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過後,盛大舉行比武招親的天壘城內,武校場四周的看台上擠得人山人海,場內也如天涯所盼地聚滿了來自天宮三山的求親者,可在比武的時辰一到,出現在場上的並非霓裳,而是令天涯作夢也沒想到的海角。
「表小姐還病著。」負責張羅比武招親的雷昂,一臉無奈地向他表示。
天涯愕指著場中人,「所以就由他代霓裳出馬?」
「是的。」霓裳不能上場,若是不讓海角上場,那這場比武招親是要怎麼比?參加就有獎嗎?
天涯一頭冷汗地盯審著靜站在場內的海角,此刻正兩手環著胸閉目養神,就等有人上台挑戰,在他面上,絲毫不見半分緊張或沒信心,仍舊從容沉穩得有如一泓深潭似的。天涯再轉過頭,迅速掂量了下頭那些正排著隊,待會即將上場與海角交手的人,而後,冷汗頓時佈滿額際的他,得到一個他極度不願承認的結論。
搞啥呀?給這個忠僕一出手還得了,別說是底下那些人統統都不夠看,就算是童飛和雷昂一塊上,也照樣會被海角給踢出場滾邊去!
果不其然,半個時辰過後,天涯特意放帖請來的男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被海角給打出場外,而借口托病不下場的霓裳,則是倚坐在看台上,笑靨如花地看著她所派出的海角,三兩下就替她解決這樁令她頭大的婚事。
「那個……城主?」眼看下頭的挑戰者在有了前頭先烈的經驗後,個個面色蒼白,沒一個願意再接著上場,深怕場面將會變得很難看的童飛,趕忙挨在他的身邊問。
面色鐵青的天涯,動作極為緩慢地側首一看,那個讓他面子掛不住的霓裳,正得意地對他揚高了下頷,這讓氣得咬牙切齒的他不禁恨恨地將拳頭扳得咯咯作響。
算她狠……居然派海角來攪他的局!
童飛頭疼地皺著眉,「這下怎麼辦?不打了嗎?」他們的帖子可是發遍了天宮三山,事情若傳出去的話,笑話可就鬧大了。
「誰說不打?」天涯用力地哼口氣,朝旁取來弓與箭筒後,一腳踏上看台的欄杆準備親自下海,「別以為她有個海角就能稱心如意!」
候在場上等待下一名對手的海角,在天涯隻身踏上場內時,緩緩張開了眼,一陣訝異自他的眼中閃過後,他不以為然地挑高了眉。
「城主有意娶小姐為妻?」他不是說過這輩子和他八字最不合的女人,就是他家表妹嗎?他下來摻和些什麼?
「不。」天涯大剌剌地指著他的鼻尖,「我是打算在打發了你之後,再親自替她挑一個夫婿!」
「城主執意如此?」將他與其它求親者一視同仁的海角,在動手前,不疾不徐地再問。
丟不起臉面的天涯,信誓旦旦地撂下話,「今日我非嫁了她不可!」
「城主,得罪了。」海角將臉一板,話一說完後,也不給天涯準備的時間,立即揚弓、拉弦,一箭直射向天涯手中所握的長弓。
愣愣地看著斷成兩截掉在地上的長弓,在四下因此而傳來陣陣的驚呼聲時,一招都還沒出就沒了武器的天涯,慍惱地微瞇著眼問。
「一定要這麼不給面子?」真打算槓上了?
「奉小姐之命,今日我絕不讓任何人站在這台上。」已經再次架箭上弦的海角,在把話說完時,三箭又已射向天涯。
深知他箭術神准無比的天涯邊罵邊躲,「她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你有點個性行不行?」
「小姐的願望就是屬下的命令。」在天涯忙著閃避之時,一柄再從海角手中射出,似要提醒他記憶的飛箭,刻意擦過天涯腰間的腰帶。
「好,我就擺平你先!」登時舊仇馬上熊熊復燃的天涯,在海角用盡箭筒裡的箭矢時,揚掌快步奔向他,而海角也隨即棄弓,打算與他面對面地一較高下。
此起彼落的訝異聲,自場旁的看台不時地響起,呆站在台上的童飛,愣愣地看著師承同一門的他們,使出拳路相同的拳法你來我往,在身影交錯的那瞬間,他感覺自己彷彿看到了兩個天涯。
「表小姐,你認為他們倆……誰會贏?」不知這一局將如何收場的他,很懷疑地問著打從天涯下場後,臉色就一直很難看的霓裳。
「不知道,他倆從沒打過。」霓裳一手撐著下頷,愈看眼前的情景愈是皺眉,讓她皺眉的原因倒不是童飛所關心的勝負問題,而是那兩個從以前就很想找機會認真打一場的男人,似乎開始亮出了看家本事。
慢著……他們不會都想來真的吧?
