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語驚四座,唯有身穿斗篷的他安靜如舊。
「無識不回來了?」
無聞、無真和無音錯愕之後倒是能體會他的動機,剩下無覺呆若木雞。
無聞的喟息低得沒人聽見,手裡握著的,是她贈別的鏡,解開封印的她……痛不欲生吧?
情,這個字,太艱澀,太辛苦。
他自無受的傳遞中取過薄書,古樸典雅的書,曾是魔界人寄予多少希冀的寶物啊?
火,自封面「火之封印」四字開始燃起,他放下書半飄空中舞一曲斑斕。
「我們不需要火之封印了。」
淡淡的話,淡淡地解釋了他焚書的緣由;火之封印,千萬輪迴來悲劇的起點,該是讓它結束邁入終點的時候了。
有始有終嘛!封印的愛恨恩怨,就讓它落幕,往後又將是另個輪迴,另個愛恨恩怨吧?
呵!那不重要了,至少,在他的生命中已經不重要了,屬於魔界的無情不在了,屬於真實自己的無情剛剛誕生,他不會再為別人活了。
書,在火舌吞蝕下化為片片灰頁飛逝,飄掠過他的眼,奔向蒼穹,奔向屬於魔界的藍天。那曇花一現的光華,熄滅後留下了什麼?
半輩子來汲汲營營的追求到什麼?
或許,只餘留心頭二段轟轟烈烈的椎心刺骨,做為證實過去的確發生的灰燼。
六個人踏在情居的土地上,百感交集,各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無真和無音不再尖酸刻薄地只知擊垮無受、無覺。她們在火焰中似乎略悟了某些啟示,說穿了,她們也答不上來她們真正要爭的是什麼。
可笑吧!活了數百年,她們才猛然驚覺她們活得漫無目的,她們貢獻了什麼?身為魔界高級領導人物,她們的舉動和區區的人類相比竟顯得這般幼稚愚昧!
無聞的感觸更是強烈,直到見到江芝蘋,她才明白什麼叫淚水,什麼又叫堅強,有淚者並非弱者,心中存愛的淚水才是真正的堅強,才是寰宇無堅不摧、所向披靡的武器,因為他們有愛。
仔細從頭想來,她並不愛王,她只是想自私地佔有像王那樣出眾的人,她根本不瞭解他,更談不上為他犧牲;他只算她的偶像,她永遠追不到的幻影,所以存著太美的不切實際,以至於視其他能接近王的女人是心頭大患,江芝蘋的淚和笑令她如遭轟頂。
是什麼力量能使一個人在流淚的同時,還可以笑得如此燦爛?
她是真正用一切在愛,愛得傻氣,也愛得用心。
無聞徹底地醒了,所有的怨恨不過是自己製造出來捆縛自己的繩索,王從沒對她假以辭色,她憑什麼怪他負心?她對王只有敬畏悸懼,敬畏和悸懼是愛嗎?
她抬頭挺胸向前:「王,我有件東西要還給你。」她攤掌,小圓鏡流洩出彩芒:「江小姐給我的……」
「既然是她給你的,就是歸你所有,跟我有什麼關係?」他難得地笑了:「我很高興你終於明白了。」
無聞狂凜,一個哽咽便已跪下拜倒:「王,請你原訪無聞。」
「你做錯了什麼我怎麼不知道?我不記得你有什麼地方需要我原諒。」同一句話,以前的語意和此時簡直是南轅北轍。
他遙遙對著擎天火柱,支撐起魔界藍天綠地的火柱,是她的血,是她對萬物的盟誓。
「宇劍,就讓它在那吧!」
火之封印的時代過去了。
「魔界以後就仰賴你們共同奮鬥,我不回來了。」
沒有人開口勸留,也沒有人詫異,因為他們都沉浸在奧妙的清靈中,似乎天大的事也不能讓他們再側目;是愛結合了他們,也是愛教會了他們應該珍惜什麼。
「魔界的禁咒已經隨著封印解除了,告訴魔界子民,不要害怕去愛,「愛」是六界的根源,也是最不可思議的力量。」
他驀然大笑:「誰要能再驅動宇劍,誰就是下任魔尊。」
因為唯有愛才能再使「宇劍」移動分毫。
無受等人躬身稱是,他的這句話,是不是另一則故事的預言?
