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王行蹤不易掌握,王府裡又戒備森嚴,這陣子更多添上了來自於西廠的禁軍,符壽佯作好心,說近來壬王為了萬貴妃娘娘的事情惹上了些江湖人物,身旁需要更周密的保護。
前陣子皇城一件大事就是萬貴妃的出殯送葬,那萬貴妃生前極寵於天子,死後更是倍極禮遇,萬貴妃之死從入殖到停樞到出殯,運籌帷帽的都是被尊奉為張天師的張彥嶼,任誰都看得出這廝巳得寵於當今皇上朱見深,對於該如何扳倒他為冤死者申冤,官雲飛及於昊心底更無勝算。
萬貴妃出殯之日,張彥嶼高昂著首行於車駕之前,執紼者約達千人,送葬隊伍中還有鼓樂隊,一路上吹吹打打,僧侶們則高聲念頌經文,到達皇陵時,眾人目送之下許多紙紮的男女僕役、馬、駱駝,金線織成的綢緞及金銀貨幣投入了熊熊火裡祭給了萬貴妃,而兩旁則是鼓樂齊奏,喧嘩嘈雜久久不息。
遠遠站在山拗處冷眼瞧著這一切的於昊,忍不住為跟前所看到的一切歎息,據聞此次萬貴妃之葬花費共計數萬兩白銀,前陣子黃河決堤,這些可以拿來濟贍災民供其數年衣食無虞的銀兩,就這麼堂而皇之地耗在個已死的女人身上?
只因為,她是皇帝喜歡的女子?
雖說國喪耗資不菲,但明眼人都不難看出,主辦這次喪葬的張彥嶼將是此次大葬的最大得利者,不只他,與其狼狽為奸的符壽該也得著不不少好處,所以才會這麼盡力幫張彥嶼剷除異己,生怕失去了這可以幫他一道哄騙皇帝的茅山道士。
隔得遠,於昊終於首次見著了此次任務裡,他急著想見的朱佑壬。
立於張彥嶼及符壽兩個猥瑣小人身旁的朱佑壬衣著尊貴而簡單,渾身一股過人而不凡的氣度,目視著眼前正進行著的喪禮儀式,他臉上是合宜的哀矜,可在見著那一堆繁雜禮儀和可笑的鼓樂齊奏時,他的眼神有著明顯的不耐,嘴角也漾起了吊兒郎當嘲佞的諷笑。
他身子修長高大,絲毫沒有一般出身富貴子弟予人慣有的荏弱印象,配上那一臉俊美的五官,高挺的鼻樑,薄削而含笑的唇,似放縱又邪氣高傲的下顎,這樣的男人,只消一眼便令人無法忘記。
於昊下意識地鎖了眉心,他會肯幫他扳倒張彥嶼嗎?冒著觸怒龍顏的可能?冒著與西廠禁軍決裂的風險?
他憑什麼幫他?
這男人已位登及板品,呼風喚雨慣了,有必要為了他們這些升斗小民的冤屈而自攬麻煩嗎?
於昊無語,日頭下的朱佑壬依舊閃亮耀眼。
可他已不能再等了,他咬咬牙告訴自己,他真的已經不能再等了。
若不能再有所行動,他一定會瘋的!
