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壞的稻草還差不多!
雖是在野外,但祖言真還是將自己惹人注意的紅髮包起,用囊袋蹲在溪邊汲著水,不忘用淺色眼睛的餘光瞥視後頭那個真的沒有逃跑的傻楞子身上。
書獃就是書獃,淨會動嘴拽些聽來漂亮的文。
這傢伙不可能認識她的,當然也不會知道她捉他的理由,那麼,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為什麼可以如此一點都不慌亂地在傻笑?
聽說他少年天才,年僅十六就中了進士,若朝中那些個大官都像他一樣沒有危機感,她真懷疑那撈什子的八什麼文是不是會讓人讀壞了腦袋?
右方草叢有點動靜,祖言真將裝滿的水袋收起,放輕動作,抓了把石子在掌中,仔細地找尋目標所在。眸一閃,將硬石彈飛射出,只聽一聲嗚叫,獵物倒地。
她站直身,上前撈起一昏死雉雞。
「今晚不愁沒糧食了。」很快地掏出一把鋒利短刀,殺之、去毛、除髒、清洗,拿根木枝將一頭削尖刺串,她將晚餐掛上肩膀,走回歇腳處。
因為天色漸黑,她之前就已生好了火,只將那雉雞擱上火堆旁,就等著肉熟飄香。盤腿坐下,朝旁邊睇一眼,冷冰冰地道:
「沒你的份。」這雞。「要吃就自個兒去獵。」
餓他個一天一夜他就知道怕了,不是有人說過,百什麼沒用是書生,就是看準了他的無能。
邢觀月坐在一斷裂矮幹上,雅逸的氣息跟背後荒野山林對比下,突兀又不協調。他緩緩地側首,倒是不怎麼擔憂自己會餓死,只道:
「在下與姑娘在今日之前可說是素末謀面,如果不是邢某誤會的話……姑娘似乎很討厭邢某?」不論言語或態度,都充滿排斥。
又來了。只要他一開口講話,她的耳朵就生疼!
「管你什麼閣下在下還是地下,你也別姑娘姑娘地窮嚷,我姓祖,叫祖言真。現在只有咱們倆,除非你跟鬼交談,否則就算不用喚名我也知道你是在同我說話。」就是看他不順眼,溫弱得像花草,踏踩即扁,這種遇到困難就只能等著別人援救的廢物,她向來不喜。
「言真……」他忽地喃喃。
她雞皮疙瘩頓起:「喂!雖然我告訴了你名字,可你也別喚得這麼親密!」
「不。」他親切淡笑。「在下……邢某並不是在叫祖姑娘,只是自言自語罷了。」言真……言真嗎?當真是個很有趣的名哪。
「夫,書獃怪癖還真多。」她沒忌諱,就當著他的面如是呸道。見雞肉已半熟,她撕下一腿,將木串轉到未熟處再烤。「你難道不明白自己的立場和現在的遭遇?我不知你是蠢還是笨。」真個是沒藥醫的傻瓜。將烤腿放置嘴邊吃將起來,肉汁四溢,弄髒了手她也沒理,只伸出舌舔去。
他望著她豪邁的吃相,思考了一下,才溫文道:
「被擄之人,乖乖聽話才是上策。」何況對方既然大費周章地將他抓來,想必是因為另有用處,所以暫時倒也還不用擔心小命會不保。明亮的眼兒因笑意而瞇著,一派牲畜無害。
說得好像很有道理,但語氣中那怪怪的諷刺意味是她的錯覺嗎?祖言真哼一聲,恫喝道:
「小心我心情不好就真的殺了你!」實在瞧不慣他老神在在的言行,快點求饒或許她還能給他幾塊烤皮吃吃。
「啊。」邢觀月皺起秀麗的眉毛,帶點煩惱地道:「你會嗎?」
她頓住,根本沒料到他會這麼直接反問。
「我——」不會。
奇怪……不過幾句話而已,怎麼就有種情勢往他那邊傾的感覺?祖言真抬眸打量他,還是一拳就可以打死的礙眼樣。難道是自己太敏感?