當天涯放棄以拳腳見真章,取下繫在腰上的黑鞭,而海角也同樣將腰際上的軟劍抽出時,赫然察覺大事不妙的霓裳,忙不迭地起身看向四下究竟有多少人,放眼望去,收到風聲,趕緊前來爭睹天涯海角之戰的城眾,早已將整座武校場四周以石砌成的觀眾席全都坐滿。
「童飛、雷昂!」懸在她額際上的冷汗滑落之時,她霍然扯開了嗓子大嚷。
「表小姐何事?」正看得津津有味的兩人,都被她突如其來的音量和難得一見的厲色給結實嚇了一跳。
「撤人!」她毫不猶豫地下令,「立即將所有人疏散撤離此地!」
「可城主他們正在——」童飛不解地指著場中正激戰難分的兩人,卻被霓裳一把給扯過衣領,在他的耳邊大吼。
「再看下去大伙就都沒命了!」
場中互不相讓的兩人,在各自使出同樣的招式,揮出一掌擊向對方的掌心後,同時被震退了數步,止住退勢的天涯,眼中頓時露出激賞的光芒,沒想到與他同門,性子本就不招搖、更從不曾在人前露相,向來只是默默跟在霓裳身後的海角,為了守護霓裳,這些年來武藝早已精進到成為他的強敵,除開他外,天宮裡有資格與海角交手的,恐怕只剩一個風破曉。
一心只想完成任務的海角,並沒有心情去管天涯嘴邊的那抹笑意代表什麼意思,努力閃躲鞭風的他,伺機想縮短被他以長鞭製造出來的距離,好讓手中的軟劍能有發揮的餘地,就在天涯傾力揮出鞭子一鞭掃向他,而他再次偏身閃過時,他順著身側的角度看去,赫然發現,無法止停的鞭風正朝霓裳而去,登時他面色一變,緊張地奔上前想將它攔擋下來。
為了坐在四周的人們安危,霓裳在鞭風到達前,已躍進場內揚起手中的金鞭阻止它前進,但內力不敵天涯的她,雖是成功地攔下鞭阻止天涯誤傷他人,可她也被鞭風中蘊藏的雄渾內勁,給震彈得飛撞至一旁的牆面上。
「小姐沒事吧?」慢一步趕到的海角,忙不迭地將她自地上拉起,緊張地查看她是否受了傷。
「我沒事……」暗自忍疼的霓裳,若無其事地向他搖首,可海角仍是自她細微的表情中看出了她的異狀。
剎那間,忍抑不住的心火在他眼底熊熊竄燒,他將霓裳扶至一旁,轉首瞇細了一雙寒眸,目光森冷地定在遠處仍在等著他的天涯身上。
霓裳在他欲返回場內時拉住他的衣袖,「你當心點。」
他僵硬地向她頷首,向前走了兩步後,雙足重重一踏拔地而起,轉眼間即飛身落至天涯的面前,並將劍尖直指向天涯的喉際。
天涯莞爾地繞高兩眉,「喲,生氣了?」這傢伙不是從沒表情、也沒心情的嗎?真難得他會破了功,露出一臉想殺人的神色。
翻轉著劍柄的海角,劍尖一繞,由下往上掃向他的面門,措手不及的程度,差點害天涯引以為傲的俊容破相,絲毫不留給天涯喘息機會的他,在天涯偏首閃過時已再接續下一劍,順著天涯的閃姿繞劍一劃,在天涯的頸上留下一道血痕,但猶不及再給天涯另一劍,已揮鞭阻止他再貼身上前的天涯,一鞭揮向他的面頰,在上頭同樣也給他留下一條紀念品。
「別這麼凶嘛,我又不是故意的,更何況……」在海角再次上前時,兩手扯住鞭子抵劍的天涯,還湊至他的面前對他嘻皮笑臉,「我家表妹連根寒毛都沒少不是嗎?」
一隻手仍空著的海角,怒火中燒地在他腰腹間重重轟上一拳,立即讓天涯再也笑不出來,扭曲著臉趕緊抬起一腳把他給踹開,然而不死心的海角,在退離至一段距離後,蓄起所有內勁一掌朝地一震,隨起將埋砌在地上的顆顆大石掀起,並在下一刻一劍使勁往前一劃,兇猛而來的劍氣,在擊碎了所有石塊後,一鼓作氣地將碎石全都射向天涯。
媽呀,是有深仇大恨啊?
