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在廣告公司裡擔任企劃一職,晚上則在一家酒吧裡當駐唱歌手,這樣的日子已經維持了兩年,按理說應是早已習慣了,但是今晚,她卻覺得特別累。
都是那姓關的男人惹的禍。
她已經許久不曾憶起失去母親的傷痛,偏偏那男人又來撩撥她的記憶,讓她不得不再次面對回憶的輾痕。
三年前,罹患重病的母親在床上奄奄一息時,對她慎重的交代,微弱的氣息吃力的說著。「等我……走了以後,你爸爸就交給你照顧了。」
話才剛落,母親便撒手人寰了,如此短短的一句話,竟成了母親臨終時最後的遺言!
當時的她實在不明白,在商場上一帆風順的爸爸何以需要她的照顧?她自己哀痛逾恆的心情又有誰來安慰呢?
日子一久,她終於明白,爸爸生意上的順利全是母親在幕後一手掌控,父親的人前風光全是母親貢獻智慧、勞心勞力換來的,失去了母親的督導,父親的業務幾乎呈現停擺的狀態。
仰賴母親習慣了的父親,一時間也難以接受母親的死訊,終日藉酒澆愁,在紙醉金迷的世界中揮霍度日,過沒多久,公司就徹底的瓦解了。
公司的關閉更加令父親失去了生機,不但變本加厲的酗酒,更可怕的是他開始沉迷於賭搏,那一擲千金的遊戲,很快就花光了家裡所有的積蓄。
她不只一次的懇求過父親,請他收手、請他回頭,父親卻只會給她無法兌現的承諾。終於,家也賣了,能當的也全都進了當鋪。她和父親由原先的百坪大宅遷到了這僅有二十來坪的小公寓,父女之間的情份也愈來愈淡了。
家庭的欠缺收入,使當時已經念到大三的她不得不選擇休學,開始在辦公室的叢林中打滾,所幸她的第一份工作就遇到了貴人。
陳克華不僅欣賞她的才華,更對她疼愛有加,要不是和他的太太也建立起相當的友誼,他對她的好,只怕會被旁人渲染成多麼曖昧的關係。
歎了口氣,她實在不喜歡自己像林黛玉那般鬱鬱寡歡,但是今晚,她卻失去了這份自制的能力,而湧起了一份自憐的情緒。
走到父親的房門口,為了怕驚醒睡夢中的父親,她輕輕的旋動門把,才發現床鋪上竟然只有一床疊得整整齊齊的棉被,哪兒還有父親的影子呢?不用說,父親八成又去賭了。
像是印證她的猜想般,大門在此時被推了開來,父親垂頭喪氣的關了門,走進屋內。
一見到她,像是意外她會在屋裡出現,心虛得就像是被人逮到小辮子般,囁嚅著說:「你……提早回來啦?」
父親的態度令她想發脾氣都難,她只是淡淡的問了一句:「捨得回來了嗎?」
丁海強皺了皺眉,不滿的說著:「我只不過是小玩兩把,你幹嘛不高興?」
「小玩兩把?」她的聲音不由得提高了些:「如果你真的只是小玩兩把,又怎麼會輸到傾家蕩產的情況?」
丁海強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即使他知道自己在「理」字一方根本站不住腳,但是再怎麼說,她畢竟是他的女兒,他無法忍受這般的「教訓」。
「我都已經一把年紀了,有點消遣都不行嗎?每天一個人孤孤零零的待在家裡,沒人照顧、沒人陪,你又替我想過沒有?偶爾出去小玩幾把,回來還得聽你說一長篇大道理,在這世上,有哪一個做父親的像我這麼可憐?」
又來了!