為什麼他不雙膝跪地,或者求她別宰了他?她將雞腿骨頭丟在地上。
「我警告你,反正你別想玩花樣,否則看我這一路上怎麼折騰你。」拖在馬後面跑,或者不給他食物和水,總之方法多得是。
「嗯……請問祖姑娘想帶邢某上哪?」直挑重點。
「你想我會說給你聽嗎?」她冷冷一笑。「總之那些蠢官兵是沒法找到咱們的,你死了這條心吧!」再扯下一隻雞翅用力地啃。
「祖姑娘未曾見過邢某……不擔心我只是個餌,而你抓錯了人?」他掩唇,麗目閃爍。
祖言真一怔,隨即將木串拿起,大口咬上剩下的雞肉,表情陰鬱。
「若抓錯,那我自個兒再想法子就是了。」壓低了聲,不曉得是因為嘴裡在咀嚼東西,還是刻意不想讓他聽到。
邢觀月垂眸,不過倒不是覺得灰心。
「對了……祖姑娘騎乘的那匹馬呢?」長袖依舊是遮著唇瓣,飄飄晃晃地透出話聲,夜色深濃,隨風搖曳的火光照在他面上,看來好似陰晴不定。
「你想搶我的馬,然後半夜逃跑嗎?別說我沒提醒你,火兒的脾氣一向暴躁,除了我以外是不可能有人馭得了它的。」火兒是她給黑馬的小名,這馬伴她多年,極有靈性,她向來不用繩子拴綁著它,所以歇腳時便讓它自個兒喝水去了,白天自會返回,若他想把主意打在火兒身上,別被當場踹下地踩死就不錯了。
唉。他斯文的笑泛著些許無奈。
「祖姑娘……在下……邢某已經說過,不會趁隙逃跑了……」好像還是不太行,這下……該怎生才好?
「你講話做啥模糊起來?」她瞠目瞪著他,發現不對勁了。
那眼神,怎麼那麼水潤?簡直比女人還嬌媚!
「……實不相瞞……邢某……一到日落……便會嗜睡……」所以……一直忍著呵欠找話說……可是……他低斂的長長雙睫更濡濕了。
「等、等等……你——」真的要睡?現在?這裡?在她這個擄綁他的惡人面前?!
她還沒好好地嚇唬他,還沒給他來個下馬威,還沒把津津有味的吃相完整表現,還沒讓他對她搖尾乞憐下跪討饒——
她是山賊,他是俘虜!
她是厲害的山賊,他是可憐的俘虜!
她是武功高強的山賊,他是聽人擺佈的俘虜!
她她她……
他他他……
只見邢觀月放下了衣袖,倚著身旁的粗干,面容安詳恬靜,已沉睡而去。
手裡拿著的烤雞還滴著美味的汁液,她不管暴什麼天物,一把丟到旁邊,從腰間抽出黑色長鞭甩上夜空——
「你——給——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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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陽在前方升起,表示他們朝東,走了六天,若從他被綁的地方和這腳程推算起來,這回兒應該是已經到了陝西一帶。
一出林子就進村鎮嗎?這姑娘……真是頗會玩捉迷藏呢。
除了第一天餓著肚子外,他並沒遭到什麼更慘無人道的待遇,憑藉著這一點,是誰在玩這種卑劣的把戲,就已經呼之欲出……
邢觀月察覺後方有人注目,輕慢地偏過首,對上那捧著碗發呆的年輕小弟,微微地一笑。
小弟一嚇,趕忙撇開視線吃著桌上的東西,滿臉通紅地把頭埋進碗裡。
「一間房?」
「沒錯,就是一間。」
前頭傳來對話聲,邢觀月望去,祖言真正在跟客棧的掌櫃要房。
掌櫃瞅瞅眼前的人,只見她一斗笠遮住了面貌,嗓音是稍粗了些,但那身段怎麼看都合該是個女的。再瞥向她身後那名俊美到他以為自己眼花的男子,忍不住問道:
「你們兩位……是夫妻?」有點不像耶。
「關你什麼事?」囉嗦死了。「我說要一間房就一間房,你若是不想做生意就說一聲!」別在這邊多嘴長舌惹人不快。
「是是!」掌櫃忙招來小二。「帶這兩位客倌上樓。」
她哼一聲。共住一房是為了便於監視,跟夫妻有啥子關係?
