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原仁是個標準的爛好人,只不過因胡錦雅曾經跟他提過:「我一個女人家帶著這麼小的孩子,要工作不方便;不做事又養不起小孩……」
這麼一句任誰都可當成耳邊風的話語,他卻認認真真地考慮幫起她來了。
「來,讓我來照顧你們母女。」沈原仁說。
非關男女情愛,只為人生道路相扶持,胡錦雅、林月葵母女兩人也因此依附在沈原仁的庇護之下,直到胡錦雅三年前去世為止。
而今,當年兩歲的小女孩也長大了,在歲月的洗禮下,她已是個亭亭玉立的二十二歲青春少女。不過問題來了,今天老李來找她這個心腸超軟的爛好人繼父——「阿仁啊!我……我……」
「老李,有事儘管說,老朋友了,還支支吾吾什麼?」他這個人什麼沒有,就是非常地慷慨熱心,是那種人家形容的「無肉雞也會張大翅」的典型。
「我……我有點困難。」老李第一次向人開口借錢,自己也不好意思得緊張。
「三萬?」沈原仁也是熟知他的性子,自己主動開口要借他。老李原本只想借個一萬塊,頂多一萬五,沈原仁竟然自己開口要借他三萬,他這人也不貪心,也知道大夥兒同樣是窮困人家,便自己向沈原仁說:「一萬五就夠了。」
「不如兩萬湊整,齊頭如何?」
「謝謝你,阿仁。」
「兄弟還用客氣什麼!有再還,有再還。」
結果一去不回了。他常是兩萬、三萬的借人,掌管家計的林月葵可就慘了!為人慷慨熱心是優點,但若是打腫臉充胖子,那就是很要不得的人性缺陷了,因為他的慷慨使她家計簿的收支紀錄永遠無法平衡。
以前胡錦雅為了報答他的「收容」之情,每當他慷慨過頭,她就拿出私房錢填補,每每為了賺取更多的工資,她透支地付出勞力,終於因勞累過度而帶來肝病,一拖拖了十個月,掙掙扎扎地苟延殘喘多時,臨終之際還交代女兒林月葵——「月葵,今天我們吃人一斗米,就要還人一升。他這個人也沒什麼缺點,只是爛好人一個,老愛做好事,也知道他的心地好,所以才會這麼多年來心甘情願地為他做牛做馬。牛也有老了的一天、馬也有不繼的一日,今天我做不了了,現在就把棒子交給你,這存折、印章就由你代管。我看他的個性,這輩子是改不了了,不過你還是要盡力勸勸他,若真不行,希望你也能多幫他一點,他對我們母女倆的恩情也是夠大的了。媽活到現在,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們兩個了,好好照顧他,知道嗎?」
「媽,月葵知道,月葵會做到的。」
「好孩子,媽媽有你這句話,也就可以安心走了。」
「媽——一勉強再拖了三天,胡錦雅終於撒手人寰。沈原仁是哭得死去活來地真情流露,毫無一點虛矯造作。
往後三年,林月葵繼起母親所交代的大任,加入賺錢的行列,替她這個老愛以金錢支助他人的繼父償還債務。
三萬、兩萬、一萬、四千、五千、六千,林林總總加起來,林月葵及沈原仁的薪水怎麼也不夠支付沈原仁這個爛好人所開出去的支票。每天在收入、支出中打轉,她這張美麗的青春面容都快化成「$」的符號了。她想,若再長此下去,她早晚要下海賣身以清償債務了。
一日,她看到電線桿上張貼的一張宣傳單——征借腹生子年齡:二十至二十五歲條件:自認五官姣好,身材高挑學歷:大專畢業酬金:三百萬意者洽:洪培利律師電話:二五七四三一五∼七線大哥大:○九○九八八五三二BBC:○六○七八三四二七住址:台南市東區裕農路八三四巷九弄二號二F這則廣告猶如曙光乍現,這選擇總比下海出賣皮肉來得好。
林月葵撕下紅紙,往上頭所寫的住址尋上門去。
一片大大的「培利律師專業事務所」看板映入眼簾,她拉拉衣角、整整頭髮後才推門進去。
「小姐,請問洪培利律師在嗎?」她問了問正在忙著影印資料的職員。
「有預約嗎?」
「沒有。」
「那很抱歉,洪律師很忙。」
「小姐、小姐,我是依這張紅單子來的。」
當她話一說完,立即發現對方以一種極度曖昧的眼神看著她,彷彿她又是另一個出賣身體拜金虛榮的女人。
「好,你等一會。」那女職員按了內線:「洪先生,有應徵者上門了。」