只要一談到賭,父親就會擺出一副哀兵的政策,彷彿她的諫言對他而言是多麼的不孝。
「爸,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沉迷下去,我們不比從前了,能賣的、能當的全都不在了,你要再這麼賭下去,你還能賣的,就只有我了。」丁柔逸痛心疾首的說。
丁海強的一張臉不知是因為羞愧或是氣僨,只是漲紅著臉說:「知道你長大了,翅膀也硬了,但是不要以為你在外面賺點錢,就可以不把我放在眼裡了。不要忘了我是你的父親,撫養我是你的責任與義務,你每個月給我那麼一點點的零用錢,不代表你可以給我氣受,你明白嗎?」說完便氣呼呼的進了房間。
丁柔逸楞在當場,一點點的零用錢?她給他的幾乎是她全部的薪水啊!她自己這般省吃儉用,為的又是哪椿呢?一顆心隨著父親猛然的關門聲而震得破碎片片,不知何時凝聚的淚終於一顆顆的垂下,跌落在蒼白的臉上。
※※※
隔天一早,丁柔逸依時前往關亞倫的辦公所在,對於大樓外牆上那金色耀眼的「蒼龍建設蒼龍集團」八個字毫無所知,她只知道她是陳克華外派來輔助關亞倫的,她不能砸了陳克華的招牌。
進了玻璃制的透明電梯,按下「18」,外頭忙碌的人事隨即沉在腳下,她實在不喜歡搭乘這種電梯,透明的玻璃讓她缺乏安全感,似乎隨時會被人推出去,跌入萬丈紅塵中。就像小時候蕩鞦韆一樣,蕩到高處時,心總是揪得緊緊的。
到了十八樓時,她幾乎是用逃的離開了電梯,倉皇得就像後有追兵一般。略微定神後,她又成了一向堅強的丁柔逸了。
關亞倫早已在辦公室等她了。一見著她,就像是遇到救星般,求救似的說:「快來幫我看看,這是什麼?」
丁柔逸放下皮包,好奇的湊過頭去,桌上所擺的文件只是一份未了的企畫案,出現了一些不常見的廣告術語,一般人看不懂罷了。
丁柔逸很有耐心的為他一一解釋著術語的用意,垂下的發略遮住了她的面頰,關亞倫卻發現,她的側面相當的美,長而濃密的眼睫毛,眨呀眨的閃動著,玉梁般的鼻弧底下,薄薄的紅唇綻放著誘人的邀請,關亞倫竟有種想吻她的衝動。
這對他而言,絕對是種危險的訊號,但他也無法對自己解釋這份怪異的感覺,似乎她在他心靈上的某個角落很能契合。
就在他沉迷在自己這份不解之時,辦公室的房門未經許可的便被推開,一個銀鈴似的聲音嬌膩膩的喚著:「亞倫!」
關亞倫不高興自己的思緒被打斷,待他看到來訪的「不速之客」後,不禁皺起了眉頭。
朱蝶衣很清楚他的表情暗示著什麼,但女人家的小心眼使她猜忌,他的不高興是因為讓她撞見了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雖然室內的他們並沒有做出什麼事,但她看到兩顆頭靠得那麼近,還是有股忍不住的妒火從心中燃燒。
一股新產生的敵意,讓她不由得打量起眼前的女人。朱蝶衣向來自信她的美麗,但眼前的陌生女人渾身散發出來的氣質,卻令她感到一種威脅,因此她決定讓那女人知道她和亞倫的關係。
「亞倫。」
朱蝶衣又喚了一聲,走過來坐在他椅子的扶手上,然後將大半個身子偎在他的肩上,再用著可以捏的出水的聲音說:「你接了廣告公司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也許我能幫得上忙呀!」
關亞倫似乎並不怎麼喜歡承受這突如其來的重量,丁柔逸注意到他極為巧妙的移開了他的手,同時也不使那女人重心不穩的跌下,接著說:「不必了,有這位丁小姐幫我就行了。」
朱蝶衣快速的瞥了她一眼,雖是極為短暫的時間,丁柔逸還是感覺到了她眼裡蘊藏的敵意。
這女人,倒是個多心又多刺的玫瑰,丁柔逸在心中想著。
雖然她沒有搶了她的男人,但也沒必要站在這裡忍受著評頭論足的眼光,她禮貌的欠了欠身,對著關亞倫說:「沒什麼事的話,我先出去了。」
「不,你留下。」關亞倫說完,便轉身向朱蝶衣說:「我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你先回去吧!」
「我不要。」朱蝶衣不依的說著,待看到關亞倫逐漸變了的臉色,才又撒嬌的說:「我不吵你談公事,你讓我留在這兒,好不好、好不好嘛?」
關亞倫顯然不吃這一套,他失去耐性的對朱蝶衣說:「我談公事時不喜歡有外人在場,你還是先走吧!」
一句「外人」讓朱蝶衣更加憤怒,他竟把她畫分在外人的界線上,虧她已經跟他走了兩年,兩年的時間竟然仍只是個外人!