不止是無情,他們大家也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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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坦誠傾言,江裕夫婦搬進海邊小屋,一家子正式團圓,早晨由女主人潔西卡負責早餐,幫無識分擔了許多工作,閱人頗廣的潔西卡對無識寡言實在的性格很是賞識,私心把他當成女婿毫不見外,江裕亦然。
為了女兒,江裕把公司的事完全拋下,交由部屬打理,僅用電話、傳真機遙控產業,因為他心裡有譜,和女兒相聚的時日不多了,此刻就算要他用所有的財產來換女兒的健康,他甚至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他疼芝蘋的心,只有同樣癡愛芝蘋的人明白。
在小屋裡,他們過得充實快樂,雖然芝蘋的傷沒有好轉的跡象,但她笑靨卻不是假裝的。
這天,江裕把年輕人趕去海邊散步,自己說是要和太太享受獨處;末了,還朝無識眨眼示意,無言中遞交「重責大任」,令無識哭笑不得。
不過,他很感激江裕夫婦倆處心積慮為他製造機會,只要能多看她一眼,多和她相處一秒,他就覺得置身天堂,所以他貪婪地依戀每次秒針的跳動,因為時間現在在他眼中是最奢侈的寶貝。
由於失血會導致肢體僵硬,所以無識必須攙扶著她,芝蘋全身的重量大半都倚著他,只有雙腳是靠她的指揮而行動的。
第十九天了,他的幸福只剩十一天了。
「識哥,最近我總有奇怪的感覺……」
他們的足跡,已是沙灘上的常客,天上海裡,繪畫的都是他們再熟稔不過的景致。
芝蘋的話藏了好久,她一直不曉得該不該說:「好像從我們搬到小屋就開始了。」
「你是說你自言自語的習慣?」
十九天來,芝蘋養成了對空氣說話的習慣,只要傍晚一到,她就在房間悶著說一大串話,講得津津有味精神十足,晚上是她一天中最有活力的時刻。
芝蘋靦腆地笑:「你們會不會認為我不正常?」
「我相信你有理由。」
「還是識哥最瞭解我。」她愛嬌地吐吐舌:「我大概是想他想瘋了,每到黃昏,我就感覺到他在我身邊陪我到我睡著,剛開始我很肯定是他,但是現在我不敢確定是不是出自我的幻想。」
「怎麼說?他能來陪你是件好事呀!」
「可是……為什麼?他不是拖拖拉拉的人,不喜歡沒頭沒尾,要嘛他會和我長談把事說得一清二楚,要嘛他就避不見面,默默守候不是他的原則。」
「或許他有苦衷……」無識別具深意地暗示:「也或許他沒有臉見你。」
「啥!」芝蘋捶了他一下:「沒有臉不成了「白面魔王」?是我握著他拿劍的手自殺,又不是他送劍入我腹,他不會因此而躲躲藏藏,所以我在想會不會是我精神錯亂。」
彼方有三五小孩圍在那築沙堡,看他們興奮地繞著小沙堡來回跑跳,芝蘋由衷泛起笑容。看著孩童的純稚,也是件快樂的事,她從別人的開心中尋到了自己的歸向,恍然會意,原來幸福並不難求。
「其實,我也不能再要求什麼,能當做他在身邊聆聽我細說生活的點滴冷暖,假想他也分享我的喜怒哀樂,本身就是幸福,他是否真的有來反倒不是重點。只是我還是有些憂慮,怕現在的幸福會讓我捨不得放下,怕那天來臨時我會哭……」
「芝蘋,還記得一句話嗎?」
「哪句?」
「捨或得,端看你的心。」
無識的點示,讓她垂首冥思起來,當時她就是看開了捨與得才會如此寧靜地獻血,她捨去她的血,得到如今的幸福;她實踐早已衍定好的使命,意外地豐富了生命,如果她沒有看淡死亡,現在的她還在魔界飽嘗情火熬煎吧?是捨是得,端看心立的角度,既是觀點上的問題,何來煩惱?轉個彎再想不就成了?