「好,請她進來。」
洪培利今天已會見三名應徵者了。第一個今年才二十歲,不過才國中畢業,而且她——唉!現在年輕人,sex經驗豐富過他這個壯年人。光這一點,洪培利已對她的印象打了折扣,她是年輕貌美沒錯,不過他可不敢介紹給他的好友——也就是這個case的老闆。
第二位是一名上班族,嫌賺錢太慢,理想一堆、抱負滿腔,恰巧有這個機會,只要受苦十個月,馬上有三百萬進帳,投資報酬率太太太合理了!是個大專生,今年二十五歲,條件在及格邊緣,列入考慮中。
第三位是大學生,高薪做不了,低薪嫌少不肯幹,已經玩了半年,看了徵人紅單上門,幾乎一切符合要件,只是——這也是她最大的敗筆之一;太新潮、太花哨了!黑頭髮染成紅蘿蔔色,一身極短的皮衣,在他這個雖然年輕但思想保守的中國男子觀念中,她太過於走在時代尖端了,他都不滿意了,老闆大概也會大皺眉頭的,這種貨色——退件。
洪培利對甫進門的林月葵印象是深刻的。她像個歷盡滄桑的美人,像一朵風一吹即散了的花朵;她是那種只能讓人抱在懷中好好細心呵護的女人。
「小姐,請坐,填一下資料。」洪培利公式化遞了張表格和一枝筆給林月葵。
林月葵是專科畢業,字體不僅工整且秀氣,第二印象再度加分。
姓名:林月葵生日:六十四年八月三十日年齡:二十二歲學歷:南台工專畢身高:一六八公分體重:四十三公斤經歷:鼎薪會計事務所家庭狀況:一父住址:台南市安南區海安路一三八巷十號電話:二二四三四四五她寫完後遞給洪培利。
洪培利接過手一看,心忖:林月葵,不錯,好聽;噢!今年才二十二歲,符合;
專科生,合格,身高及格,體重這……未免太輕了吧?難怪她面無血色;會計小姐,好職業;一個父親,單親家庭,好!就這個好了!其他全不用呈上去了,就是她了。
不過先決條件要先養肥一點,不然以她現在的身材而言,懷孕是吃力了點。
「林小姐,你是符合我們要的條件,只是——」
「只是什麼?」她好緊張。她是非得到這份工作不可的,沈原仁負債已達飽和,再不清償,他們以後的日子肯定難過了。想起母親的臨終交代,她更加肯定自己非得到這份工作不可!
「你太瘦了。」
「太瘦?」這也難怪,她一個女孩子兼差無數,三百六十五天哪一天休息了?
還不是有工作就工作,吃飯也是兩餐當三餐吃,哪能溫飽?不面黃肌瘦已是上天厚待她了。「我會補回來的!」
她不願失去這個機會,三百萬耶,她吃個三萬塊也夠補她幾斤肉,這絕對沒問題的。
「好,多久?」
「多久?這哪能說胖就胖的!」
「不行?那算了。」
「行、行,一個月!」
「一個月?太久了,不行。」
「半個月?」
「半個月,長了一點。」
「那……也許我可以去檢查一下,不一定要肥肥的、有肉的才會生,我的臀部很大,聽說很會生的!」為了得到這份工作,她是口不擇言了。
她一說完,洪培利立刻噗地笑出聲,害她長這麼大頭一回害臊了。
原來她血色不足,也會臉紅的。洪培利心想。
「好吧!我冒昧問你一句,你為什麼要來應徵這份工作?」
「為了還人情債。」
「還人情債?誰的人情?」
「我父親。」
「自己父親也講人情?」
「他不是我親生父親,不過他對待我和我母親比親人更好。我母親臨終時一再叮嚀我,做人要知恩圖報,飲人一滴水、還人一瓢飲。」她不愛提這事,彷彿向人昭告她的偉大,不過為了能得到這份工作,她首次披露她的秘密。
「他病了?」
「沒有。」
「既然沒有,你為什麼需要這三百萬?你不怕對方是個老頭子或是殘廢者?」
「反正我們只需一個小孩,以後就沒有任何瓜葛了,拿人手短,當然要克盡職守了。」她的做人原則令他又再一次刮目相看,這份工作非她莫屬了。
「那好,明天安排健康檢查,萬一——」
「沒有萬一,這份工作我勢在必得。」
「那,看你的機緣了。」
「謝謝你,洪律師。」
「你先回去,我會通知你來體檢。」
「好的,萬事拜託你了,洪律師。」
「嗯!」
她一走出事務所,仰望著上頭燦爛的陽光,似乎也給了她一線生機,她覺得人生光明多了。
她一回到家,吃過午飯立刻上會計事務所上班。早上她請假找工作,本來喪志地想找一些特種行業,幸好電線桿上「天國近了」的標語下是一張帶給她一線曙光的明路。