「不要鬧了……」立足之地無處可避,只能選擇往上逃的天涯,奮力往上一躍,在他一跳起後,原本在他身後那一片高築的看台,馬上遭如雨密佈的石塊射中,轟聲隆隆地壯烈塌垮。
落地之後,天涯以牙還牙地一鞭掃向海角還以顏色,海角機警閃過,在他身後的那片看台也立即開了另一個出口。
就在他倆互別苗頭的這當頭,站在遠處的霓裳,額上青筋直跳地抆著腰,深吸了口氣朝他倆大吼。
「你們兩個夠了沒?」
已經演變成沒分出個勝負誰都別想走的情況下,場中的兩個男人,此刻都忙得不能閃神分心理會她,實際上,都想撂倒對方的他們,也沒人想理會她,氣得霓裳一掌推開想攔著她的童飛,跳至場中奔向他們,並使勁朝他們甩出一鞭。
宛如流金的炫光一到,正糾纏著彼此的兩人迅即分開,停下了所有動作,訥訥地低首看著兩人之間那條被金鞭打出來的裂痕。
她氣呼呼地握著金鞭問:「再打下去,你們是想叫我重蓋一座城嗎?」
打得太過興起,全然不知已造成什麼後果的兩人,在她盛怒的眼眸下,轉身看了看遭他們毀壞的四下,以及早就空無一人的看台,而後,他倆心虛地撇過臉龐,不敢直視她興師的眼。
霓裳站在他倆間速速作出決定,「既然都沒人打得過海角,那我就不必嫁人了,這事到此為止,誰都不准再打了!」
「誰說——」天涯才想抗議,就遭霓裳冷眼狠狠一瞪。
「這是比武招親,而海角是代表我出賽的,你要是打敗了他就得娶我。」她一把扯住天涯的衣領,將金鞭抵在他的喉際,「你想娶我過門嗎?」
「當然不想!」彷彿被一盆寒月冰水潑過般,天涯被嚇得忙不迭地大聲否認。
「那不就得了?」她甩過頭,一手拎起裙擺,氣沖沖地跨過一地的狼藉打道回府。
「慢著,霓——」才想把她追回來的天涯,腳步一動,立即遭海角給擋住了去路。
「城主還想再打?」仍是沒放開手中之劍的海角,戾氣與怒意並未自眼中散去。
被他那雙眼瞪得渾身發毛的天涯,嚥了嚥口水,示誠地抬起兩掌。
「不了。」惹毛表妹是一回事,但若繼續惹毛這傢伙,恐怕他就真得蓋一座城來賠給他表妹了。
得了他的回答後,海角隨即收劍趕忙去追霓裳,因他知道,往常照這種情況定會同天涯大吵一頓的霓裳,為何今日會輕易放過天涯走得那麼快。
趕至她的房外一把推開門扇,才進門的海角,就見高舉著左臂的霓裳,原是打算拉開衣袖,但一見他後又迅速放下手將它拉下。
「小姐,請讓我看看你的手。」他努力平定下激動的氣息,上前柔聲地向她請求。
知道自己沒法騙過他,霓裳只好將左臂交給他,任他拉開她的衣袖,露出只是被些許鞭風掃過,就劃過一大道血痕的手臂,他當下不忍地鎖緊了眉心,匆匆取來藥箱後,扶她到一旁坐下,站在她身旁小心地處理她的傷口。
霓裳仰起臉龐,深深地看著這名只有他知道她受了傷的男人,一直以來,他都在看著她,她的一舉一動,永遠都在他的眼下,他人所看不見的,他全都看得見,她的心情好與不好,她想做些什麼,這個知心且離她最近的男人,他全都知道,但……
他為什麼就是看不出她的心思呢?