那天還沒來臨,她何苦掛念這麼多?能擁有的,能把握的為何要向外推?與其懊惱該不該放縱對他的思念,何不順其自然,讓她的心引領她的人去走?
「總是心先知道,頭腦才跟若想通。」慈寧不也對她引述過湯瑪斯·克萊禮的話嗎?
芝蘋覺得自己笑得像淺野溫子一樣薰和淺柔:「識哥,謝謝你。」
「謝我啥?」他學她的語氣,誇張的表情入木三分,還真有她的韻味。
「如果不是因為我不貪心,我一定會無法自拔地愛上你。」
「哦?」他的挑音透著濃濃的疑寶。
「是呀!我媽從小就教我做事要專一,不論是讀書吃飯還是洗澡都要專心,甚至連剪指甲也馬虎不得,要是稍有閃神,准剪到皮肉,所以羅!我奉行一心一用的座右銘,談戀愛也不例外,如果我要是貪圖你對我的好就說愛你,那我豈不變成水性楊花,用情不專的人?雖然很八股,但卻是我改不了的習性,至少,我還有點良心不會欺騙你,我想了又想,全身上下三百多根骨頭中就只有這點「傲骨」值得你欣賞,算是對得起你的護佑之情。」
無識矛盾不語,芝蘋說得沒錯,他不就是因為她的坦率而為她癡狂嗎?但私底下他何嘗不希望她對他撒點謊,就算明知是假也願意篤信。只可惜……她太有良心,連個奢望都不施予。
「識哥。」
「嗯?」他下意識應著。
「你老實告訴我。」芝蘋停下腳步:「你動了什麼手腳?」
「什麼什麼手腳?」
「不要迴避我,看著我。」芝蘋輕輕命令。「我的時間只有六天,為什麼還能活到現在?」
「是你的力量和上天的眷憐,它知道你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孩,所以仁慈地不加重你的苦。」
「你撒謊。是你動用你的力量幫我的對不對?在人界你不能露元神,力量有限,我看得出來你的身體狀況一天比一天差。識哥,生死有命,強留只是徒增哀歎,你又何必……」
「要我眼見你死,除非我先亡。」
「識哥!」芝蘋發現事態嚴重,慎重地說:「如果你繼續趁我入睡為我延命,我就和你絕交。」
「芝蘋……」
「我說得到做得到,不但如此,我還會把命還給你。」她倔強地抿抿唇:「不是我的生命我不會強佔。」
「芝蘋……」無識莫可奈何地妥協:「好,我答應你不會再施力幫你,你別氣。」
「識哥,你還要答應我,不可以做傻事。」
「有你在,我會做什麼傻事?」
「就是我不在了,你更不能做傻事!」
無識明朗露齒:「放心,我已經沒有什麼傻事可做了,我的使命也盡了,此生我並未白走。」
芝蘋沒有聽出弦外之音,釋然頷首:「識哥,不要怪我凶你,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和他,爸有潔西卡,綠音他們也都有了歸宿,不必我再操心,可是你們……」
一個系情,一個欠情,兩個都是她最終的牽念。
「等我不在了,你就回魔界重新過你的日子,沒有我搗蛋,你會過得自在些。」
「別說了,風有點涼,我們回去吧!不要冷著了。」
兩人往回走,交疊的影子拖著長長的情,當他們走遠,沙上的足印也被潮水抹去,不留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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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光陰奔逝,芝蘋昏睡的時間愈來愈長,有時候醒來不到一小時人又沉睡了去,大家都心知肚明,江裕也不要醫生再來小屋看診了,因為醫生說他盡力了。
屋裡的幸福跟著芝蘋睡著了,寂然蕭索的空氣中沒有往日的輕快,窒郁越堆越高。
他們都很有默契地維持著表面上的愉悅,為的就是不讓偶然醒來的芝蘋難受,但,小屋逐漸變成了只有芝蘋醒來之際才有歡笑聲。
深夜,江裕夫婦睡了,他還守在床邊。
「去睡吧!她醒了我會通知你的。」站在暗壁旁,他也不眠不休了一段時日。