換做是別的男人,奉承她都來不及了,哪還需要她這般輕聲軟語的好言相待呢?
為了不使自己在「外人」面前降低自己的姿態,她佯裝傷心的擠出了幾滴淚,說:「我好心的來看你,你還對我這麼凶?你實在太殘忍了!」嗚咽著說完,就轉身小跑步走了。
關亞倫仍是皺著眉,卻絲毫沒有要追上去的意思。當他面向丁柔逸時,才放鬆了臉上緊繃的線條。
「對不起。」他歉然的說。
「對我?為什麼?」她卻不解的問,被氣跑的人又不是她。
「你第一天上班就讓你看到一場鬧劇,真不好意思。」他真的不明白自己何時變得如此謙恭有禮。
丁柔逸聳聳肩,並不以為意的說:「男女朋友之間吵吵架,也是很平常的事呵!」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關亞倫立即衝口而出的說。
這句話,說得連他自己都感覺訝異。朱蝶衣真的不算是他的女朋友嗎?在相處的兩年裡,她陪著他參加過無數次的宴會,她的美麗也令他比其他男人都來得得意;商場上,每個人都認定他們是一對才子佳人;而他,似乎也就這麼順了大家的意,無可無不可的,當她是陪他參加應酬的唯一對象。
但是今天,他想都沒想到的,就衝口說出了這句話,似乎惱怒著丁柔逸絲毫不在意的態度,不過,她又憑什麼要在意他?他們認識的時間還不超過二十四小時,對她而言,他不過是克華的朋友,是她短期的新上司,如此而已。
該死的,她又再一次的讓他失了方寸。
「算了、算了。你先出去吧,有事我再叫你。」他揮了揮手,不耐煩的說。
丁柔逸對他陰晴不定的態度感到生氣,卻不願和他計較。人都是有情緒的,她只當他是和女朋友吵了架,便二話不說的走了出去。
「丁小姐。」他卻在她即將跨出門的一剎那,喚住了她。
「什麼事?」她回了身,平淡的問。
「晚上有空嗎?」
「沒有。」她回答得很直接。
「為什麼?」他卻反問得很突兀。
「我想,在私事方面不需要向你報備吧?」她轉過身,又走了。
關亞倫望著她的背影發怔,桌上的文件,竟是一個字也看不下去了。
※※※
晚上八點,「貓眼」酒吧裡依舊是人聲鼎沸,生意好得不得了。
丁柔逸坐在鋼琴前,手中翻閱著客人所寫的點歌單。許多時下流行的歌曲,一唱再唱,她都快唱膩了。為了工作,她仍是得應付客人的需求。
調了調麥克風的高度,試了試音之後,她先選了一首自己蠻喜歡的歌曲,中國風味濃烈的音符,從她的指縫間緩緩流出。
蝴蝶兒飛去心亦不在淒清長夜誰來拭淚滿腮是貪點兒依賴貪一點愛舊緣該了難了換滿心哀人言匯成愁海辛酸難挨天給的苦給的災都不怪千不該萬不該芳華怕孤單……這是一部電影的主題曲,歌詞的意境表達出人言可畏的悲哀,她喜歡的是歌名「葬心」二字,那種絕望的無力感,曾經是她心情的最佳寫照。
兩個小時裡,她的歌聲帶悲、帶喜、含柔、含怨的滑過了每個人的心中,然後才算結束了她一天的工作。
「小逸。」背後有人輕輕拍她的肩。
「默濤!你怎麼來了?」
葛默濤,曾是她家未曾潦倒之時的鄰居,亦是和她從小玩到大的伴侶,和她有著青梅竹馬的情誼。
「想你呀,就來看你了。」富家公子哥兒的氣息,仍使他帶點兒玩世不恭的態度。