官兵往山裡搜查,一定沒想到他們會分散逃竄,而且山寨壓根兒不是在此地,會在那附近劫人,一方面是消息如此,一方面是為了要誤導追捕,大膽混入人多的地方也是料想了官兵搜山的行動。慢慢找吧,就算把山都剷平也只是浪費氣力。
她大字是不認識幾個,但那並不代表沒腦袋。往後睇了睇,幸好書獃沒要對她教誨啥男女不親什麼的,只是不知道又在傻笑什麼。
「晚上就讓他睡地板。」她暗自打定主意。
「客倌。」伶俐的小二咚咚咚地跑近,將手裡的布甩上肩。「兩位客倌請這邊走。」就要帶路。
「大爺!大爺!」一衣著襤褸的婦人忽地哭跑進客棧,慌亂無助地跪在地上。「拜託哪位大爺行行好,救救我的孩子啊!」用力地磕著頭,像要磕出血來。
邢觀月停步,轉身看到客棧外一名男子正強拉著個約莫十歲不到的女孩。
「我不要!我不要!」女孩泣不成聲,朝她娘拚命地伸出小小的手。「娘!娘!」補丁滿滿的衣服都要給男子扯壞了。
「……錦衣衛?」邢觀月看著那男人衣下的象牙腰牌,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音量喃語,一向柔潤的眼神霎時間霜冷下來。
掌櫃的撇過頭,當沒瞧見婦人額上已出現瘀血紅腫,只揮手道:
「快快!快把那女人趕出去,別讓人看到她和咱們這裡有瓜葛。」
那些無法無天的錦衣衛平常就靠著自己的身份欺壓百姓,興致一來還強搶民女,尤其喜歡欺侮這種窮苦又無依無靠的孤兒寡母,就算告進衙門也不會有人理會,反倒是招致一身腥,這世道,做好人已不再能有好福報了!
「別吵!」男子反手就是個紮實的巴掌,打得那女孩立刻半暈厥過去。「再吵我就打爛你的嘴!」
光天化日之下,卻沒人對這荒唐的行徑來主持個公道。
朝中是如此,沒想到就算遠離了京師還是如此。邢觀月面目陡然陰沉下來,予人一種極為難以靠近之感,才欲跨出,不料身旁的黑影比他更快。
只見祖言真大步上前,取走一旁客人正在使用的竹箸,朝那男人喝道:
「欺負女人和小孩,狗都不如!」運氣一掃臂,手中的筷子就像是利箭般飛射出去,精準插中男人的手腕,殺傷力之強大,讓人無法相信那剛才還只是用來夾菜的竹筷!
掌櫃呆了!小二呆了!客棧裡的人呆了!連路過的野狗都夾著尾巴……
邢觀月亦對她這突然的一招感到有些訝異。她的忿怒溢於言表,他瞧著,修長的指撫上唇,反而退到了後方。
「啊!」男人吃痛,放開了女孩,瞪著自己流血的手部號叫:「你……你……你敢多管閒事?!你知不知道你得罪的是什麼人!我可是錦衣衛!」
「喔。」祖言真冷笑,充滿不屑。「真是好令人害怕啊!」探手抽鞭揮出,瞄準了獵物的方向疾擊,毫不留情。
察覺冷冽的黑風不留情地來襲,男人大驚失色,忙往旁邊滾一圈避過,只見地面被鞭出一條深深的溝子,險差半寸,就能讓他的背部皮開肉綻。
她振臂一抖,黑鞭又動了起來,男人嚇得趕忙爬開,那鞭卻像是她的雙手般,靈巧地捲住昏迷女孩的腰部,她舉腕再甩,上下一個力道恰好的震波,讓那女孩安安穩穩地落入了還跪在門口的婦人懷中。
「快走。」她朝那母女道。
「謝……謝謝你!」婦人抹去額上的血,抱起女兒,跌跌撞撞地離開。
「你你……」男人狼狽得可以,武藝不如人,就只能目睹,卻沒有膽量阻止,連帶把話都說得斷斷續續。
「你還不滾,是要我抽幾鞭在你身上嗎?」她冷冰冰地道,不是虛張聲勢的威嚇,而是再明白不過的闡述。
「你——你這臭婆娘給我記著!等我帶人來找你算帳!」男人恨恨地站起,抱著自己受傷的手咆喊而去。
祖言真收起鞭子,轉過身,就見掌櫃一臉怒氣。
「你……你們兩個出去!咱們這兒不讓你們這種麻煩住!」指著外面,手都在抖了。
邢觀月淡瞥,整個客棧的人都以一種責難的眼神看著他們倆。
祖言真意外地沒生氣,也沒什麼表情,挺著背脊就要走出去,一顆吃剩的饅頭砸上了她的肩,滾得好遠。她順勢睇去,是一個少年。
少年好像有點害怕,但還是惱怒地罵道:
「你……你們這些外地人,別以為這樣算是幫了個大忙……算是正義!那些人會回來這兒報仇的!沒人管得了他們,你救了那兩個人,卻害了更多的人!」整個村鎮都會被拖下水的!