「今天是第二十九天,你要我的最後一夜浪費在睡覺上?」
「要是她醒來發現你先她而去,她會恨你的。」
「愛與恨,都是人類兩極的感情,雖然我不能擁有她的愛,讓她恨我也不錯,至少我在她心中還有一席之地。」
「阿情……」芝蘋囈語:「慈寧……綠音,奕霆,對不起,慈寧……對不起!」
「雖然她嘴上不說,可是她還是想見朋友們一面。」
「我去找他們,他們不是全回人界了?要找他們應該很容易。」無識的提議他只一笑置之。
「不用了,已經有人去了。」
「可是來得及嗎?」
「你忘了芝蘋是誰帶進魔界的?」
無受!
「知道地址,找起人來不就簡單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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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鈴短促地驚動空氣時,他們正好圍在一桌蹙眉相對,因為慈寧敏銳的感應。
他們坐困愁城了一夜,只能一籌莫展地窮著急,慈寧藉由心鏡、玥杖之助感應到芝蘋命在旦夕,卻找不出她在哪裡。奕霆也試著搜尋,但在他透視的範圍內並沒有芝蘋的人,他的能力已提高到可以看到地球另一端的「氣」,但就是找不到芝蘋火紅的特殊色澤。
他哪裡知道芝蘋因失血又換血而導致「氣」的淡化?
冷寞和傲凡都因愛妻的憂急而感染了沉鬱。笄月也噤聲不語,大伙窩在綠音小小的家裡沒有人想睡。
所以門鈴響第一遍就馬上引起眾人注意。
時已清晨,誰會大清早就登門拜訪?
綠音開了門,門外站著的,是個一看就知道非常人的人,他的氣勢類近冷寞的黑,卻又獨樹一幟的冷。
「你是谷綠音?」無受看著眼前嬌小的女子,她就是他四個多月前要抓的人,前 後半年不到,他和他的世界就因抓錯了人而起了莫大變化,誰說冥冥中沒有力量?
「你是什麼人?」
一群人全圍了上來。
「報路的人。」無受的個性向來不囉嗦:「如果你們想見江芝蘋就跟我來。」
話才剛落,門馬上大力被甩上。
六個人也不廢話,異口同聲地道:「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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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伯母,我以後不能照顧芝蘋了。」
江裕夫婦不由得要問:「為什麼?」
一個月來,他對芝蘋的付出只會比他們多不會比他們少,他突兀說要走,必有隱情。
「你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江裕在商場上多年,早就練就了察言觀色的功夫:「這幾天你的氣色很差,是不是人不舒服?」
無識搖首,他的力量正急速流失,撐不了多久,他必須趕快離開,否則要是芝蘋醒來,他就走不了了。
「你們就當我死了,不要再對芝蘋提起我……」
「你騙我!」
「芝蘋?!」
她慍怒地靠著牆壁,今天她覺得自己精神特別好,想起來走走,不料卻聽到他的實話。
「每次我醒來,你的精神一次不如一次,我原本就懷疑原因,沒想到你還是騙我!」
「我沒有騙你,在答應你之前我就輸血給你,我並沒有違背我們的約定!」無識慌了手腳:「你相信我!」
「為什麼?這樣你會死的,我不要你死,識哥……」芝蘋怒急攻心,一口血自鼻喉通了出來。
「芝蘋!」
無識抱住了她,跌坐在地,現今的他比普通人還弱,擔不起芝蘋墜倒的衝擊。
「為什麼……要我欠你這麼多?」
「你不欠我!你誰都不欠!」無識高喊:「無情,快救救她,芝蘋岔了氣,亂了血液的運行,快來幫忙啊!」
江裕夫婦怎麼也不相信有人可以憑空出現在他們眼前,但那個一身被斗篷遮得見不到人的人確實憑空出現了!
