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心,因突破撩撥紊亂的心湖激盪,而兀自噬痛愴桑著。
他的未來,可能要因這一夜的邂逅,而永遠自食苦果、萬劫不復了。
禾珊,楚禾珊,你究竟是個具有何種魔力的女子?
在它那柔若無骨的輕盈身軀中,竟蟄藏了這麼多哀怨憂傷,還有一份令人不敢輕瀆 的堅韌執拗!
她那柔弱款款的儷影,清中帶愁的粉顏嬌容,她的神情沉靜而冷漠,她的心事不經 意地透露在那雙水靈熠亮的黑眸中,這些印象,全漲滿在寄鴻的腦海裡。
她那逼人的靈氣背後,究竟藏了多少傷痕?
她那輕吐如蓮氣的交淺言深話語,就像一把把利斧一般,重重地砍在他心頭上!
不能再想了,然而他一次次地向自己投降。
他輕手輕腳地回到家中,母親和蓓雅都已睡了,他卻了無睡意,只因胸中滿溢著情 愫思潮。
他帶著一股近乎興奮的心情,躡聲踱入了小畫室,他取出畫架開始組合著,然後又 取出一塊固定在木框上的畫布;他把畫布架好,然後沉思了起來。
他想集中注意力,但是禾珊的影像卻揮之不去!
他在成堆的行李箱中翻找,然後取出一盒幻燈片,他搜尋著,最後找到了他想要的 一片。
他從櫃子上取下一台小型的幻燈機,把電源插上後,他的手指有些微顫地把那片幻 燈片放人,於是那幅「月光夜宴」便打在白色的畫布上,重現在他眼前。
他端詳著那逼真的畫面,就像原畫正在他眼前,他開始在調色盤上擠著顏料管,又 倒入了松香油調合著,然後用一把刷子開始將顏色刷上背景。
須臾,他又停頓下來。
他無法停止禾珊的形影在腦海中浮現,她的一顰一笑竟都已刻成記憶!
房門外有了些動靜,不久江母睡眼惺忪地推門而入。
「寄鴻,你剛回來啊?」
他放下調色盤,走向母親說:「媽,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沒事……你還不睡啊?」
寄鴻掩不住內心澎湃激盪的心情,興奮得像一名小男孩地說:「我想畫一幅畫:」
江母愛憐地望著兒子,輕責地說:「剛回來沒幾天,怎麼不多休息-下,又要開始 作畫?」
寄鴻扶著母親,陪她往房門外走去。
「媽,你快去睡嘛!不要管我了。」
在臥房門口,他看了正熟睡中的蓓雅一眼,然後輕輕帶上門,又回到畫室裡。
望著畫布上的「月光夜宴」投影,他不覺又怔忡了片刻。
現在只要他看一眼這幅畫,不知怎地,那畫中的女人就要幻化成禾珊的影像!
他用力地甩了甩頭,抬起調色盤,又開始作畫。他的神情專注認真,就像走進一座 神聖的殿堂一般。
夜囂俱寂,只有畫筆接觸畫布上色時的沙沙聲。
群星在夜空中移走,窗外的月亮又逐漸隱失。
當寄鴻作畫中途停下來伸個懶腰時,不知何時,東方天空己泛起了白光。
***
「月光夜宴」在唐家別墅宴會賓客眼前離奇失竊,當這件消息在報紙媒體上披露之 後,著實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江寄鴻自法返台,有關他與法籍妻子離婚的新聞都還沒冷卻下來,現在又加上這件 名畫失竊案,他頓時成為各種媒體爭相採訪報導的風雲人物。
神通廣大的新聞記者們,日夜在寄鴻的新居公寓門口守候,只要寄鴻一踏出門外, 攝影鎂光燈便閃個不停。
記者們千篇一律的問話是:「江先生,據聞那幅畫失竊時,您也在現場,請問您對 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寄鴻做著極度的忍耐,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那表示有人比唐偉生還要喜愛那幅畫 。」
「那有關你離婚的傳聞呢?」
「那是我的私事!」
「您身價不凡,請間您付了多少贍養費?」
寄鴻忍不住大吼了一聲:「我說過,那是我的私事!」
練就金剛不壞之身的記者,又趨前逼問:「請問您回台後有新作嗎?」
寄鴻苦笑地損記者們一句:「你們每天這樣緊迫盯人我怎麼有心情作畫?」
後來寄鴻乾脆深居簡出,對外界的一切傳聞臆測,一概以「無可奉告」的態度應付 。
新聞事件兀自像滾雪球一般,愈滾愈大。
有人指出:這是件前所未有、膽大包天的竊案。
也有人臆測:這是畫主瞞天過海、監守自盜,以提高該畫身價的斗膽陰謀。
但是臆測歸臆測,畫仍是消失無跡。
這件名畫失竊案,於是從社會版頭條新聞,鬧到藝文版的筆戰風暴,而畫仍舊石沉 大海。
參加了那一晚唐家別墅夜宴的十八名賓客,每個人都有不在場證明,然而卻又近在 咫尺。