「海角,你不問我嗎?」她幽幽地問。
「問小姐什麼?」忙著幫她敷上藥粉止血的海角,並沒有抬首看她。
「我的心上人是誰。」她冷不防地脫口而出。
手邊的動作,因她的話而止頓了好一會,半晌,他沉默地將她的傷臂裹上紗布。
她忍不住想知道,「你是不敢問還是不想問?」
自那日她說出她有心上人起,全天壘城都在猜她的心上人是誰,獨獨他什麼反應都沒有,那模樣,好像他一點都不在乎似的,可以他今日的表現來看,她知道他並不是不在乎的,他也不是只守著她的命令,對她毫無感覺的,不然向來不介意他人的他,也不會為了她而欲置天涯於死地。
她不過是想知道,他到底將她……擱擺在他心上的哪個地方。
將紗布綁好後,海角抬首迎上她的眼,她不禁深深屏住了氣息,準備迎接接下來會出現的期待或是失望,然而他只是抬手伸出一指,萬般忍抑地輕撫著她的唇,這讓她看不出一語不發的他在想些什麼,也沒法自那雙深邃的黑眸中得到半點蛛絲馬跡。
鳥兒拍掀羽翅的響音傳進他倆的耳底,海角別開臉龐走至窗邊迎來報訊的信鴿,任悵然若失的她怔站在原地。
「小姐,織女城城主來信。」將信筒取下後,他將信條遞給她,彷彿方才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
陣陣刺痛的感覺,一點一滴地在霓裳的心底蔓延,她壓下那份已經熟悉到令她快窒息的癘戚,接過他手中的信條,像要攀住根浮木般地,將心神集中在信條上風破曉所寫的字跡上,好逼自己去遺忘方纔他那張冷漠的臉龐。
「霓裳!」一路喊至她房裡的天涯,在打算拉她一道去擺平那些求親者時,兩腳才踏進房內,就看到霓裳站在窗邊朝下頭吩咐。
「來人,備馬。」
他呆呆地問:「你要上哪?」
「破曉哥哥來信叫我去看看山口的城門築得如何了,我沒空留在這陪你胡鬧。」她揚了揚手中的信條,說完話後,一手按著窗緣,輕巧地躍過窗扇。
也跟著跳下去的天涯,忙不迭地追問:「慢著,你是想教我怎麼同那些來求親的人交代?」
「樓子既然是你捅的,那就自己擺平。」在下人牽來馬匹後,她邊說邊翻身上馬。
天涯差點被她的舉動給嚇短了十年的壽命。
「霓裳,你不敢騎馬!」自她十三歲那年,朝露夫人失足墜馬而死後,她就對騎馬懷有某種程度的恐懼感,因此平常若是要出遠門,不是由他親自載著她,就是海角抱著她騎,若是他倆都不在,不管路途再遠,她情願用走的就是不願騎馬。
「誰說的?」帶著負氣的成分,她一手扯過手中的馬韁,兩腳往馬腹一夾。
「等等,你先慢著,不要衝動——」來不及攔住她的天涯,趕緊回頭找著她的跟班,「海角!」
早已衝去馬廄的海角,在下一刻策馬馳過天涯的身旁,如一柄疾射而出的飛箭,直奔向疾馳出城的霓裳。
為了顧及她的顏面,讓她出了天壘城在來到山道上時,一路上都守在她身後的海角,才加快了馬速輕鬆地超越不善騎馬的她,但在她不打算停馬時,他索性騎近她的身旁,健臂一摟,硬是抱著她的腰強行將她拉過來與他共乘一騎,並將不停掙動的她緊按在懷中。
「我可以騎的!」不想在這時與他相處的霓裳,使勁地推抵著他的胸膛,可卻敵不過他的力道。
「小姐受了傷。」海角淡淡地解釋,將她按在懷中的大掌,無論她再如何閃躲或是推拒,就是怎麼也不肯讓。
困在他懷中,悲喜任他揉捏,一顆心也因他而擺盪的霓裳,覺得現下的自己像只困獸,捉住她的人並不想留住她,可又不肯放她走,又或許,這座牢籠本就是她親造的,從一開始,就是她將自己給困在裡頭不願離開。
許久過後,她幽怨地看著他的臉龐,但他仍舊沒有低首看她一眼,也沒有多話,他只是放慢了馬速,專心挑撿著較好走的坦道,好讓懷中的她能感到舒適點,這讓她忍不住揪緊了他的衣襟,埋怨地將臉埋在他胸前,靜靜聆聽著自他胸膛裡傳來,那一陣陣……
不誠實的心音。