芝蘋抽搐,血大量自傷口湧出,她使盡力氣抓住了他發光的手:「不……不要治,我不要用別人生命換來的呼吸……」
他猶豫著。
「求求你……別讓我死也不安心……」
「無情,快救她呀!」
他的手縮回,無識脹紅了眼。
「你怎麼可以見死不救?你不是愛芝蘋嗎?」
是,他愛芝蘋,所以他不要她再拖下去,就算他出手,也只能延個一兩天,乍看可多活一兩天或許可喜,但芝蘋的愧疚自責與傷患折磨又會多受四十八小時。
他愛她,不要她受苦,所以他不救她。
「阿情,果真是你。」芝蘋沒有向他道謝,因為她知道他對她的愛,愛何需道謝?無情與她靈犀相通已不必多說,從他袖手的瞬間乞求她諒解的眼神,她就知道了。
除了愛,魔尊無情會向誰低頭乞求?
無識的淚第三次流了下來,他一生就哭這麼三次,而三次全是他至愛的死亡,第一次是在撒他妹妹的骨灰而落,第二次是與芝蘋道別,她決意要解封印時掉的,第三從還是她……
為何他總在為死亡哭?
芝蘋吃力地想抬高她的手,但他卻反射性地在看出她的意圖後閃過她的手。
「阿情!」手墜落:「讓我見你一面,阿情!」
如果他神秘的來法讓他們嚇掉了魂,那他的容貌便是喚回他們知覺的因素。
他撥開遮面的斗篷,把自己完全暴露在嬌炙的陽光下,凹凸不平的皮膚縱橫糾結在一起,火舌舔舐過的傷疤呈四十五度斜角整齊劃開他的臉,成為他半人半鬼的分明線,難怪他以斗篷遮蔽,不知情的人看了莫不尖駭才怪。
就在她還沒有所舉止時,他想再拉回斗篷,芝蘋卻不知從哪生出來的力量,她牢牢扣住他的手。
「不,別自卑。」
「我已經不是無情了。」
「你本來就不是無情。」芝蘋的臉龐浮現如夢似幻的陶醉:「從你在我噩夢中握住我的手開始,我就知道你不是無情人。」
「那是我為了封印……」
「不管為了什麼,我都相信你是愛我的。」嘴角的血絲聚集成血淚,但她依然笑得甜蜜:「善變是傷心人的面具,無情是斷腸者的哭泣。」
她的手終於得償宿願地貼在他半邊有如被燒壞的陶瓷品的頰,她不摸他完好如昔的那邊,而選擇感受他不肯見人的灼傷,他知道她的意思,她由小小的觸碰中傾吐了好多話,好多癡傻的話。
「很痛吧?」
短短三個字,釋放了他內心的禁錮,解開了他套在心上的枷鎖,像尋獲了鑰匙般,啟動了他澎湃的感情,他的眼潮濕了,卻是前所未有的悸熱。
她看穿了他的本性,她知明他的本質,脫去重重外衣與偽裝的無情是純真聖潔的。是的,年少的無情是詩意的,是善良的,更是每個人都料想不到的熱情真摯,一度他迷失了自己,芝蘋卻努力不懈地把他找回來!
暖暖的,熱熱的,不明所以的東西自心底升起,自他以為早已荒蕪的心田升起,匯成巨流奔馳在臉上。
「不痛,一點都不痛。」
他同樣燙痕斑斑的掌覆貼住她的手,突然間,他覺得她的手好溫暖好溫暖!