* * *
彰榮王府大門傳來重重敲門聲,門一敞,火炬閃動夾雜著刀戟碰撞聲響,百名足蹬白皂靴男子霎時進了門,開始在偌大的彰榮王府院子裡搜索著。
火光圍簇裡,由屋內踱出三名中年男子,覷著眼前身著錦袍頭頂翼善冠之白髮男子,他們正是朱佑壬座下三大教頭王宸、賀歸仁及章承儒。
至於白髮男子,乃西廠廠公符壽最倚重的禁衛統領叢勖。
「擒反賊擒到了彰榮王府?叢統領還真是辛苦!」語中含諷的是大教頭王宸,他皺皺眉明擺著對這仗著符壽權勢,向來在燕京城裡做威做福的叢勖無甚好感,可卻因著此廝的武功及其後台而微有忌憚。
「哪裡!」叢勖假意謙詞,精明的眸光不曾放過院落裡任何角落,「咱們都是食主之祿的下人,合該全心全意為主解憂。」
「捉反賊是一回事,」賀歸仁面無表情道:「可叢統領這樣帶著一隊人馬闖人咱們王府裡,若要擾了老王妃及星郡主,只怕叢統領擔不下這等罪名!」
「壬王爺不在府裡?」叢勖明知故問。
符公公買了幾條內線潛在彰榮王府裡,這座大宅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們的偵視,自然對於朱佑壬行蹤十分清楚,這也是他今夜敢貿然闖入王府擒人的原因,若壬王在,恐怕他還沒這個膽。
「咱們王爺去面聖了!」大嗓門的章承儒中氣十足,「可別當他人不在就可以由著你們放肆了。」
「放肆?!」叢勖一臉無辜,「章教頭此育差矣,咱們都是吃公家飯的,壬王是當今朝中一品重臣,他的安危向來都是咱們廠公最重視的事情,壬王不在,保護老王妃及小郡主則更是叢某責無旁貸的首要職責了,畢竟咱們西廠負責的就是燕京城的安危。」
「謝過叢統領好意,」王宸不願和對方扯破臉,「可保護王府安全是咱們三兄弟的事兒,怎麼好意思勞煩你老!」
「不勞煩、不勞煩!」叢勖笑得像隻老狐狸,「不瞞你,方才翻牆潛入貴王府的那廝反賊咱弟兄們已跟監數月,好不容易這陣子才在彰榮王府周圍重新掌著線索,由那反賊近日出現在王府附近的舉止看來,他該是陰謀要對壬王不利,是以今晚無論如何,叢某是一定得將之逮捕歸廠的,此外……」
他陰側側冷笑,「那年輕人遁走前已吃了在下一記『天山斷魂』,這一掌霸道凌厲,依在下估計那廝決計活不過三個時辰,是以,在見著他翻牆入了貴府後才會未經允許闖入王府,活見人,死見屍,若不能將他帶回,叢某可不好向咱家廠公交代!」
「活見人,死見屍?」大嗓門的章承儒瞪大眼不服地吼叫,「怎麼你們西廠擒人定罪都不需經過公審呀?若那年輕人只不過是個無辜的路人,那麼,這筆早夭的冤死帳又該向誰去索?」
「咱西廠有自個兒的規條,不勞外人置喙,」叢勖懶懶出聲,眼神已往三人後方瞟動,顯見已無耐性再與三人周旋,「可若阻著咱們辦公,廠公怪罪下來,只怕誰也扛不起!」他冷冷的話語表明壓根未將三人放在跟裡。
「統領!」一名禁軍向叢勖奔來,「根據血跡,咱們確定那廝混進了王府西側一處院落……」
「帶我過去!」叢勖向屬下扔了話,不理會王宸三人徑向後頭院落疾行。
一群人喧囂前行,來到一處用竹籬笆圍成的院落前,叢勖看見一群西廠禁軍環守在院外,一個個促著火把配劍戈戟,卻就是沒人敢闖進院落裡。
「怎麼回事?」叢勖不解地斥喝著,「幹麼至像個木頭似的杵在這裡?還不快衝進去捉人!」
「啟稟統領,」一名禁軍垂著頭捱近他低語,「進不去呀!」
「為什麼進不去?」他冷哼,「難不成裡頭是龍潭虎穴?」
言語間他已來到院落柵門前,一視之下疑惑更深,沒有機關暗器,沒有刀戟兵械,眼前只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院落。
他不解的瞳眸巡曳起運處位於富麗堂皇王府中毫不起眼的角落,這小小的院落乍看之下像極了鄉下民宅,有著竹籬笆圍繞,院落中心矗立著一幢小屋,院裡種了如茵花草,不解的是花草間插了大大小小排列的竹片,上頭寫了字,隔得遠,沒人看得清楚竹片上究竟寫的是什麼,門扉上掛了一隻木廈,上頭秀秀氣氣寫了三個字——必死居。
「這算什麼?」叢勖惱了,如果面對的是驚濤駭浪般陣仗,他還不會如此著惱於屬下的無能,「幹麼不能衝進去?」
「叢統領,」緊隨而來的王宸嘿嘿笑,在旁邊出了聲音,「別怪他們了,這裡別說是你手下,連咱們自個兒王府人都鮮少進出,裡頭住的是咱們王爺的貴客,脾氣壞得很,誰也不敢多去招惹的。」
「裡頭住的是哪位達官貴人?」他死鎖著眉。
「都不是,」他笑得神秘,「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
「小姑娘?!」叢勖的話停在空中,耳旁只聽得竹籬內茅廬木門一敞,一名垂髻豆蔻少女手持油燈踱了出來,那是只十分考究的油燈,純銀燒製的燈座,燈腹上還鏤刻著細細的花紋。
暖暖油燈,少女的臉卻是冷冷的,油燈的芒將她臉龐染成了奇幻的橙色,使她添了股很獨特的味道。
她並不很美,容貌只屬中上,但她那雙冰冷卻奇異地透著嫵媚的丹風眼,和那似乎銜著對人世間不屑神情而微微上隊的菱唇,卻使她整個人獨特地散發著讓人無法漠視的神采。
那是個特殊得有些怪異的少女!