「別說得那麼好聽,我不會相信的。是不是又和女朋友吵架了?」她一邊取笑著他,一邊整理著東西。
「我那些女朋友,沒一個比得上你的,就會每天疑神疑鬼、爭風吃醋的給我添麻煩。」葛默濤皺著眉頭說完,又對她嘻皮笑臉的說:「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肯答應做我的女朋友呢?」
這樣的話,聽了已經不下百次。丁柔逸只當他是耍嘴皮子、開開玩笑罷了,從來不曾將它放在心上。
葛默濤和她一樣,沒有其他的手足,從小到大,他就習慣以保護者的姿態,站在她與外界的中間。
她仍記得,葛家的兩位長輩還玩笑似的說過要她將來做葛家的兒媳婦,年幼的她不知道什麼是媳婦,只知道默濤就像個大哥似的保護著她,而她也總是放心的跟著他,理所當然的過了相互扶持的童年。
脫離了青澀的歲月之後,默濤對她的保護更是不遺餘力了,直到他考上外縣市的大學,她才開始有了自己的天空。
而等到她家出事之後,葛默濤竟成了唯一仍與她保持聯絡的人。
「這樣的福氣還是留給別人吧!」她仍是慣常的回答他這麼一句。
「沒關係,我有得是時間等你。上車吧,我送你回家。」
兄長式的關懷,她是不會拒絕的。
坐上了那輛熟悉的賓士車,丁柔逸便取笑他說:「如果你對你的女朋友也像你對這部車一樣專情,你就不會有那麼多的抱怨了。」
「知不知道我為什麼始終沒換過車?」葛默濤側過頭問她。
她搖頭,心卻想著這車買來也只不過三、四年,或許還沒這必要吧!
「因為這車是你陪我去挑的,我仍記得你當時說的話。你說賓士車給人沉穩的感覺,你很喜歡它那種穩如泰山的安全感,就因為你這句話,我就一直開到現在了,由此可見我對你重視的程度,你卻還這麼忍心的拒絕我。」他臉上的表情滑稽得教人分不清真偽。
「你今天是存心來逗我開心的嗎?說了這麼多的玩笑話。」丁柔逸仍是四兩撥千斤的帶過。
「如果我是認真的呢?」他停下車,很仔細的看進她的眼底說。
丁柔逸不說話了。她不喜歡今晚的默濤,無緣無故的出現,又莫名其妙的丟給她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偏偏她的生活中,最不需要的就是再出現什麼問題了。
葛默濤見她不說話,也只能在心中歎口氣,他早就知道,他逼急了她,就只會將她推得更遠。錯就錯在他離鄉背井的念了四年大學,等到他服完兵役回來,她雖失去了家裡所能給的屏障,卻充滿了週身自燃的光華,蛻變成一位嫵媚動人的女性。
重新踩了油門,默濤立刻轉移話題的問:「伯父還好嗎?」
這句話,又給了她一記痛。
她不曾對他隱瞞過家裡的窘況,包括了父親的嗜賭。在她少數的朋友當中,葛默濤是她唯一能傾訴的對象。
「還是老樣子,多說他一句都不行。」她果真將注意力轉移了,雖然這也是不甚愉快的話題。
「真是難為你了,工作方面還順利嗎?」他對她的關心仍是仔細。
「還好。最近被外派幫別的公司,工作反倒沒以前輕鬆了。」她想到了那漂亮女人眼中的敵意,往後的日子不知還會碰上幾回呢!