「珍重自己。」
「芝蘋,我的靈魂會找到你的靈魂。」他的下巴因酸楚而顫抖,語音不清:「你也要為我珍重自己。」
「識哥……」芝蘋急喘了幾下:「對不起,我又任性,辜負了你,我是真的很幸福……」
「芝蘋!」江裕夫婦淚已成河:「女兒啊!」
「爸,媽,告訴慈寧他們……我很幸福,不要為我哭,我不喜歡眼淚。」
「芝蘋,等我,我就來!」無識已無淚:「黃泉路上淒冷,我會陪你走。」
芝蘋的神識迷濛,父母的淚,他倆眼底的余痕,每滴每顆都是愛吶!
後來,她才發現,原來自己也哭了,以淚珠償淚珠吧!
再望向他幽邃的星眸,郎君還是緊握著她的手,她最後綻放她秀美的笑顏,嘴唇喃喃成形。
「我愛你。」
在她眼睛合上的剎那,她看到的是闖入屋中的他們。
慈寧、奕霆、綠音,別為我傷悲,能見到全部我愛的人,芝蘋很幸福……很幸福。
「芝蘋!」
「心玥,快救芝蘋!」慈寧的恐懼沒如此深過,不,芝蘋不能死,她連話都還沒說,連傲凡都來不及介紹給她認識,芝蘋怎麼可以死?
光芒大熾,包住了芝蘋,笄月也不落人後地加以情環相助,眾人屏息以待……
琉璃般的圓光回返褪去,留下笑容安詳的她。
他們都呆住了,心玥和情環的力量沒有產生半毫效果,連血都沒有止,而芝蘋的容顏,彷彿睡著了。
綠音嗚咽一聲,倒進丈夫懷中。
慈寧兩腳疲軟,差點跪坐在地,傲凡適時摟住她。
此刻的小屋,是灰色的死寂。
「芝蘋!」奕霆走上前搖搖她:「嘿!還裝死?別開玩笑了,快起來,快起來啊!」
江裕夫婦已不探究他們怪異的來歷和光芒出自何處,他們的女兒離開了,永遠地離開了,他們還有什麼心思去想其他?
無識始終沒有放開她,他不會再和她分開了。
「阿情。」他跟著芝蘋如此喚他:「把我和芝蘋一起火化,我要和芝蘋一塊睡在海裡。」
海的旋律,好美,好醉人;千古不變之音吶!如果能徜徉在其中該有多好?
芝蘋的笑語縈縈印在腦際,你怎能這麼狠心?你怎能丟下我自己去?
無情還是握著她的手,還她一句她生前沒聽見的誓約。
「我愛你。」
無識倒下,無聲無息,如他的愛那般悄悄追隨。
但願來生,但願來生,還能與你相遇。阿情、識哥、爸、媽、慈寧、綠音、奕霆,謝謝你們。
「無情,是你!是你!」奕霆雙目盡赤,揮拳就朝他揍去:「一定是你害死了芝蘋!一定是你!」
拳,挾帶著力量落在他的身上,他沒有閃,也沒有避,血滑出了嘴角,而他仍屹立不屈。
「你們走吧!」
無情抖開了斗篷,將奕霆送至門邊:「不要吵到芝蘋。」
「你!」奕霆正想上前,身形卻硬生生地煞住。
「奕霆,走吧!」笄月抓住他!「起火了。」
原來無情不止震開了奕霆,還散發了火星,火花似乎有生命般壯大起聲勢。
「魔尊,你憑什麼要芝蘋死在這?」奕霆的憤恨中錯雜著不甘願的激越:「你憑什麼?」
「憑我愛芝蘋。」
冷寞已經扶著懷孕的綠音走出去,慈寧在傲凡的依持下開口:「奕霆,我們走吧!」
「就讓他們在一起。」江父面無表情,空洞的心沒有漣漪:「芝蘋要火化,我們就照她的意思吧!」
傲凡攙著慈寧離開,江裕夫婦也相攜而去。
「奕霆,走吧!」笄月不免惆悵,芝蘋還沒與他們熟識,就這麼撒手,世事的變幻怎可預料?