與海角沉默地趕至三山山口,三道山門中處於最上頭的第三道山門後,霓裳立即下馬走向正等著她前來巡察的工頭,被她留在原處的海角,在審視了她的背影一會後,不放心地也跟上。
築於兩處高聳山頭間的第三道山門,正巧處於斷口中,兩扇由她集資並耗費無數人力,才打造完成的巨大銅門,已在斷口中高高聳立而起,照射在銅門上的曰光,讓銅門反射的光芒遠在數里外就看得見,而就在門外五里處與十里處,也各有一座先前已完工的銅門。
這三道方落成,守護天宮三山的山門,有鑒於上回帝國的紫荊王,竟在一夜之間就無聲無息地滅掉托雲山天苑城,天宮所有山頭的城主與宗主,在事後會商於天壘城,為免日後再有類似的事發生,一致決議築上三座城門,以防止帝國再攜軍入山。
隨著工頭在巨大的山門內外巡視了兩趟後,忍著一身不適的霓裳,腳步愈走愈不穩,為免他人會看出她的異狀,她支走了工頭,繼續在山門外檢視,這時再也忍不住的海角忙走至她的身畔,在他欲伸手扶住她時,她卻避開他的碰觸。
她別開芳頰,「我沒那麼嬌弱。」
「小姐,歇會吧。」海角直盯著她雪白的臉龐,知道不愛騎馬的她定又是暈得很難受,她偏又藏著不說。
聽著他似乎帶著心疼的言語,驀然止住腳步的霓裳,回首看了他一眼,也覺得自己根本就沒必要在他的面前逞強,即使是他先前有多傷她的心,但她也知道,他的性子本來就是這樣。
她撫額低歎,「算了。」
再次迎上前的海角,小心地扶住她的兩臂,見她沒有推拒,他趕緊帶著她到一旁的樹下,將自己的外衫鋪在遍佈秋葉的地上,才扶著她坐下。
秋風帶著寒意輕巧地滑過樹梢,所坐的位置處於高處的霓裳,往下俯看著一眼望不盡的樹林,林中楓、槭、白樺、銀杏交錯種植,色鮮艷彩,將山林織成一片色彩繽紛的秋毯。
看著眼前醉人的景致,霓裳總覺得它們和她都一樣很孤單,每年三山的楓葉都會紅,可真正能坐下來靜心欣賞的有幾人?就像海角每日都陪在她的身旁,但他卻從不肯讓她知道他的內心,也不肯讓她偷看一眼,或是打開心門讓她走進去一窺堂奧。
「海角。」她看著前方,神情幽遠地問:「你記不記得我小時候曾問過你,你為何不離開天宮?」
「記得。」他定定地應著,從無一刻忘懷當年她那無私的言語,以及不顧自己只想讓他自由的那顆心。
「當年你為何不走?」他本有機會脫離這身份的,但他沒有,這些年來,他也從來不提不說。
海角頓了頓,眼中抹上了一份雪夜裡的回憶,他記得那時背著她在雪地裡行走,那一雙緊摟著他不放的小手,也記得她是如何地溫暖,提供了他從不曾在天宮所得到的關懷,他最忘不了的是,她那雙眾人皆對他視而不見,獨獨只有她將他放在心上的眼眸。
「小姐需要我。」半晌過後,他說出個聽來似理所當然的借口。
「現在呢?」她偏首凝睇著他,「你想離開天宮嗎?」那時若是他沒及時救她一命,恐怕她就算是病死了也沒人知道,可現下已不同,她早就不再是當年那個非仰賴他不可的小女孩。
他堅決地搖首,「我的職責是守護小姐。」
霓裳無奈地撫著額,大大地歎了口氣,「職責並非人生的全部,我要的也不是你的忠誠,而是你的快樂。」
「在小姐的身邊,我很快樂。」
「可我看不見你將自己擺在哪裡。」她仰首直視著他的眼瞳,「告訴我,你真要一輩子都背著你的職責守在我的身後?你就沒有屬於自己的心願或是夢想嗎?難道你不想娶妻生子,或是成家立業?」
其實只要他願意,憑他的身手,他早就可以在天宮闖出名號並佔有一席之地,他若願離開天宮去闖蕩天涯,也定能在三道揚名立萬,可他不,他情願不要得到那些,他只願居於她的身後陪伴著她,十年如一日的以她的家奴自居,而他,似乎很滿足於這種狀況。
看著她眼底掩不住的擔憂,海角強迫自己別開臉。
「沒想過。」
「倘若……」她啞聲地再問:「倘若我真嫁了人,你怎麼辦?」
怎麼辦?