「到了,謝謝你送我回來。」她指了指離家不遠處的電線桿,示意他停下。「不請你上去坐了,你是知道我爸爸的。」
丁海強自從窮途潦倒之後,一直避免再見到以前的朋友或是同事,他無法忍受別人對他的同情或是譏笑,不論是那一種,對他而言都是奇恥大辱。
「我瞭解,但至少讓我看著你上去,好嗎?」
丁柔逸幾乎要為這句話放肆的笑出聲來,一向放浪不羈的葛默濤竟也會說出這樣文謅謅的話?今晚的葛默濤陌生得令她吃驚。
換做平常,她會和他抬槓,但是今晚,她缺乏和「陌生人」抬槓的心情,便也順從的點點頭,不多說的進了公寓大門。
葛默濤果真等到她亮了屋裡的燈,才重新發動引擎離去。他不曾如此待過其他的女子,在他的心中,不論是哪一個女子,都無法與丁柔逸相提並論。
她在他的心中,已經駐足了十幾年,有著牢不可破的地位,於她,他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
關亞倫在辦公室裡來回不停的踱著步。
八點五十分了,丁柔逸還未出現,雖說還不到上班時間,他仍舊有些懊惱--這女人為什麼非要那麼準時不可?他並沒有什麼急事要找她,只是為了還未見到她,感到有些心焦。
終於,門上響起了輕叩聲,丁柔逸穿了一襲湖水綠的連身長裙走了進來。穠纖合度的曲線,風情款款的令人不忍移開視線。
「關先生早,請問今天有什麼特別的事要交代?」她對他,純粹出於職業上的禮貌。
「沒有……不,有。」他臨時又決定想要留她在身邊,就隨便扯出個理由說:「我中午約了個客戶吃飯洽商,需要你的協助。」
丁柔逸點點頭,機械式的又問一句:「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他一時也想不出可以留住她的理由。
「沒事的話,我出去了。」她轉身又想走,彷彿他是個駭人的怪物般,不值得她多留一分鐘。
「丁小姐。」他喚住她,用著頗迷惑的眼光看著她問:「你怕我嗎?」
他的眼神不由得令她的心漏跳了一拍,那張百分之百英俊的臉孔,想讓人忽視都很難。她怕他嗎?她怕的其實是自己啊!
多年來,她始終禁錮著自己的感情,聽多了別人的愛恨離愁,對於感情的釋出,抱著的是種如履薄冰的心情,深怕自己萬劫不復。
「為什麼這麼問?你希望我怕你嗎?」她小心翼翼的措詞問著,好似怕自己屈居下風。
關亞倫走到她身邊,低沉的嗓音,怕驚嚇她般,緩緩的說:「如果你不是怕我,為什麼總是急著離開我的視線?」
「我……」她找不出解釋的理由,他渾身散發出的魅力令她難以思考。
這就是男人的味道嗎?淡淡的古龍水香混合著男性特有的體味,他的接近令她感到一股莫名的戰慄。
她的受驚程度令他好生憐惜,他不由自主的伸手撥開覆在她額前的發,柔柔的要求著:「多給我機會去瞭解你,好嗎?」
對這突如其來的親匿舉動,她無法動彈也無法言語,只能用深如泓水的雙眸看著他,幽幽的表達著自己的抗議。
關亞倫注視著她嬌艷欲滴的紅唇,想吻她的渴望愈發強烈,然而這份蠢蠢欲動的念頭,隨著冒失闖進的不速之客而終告破滅。
存在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氛,也在剎那間凝結成霜。
「亞倫。」又是朱蝶衣那嗲得令人骨軟的叫喚。
丁柔逸恍如大夢初醒般,臉上浮起的紅潮一如落日,紅艷艷的美不勝收,她低下頭快步走出去,對於朱蝶衣的注視,她竟感覺有些心虛。