「你不?」奕霆不想相信,但他的作為的確是要陪葬。
「我愛的人在這裡,我為什麼要走?」
「你別以為你這樣做,我就會原諒你!」
嘴角彎了彎,被火焰圍攏的他竟有抹月亮的淺光:「我要你原諒?」
「魔尊你……」
「我不是魔尊了。」他擁著她:「再也不是了。」
「奕霆快走,出路快被燒斷了。」笄月拉著他就跑,越過火簇的襲擊逃出門,奕霆不時回首。
火中的他,彷彿靜止。
大伙全在屋外,眼見火焰一步步吞盡房屋,但奇異地,火像是在小屋內落地生根,只在屋中焚燒,沒有蔓延四鄰的跡象。
慈寧淚灑衣襟,沾染了胸前掛的項鏈,由心鏡和玥杖相組縮小的心玥。
驀然,心玥杖透出紅光;笄月的情環也同時散耀同樣的紅光。
「這……」慈寧疑惑,笄月卻跳起來。
「芝蘋沒死!」
「什麼?」
「芝蘋沒死!」笄月躍然:「芝蘋的靈魂在心玥和情環裡,難怪芝蘋的肉身沒有起色!」
「你在說什麼呀?人死了,靈不就隨輪迴轉世了嗎?」
「你忘了五寶的力量?」笄月笑咧了嘴:「心玥再加上情環的力量足以使人轉生成精靈,在半年內長成死前的年紀,只要留住魂魄,我們恰好在芝蘋斷氣時趕到,所以留住了芝蘋的神識!」
奕霆毫不遲疑便朝火屋大喊:「無情,你快出來,芝蘋沒死呀!」
火,熊熊燃燒,風姿絕代的舞,像是他們至死不渝的情,他們看得癡了,以至於沒注意到一道人影閃進火場。
一時間,他們忽然開心不起來,因為屋內的他沒有出來。
抬頭,沒有陽光,因為烏雲不知何時罩滿天際;他們都佇立著,直到雨絲朦朦朧朧地落下,直到火——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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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灰,抓在掌中撒進海裡,巖上的他目送著灰燼飄落,海浪捲起波濤,吞掉渺小的灰顆。
「我欠你一份情。」
他身後的男人笑笑:「你欠我的是個完美的結局。芝蘋沒死,你怎麼可以自暴自棄?」
海風調皮地與他的斗篷嬉戲,海巖上的他,遺世孤立:「我會找到她的靈魂。」
這是他所能給予的承諾,無受點點頭,他也沒什麼好求的。
「芝蘋教會了我很多,尤其,她讓我知道,我今生的使命是為了她而把你拉出火焰兩次。」無受拍拍他的背,有力的臂上赫然綿延火燒的疤痕:「幸好那時你還沒被濃煙薰昏理智,不然我可要死在你掌下。」
那時候他溜進火場中,在視線不佳的火煙中找到他,想拉他幻挪出去,卻被他當成意圖不軌要擾攪芝蘋永眠的人,差那麼一點就打死他。
「記著,你欠我兩條命,要拿大團圓來還我。」
「無受。」他喊住他,半天才道:「謝謝你。」
無受揮揮手,確定沒有人在附近,畫起光圈隱沒。
聽濤是非常別具深度的藝術,你要它喜它就奏喜,你若是悲,它就拍打出低回的調音。
芝蘋啊!你是如此善體海的心,你從海中聽到的是什麼旋律?無識呢?你又聽見了誰的情?