她望著少年,拳頭握得好緊。久久,才跨出客棧,連大街上圍觀的路人似乎也都在竊竊耳語地指責著。
邢觀月跟在她後頭,她沉默,他也不出聲。走了一段距離後,才聽她道:
「嘖,還以為今晚可以睡到床呢,這下子要帶書獃上哪兒落腳去?」等入夜他又睡倒,她就把他丟在路邊,哼。
她的抱怨不是頂大聲,隱隱約約地透進邢觀月的耳,他先是怔了怔,而後,唇旁掛上一抹莫名的清麗笑意。
「恩……恩人!」剛才的婦人帶著已清醒的女兒,在街角邊喚著。
祖言真停下,她們母女立刻跪倒,邊磕頭邊道:
「謝謝恩人大恩大德,謝謝!謝謝!」她們什麼都沒有,除了反覆用言詞表達的感謝。
祖言真一楞。「好了好了,你們可別害得我折壽。」年紀大的怎能對年紀小的跪拜磕首?真是。
「啊?」婦人傻住,就被祖言真扶起。
「哪!」她從衣袋裡掏出一些銀子,塞到女孩手中。「這給你跟你娘,快點離村,別待這兒了。」否則那幫傢伙來了,第一個就找上她們。
「恩……恩人,您已經幫了許多,咱們不能……」婦人推辭著。
「別婆婆媽媽的,說起來,這也算不上是我的錢。」她挑眉,將笠上的薄紗翻開,用著那異色的瞳眸瞪著她們,面目猙獰道:「告訴你們,我不是什麼恩人,是個專搶人財物的惡徒,沒錢就去打劫,跟那些無賴沒什麼兩樣的!」語畢,根本不管那母女會有什麼反應,放下帽紗後轉身就走。
邢觀月望了那母女倆一眼,才移步跟上祖言真。
「……祖姑娘,為什麼你要當山賊?」他問道。
她頓住。腦海中閃過掌櫃的氣忿、少年丟擲的饅頭,還有許許多多人的無言控訴,沒回頭,只寒著聲道:
「因為做好人很蠢。」
若是不比壞人更壞,就只能像村裡的人一樣懦弱而已,她絕對做不到!
「是嗎……」邢觀月微低首,看到了她緊握的手心。
被留下的婦人先是被祖言真不同於常人的眼睛顏色嚇了跳,聽到她撂下的那一席話後又不覺發起怔;一旁的女孩則是握著掌中的銀子,她的頰邊還有著適才被男子毆打的熱辣疼痛,盯著那就要遠去的背影,一咬唇,抬起手圈放在嘴邊,朝著祖言真的方向放聲地喊叫:
「謝謝你!恩人!謝謝你!」重複又重複,吸氣再吸氣;就算臉很疼,就算頭很暈,就算其他人都怪恩人做錯了事,她還是一定要說:「謝謝恩人!謝——謝——你——」連婦人也回過神來一起喊了。
邢觀月瞅著祖言真,在白紗底下尋到了那掩不住的悸動,輕聲說道:
「其實……做好人並不會很蠢。」美目因為微笑而微微瞇著,傾身朝前。「對吧?祖姑娘。」和她平肩並行了。
沒來由地,她笠帽下的蜜色面頰一紅,使勁地撇過臉,用力地瞪住他。
「少囉嗦!別以為我沒綁著你就得意了!」
「……邢某失禮了。」好抱歉地退下。
「你不要咬文嚼字!」聽了就煩!
