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馬上好。」從成堆的文件中抬頭,但以恩看向秘書管麗娟。
「外面開始變天了,總經理。我剛上網查了一下,今天晚上台灣東北部的降雨機率高達百分之九十。」
「是嗎,我知道了。」她微微蹙眉,但收拾的動作絲毫沒有減緩。
管麗娟是全天下最好的秘書,不出一天時間,就把她的脾氣和喜好都摸透,對於她這位空降的新任總經理,她沒有所謂忠誠度的問題。
許多好事者和八卦雜誌都在揣測,以她剛從美國完成學業回來的資歷,如何在短短的一周內,當上長遠集團的總經理?
下達人事命令的總裁柳長青,不惜拉下自己的親生獨子顧子丞,換上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小女孩——和歷史悠久的長遠相比,二十六歲的她稱為小女孩不為過。
答案顯而易見。
柳長青入贅顧家,和妻子顧念慈長年分居,感情不合早非新聞。如今,大家引領多時的「第三者」終於出現了!
而大伙茶餘飯後的閒聊,也有了新的話題。
但以恩收拾好文件,提起行李準備回家和家人共度週末。不過在回家前,她還有件重要的事要先辦。
「練特助走了嗎?」
練文凱歷經過三任總經理,是長遠集團的資深員工。在長遠,所有高級主管不但都很資深,且個個大有來頭。
「還沒有。」
該不該和練大哥打聲招呼?
算了,今晚的行程他心裡也有數。「那我先離開了,你也快下班吧!」
「是,總經理路上小心。」
不一會兒,管麗娟追了上來,「總經理,路上你可能肚子餓,這是我為你準備的點心。」
是她愛吃的海螺造型麵包,裡頭滿是女人又愛又怕的奶油。
但以恩笑了笑,「謝謝你。」
這是這一周以來,她的臉上首度展現的笑容。
這一周,她有種搭上自由落體卻偏逢機械故障,高踞在半空中的感覺。
眼睜睜看著底下的人一個個抬頭仰視,不過看熱鬧的多過於想上前營救,她真正體會到高處不勝寒這句話。
上班第一天,她即被人摑了一個耳光。打她的人是顧家二小姐顧念慈的妹妹顧念萍——
「你是哪來的狐狸精?這麼大本事讓柳長青把自己兒子逼下台。」
辦公室門口聚集了看好戲的人潮,卻只有練文凱上前搭救。
「你這麼說太過分了,二小姐。」
「我不管你是哪裡來的野女人,現在立刻給我滾出長遠集團!」顧念萍在公司裡趾高氣揚已不是第一天了。
「二小姐,你不是公司的領導人,無權作任何決定。」練文凱一張撲克臉,像極了訓練有素的保鑣。
顧念萍氣得頭頂火冒三丈。「我手中握有百分之十五的股票,又是公司董事。練文凱,你敢說我沒權力?!」
臉頰上短暫的麻木和震驚退去之後,疼痛取而代之。但以恩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下開口。
「二小姐,就算你有權力,也是在董事會上。不過話說回來,你只佔了一個席位,若是想卸下我的職務,恐怕還需要其他董事的支持。」
「你……」
顧念萍沒有料到她會反擊,且是一副倨傲的態度。不爭的是,她說的沒錯。
「可惡!你等著瞧,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召開臨時董事會議,絕對不會讓你稱心如意!」
「我樂意接受你的挑戰,二小姐。但是很抱歉,現在是上班時間,如果你再不離開,我要請警衛來請你走了。」
這種送客方式真讓顧念萍臉上無光。
「用、用不著,我自己會走。你不要得意,你很快就笑不出來了,我會讓你成為長遠集團有史以來最短命的總經理!」
撂下狠話,顧念萍帶走門口絕大數人潮。但以恩猜想,那其中多得是急著向她告密的親信。
果然,隔天開會,長遠集團創下有史以來出席率最低的一次——與會者只有三個人。
「練特助,你確定有通知大家今天開會嗎?」
「是的,總經理。昨天我很明確地告知大家,今天一早新任總經理將主持會議。」
「總經理,除了公關代表出差之外,其餘處長級主管全都請病假。」唯一到場的人事處長說明原因。
但以恩想起柳長青給她的備忘錄寫著——人事處長屠士弦是少數不需要費心的夥伴。
「是嗎?」這次的感冒病毒著實巧合得厲害,高級主管幾乎無一倖免。
「既然如此,代我向大家轉達慰問之意。」
「是的,總經理。」
「記得,花籃送大一點的。」
那天的會議當然無法如期舉行,想到自己這幾天的遭遇,她並不會因此退縮。
***************
但以恩始終聯絡不上柳長青。
自她一下飛機,她便照著柳長青細心為她安排好的一切走,而他的人卻彷彿從地球上蒸發似的。
誰都知道,台灣狗仔隊的尋人功夫比政府情報局還要厲害。至於她的生平,恐怕下一期週刊就見得到。
而她必須在那些添油加醋的報導曝光前找到顧子丞。
天空下起滂沱大雨,雨勢大到連路都看不太清楚,四週一片黑漆,更別提遠際天空那不時傳來的轟隆聲。
「小姐……你確定還要去三貂角嗎?」計程車司機還有一家老小要顧,不想為車資丟了性命。
「當然!」她豈會讓這點雨打斷她的決心。
白色燈塔終於出現在眼前,那是三貂角的地標。一旁一棟像是恐怖電影裡必定會有的鬼屋,正孤獨的佇立在風雨中。
司機在她付了車資之後就急忙回轉,連等她的意願都沒有。
「喂!我的麵包。」她想起管麗娟為她準備的點心遺忘誄瞪稀?br />
「可惡!」
轟!隨著車子駛離的白煙,一聲雷鳴也跟著湊熱鬧。
好、很好!她倒要看看,她還能「幸運」到什麼程度。
她大力拍著門板。怒氣總是要發洩一下才能達到平衡,首當其衝的倒楣鬼,當然是眼前的門。「有人在嗎?有人在嗎?」
連個電鈴也沒有,當初這棟鬼屋的設計師到底在想什麼?