「無識,海裡冷嗎?你後悔嗎?」
不!不悔……愛怎會後悔。
崖巖上傳來他的聲音,緲緲來去:
愛怎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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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復一日二百八十天在他悼念下成為撕落的日曆,而他天天佇守崖上的身影,不知是多少人談論的話題。
她一進入漁村,就耳聞好多嗓音竊竊私語,有洗衣的婦人,要出海的漁夫,以及坐著搖椅的老翁對孫兒講述著這則傳奇。
「半年前,這裡發生了件奇怪的火災,燒掉了最靠海的那楝小房子,怪的是火在燒光小屋之後就自動熄了,我們都親眼目睹四對男女站在那一動也不動,有老的、少的,還有一個已經懷孕的,看樣子是四對夫妻,後來雨下了起來。」
「爺爺,屋子裡有沒有人啊?」
「有沒有人只有他們知道。」插嘴的是拖著漁網的漁夫:「不過從隔天起,那個怪人就站在那裡,半年來不管颳風下雨他都不離開崖巖,每天固定天沒亮就上去,直站到太陽下山又不見,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爬上海柱,他站的岩石距離最近的崖岸可有十來公尺呢!」
「真的?!」小孩們仰慕不已:「他會不會是游過去的?」
「誰曉得?不過大家都在揣測他在等什麼。是一件事,一個人,還是一絲跡象,反正他就神秘地凝立著,儼然是我們村子的精神指標,好多人來村子就是想看看他長什麼樣子,只可惜他半年來都披著黑色的斗篷,海溝又深又有漩渦,沒人過得去,所以沒有人看過他的面目。」
「他一定很帥,為了追悼他的愛人才天天望海,說不定他的情人死在海裡……」
「才不是咧!他一定是鐘樓怪人,不敢以面示人,所以披著斗篷故意要引人注意!」
接下來的紛爭,她沒有聽下去,今天她是來視察小屋損毀的情況,爸媽答應斥資重建,雖然他們很捨不得她,卻也只有點頭允許她定居此地。
但,她決定先去一探究竟,因為心底的那陣騷動和如許莫名。
海上孤立著石柱,遠遠可見他的身影,她矯捷地躍上崖岸,爬下崖壁,瞄瞄四下,好極了,沒有人!
慧黠雙眸閃爍著精靈頑皮,集中心念,人便離地飛起;當她撿回她的命時,大家都替她好高興,但她老覺得不對勁,慈寧說她因為轉生而忘記了很多事情,他們告訴她,她原本的姓名、家世背景,賦予她嶄新的記憶,可是她的心裡總惦著某些東西,好像她忘了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所以她決定回來找尋,而當她翻出父母收藏的相片才發現她曾在海邊住過,他們為什麼都不說?
江父敵不過她軟硬兼施,答允了她定居海邊的要求,芝蘋自己也大惑不解,為什麼她會在看到了海灘的相片就衝口說要住在那裡?所以她來了,來找答案。
飄過海溝,她不想多用與生俱來的能力,所以咬牙爬上高峻的海柱,好不容易跨上柱頂,狂冽的海風就吹得她站不穩身體。
哇!能在這麼「涼」的海風中站一整天,難怪他不會熱得抱頭鼠竄。
「喂,老兄!」
她沒大沒小地點了點他的肩:「你在這裡幹什麼?你的妻子還是情人死在這嗎?」
他緩緩地,緩緩地轉身,白日的清晰映出他一張被火紋身的臉。
怎麼有人能同時兼備力和美?
半邊的俊顏襯著另一半仿似被惡魔抓毀的焦肉……他是人嗎?
不!不對!是他!就是他!夢中人,半年來無時不侵擾她的夢中人,她忐忑難定的緣由。
你是誰?她想問,卻咽淚哽聲,她怎麼了?她怎麼哭了?是不是因為他的眼神太溫柔?不!他只是陌生人呀!
無情含笑,是她,他一眼就看出是她,雖然她的形貌與以往不同,但他卻觸見她淚華中的相思。
「你來了。」
是的,我來了,來實踐我們的約定。
「你……認識我?」
「我的靈魂會找到你的靈魂。」
她陷入意態蒙昏中,舉手,她的雙掌柔覆在他的臉頰上,咦!排山倒海地朝她淹來的是什麼東西?
對了,是記憶,是她遺落的記憶……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
「阿情……」
「我愛你。」
但願來生,但願來世,能再與你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