著——父母兩人當時汩汩流出的鮮紅血液。
那—再在她眼前淚流而出的血液,一再順著鐵棍滑流而下的紅血,似—張緊密無縫的紅網,緊緊地……緊緊地……裹覆捆綁著她。
她無法呼吸……她……似遭人緊緊地掐住了頸,席艾凌臉色倏轉成紅,再呈紫。驚駭黑瞳膛大,滿是恐懼之情。
雖然,當時車禍鑒定是那酒醉駕駛的錯,但,記憶中一再滴落的紅血,卻好似……好似怨恨地對她說……
「啊!」
一聲驚懼尖叫,隨著席艾凌駭然自地面站起,迴盪於室內。
還來不及安撫席艾凌似受到巨大驚嚇的心情,柯叔已因房門突然被打開,而急轉過頭——
「你到她房間做什——」跟隨柯叔身後來到席家二樓房間的宋爾言,微蹙雙眉。
雖然憤怒於她那天的威脅方式,也來不及探索她那天眼底的一抹豁然是何意思,但在他表情難看,尚未做出任何決定時,白平司已開口為艾凌提出多項理由來提醒他,他沒有理由不准假。
她既已開口說要休息幾天,他就應該准假,畢竟她已為集團辛苦多年。
平司說的沒錯,他是該准假的,但她不該如此公然挑釁他的權威。
若非當時白平司及那一群主管急切出聲為她說情,也算是給他台階下,否則就算會與父母發生爭執,損失一名事業夥伴,他也定要教她認清自己的身份。只是——
宋爾言不解的望著前方突然倉促站起,步子有些不穩的席艾凌,他們一家人,都以為她提行李是出門旅行去了。
所以,就算他真氣她拋下公司一切,不理會他的忙碌,而—人在某地逍遙度假時,他也只能忍住心底不滿,希望她早點回來,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
就好像原本擺放在眼前的焦點,被挪開了,教他突然沒了可以注視的目標。
而空出的視界,讓他意外發覺柯叔近日來,常端著餐盤往席家空屋跑的異常行為。只是他沒想到,一時的好奇,竟讓他找到了他那個離家多日的妻子。
尚來不及抓住那道自心中閃掠而過的驚喜情緒,宋爾言驚愕地看著眼前—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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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滴落的紅血,那不捨卻又難過的雙眼,那逝去的親人……那一再迴盪於她眼前的淒慘景物,就似一再的對她控訴著——
如果你那天聽話留在家裡,不強行跟著到機場,車子會是他開,那當天一切定數都可能改變,車禍就不會發生!
一句句滿是怨恨的字眼,一再向她狂逼而來。
「不!」她尖聲淒喊,臉色駭然,步子踉蹌。
是你害死自己的父母,你是——兇手!
突然間,似遭到惡人侵襲,席艾凌紅著眼,瘋狂地朝空中揮舞雙手。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她一再地狂叫著。她不是,她真的不是!
驚看眼前似失去控制,而胡亂揮動雙手的艾凌,宋爾言急步上前,張開雙臂,強行緊摟住她掙扎的身子。
「怎麼回事!?」
他眼中的艾凌—向是冷靜自持的,怎才幾天沒見,就成了現在這模樣?
「她不是去旅行嗎?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他轉頭憤問一旁的柯叔。
「先生——」柯叔又驚又急。
他知道是自己剛才的自責,意外挑動了艾凌深藏心底的回憶。但,卻不知道艾凌竟沒有大家所想像的堅強。
「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我不是,我不是!」一聲又一聲的驚恐尖叫,再自席艾凌口中尖銳傳出。
她雙眼失去焦距,眼眶泛紅,—再地猛搖著頭,—再地想掙開緊緊束縛著她的紅網。當年,她不是故意的,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只是,那眼前滴落的紅血,緊緊捆縛住她的紅網,似否決她所有抗辯,而一再地滴著,也一再地束緊了她。
「艾凌!」柯叔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他求救般地看著宋爾言。只是—見宋爾言臉色難看的酷顏緊繃,只緊摟住席艾凌的身子,他急急扯住爾言衣角——
「先生,幫幫艾凌,求你幫幫艾凌!我不是故意要讓她想起以前一切的,我真的不知道她沒有我們想像中的堅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快說!」他恨吐出兩字。不要說柯叔不知道艾凌沒有大家想像的堅強,就連他——也讓她的外表給騙了。
看著憤怒難平的宋爾言,柯叔雖心急,卻也明顯猶豫。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說。
說了,會不會讓艾凌的日子更難過?若不說,艾凌是不是還能繼續面對她自己,面對已在她心中隱藏十數年的——深深罪惡?
「她若有個一絲一毫的差池,你就給我——」久等不到柯叔的回應,爾言憤道。
頓地,一聲失控尖叫,阻斷宋爾言對柯叔的強硬口氣。
「我不是兇手!」
那尖銳的駁斥與激動,同時震住了宋爾言與柯叔。他驀地雙手一鬆。
一雙黑眼驚駭地瞧著掙脫他懷抱,一路跌撞遠遠逃開的席艾凌。
不是兇手?什麼兇手?她殺了人嗎?