「煩不煩呀!』』她出了聲音,甜嫩嗓音與她冰漠神情很不搭調,「一個兩個這樣來吵,是不想讓我休息了嗎?」
「姑娘!」叢勖難得地在個她面前收了勢,這丫頭來歷不明,又是壬王貴客,他犯不著與她生隙,「擾您清夢是咱兄弟的錯,只不過,要務在身,方才咱們兄弟見著一名要犯潛進了姑娘這兒,為了您的安全,請讓咱們進去搜人!」
「要犯?」少女冷哼,「你是瞎了還是怎地?我這裡明白白寫著必死居,來者必死,哪個不怕死的敢來?」
「姑娘說得沒錯,」他接口,「那傢伙中了在下一掌,想來也拖不了太久,只不過,他身上藏有謀反罪證,還請姑娘將其交出,以利在下將人帶回結案。」
「什麼謀反什麼結案的,我沒興趣,」她不耐煩冰語,「都滾吧!我累了,不想和你們囉嗦!」
「姑娘!」見對方毫不買帳,叢勖決定來硬的,他一腳踏人對方院落,「若您一意阻礙咱們弟兄們辦公,可不要怪叢某冒犯!」
「是嗎?」少女冷眠著他,「可偏偏姑娘我一非良民,二非順徒,我今天就是擺明了要和你作對,你待怎地?」
「你?!」叢勖大惱,想他活了四十五年,縱橫大扛南北,生平第一次被個黃毛丫頭堵得說不出話來,冷冷插手他下了令,「廠公有令在此,給我進屋搜人!」
「倒不知是廠公令大還是壬王令大?」她溫吞吞自懷中取出一枚金令牌,那正是方才禁軍在叢勖到達前不敢妄動的原因,告牌上頭鏤刻著「壬」,正是親授於天子足以代天巡狩,上斬昏臣下砍逆賊,可以調動千軍萬馬的壬王令牌。
叢勖臉色青白,這枚金牌足以代表壬王本人,不知何以,這麼貴重的令牌竟會在這小丫頭手上。
少女冷冷睨著那些冒著汗僵著足,對原打算衝入屋裡的禁軍,寒著噪音,「有關此點爭議,或許咱們該一塊兒面聖問個明白再作定奪!」
空氣僵持良久,她漠著腔,冰寒的臉上毫無轉圖餘地。
末了,叢勖抬高手,虎吼下令,「撒!」
在他令下,成群禁軍摸了摸鼻子紛紛撤離。
「寅夜冒犯,請姑娘恕罪,」叢勖向少女抱起拳頭,眸中淨是寒冽,「雖然在下不明瞭姑娘要個死人做啥,但叢某會派人守在這附近,姑娘若隨時想改變心意都還來得及,相信即使是壬王也不會希望與咱家廠公作對的。」
「是呀,快走吧!」少女冷哼,「省得我改變了心意想要你的腦袋瓜子!」她的視線轉至一旁瞧見叢勖吃癟猛忍著笑意的王宸,「王師傅,煩您至宮中請我那姓牧的師兄過來一趟!」
「是的!華姑娘。」王宸領命速速離去。
另一邊,恨得咬牙切齒的叢勖見無計可施,只得恨恨踩足而去。
隨著叢勖離開,雜杳人聲漸杳,全然不同於眾人對那令牌奉若神諭的態度,少女只是漫不經心把玩著手上令牌,自語之際不掩嘲諷,「沒想到朱佑壬這只爛牌子還滿有用的嘛!」
少女進了房,門砰地一聲闔上,必死居重新恢復安靜。
* * *
「你讓我來就是為了看這男人?」
必死居內,床旁燃著油燈,燈火透射著光,將床旁並立著的那對人影剪紙似的貼在牆上,牧星野顰眉審視著床上氣息似有若無的男子,那是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年輕男子,原本該是俊秀挺逸的五官這會兒卻因著身上的痛苦而起了糾結。
他搭了塔對方脈搏,目光燃著驚訝,「他傷得好重!」
「是很重,」方才趕走叢勖等人的垂髻少女正是死財門三徒之女華依姣,她淡淡然瞥了床上的於昊一眼,「那些刀傷劍傷都還不礙事,重要的是他胸口那掌,傷筋震脈的,只怕捱不過三個時辰。」
「既知如此,」他皺皺眉頭,「你還不快救治他?我不會醫,拽我來何用?」