「……是。」完全沒有反抗。
不只做好人不蠢;當俘虜……原來也是挺令人愉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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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明月給厚雲遮了住,落下一片昏暗。家家門戶緊閉,街上冷冷清清,連打更的也沒出來,像是在防些什麼似的。
祖言真俯在一房頂上,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村口的風吹草動。
約莫三刻過後,遠處逐漸有火光接近。她立刻翻下身,貼近矮牆,定睛細看那來勢洶洶的一群人,果然在最前頭發現了之前被她整治得灰頭土臉的錦衣衛!
「不會吧……」她睜大眼低喃。
真給那傢伙說中了啊……
事實上,她和邢觀月並沒有立刻離開,總之她是想,自己惹出來的禍端得收拾乾淨,所以便在附近找了間荒廢的破廟,準備丟下礙手礙腳的書獃,自己一個人應戰。
不料——
「祖姑娘,你要去哪兒?」
「你管不著。」甩下包袱就要走人。「我現在沒空理你,你想逃就逃吧,運氣好的話,你還回得去;不過若是被我追上了,那就算你倒楣。」都已經給了這麼太好機會,要是最後仍兜在一起,只能怪老天愛開玩笑。
邢觀月沒有什麼特別反應,笑了一笑,只道:
「你……想打跑那些回來尋仇的人,是不是?」
她睨他一眼。「沒錯!所以沒法帶著你了,總之你快點走吧。」回寨裡以後她自會再想辦法。
步伐還沒跨開,又被他叫住:
「祖姑娘,邢某想你現在去還太過於急躁。」他淡淡地道,下一瞬,嗓音開始帶著些許深沉:「邢某認為,他們一定是在入夜後才會帶人擾民。」
「啥?」她回過頭。「你怎麼知道?」半仙啊?
他微低首,如絲的黑髮緩落,點綴了那白皙的美頸。眼眸輕抬,他笑。
「……我就是知道。」笑容很美,卻也……詭異。
她只覺自己的心口被懾了住,一剎那全身竟有種甚為強烈的壓制感襲來,迫得人不禁屏息。這……怎麼……
他見狀,彎眉揚唇,化解了面上的凍人森凝,又恢復成那副文雅飄逸的模樣。
「你……」是錯覺?可是剛才明明——
他打了斷:「祖姑娘似乎喜歡用武力的方式解決事情?」
「……」她沒能像他那麼快轉移重點,看他完全不以為意,多瞧了他一會兒,遲鈍下才跟著道:「你是在拐著彎說我野蠻嗎?」她就是只會硬碰硬,那又怎地?
「不,邢某並非那個意思。」他微笑制止她咬牙又欲抽鞭的手勢。「古時有位用兵名家孫子云: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啊,這大意是,不用激烈的戰鬥,就能使敵方屈服,才是最高明的方法。」他在她的瞪視下解釋道。
「就是最好別動手是不?」講得那麼拗口乾啥?「你是要我對那些人渣討饒?」
想都別想!
「不……」望了望逼近黃昏的天色,他道:「現下還有點時間,祖姑娘或許可以聽邢某姑且說之,不過……可以請祖姑娘先替邢某找來紙筆嗎?」
總之,也不曉得中了什麼邪,她照了那書獃的話,在天色暗下後就埋伏在村口邊——也是他交代的,說什麼那個爺爺的孫子講道:先到戰地等待敵人的,就能處於從容的地位。
本來是很想嗤之以鼻的,不過,還真的讓他給料準了……
一群漢子聲勢浩大地走來,手裡拿著火把,把黑夜燃得亮晃晃的,搖曳的火光,更是予人一種躁動的詭譎前兆。
「祖姑娘,錦衣衛最會的把戲,就是仗持著特別的身份,藉搜查之名,行掠奪欺民之實。如果跟他們打鬥起來,不但牽累更大,你也無法守在這裡一輩子吧?邢某有個想法,不過,得仰賴你出神入化的鞭法。」
「怎麼做?」鞭爆他們的腦袋?