「你又來幹什麼?」關亞倫顯然十分惱怒她的出現。
朱蝶衣不是那種空有美麗而毫無智慧的女人,眼前的情況加上女人天生的第六感,她立刻嗅到了危險的訊號,那姓丁的女人將會帶給她威脅。
她什麼都可以忍受,唯獨不能忍受關亞倫多看別的女人一眼,即使她根本沒有親眼見到什麼事情發生,仍是大吃飛醋的發嗔說:「你和那女人在做什麼?」
她的質問口氣固然令他生氣,但是那話中對丁柔逸的輕蔑性更令他氣憤,他不假顏色的對她說:「做什麼都不關你的事,你並不具有管我的資格。」
他不悅的臉色,她見多了,但他這般直接又犀利的刺傷她,還是第一回呢,她不由得淚眼汪汪的嗚咽著說:「我和你交往了這麼久,你竟然一點兒舊情也不顧,為了一個女人就對我大吼大叫的,你……算是什麼紳士風度嘛!」
「紳士」這兩個字對他而言,沉重得像是馱負的十字架。
自小他的父親就對他耳提面命的交代,行為舉止要像紳士、言談之間要像紳士、做人處事要像紳士,才不會丟他關家的臉,才不會掃了蒼龍集團的名聲。
他的謹記在心,造就了他今日君子般的翩翩風度。
「別哭了行不行?算我怕你,我向你道歉,我不該這麼凶的對你,好不好?」他伸手去扶她的肩,臉上的表情卻是不耐。
朱蝶衣深懂機會不可失,趁勢倒在他的懷裡,摟著他的脖子,用著可憐兮兮的語調說:「下次不准你再對我這麼凶了。」一邊偷偷的在他衣領印上了細碎的唇印。
她要讓那姓丁的女人知道,關亞倫是屬於她朱蝶衣一個人的,任何人也休想搶走他。
離開了辦公室的丁柔逸,臉頰仍是一陣一陣的火熱。剛剛她究竟做了些什麼?
關亞倫身上的氣息還在她鼻間縈繞不去,他對她,會比別人來得特別嗎?哦!不可能的。在他身旁還有個嬌艷如花的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配上一個事業有成的英俊男人,不是挺登對的嗎?
她不是茱莉亞.蘿勃茲,「麻雀變鳳凰」的故事是不會發生在她身上的。
一個早上,她的思緒被自己攪得亂糟糟,她發現自己已失去了平日的辦事效率,而這一切,又全是拜關亞倫所賜。
※※※
一到中午的休息時間,關亞倫就迫不及待的找了丁柔逸。而當仍存有些許幻想的丁柔逸一坐上他那輛黑得耀眼的保時捷,她的心隨即冷了下來。
她看見了他衣領上的唇印,也明白其中代表的含意,她的理智逐漸恢復,漸漸在現實中清醒。
英俊的男人不見得能擁有花心的權利。她告訴自己將不會再上當了。
關亞倫一路上逗著她說話,她不是懶洋洋的回答,就是乾脆不理不睬,他對她態度的轉變感到一頭霧水。
莫非所有的女人都善變?他在心中猜想著。
車子到了一間外觀裝潢別緻的日式料理店前停下,丁柔逸不認識他約談的客戶,也不知道他有無預定席位,只得在門口站著等他停好車走來。
她的佇立無疑是一幅美好的圖畫,柔柔的風輕輕的撩撥著她湖水綠般的裙擺,她的美像個仙子一般純淨自然。
關亞倫遠遠走來,將這幅天然的美女圖盡收眼底。不只是他,就連路旁走過的行人也不由得多瞧兩眼。為此,他竟莫名多了幾分妒意。
在以往的應酬場合中,他從不在意讓旁人分享身邊女伴的美麗,他樂於見到朱蝶衣像個花蝴蝶般的穿梭在人群間,他也得以有段短暫的清閒。但是對丁柔逸,他有著強烈的獨佔欲,吝惜和別人分享她的靈氣,他加快腳步往她走去。
進入了店裡就座後,關亞倫開始擔心該怎麼圓自己隨意編出的謊言,他根本就沒有約任何人洽商,這不過是想和她單獨相處的手段罷了。