臨上班前,她向其母祈禱:「媽,幫助我。」
照片上的胡錦雅笑臉依舊,她合掌膜拜,才匆匆趕去上班。
到公司時——「月葵,早上你去哪?」同事問。
「家裡有點事,請假半天。」
「很稀奇耶!你不是一向重視全勤獎金的嗎?怎麼——一「重要的事,不請不行。」
「喔!」
下午的工作很輕鬆,不是查帳目,她們這些會計小姐也樂得輕鬆,聊天聊了一下午。
「對了,你們今天有沒有在社區公告欄上看到一張應徵『借腹生子』的廣告?」
「有啊!有啊!現在的人也真敢。」
「是啊!不過,我看還是會有很多貪慕虛榮的人跑去應徵。」
「也對。月葵,你會去嗎?」
「啊?」她一時竟無法回答。
「我們問你會不會去應徵?」
「不,不會,不會的。」
「我也知道你不會。你是我們當中最乖的乖乖牌了,也從不和男生出門,假日又打工,現在社會找不到幾個像你這樣的了。」
「真的!月葵,你很缺錢用嗎?」
「沒有呀!反正我又不愛出門,找事做才不會無聊。」
「不如哪一天我們帶你出去見識見識?」
「不用了,家裡只剩父親,我出去了,他會無聊的。」
「難不成你準備守著你父親一輩子嗎?」
「也許會吧!」
「我隨便說說,你還當真。」
「我說的是真的。」
「哎唷!談別的,今天……」
別人可以開開心心、無憂無慮地談天說地,她卻不能;總有太多的經濟負荷,令她不得不婉拒所有的娛樂。□
「林小姐,現在有空嗎?」次日一早,洪培利來電通知她。
「有、有。」
「那我們去做健康檢查吧!」
「好,我馬上去你那。」
「你有車?」
「搭公車。」
「不用了,你告訴我你住哪裡,我過去載你。」
「這不好吧?」
「怕人說閒說?」
「嗯!我生活很單純,這地方人口又複雜,不如我出去橋邊等你。」
「好吧!十五分到。」
「嗯!」
她一掛掉電話立刻走路出去,他很準時。
他們到市立醫院做身體檢查。她第一次坐上檢驗台,雙腿打開,很是羞人,可是為了錢,只好忍受下來。
「洪先生,她還是個處女。」檢驗報告很快就下來了。
「處女?」
「對,若要移胚胎,恐怕——」
「好,我問問她。」洪培利出來時,她已坐在一旁。「林小姐,你沒有男朋友嗎?」
她搖搖頭。即使是這樣道德淪喪的年代,是個處女也不為過,況且她才二十二歲。
「你還是處女,沒有破身是無法生出孩子的。」
「啊!」我以為你們會要原封不動的。
「你有聽過處女生子嗎?」
「有,聖母瑪莉亞。」
「她是神跡,那不同。我的意思是需不需要有人替你開苞?」
「開苞?」
「破了處女膜。」
「這……不太好吧?」
「那,你不接受這份工作了?」
「不,我接受,只是我不想和來歷不明的男人……苟合。」
「放心,我會替你安排的。醫生報告出來了,你很正常,那表示你合格了。關於你的酬勞,只要一受孕,一百五十萬元現拿,等孩子生下,馬上再給你另外的一百五十萬。關於你是處女這一部分,我會要求老闆補貼你的,如何?」他知道她很缺錢,錢對她而言比什麼都重要。
「謝謝你,洪律師。」
「是你自己出類拔萃。」
「謝謝你,謝謝。」她再三道謝。
「不用謝我。明天老闆會來,我可以先透露一點他的消息給你,他今年三十五歲,有個美艷女友,不過她不想生育,怕破壞身材,可是我的老闆又非常喜愛孩子,所以只好借助外人。你們不會見面的,你一生完孩子,契約立即失效,你必須走人,不可以眷戀小孩。」
「我同意,我會遵守契約的。」
「好,那馬上簽約。」
「好,好。」
她簽字的手一直發抖著,不是緊張,而是太興奮了!一簽下這張紙,她立刻有一百五十萬可以解困,她不用再天天擔心錢的來源,也不用夜以繼日、過度勞累地工作,一想到這,她整個人有著充電般的痛快感受。
他也發現她的變化,她是真的需要錢,他也相信她能勝任這份工作。
在醫生的安排下,決定了取卵子的時間。這一陣子,她也將一百五十萬元花在解決債務上,並告訴沈原仁——「爸,我受點派到日本十個月,你一個人在家小心點,這有我的聯絡人電話,有事他會通知我,你一個人要小心。」