「祖姑娘,邢某說了,他們會在入夜後才返來。」
「咦!火把滅了?」前方的幾個人才踏進村口,持的火把就詭譎地熄去。
「怎麼回事?」沒有光就看不到東西,後方的人替補上前,「啪啪啪」連三聲,紅色的火焰應聲消失,只留下飄煙的木把。「搞什麼?!下雨了嗎?」伸出手試探的探了探,當然一滴都無。
「喂……你剛剛有沒有聽到什麼?」有人問道。雖然聲音不大,但在寧靜的夜裡卻可以聽得很清楚。
「有啊……『咻』地一聲,對不對?」好像有什麼東西削過他的頭,然後火光就滅了。正才覺得心底有些毛,迎面又來幾道突兀的風刀:「啊!又來了!」怎麼會有風吹成這樣詭異?
幾個人下意識地抱著頭,另一邊的同伴卻一頭霧水。
「什麼風啊?」熱得要死,哪有風!
「你……你們沒感覺到嗎?」為什麼只找上他們?
祖言真躲在暗處,有種惡作劇的快感,讓她忍不住想笑。除了打掉火把,那怪風也是她鞭出來的。因為早已待在這兒,所以把四周摸了個明白,又由於在山上長大和習武的關係,她眼力耳力皆較平常人為佳,對著黑影聽聲辨位不是難事,不過在黑暗中出手或許還是會有所失誤,所以她也不致將長鞭甩得太過靠近,不然這人為靈異可就穿了幫。
「是哪個在裝神弄鬼!快將火點起!」那為首的錦衣衛不耐煩了,直覺費了半日跑下山招來的打手都是些酒囊飯袋!不過,他可也忘了自個兒是怎生在客棧前丟臉地落荒而逃。
拿出打火石,眾部下努力地想起火,但火把才一亮,又馬上滅了去,不論試哪一根都是相同的結果,最後雖然好不容易燃著了,大家的心裡卻已都有了邪門的疙瘩。
「背後好像涼涼的……」想太多?
「是……是嗎?」旁邊聽到的人連脖子都覺得好冷。
才沒走幾步路。有人忽然指著右方大叫:
「啊!那邊有白影!」鬼鬼鬼鬼鬼……鬼啊!
「什麼?!」開始自亂陣腳。
「敵亂我不亂,就已經先行贏了一半。對了,祖姑娘,找那對母女幫忙也是不錯的主意。」
「啊?」她才丟掉他這個累贅,又找兩個攬著,算哪門子不錯的主意?
「讓她們能盡一份心力,是極好的。」他溫言道。就像是她會想收拾自己惹出來的禍端一般。「況且,只要使計得當,不論是強是弱,終歸都是有能用之處。」
「又是哪個爺爺的孫子告訴你的?」
「……」他微笑以對。
「什麼白影?少胡說八道!」忍無可忍了。
「不不……我真的有看到!真的!」拉過衰人同伴以求證言。「你你你……你剛也有瞧見吧?」都結巴了。
「是……是啊!我也瞧見了!」一大一小的兩個白色人影啊!抓緊了旁邊人的衣裳,差點尿濕褲襠。「這……這地方怪異得緊,我……我不想進去了!」
「我……我也是。」馬上有人跟腔。
「你們真是沒用!」帶頭的錦衣衛男子氣吼,大概是被他們影響,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眼睛不敢亂瞟,深怕見到什麼多餘的東西;想打道回府,卻又找不著台階好下。奪過那唯一燃著的火把,他邊走邊道:「全都是自己在嚇自己,看,我這不就走過——喝啊!」有什麼玩意兒好像打到了臉,他立刻嚇得大叫。
「啊啊!什麼什麼?」後面的人更是全部縮在一起。
幾十隻眼一瞧,發現地上有個白色信箋。
「是……是封信!怕什麼!」大聲咆哮以鎮壓心中的震撼。錦衣衛男子嚥了嚥口水,彎腰將信撿起。
「裡面會……會不會裝著冥錢啊?」有人小聲猜測。
錦衣衛男於的手一頓,指向一旁的部下:「你!把它打開,看看有些什麼!」
「啊?」四周的人無情散開,有多遠離多遠。
「啊什麼!」威嚇道。
被指定的倒楣鬼不得不吞下抱怨,上前接過,雙手抖抖抖,好不容易才將信折翻平,沒有符咒,更無小紙人,白箋上僅有極秀麗絹雅的字跡。
「戶部尚……戶部尚書侵吞……」喃喃念著。
「咦?」錦衣衛男子搶過一看,半晌,才驚訝地抬起頭。「這——這上頭寫的是戶部尚書的把柄……」內閣、六部及宦官之間,勢力一向拉扯得厲害,尤其最近,戶部尚書又和東廠有了過節,如果這信所言屬實,公公不知會怎麼打賞他們!