他根本就不願想像會有那日的來臨,他不願去想像,沒有她的日子會是怎樣的生活,他只想像現下這般與她相依下去,就算她不會知道他的愛有多深也好,只能伴在她的身邊,對他來說,這已是莫大的滿足,他不敢再奢望能多一些。
可就算不願去想,他也不得不承認,那日終會有到來的一日。
他曾想過,她若真要出閣,他可能會強行將她擄走,不讓他以外的男人也能似他這般擁她在懷中,可他不要她的不情願,也不要她被逼得離開她所擁有的世界,隨著他顛沛流離,他不要她一絲一毫的不快樂。
他也曾想過,若她真走出他的生命,獲得了一段美好的良緣,那麼,到時他可能會離開天壘城,將自己放逐到聽不見任何關於她消息、不必再憶起自已是誰的地方,這樣一來,他就不必再去憶起早就是他生命所有的她。或許這將會行屍走肉,將會是永無盡期的煉獄,可只要能遺忘,哪管再痛、再不捨,他也願將心掏出,以求得她能獲得永遠的幸福。
「海角?」仍等著他答案的霓裳,輕扯著他的衣袖。
無法直視她的海角,執意不回頭,不讓她看到他抗拒的神情,只是,他仍是得逼自己言不由衷。
「無論小姐嫁給何人,只要小姐仍願讓我追隨,只要姑爺允許,到時不管在姑爺府中為奴或為僕,我都心甘情願。」
那一字字出自他口中堅守不移的諾言,彷彿是他近貼在她的心坎上,一刀刀,傾盡所有而刻下的,霓裳沉痛地閉上眼,不願讓他看見那些盛在她眼中的不捨,更不願讓他知道,心如刀割的她,因他有多痛。
七歲那年,她欲讓他自由,他卻選擇留下,錯失了那難得的自由,她沒想到,他這一留,就是永生不走,就是死心塌地的永恆守候,哪怕她將會嫁人離去與他人相守,他仍是會不惜放棄一切,只求能夠跟隨在她的身後。
為何要這麼傻?這真值得嗎?
為何他要將人生建立在她的人生上?為何他要如此無視於自己?他有沒有想過,因他,她得去承擔他人生中不由己的部分?他怎會知道,她更會因他那份願為她甘心拋捨一切的無私,而感到萬般心疼?
他淺淺吹拂在她頰畔的鼻息,他的固執與理所當然,此刻在她的耳裡聽來,全都是種讓人淒然的心酸,可她知道,當他的執念已在心中成了一座不會動搖的山頭,她不能改變些許,亦不能動搖半分,無論是何人再如何對他勸說,山,仍舊還會是山,因無人能夠搬改,也無人能令他別再為了她而委屈自己,進而再次放逐他原本擁有的夢想。
撫上他臉龐的小手,在輕輕將他轉首,再落至他的胸膛上繞至他的背後將他擁住,海角按捺下胸口狂亂的心跳,低首看著主動投入他懷中的她。
「小姐?」
「我累了。」她閉著眼,只管將他擁緊,什麼都不想再多說。
他一手輕探她的額際,總覺得微有熱意,想起她臂上有傷後,放軟了音調問。
「我帶小姐回城可好?」
「我沒事,歇會就好。」她搖搖頭,拉來他一掌攤開他的掌心,像在打發時間似的,以指尖細數著他指上為練箭而拉弓拉出的厚繭。
當霓裳的指尖在他的指尖上來回地輕撫著,海角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能制止那股想將她揉入懷中,就這麼讓她成為他身體中,永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衝動,即使那只是一個她不經意的輕觸,或是下意識的舉動,對他來說,這都是足以讓他在午夜夢迴之際,牢牢據留在腦海中的美夢。
「怎麼了?」倚在他懷中好一會後,霓裳覺得他整個人突然像張繃緊的弓。
「小姐請避一避。」雙目直視著前方的海角,抱著她起身後,將她推往他的身後,並防備地取下身上的軟劍。
「誰來了?」什麼也感覺不到的霓裳,不解地四下探看,可在前頭的林子裡,她卻什麼人都沒見著。
「不清楚。」已鎖定來者的海角,微瞇著眼,總覺得來者有些古怪,「小姐,來者不僅練過武,還有股奇怪氣息。」
「什麼氣息?」壓根就沒打算拋下他的霓裳,邊問邊解下腰際的金鞭。
「與雲神相同的氣息。」三道中,僅有三個神女而已,可來者非但不是雨神或風神,他若沒看錯的話,來者還是個男的。
「雲笈?」既然是像雲笈,他還需要擺出一臉如臨大敵的防範樣?