但是,他卻輕易的原諒了自己如此的「小人」,若非如此,他根本就沒有接近她的機會。
「關先生,你約的客戶呢?」已經等了半小時的丁柔逸覺得事有蹊蹺的問著。
「這……大概遲到了吧!我打個電話催催。」他佯裝的拿起身邊的行動電話,卻不知該撥哪個電話號碼。
「不必了。」丁柔逸何等聰明,她立即揭穿他說:「根本就沒有客戶,對不對?」
關亞倫低下頭喝了口水,由於對她的第一印象使然,他預料著自己將會費一番唇舌,解釋他扯謊的理由,但這次,他卻錯了。
丁柔逸既不發怒,也不要求他解釋什麼,只是用著一副冷冷的口吻說:「既然根本沒有客戶,我也沒有必要留在這兒,我先走了。」支起了半跪的身子,她站了起來。
關亞倫一時情急的抓住她的手,衝口而出的喚了聲:「小逸!」
他從來不曾這般喚過她,一句無心的呼喚和肌膚的接觸,卻扯動了她每根情感神經,她強迫著自己維持鎮定,用著冷得不能再冷的語氣說:「關先生,請別這樣叫我,我不覺得已經和你熟到這般地步,你還是稱呼我為丁小姐來得好些,現在能否請你放開你的手?大庭廣眾之下,我不想讓人生任何的誤會,請你自重。」
一番話,說得令關亞倫好生尷尬,他只是一廂情願嗎?自從遇見她以來,他就漸漸對自己失去了信心,往日在情場上的無往不利,彷彿全成了一種諷刺。
他頹然地放下手,能不自重嗎?他幾乎已經失去自我肯定的價值觀了。
丁柔逸明白自己話裡的尖刻,但她寧願刻薄別人,也不願讓他來玩弄她。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關亞倫感到有些悵然若失。他不得不正視自己的失常,終於,他必須向自己承認,他已經喜歡上這名渾身帶刺的女人了。糟糕的是,他對她的所知實在太有限了,偏偏她又自設壁壘,讓他無法輕易跨越。
克華!他靈光乍現的想到了這名好友,求助於他似乎成了唯一的辦法。
匆匆的付完賬後,駕著他的保持捷,就往陳克華的公司直奔而去。
「怎麼了?和小逸處得不好嗎?」陳克華一見到他,就彷彿知道他的來意似的。「這也難怪,你大概已經被她歸列於她最討厭的類型之一了。」
「什麼意思?」他真的不明白。
「看看你衣領上的口紅印,偷了腥也不知道擦嘴,再加上你那無與倫比的外表,她大概認定了你是花花公子那一型的吧!」
衣領上的口紅印?他立即翻了衣領,斜著眼看,馬上就知道這是朱蝶衣的傑作。怪不得丁柔逸對他的態度比冰還要冷,這下子,他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這唇印……唉,我不跟你解釋了。你能不能告訴我,丁柔逸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怎麼?動了凡心啦?」陳克華取笑著他。
「你別糗我了,我只是覺得她太神秘,有種深不可測的氣質,她的難以捉摸令人想一窺究竟,如此而已。」他還不打算太過坦白,畢竟他曾懷疑過他們之間的曖昧關係。
「別太好奇,她和一般人沒什麼兩樣,只是比別人多了一份艱辛,也就格外懂得保護自己。」
「艱辛?你是指她母親去世的事?」
「不只。」陳克華拍拍好友的肩,示意他坐下來談,接著又說:「你聽過丁海強這個人嗎?」
丁海強?關亞倫開始在記憶中搜索這個名字,接著他想起來了,他不就是專營建材的海強企業的負責人嗎?蒼龍建設還曾和他合作過呢!