「走了走了!咱們回去!」沒有猶豫,很快地下令。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
「不找這村晦氣了?」剛才不是很慷慨激昂的麼?
「哼!更重要的事情等著辦呢!還管什麼小村小仇!」表現得好大發慈悲。有現成台階鋪著,此時不退,更待何時!保住了面皮,也不用硬著頭皮了。
一行人,排山倒海地來,什麼都沒做的就走。
祖言真確定人都遠去後,才挺直身站起,瞅著那些人的背影,她的眉峰卻皺了起來。向不遠處披著被襦裝鬼的母女揮揮手後,迅速地往破廟的方向奔回。
「你到底在寫啥?」戶……吞……只有簡單的字看得懂。
「是法寶。」能發揮狗咬狗的神奇功效。他眨眨眼,優美的眉如月而彎。「他們看了這封信,就沒多餘力氣來作亂了。」
真的假的?「既然如此,那直接把信給他們就好了,做啥那麼麻煩?」
「不。讓他們驚嚇是使法寶產生立即作用的步驟,省不得。」而且還能稍稍讓他們對村子產生畏懼。
「……也不知道你的法子行不行得通。」
「若是失敗了,也不打緊。」
「怎麼?」
「因為,邢某相信祖姑娘自有辦法逼退他們。」而且是只憑一條長鞭。
「你不是說最好別動粗麼?」現下又要她打了。
「那是指,倘若計謀不成……的話。」不是辦法中的辦法。
「你很有把握?」
他露出無害的溫雅笑容。
奇怪。
實在是太奇怪了!
邢觀月這個人,絕對不只是像表面那樣簡單而已!
過程、結果,他都能如此神准預料,像是被他操縱般完美結束,這不是錯覺,更不是巧合!
足下幾乎不點地,她一路不停留地跑進破廟,以為他應該是會走,一般人應該都會選擇逃走的!
但是——
缺了一角的舊神桌上頭放了盞油燈,邢觀月坐臥在稀疏的乾草堆中,俊美無儔的臉容平和、修長的身子倚著柱,完全不受處境簡陋的影響,睡得又沉又香。
祖言真氣喘呼呼,看到眼前的「美景」,一雙眼瞠得好大。
他……在在在在——睡覺?
對……對,不用驚訝,她幹啥驚訝?他不是同她講過了?說他今晚沒辦法親自現身幫忙,因為天一黑他就要睡覺。但是,她以為他只是在找藉口,等她前腳踏出,他後腳也會走——
不對!不對!她怎麼能不驚訝?
這真是令人難以相信!
她撫著門柱,一手蓋著臉,忍不住甩甩自己的頭,從指縫中瞪著地板。
這種時候,他居然在睡覺?!
或許他有理由不想逃、不願逃,或逃不了,但是至少也應該醒著防止可能的危險,怎麼會是在睡覺?
這究竟是……靠著門滑下,她坐倒在地。他的行為遠遠超出她所能理解的範圍,她完全弄糊塗了。
她擄的……或許根本不是書獃,而是個癡呆?睇向那熟睡的容顏,還是一樣文弱到讓她想揍兩拳練練。
「你到底……是何方神聖?」這個傢伙,若不是太笨太蠢——
就是徹底相反!
然而回應她的,卻只有邢觀月夢中的均勻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