無法分清來者是敵是友,沒把握的海角伸手將她推得更遠,打算先下手為強,以免來者有機會靠近霓裳,但就在他揚劍準備前去遠處的林中揪出對方時,一直困擾著他的那股氣息霎時不見,就像是無端端地消失在空氣中,驀地,在秋陽的照射下,一抹身影映在眼前的地上,他猛然抬首,一名彷彿從天而降的男子,已在下一刻躍至他的面前。
措手不及的近距離面對面,海角想也不想地退了一步朝他揚起劍,但愈是看著來者的眼眸,海角就覺得自己像是被吸去了魂魄般,非但無法對他產生防備之意,持劍的手更是在他的目光下,不肯聽從心意地緩緩放下。
「海角?」站在他身後的霓裳,在見他居然棄劍時,忙不迭地來到他的面前,不解地看著額上沁出大汗的他。
努力自眼前男子的眼神中掙脫出來的海角,費力地將霓裳拉至身後,此時陌生的男子朝他倆笑了笑,一語不發地繞過他倆,仰首直視著高高聳立的山門一會,再步回他倆的面前。
「何事?」雙手終於恢復自主的海角,忙不迭地拾起地上的軟劍防備地問。
他微微一笑,「在下想找兩個人。」
「找誰?」
「天涯與風破曉。」
海角更是疑心四起地看著他,「你是誰?」放眼天宮三山,還沒有人敢直呼這兩人的名諱,就算是其它兩道的神子,也不敢如此大剌剌地登門點名兩城城主,還有,他究竟是怎麼通過前兩道山門的?
看了看他倆一模一樣戒慎緊張的模樣,他莞爾地揚起唇角,在下一刻,他給了他們一個,足以讓他們呆在原地愣上好半天的答案。
「轉世天孫,鳳凰。」
地藏的段重樓為尋女媧,自夏末就出國門去找,至今也沒半分真女媧的消息,不過段重樓倒是曾找到個假女媧,而他們天宮的天孫,完全不需他們大費周章的去找,他就自動找上門來了。
為免假女媧的事再發生一回,在這個自稱轉世天孫的鳳凰抵達天壘城後,天宮所有長老們聞訊全都趕達,一字排開地站在他的面前檢視,就連素來從不踏出神宮的雲神,亦親自出宮前來確認此天孫是偽是真。
這個鳳凰,相貌與天孫完全不相似,但他穩重大方,看上去就有股難言的威嚴與氣勢,且他還擁有轉世前一半的記憶,無論長老們利用天宮代代口耳相傳的流言刺探,或是照天孫在戰死前所留下,至今被他們奉為聖典的書籍的詢問,對答如流的鳳凰,從未讓他們失望過,各種跡象都在在顯示了,這個親自登門的鳳凰,很可能就是諭鳥口中所說,天孫降臨中的轉世天孫。
就在對此仍存有疑心的雲笈親自出馬,想藉雲神之鏡以看出他的真面目,但出現在鏡中之人,不是他人,正是百年前尚未戰死時的天孫。
在失去了百年後,天孫終於再次返回天宮了。
證實了他的身份後,長老們的眼眶中皆含著淚,而一直代替天孫守護天宮的雲神,只是無言地看著鳳凰,就在這時,鳳凰開了口,他說,他既不要天壘城也不要織女城,還說他不過是個平凡的神子,只是想在轉世後回來看看天宮的神子們,在他完成這個心願後,他便會離開。
怎可讓他離開?無論是否經歷過轉世,天孫皆是天宮的主人,在場每個人在聽完他的話後,頓時吵嚷有若菜市,你一句我一句地央求著他千萬不能再離開,長老們甚至以死相逼,強迫他非得留下不可。
聽到天孫真如諭鳥所言降臨,且親自見過了天孫,天壘城裡,最快樂的人,恐天涯莫屬了。日日他都叫霓裳陪著鳳凰在城裡四處逛逛,要她先讓他熟悉一下百年後的天宮,但光是看天涯臉上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打什麼鬼主意的霓裳,壓根就不想去招待什麼天孫。
為此,鳳凰覺得自己實在是無辜到極點。
打從天涯把他交給某對主僕起,他們就一直沒給他好臉色看過,一個在臉上寫著不情不願,另一個,則待他冷若冰霜。
臉色很臭的那個叫霓裳,據他的觀察,她似乎是為了她表哥天涯想將她推給他,所以才在暗自生火,而冷若冰霜的那個就叫海角,話不多似乎是天性,但看他的眼神總是顯得冰冷且防備。
這種情況,若是一日兩日那倒也罷了,可他們日日都如此,這讓他實在是有些消受不了。