當時的「海強企業」幾乎壟斷了建材的市場,全省各地散佈了不少的代理經銷商,其信譽與品質奠定了它成功的基礎。後來不知怎的,卻在商場上銷聲匿跡了。
「聽過,他和丁柔逸之間有什麼關係?」他欠缺聯想的問著。
「丁海強是小逸的父親。」陳克華故意停頓了一下,果真從關亞倫的眼裡讀到一份震驚。
他似乎很滿意所得到的反應,接著又緩緩的開口:「丁海強自從喪妻之後,生意便一直走下坡,他自己又不力圖振作,不但將公司搞垮了,還因為染上了賭癮,連自己的女兒都拖累了。小逸為了負擔整個家庭的開支,念到大三就休學了,白白斷送了大好的前程。」
關亞倫到如今才明白她不愛談及自己家庭的原因,他又問了句:「她有男朋友嗎?」
「男朋友?」陳克華的反應是婉惜的。「如果她有時間交男朋友,倒可以給她帶來些許調劑,只可惜她自己能擁有的時間太少了。她白天上班、晚上兼差,哪來的時間呢?」
這消息令關亞倫快樂極了。他並不擔心和別人競爭,他擔心的是以丁柔逸的個性,要她變節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恐怕不太容易。
「你知道她晚上在哪兒兼差嗎?」他問得急迫。
「知道!亞倫,如果你真的喜歡她,就放手大膽的去追,她值得你碰釘子。但是千萬別只是玩玩就算,我想,她經不起這樣的傷。」陳克華語重心長的勸他。
關亞倫沉默著不開口,他知道外界怎麼謠傳他的花心,但他自己知道,他的不專情是因為他還沒有遇到值得專情的對象,就連朱蝶衣,也不在他列為值得投入真感情的範圍之內。
而丁柔逸呢?他又真能擄獲她的芳心嗎?他沒有把握,一點兒也沒有。
※※※
關亞倫換了件乾淨的襯衫後回到公司,沒見到丁柔逸,卻見到了朱蝶衣。
「你怎麼又來了?」他愈來愈怕她在公司出現,丁柔逸對他的誤會已經夠深了。
「你怎麼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嘛?」朱蝶衣發著嗲說:「難道你忘了今天晚上的事嗎?」
「今天晚上?」他猶豫了一會兒,看到她一副盛裝的坐在那兒,才恍然大悟的說:「聯誼會!」
聯誼會是他們企業界裡固定的聚會,能在那兒露臉的,都是喊得出名號的知名企業,許多人士都以能加入聯誼會為榮。
然而今晚,關亞倫並不想去,他只想去丁柔逸兼差的地方看看。
「我今晚不想去。」他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那怎麼行?」朱蝶衣霍地一聲站起來,走到他身邊說:「你是今天晚上的主席,你若不去,臨時上哪兒找人主持呢?」
主席的位置是由聯誼會的人輪流擔任的,偏巧今天輪到他,倘若不去,還真無法向其他的人交代。
「好吧,我去。」他無可奈何的點頭同意了。
「這樣才對嘛!」她用指甲輕刮著他的臉。
而這幕卻又被剛進門的丁柔逸瞧見了,她生硬且禮貌的說:「打擾一下,關先生,這份企畫書請你過目,詳細情況等到你看過之後再做研究。」
「不必了,你明知道我看不懂,你拿定主意就行了。」他緊盯著她說。
「我不認為我有這樣的權限,資料方面我已經整理過了,如果真有不懂的地方,我再解釋給你聽。」她看看腕表,五點一到,又說:「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想喚住她,卻梗在喉頭說不出口,一旁的朱蝶衣就如偵測器般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他不想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應付兩個女人的情緒,那將會是一場筋疲力竭的拉鋸戰。
晚上的聯誼會,照例是關亞倫帶著艷光可人的朱蝶衣出席,身旁的讚美聲依舊不曾斷過,但是關亞倫的心不在這兒,他滿心滿緒都放在丁柔逸的身上,特別在今天,他聽了陳克華簡述她的家庭概況之後。
好不容易捱到聯誼會結束,他推說頭疼,便急忙送朱蝶衣回家,然後再火速的趕到「貓眼」。
才剛進入「貓眼」的停車場,他就看到丁柔逸坐上了一輛賓士車,而身邊的男人也是個風度翩翩的青年,他的心隱隱作痛,看來陳克華也不甚瞭解她的私生活,像她如此出眾的女孩,怎麼可能會沒有男朋友呢?
他坐在車內,目送著他們有說有笑的離去,然後他下了車進入「貓眼」,替自己點了一杯龍舌蘭酒,讓自己的思緒隨著酒精在血液裡翻攪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