唐偉生所投保的產物保險公司雖然也展開了全面性的調查,然而結果仍像警方的報 告一樣令人沮喪,這件名畫失竊案竟高明到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於是有人又把箭頭 指向國際竊盜集團的身上。
失竊風波,依舊風風雨兩地喧嘩著。
***
星期三的下午。
禾珊約了潘晨在東區的一家咖啡廳見面。
夏天到了,浮晃晃的艷陽曬在人行道上,仁愛路上的車水馬龍,像一條生命的河一 般川流不息。
她早到了,坐在靠窗的一個座位上,愣看著人行道上的行人匆匆而過。
下午的咖啡廳總是冷冷清清,嗅不到幾分人氣。
她神思雲遊著,卻都繞在自己生活的悲涼上,她突然有種感慨,她什麼都擁有了, 但是就是嗅不到一絲人氣,就像這咖啡廳的冷清下午一樣。
她啜著一杯馥濃的咖啡,刻意不加糖,想要更貼近自己的心境。
她等著人,也不去看表了,反正她有的是時間,時間於她,在她嫁給唐偉生那一刻 起就停止了,早就失去了運轉的意義!
三十分鐘過去了,這才見到潘晨滿頭大汗地趕到,人還沒坐下,便一連迭地道著歉 說:「對不起、對不起!跟攝影小組去採訪一個部臣級官員,約好了時間,卻又等了老 半天才到;禾珊,你沒有等很久吧?」
禾珊望著剪了短髮的潘晨,見她一副神采奕奕、生龍活虎的模樣,兩個同齡的女人 ,怎地禾珊就感覺心情特別蒼老?!
她微微苦笑地應了一句:「沒關係,反正沒事!」
潘晨向上前來點單的服務生要了杯咖啡,才瞥了禾珊一眼,就關心地問:「禾珊, 你還好吧?怎麼精神這麼差?」
禾珊沒有正視著好友,只垂著頭低說:「這幾天,我身體一直不舒服……」
「有沒有去看醫生?」
「我……」
禾珊再也說不下去,強抑住的淚水,此刻如泉湧般奪眶而出,她連忙用餐巾摀住嘴 ,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潘晨一下子便嚇呆了,手忙腳亂地不知如何是好,趕忙坐到禾珊身旁,一個勁兒地 安慰著禾珊說:「怎麼啦?你別哭嘛!你一哭,我心就亂,有話慢慢說嘛,到底發生什 麼事?」
禾珊哽咽地吸著鼻子,一面拭淚,一面瘖啞地說:「這些事,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跟 你說,但是不說,我又覺得快死掉了……」
潘晨只感事態嚴重,不禁蹙緊了眉頭。
「唐偉生在外面有別的女人?」
「那已經不是新聞了。」
「那麼,他打你?」
「比那個還嚴重……」
禾珊的淚水又湧了土來,潘晨也心急了。
「你倒說是什麼事呀!別哭了好不好?」
禾珊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平復了情緒,她哀怨地望著潘晨,語帶無奈地說:「我現 在總算看清了唐偉生的猙獰面目,他……他不是人,他比豬狗都不如!」
「這麼說,是跟你老公有關囉?」
適時服務生送來潘晨的咖啡,禾珊連忙把浮腫的淚眼別向窗外。
潘晨也沒心情喝咖啡了,只急切地又問:「他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
禾珊再看向潘晨,眼眸中有一道令人不寒而慄的寒光,她滿心嫌惡地說:「他對我 予求予奪、任加作踐,我根本比一名妓女還要不如!」
潘晨的眉頭鎖得更緊了,她壓低了聲音說:「你是指那件事?」
禾珊淚光迷濛地點了點頭,哀過心死地說:「上個週末,我家裡開了宴會,後來那 件名畫失竊的事,我想你也知道了;那個晚上我月信來了,他還是硬要,而且用暴力強 迫我,不上一次……」
潘晨頓時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來。
「禾珊,你知道嗎?這已經構成婚姻暴力,你可以上法庭告他的!」
潘晨忿恨不平地說著,然而禾珊卻輕輕搖了頭。
「這種事,怎麼上法庭去說?」
「哎,你不能這樣姑息養奸啊!禾珊,我問你,這樣的情況有多久了?」
心魂俱碎的禾珊哀怨地說:「幾乎從新婚之夜就開始了。他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 不但索求無度,而且……而且還不時要我恨著他玩一些色情錄影帶上的花樣……」
「這……這太過分了:」
「剛開始,我還認為可能是我觀念太保守了,而且也已結成夫妻;然而,我發現根 本不是那麼一回事,他才不理會我有什麼感受,他認為我是他妻子,就得百般迎合他的 需求,但是,這種屈辱對我身心傷害太大了……」