當夕日出現在西方的山頭,又是一日將盡時,再次帶著貴客逛過天壘城一回的霓裳,在走至自己的房前時,像是終於能夠擺脫他似地開口。
「今日就到此為止,明日見。」
「等等……」被她帶著到處晃來晃去,也被他們主僕給冷落了一整日的鳳凰,在她轉頭就走前忙攔住她,決定來個自救。
「還有事?」一刻也不想跟他多相處一點的霓裳,有些不耐地回首。
他淡淡露出一笑,「我想向你請教一事,但就不知是否太過冒昧。」
「何事?」
「你的左眼是否受過傷?」他笑意一斂,劈頭就直接指出他的觀察心得。
這些日來,他發現,海角永遠都走在霓裳的右後方,並不時騰出一手護在她的左側,若是有人走在霓裳的左側,霓裳不但不會發覺,反而還會在他人自她的左側經過時嚇了一跳。還有,昨日在參觀射場時,他發覺天宮三山的每個人都善射,海角背後也背著一柄弓、腰際配著箭筒,只有霓裳腰際上的那條金鞭顯得格格不入,雖說天涯也使鞭,可天涯若有事,頭一個反應也定會是先拿起弓。
芳容驀然變得面無表情的霓裳,在訝愕過後,不語地看著他。
她沒想到這個看來溫文無害的男人,竟對她觀察如此細微,她左眼這事,她自認一直都瞞得很好,全天壘城知曉的人,也僅有海角與天涯兩人,偏偏這個她不想理會的男人,這個明明只是天天隨著她走馬看花的男人,卻發現了她的這個小秘密。
「看得見嗎?」鳳凰伸手在她臉龐左側揮了揮,同時注意到,她身旁的海角,正一臉憂心地看著她。
霓裳將臉一板,轉身走進房當著他們的面將門關上。
「海角,幫我送他回去。」
被賞了一記閉門羹的鳳凰,轉了轉眼眸,大抵知道自己做錯什麼事後,也有些後悔方纔他不顧姑娘家顏面所問的話。
「我不該問的,是不是?」他瞥瞥身旁的海角,有些心虛地摸著鼻尖,「她不願讓人知道她左眼的事?」
海角陰冷地橫他一眼,「你的確是不該問。」
「可你知道她那隻眼幾乎看不見嗎?」在海角轉身欲先走時,鳳凰又冷不防地在他身後冒出一句。
尖銳穿過雙耳的問話,令一無所知的海角眼中掠過了一絲心慌,他震驚地回過頭,難以相信地看著鳳凰。在今日之前,他從不知霓裳的左眼已惡化到這種程度,他以為她仍像從前一般,還是可看見一些,可因她從不說,也表現得很正常,讓他這個每日都跟在她身畔的人,竟因此無從發覺過絲毫異狀。
看了他的表情後,鳳凰一手撫著下頷說出結論,「看樣子,她連你都瞞。」
海角的臉色更是因此而顯得陰晴不定。
是啊,連他都瞞,可他又不是別人,為什麼這種大事霓裳不告訴他?他無法明白霓裳的想法,也不知她為何要這麼做,同時他更對自己的一無所知,深深感到自責不已,因初來乍到的鳳凰都能看出霓裳隱瞞了什麼,離她最近的他,為什麼卻沒有?
鳳凰安慰地拍拍他的肩,「不是你沒注意到,是她演得太好。」
「但你注意到了。」海角避開他的碰觸,最難忍受的就是這點。
「有時候,盯得太緊,反而會因盲點而看不清。」鳳凰搖頭晃腦地說著,「你與她處得太久了,我只是運氣好,不小心看出一堆你倆透露出來的異狀。」
不知有沒有將他的話聽進耳裡的海角,僅是沉默地緊握著雙拳,鳳凰側過首,仔細地看著他眼中,清清楚楚所盛藏著的內疚與自責,半晌,他歎了口氣。
「若有心事,可與我談談。雖說不一定能有助益,但我保證,我是個傾聽的好對象。」
想到他對天宮來說是何等身份,以及天涯當他是下一個霓裳欲嫁的對象,海角便回絕地撇過臉。
「別再對我充滿了敵意好嗎?」鳳凰告饒地抬起兩掌示誠,「我知道城主有意將我與她湊一對,關於這點,你大可放心,因我對她無任何非分之想。」為什麼這年頭好人這麼難當?
聽了他的話,海角非但沒半分感激之情,反倒是微怒地斂緊了眉。
「為什麼?」是因為……霓裳的眼,所以他嫌棄她?
「君子不奪人所好。」鳳凰意有所指地瞥向他,沉穩地露出一笑,「我還滿喜歡當個君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