「她殺人了?」他怔愣看著柯叔。雖然她性子曾那樣好強,不服輸,也曾顯得咄咄逼人,但是,他依然無法想像她曾動手殺了某個人!
只是——黑眼頓地一黯。
「不准把今天所聽到的事傳出去,否則——」未得到柯叔的及時回應,宋爾言已回過神做出決定。因為不管事情如何,艾凌都是他的妻子,那他就得想辦法為她解決掉這一切麻煩。
在這—刻,柯叔明顯感覺到爾言對艾凌的關心,也知道就算他沒說出實清,宋爾言依然會找人調查事情真相。
「艾凌沒有殺人。」注意到他眼底的堅決,柯叔深吸一口氣靜道。
遲來的回復,教宋爾言—愣。「那,這是怎麼回事?」
「當年席先生與席太太,早決定要親自開車到機場接機,後來因為艾凌離不開他們,才臨時要我開車送他們到機場接你們。」柯叔說著當年席慕禹因臨時要他幫忙,斯文有禮對他的解釋。
「那又如何?」
他不明白柯叔為何要提起那些往事。小孩子原本就會想溺在父母身邊,更何況艾凌小時候還有自閉傾向。
「我想這一切全是因為艾凌小時候聰明,卻有些自閉的關係。那樣的小孩子,心思很敏銳的,不是嗎?」柯叔歎了口氣。
「你是說——」宋爾言驚訝。
「艾凌認為,如果她那天聽父母的話,乖乖在家裡等,那開車的人會是她父親,少了我和她,少了大房車,也許當時的禍事可以就此避過。」
宋爾言腦中頓然一空。
「還有,你還記得當年在艾凌父母雙亡後,第—次要帶她坐房車外出的事嗎?那陣子她一直很乖、很聽話,但是那天她卻拚命哭鬧,緊抓著你,怎麼就是不上車。這些你還記得嗎?」
他愕然點頭。
「當時是你強迫她上車的,但也從那次開始,除非必要,否則她會找盡理由拒絕跟我們同車。一直到她長大考取駕照,我們就再也沒人有機會跟她同車。」
這就是艾凌多年來始終與他保持距離,不肯與他同行同車的原因?瞪看眼前柯叔,宋爾言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接受多少個像這樣意外的答案。
只是,如果這就是—切問題所在,那,他勢必得除去她心底的障礙。
「先生,如果你仔細想想,就會知道那場車禍對她的影響有多大。」
宋爾言沉默許久。
「我知道了。」擰緊眉,他朝柯叔點了頭。「你去忙吧。」
一待房門被帶上,整間房室似沉人一種寂靜世界,安靜無聲。黑色的眼眸,直盯著那窩藏在沙發角落的身影。
這十數年來,她一直獨自生活在這樣童年夢魘中?一直獨自面對那無盡的恐懼?而那夢、那恐懼更教她將他推離得遠遠的?
心會疼。緊閉著眼,宋爾言緩緩調息心口的緊揪。
—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了。當年,席家父母是她的一切、是她的最愛、是她的庇護,但因當年她的執意跟隨,而意外遇上那樁車禍。
難怪當年喜隨跟在他身後的小女孩,會在他父母主動開口要為他們辦婚事,而他強掩心底愉快,樂見有她一生相隨的時候——變了。
變得難以接近,變得處處與他保持距離,甚至自她拿到駕照的那一天起,她即不再與家人同車同行。而這一切,全都是源自於——她對他們的愛。
她害怕往事重演,她—直緊鎖著這秘密,一直承擔著他對她的不諒解……她一直是這樣的強裝堅強……
她可以明白告訴他的,她可以依靠他的,她可以不要過得這樣難過的,而他,也可以將日子過得更愉快。
似有了決定,宋爾言張揚雙眼,跨步邁向他那已忽略了夠久的妻子。
蹲下身子,他靜看眼前瑟縮著身子的纖弱女人。頓地,爾言再次愣住。
那慘白如紙的容顏,似——來上妝。
為確認自己心中想法,宋爾言伸出手輕觸她白皙容顏。柔似絲綢的滑嫩觸感,救他心神一震。
沒了粉妝的點綴,平時洋溢著自信,媚眼微揚的神態,竟教無助恐懼之感,給驚得柔弱不堪。
十數年來,他何曾見過她此時這般模樣?抬手撥弄過遮住她視線的亂髮,爾言微輕歎了口氣。他不知道多年來,艾凌究竟是如何控制深藏心底的驚懼情緒。
一直以為她堅強,也好強,但此時的她,卻教他懷疑,自己一直以來所接觸的女人,似乎只是—個假象。
「艾凌?」他開口叫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