潘晨打抱不平地說:「這種傷害對任何一個女人都是無法忍受的!禾珊,你要自已 有打算!」
禾珊身心俱疲地苦笑著說:「我能有什麼打算?」
「跟他離婚啊!」
「離婚?我……」
「禾珊,你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禾珊深深吁了一口氣,喟歎地說:「有時候,我也搞不清楚唐偉生到底是好人?還 是壞人?除了那件事以外,他一直對我不壞,對我娘家的人也很大方,我爸去年出車禍 ,我弟上大學學費有困難,這些都是唐偉生主動拿出來救急的,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 ?!」
潘晨誠摯地抓住禾珊的手,義正辭嚴地說:「禾珊,你一向就是太心軟了!唐偉生 有錢,就能買斷一個女人的婚姻、青春跟感情嗎?如果你還有所猶豫,那你們的婚姻不 成了一樁交易?禾珊,你可得想清楚!」
禾珊幽忽忽地說:「你應該知道我的為人,我看重的不是他的錢,而是他給過我的 人情!」
「你還愛他嗎?」
「我現在發覺,我根本沒有愛過他!」
「那你還等什麼?!」
「潘晨,不要逼我,我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
潘晨頹然喪氣,不敢置信地直瞪著禾珊;良久,這才又苦口婆心地說:「禾珊,這 事關係著你一生的幸福,你不要以為忍一忍就算了,那將來還有更多的傷害、苦難在等 著你!聽我的話,好好考慮一下,然後就要有所行動,別再當個不會出聲的受氣包,你 懂嗎?」
禾珊對潘晨的用心良苦感到萬分感動;在這世界上,還好她有一位像潘晨這樣的好 友可談心,否則她內心的苦楚又能向誰去傾訴?
「潘晨,謝謝你,我會理出一條路的。」
「好了,禾珊,別再談這些不愉快的話題了,你倒說說,你們家那一幅名畫,是怎 麼從眾人眼前消失的?」
禾珊又是一陣苦笑,輕說:「那天晚上大家都在,結果一轉眼,那幅畫就從畫框裡 被割走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唐偉生玩的新把戲?!」
「他倒是被新聞界說得不怎麼好聽!」
「他咎由自取!他平時就一副勢利嘴臉,得罪了不少人,也難怪現在人家一逮到機 會就不說他好話!」
「那個江寄鴻呢?」
潘晨突然提起江寄鴻這個名字,禾珊心中霎時有股微妙的感覺,連說話都有些不自 在。
「他……他怎麼樣?」
「他去你家啦,你說,它是不是像傳聞中的那樣風流倜儻、瀟灑不羈?他到底是個 什麼樣的人?」
潘晨的興奮表情,就好像兩人又回到大學同窗時代,正以小女兒心態談論著隔壁班 的某個男生一樣。
「你當記者的,你還問我?」
潘晨笑嗔起來,嚷說:「喂,我是採訪政經新聞的,又不是藝文活動!」
「你幹嘛想知道?要不要我幫你們介紹?」
一提及江寄鴻,禾珊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
「禾珊||你想到哪裹去了?我只是好奇!說嘛!」
她的腦海再度映現那張俊逸的臉,他那股特殊的藝術家氣質,在野性中仍蘊含溫柔 ,在狂放中仍保有自持,還有那一雙略帶憂鬱的黑眸,再次令她心弦悸動。
「他……他是個很體貼的人,跟外界傳說的壞脾氣、暴躁個性,似乎不一樣;他很 有才氣、智慧,而且頭腦也相當冷靜……」
潘晨連忙打斷它的話,急說:「拜託!你是在作心理分析是不是?而且你才跟他見 一次面,怎麼就知道這麼多他的內心世界?我是問你,你覺得他長得好不好看?」
禾珊的粉頰微酡,窘羞不已。
「你怎麼問我這個?」
「江寄鴻」這三個字,就像一道暖流淌過她的心頭。
「有什麼關係?我們本來就是百無禁忌、無所不談的好朋友呀!禾珊,你知不知道 ,他剛離了婚?!」
「我倒沒聽他親口提起,都是報上看來的,但是我知道,他是帶著女兒一起回來的 。」
「而且啊,還在士林買了一棟小公寓。」
「那又怎麼樣?」
「那表示他要回台灣來長住啊!」
禾珊忍不住苦笑地說:「我倒沒想過要去揣測他的私生活:」
潘晨突然深深看了禾珊好一會兒,臉上有著一股惋惜的複雜表情;良久,才幽幽地 說:「禾珊,要是你沒嫁給唐偉生的話,我倒覺得你和江寄鴻很相稱,又有共同的興趣 ……」
禾珊心亂如麻,只急急打住潘晨的話說:「潘晨,你怎麼說這個?我現在還是唐太 太的身份……」
然後,兩人都靜默下來。
玻璃窗外的世界,依舊艷陽普照大地,然而只一步之遙,為何心境如此不同?