「出國?這是好事,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沈原仁還是一副樂天派,一點也不會憂心女兒要出遠門,而且一去就是十個月之久。
「爸,這本存折還你,還有印章,裡面有點錢,你省點用。」
「好,我省點用。」
「不是你省點用,而是少借人。」
「借人啊!」這麼多年來助人、借錢給人已成了習慣,就好像是他生命中的例行工作似的。
「別再借人了。」
「我盡量改善,好不好?」
「盡量!」她也知道他只能這樣告訴她。他是個爛得有夠徹底的爛好人,別人收留阿貓阿狗的流浪動物,他是連人也收留,甚至一個兩歲的女孩他也二話不說照單全收——光這一點,林月葵做到死也要為他犧牲了。
她只簡簡單單提個行李就住進她的待產處。那是一棟位於郊區的平屋,她也不嫌它簡陋,反正只要十個月她就要離開了,住好住壞也沒什麼好苛求的。
由於老闆不願替她破身,她只好利用機器代勞,當時的感覺只覺一股冰冷在她體內攪動,它那一層薄薄、代表貞潔的象徵也在這種狀況下沒了。
醫生取出她的卵子,與精子結合受精後再移植入她的子宮內著床,這一切過程順順利利地進行著。
她在平屋內過了三個月,平常她會出來外面走動走動,鄰居們由於務農的關係,每天七點八點就出門幹活,只剩一些年幼孩童及年輕女主人在家。而她會主動去交朋友,且鄉下人對人也不具什麼強烈的戒心,故她很快地與小農村裡的人們熟稔,一個人倒也不寂寞。
「你爸爸過世了。」一日,洪培利來找她,並帶來這則令她震愕的消息。
「什麼?怎麼會?」
他怕她會傷了腹中的胎兒,故將這事一拖再拖,一直不敢讓她知道,可是她父親出殯在即,她不回去是不行的。他的老闆也已出面處理這件事了。
「他在睡眠中過世,醫師認定他是心臟衰竭而死,很安詳的。」
「他是個好人。」
「我現在送你回去,他今天中午出殯,你是他唯一的女兒,必須到場。」這是她盡最後孝道的時刻,她不能不出面。
洪培利很細心,替她準備了喪服,她換上喪服後整個人也肅穆起來。她真的養胖了,原本蒼白的肌膚在煮飯婆細心照料下恢復了豐腴,加上胎兒的吸收力,使她也胃口大開,整個人看起來也光采多了,即使穿上喪服,人也顯得清麗。
「我們走吧!」
「好。」
她一路上很平靜,比他預料中的狀況平靜多了,也許她是體認自己的任務在身,不敢壞了職業道德才隱忍悲傷吧!
「你難過嗎?」
「難過。」
「何不哭出來?」
「怕情緒會傷了胎兒,不好交代。」
「你很敬業。」
「三百萬,不能白拿。」
「我沒看錯人。」
「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當他們到達殯儀館時,鄰居擾擾嚷嚷了起來,她克制自己別太激動。
「她回來了,那是他女兒。」
「回來了嗎?叫她進來見他最後一面,要封棺了。」殯儀館的人員在內高喊,由於剛從殯儀館出來,他人已凍成白白一點一點。
她在洪培利的陪同下看了繼父最後一眼。她的肩膀抖動了一下,洪培利立刻趨前安慰她,她一聲也沒哭出來,只是壓抑地啜泣著,令在場圍觀者莫不動了惻隱之心,替她這個孤女傷心難過了起來。
她一路送他走向人生最後的一段路——火化入塔。
他始終站在另一端。今天他終於正式與她會面了,不愧是培利選出來的人選。
原本他只叫培利替他徵人,而由他親自面試,可是培利以律師身份告訴他,這樣會帶來麻煩,故他強壓下與孩子母親見面的渴望。今天他只是在這遠遠看著她,就可以感受到她是個挺動人的女人,黑色的喪服並未使她失色,更襯出她晶瑩剔透的雪白肌膚。
洪培利一直隨侍在林月葵身側,當他們四目交接時,洪培利略動了一下,她感覺到了。
「洪律師,你認識他?」
「不認識。」
「喔!我們走吧!」
「好。」
在一切儀式結束後,她又回到平屋。她的生活原本就簡單,沒有什麼朋友,現在繼父走了,她連親人也沒了——除了腹中的孩子外,可是她也已簽下棄權書,這下她真的是孑然一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