「老實說,對於能治個半死不活的傢伙,我當然很有興趣……」她臉上難掩躍躍欲試的芒,繼之,她歎口氣,「可這傢伙不是尋常人,不能讓我試針試著玩,也不能真讓我失敗後埋到院裡插根竹片兒了帳,他身上有這東西。」
她遞給牧星野一個小錦囊,一視之下,他訝然不已,這只錦囊是當年他師妹牧琉陽送給薔絲的紀念物。那一年,他和薔絲在眾人面前訂下鴛盟,琉陽卻突然決定要陪師父下山,臨走前,她送了薔絲這只錦囊,說是賀他們訂婚的禮……
琉陽手巧,繡工精細,這只錦囊薔絲拿給他看過,這丫頭愛不釋手,還特意向三師叔討了幾顆救命丹,說要一輩子放在身上救命用的……
「他有薔絲的錦囊,顯見兩人關係匪淺,」牧星野開始為著眼前男子存亡生起緊張,他顰眉問向華依姣,「既有錦囊,那麼,裡頭的救命丹呢?」
「裡頭原本還剩一顆的……」她涼涼地瞥了眼這會兒在兩人足下不停躍動的鸚哥鳥,「卻讓小奇給吞了。」
「你說什麼?」他險些捉狂,「你讓那畜牲吃了那顆足以救一條人命的救命丹?」
「小奇不是畜牲,請打消你腦中想要殺它來為這男人延命的念頭,」她氣定神閒地斜睨他,「它是我難得救活的奇跡,還有,要不是小奇去叼弄他懷中的東西,我也不會發現他竟然有薔絲的錦囊,原本,我只打算等他死透了點好當必死居裡的花肥的,所以,小奇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不許再罵它!」
「我不管什麼奇跡什麼畜牲,」牧星野爬著發,一臉苦惱,「你得救活他!」
「咱們心裡都有數,」華依姣涼涼地笑,「我根本沒本事救這傢伙,找你來是讓你出王府去找我爹,上回我同他吵了一架,想讓我放低身段去叫他救人,我辦不到,基於和薔絲的交情,我幫她找你來已算是仁至義盡。」她漠然睇著他,「欠她最多的人是你不是我,進了必死居沒讓他當花肥,這小子已是祖上積了德。」
「幫我盯著他,我這會兒就去找三師叔!」牧裡野轉身欲離開,卻讓華依姣喊停,並塞給了他一封信函。
「這封信烙這傢伙傷重至此的原因,救人救到底,你把東西帶走吧,擱在他身上,方纔那堆人遲早還要來找麻煩,」她哼了哼道:「以你目前的身份,想來也母需忌憚那些鼠輩的。」
「說到這,」華依姣睇著他,「琉陽好嗎?你們在皇城裡還住得慣嗎?」
「當慣了閒雲野鶴,又怎會喜歡籠中鳥的生活?」牧星野苦笑道:「可這會兒我父皇對我熱呼得緊,大興土木急著想要幫我蓋座宮殿長住,也同意了我和琉陽的事,可老實說,我始終在盤算著要在何時要逃寓。」
「有人是打破頭拚命想鑽進那金絲籠,你卻一意想要飛寓?」她啥了聲,「說到這,你正式封任為皇子那日大典,聽說太師父、太師婆和二師叔他們都會來參加的。」
「換言之,」牧星野瞥了眼床上雪白著臉的於吳,「薔絲也會來?」
「是呀!」華依姣淡然陪他一塊睇著那一腳已踏人鬼門關的男人,「不過,你也別有壓力,當真救不活這傢伙,反正你不說,我不講,薔絲也不知道我在院子裡埋了個和她有關聯的男人……」她面有不解, 「不過,這男人也奇怪得緊,懷裡有個救命丹卻當寶似的不捨得拿出來吃,闔上眼前還惦記著那被小奇叼走的錦囊。」
「聽起來,在他心頭要緊的是錦囊而非救命丹,」牧星野沉吟道:「如此看來他倒是個多情人!」自中亮著芒,他心喜薔絲能覓著真愛,對這自小一塊兒長大的前任未婚妻,他心頭始終是有愧的。
「這種人通常也會比旁人死得快些。」華依姣蹲身逗弄著小奇,「還不如咱們小奇,光顧著吃才能活得天長地久。」
牧星野不再出聲,搖搖頭消失在門外,夜色攏緊必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