世事難全,十有八九不如意,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曲折要走!
沉吁半晌,禾珊才模糊遙遠地說:「寄鴻想畫我,以後每個週末都會到我家來。」
「那很好呀!唐偉生知不知道?」
禾珊一陣冷笑,眉宇淒迷地說:「他還求之不得,能攀個國際知名的人物,只怕他 都願意跪下去叩頭!」
潘晨哭笑不得地搖頭歎息,但感世態炎涼。
「江寄鴻最聞名的就是女人肖像;禾珊,也許你可以從此成為藝術史的一部分!一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答應……」
禾珊的語氣充滿矛盾、迷惘,潘晨似乎讀出了什麼。
「你在擔心……」
「潘晨,我求你不要說出來!」
「好吧!順其自然!」
「對,順其自然……」
「但是,你跟唐偉生之間的問題,如果一天不作解決,你就得受苦一天!」
潘晨誠摯地望著淒楚無助的禾珊,滿眼是痛。
「他已經三天沒有回家了,有時候我倒希望他多花點時間在外面花天酒地,我可以 少讓他摧殘一點,否則,這種日子頁不是常人過的……」
「禾珊,天無絕人之路!」
「對,天無絕人之路,只是各人命運不同!」
「禾珊,不要這麼悲觀!事在人為,要看你是否有決心去選擇你自己的幸福快樂!
」
潘晨橫過手來,緊緊地按住禾珊。
「謝謝你,我明白。」
潘晨又安慰她道:「還好,你們沒有小孩,一切都好辦!」
「小孩……?」
禾珊喃喃自語,淚水又靜靜淌下。
潘晨不明就裡,又一陣緊張地急問:「禾珊,你不會已經……」
「不,不是……潘晨,我告訴你一件連唐偉士都不知道的事||大約在一年前,我 忽然有個想法,總以為如果我們有了小孩,偉生會收斂一點,於是那時候我就停掉避孕 的措施……」
「結果呢?」
「流掉了,兩個月,因為他的粗魯狂暴,他的索求無度;從那時起,我也感覺自己 身上的一部分死掉了,而且不再有懷孕生子的天真想法!」
潘晨心肌上一陣抽痛,忍不住也淌下淚來。
「沒想到你受了這麼多折磨?!」
「唉!都過去了……」
潘晨又感憤怒難平地咬牙切齒道:「像唐偉生這種人,會得到他應得報應的!」
「人在做,天在看,我們又何必咒他?」
「曖,禾珊,你這個人,就是心太軟了!」
禾珊苦笑以對,茫然無緒地輕輕搖著頭歎息。
「潘晨,你時間上趕不趕?是不是該回電視台了?」
這一提醒,潘晨才驚跳起來。
「一聊就忘了時間。我得回去了!」
「真不好意思,耽誤你上班時間。」
「沒事,採訪工作挺自由的,好朋友嘛,別說那種客套話!我得先走了,你呢?」
望向玻璃窗外一片白花花的陽光,禾珊吸了一口氣,平和安詳地說:「好久沒出來 走走了,我想再坐一會兒!」
潘晨匆匆忙忙地走了,又加入人行道上匆匆忙忙的人群裡;人生苦短,來去匆匆, 每個人圖的又是什麼?
咖啡涼了,禾珊輕啜了一口,只感覺人生酸苦悲涼,盡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