裡面的人隔著這一扇門,還有狂猛的風雨聲,她想就算自己在這裡叫上一晚也不會有人理。
「Shit!」
顧不得粗魯,她氣得踹了門一下,沒想到大門居然應聲而開。
厚!那剛剛不都白吼了?早知就早一點踹門!
「顧先生?」她鎮定一下,深吸口氣。「顧——子——丞!」她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和外型風格一樣詭譎的內廳,傳來一聲回音,「顧……子……丞。」
夠了!
「莫名其妙,練大哥明明說顧子丞會在這裡,大門又沒有上鎖,那傢伙究竟是死到哪裡去了!」
怪不得她口出穢言,任何一個人來跟她交換立場看看。
半晌後沒有任何回應,她惱怒地轉身,突然一名女鬼不知道何時悄然飄立於她身後,令她嚇了一大跳。
「啊——」她驚聲尖叫,嚇得說不出話來。
「你找我?」
她沒聽過女鬼說話,而且聲音還意外地很好聽。
「你……」
「你剛剛不是喊我?」
她一愣。
初時的驚嚇退去,壯膽仔細一看,嗯,他是有著女鬼註冊在案的飄逸長髮沒錯,可女鬼不會滿臉鬍子。
「你就是顧子丞?」
回想媒體爭相報導過的他,頭髮的確有些長度,他往往梳向腦後,露出一張漂亮、近似女性化的臉孔。
唯一大不相同的是他兩眼澄澈,不像此刻陰黯,且他的唇被鬍子完全遮住,真不懂為什麼會有女記者因他的笑容,私下稱他為最迷人的企業家。
「你是楊婆婆派來的。」
「誰是楊婆婆?」
「我跟她說過天氣這麼差別管我了,不過,你來得正好。」他不由分說的抓起她的手臂,硬將她往屋裡拖。
「喂,你要幹什麼?」
各式各樣的報紙標題倏地在她腦際閃過——
女總經理被人先姦後殺、雨後小漁村發現一名女屍,經過解剖疑似生前被凌辱……
「我、我警告你哦!我的秘書知道我來這裡,我的家人也在等我的電話,如果你敢對我怎麼樣,你絕不可能逍遙法外。」
對了,她都忘了,她的秘書也曾是他的秘書,他們可能事先就串通好。而在這種鳥不生蛋的鬼地方,手機收訊品質鐵定超爛。
他拉她到一間看起來像是廚房的地方。
「你、你帶我到廚房幹麼?」該不會要分屍吧?老天!
「我餓了。」他一把將她鬆開,屁股落在餐桌旁的椅子上。
餓?敢情他以為她趕來這裡是來為他煮飯的?
「你搞錯了,顧先生。」
咕嚕、咕嚕!
呃,真丟人,發出聲音的竟是她的肚子。
想想她上車前沒吃任何東西,而心愛的麵包又被計程車司機帶走了。唉!「算了,我的肚子正好也餓了,算我倒楣,你只能將就我哦。」
顧子丞點點頭,眼裡的陰黯淡了些。
喝!這棟鬼屋的廚房還真現代化,流理台設備齊全,冰箱裡食物也應有盡有,但淪為他的煮飯婆她還是挺不甘願的。
「好了。」不到幾分鐘,簡單又豐盛的三明治出現在餐桌上,但以恩遞一個給他。
「你到底是餓了多久?」瞧他狼吞虎嚥的樣子,活像餓了一整天。
「一餐。」
「才一餐啊!」他吃到最後,連手指上的沙拉都不放過,嘖!
舔完最後一根手指頭,他的眼睛變得清澈起來,適才的陰黯完全不見蹤跡,取而代之的是會迷死人的笑意。
看不到埋在鬍子後面的唇,但他眼睛呈現美麗的彎弧,散發出迷人的光彩,讓人知道他很滿足。
原來他剛才是餓到臉色不好。
顧子丞倏地把注意力轉向她還沒動口的三明治,流露出覬覦的目光。
「想都別想!」但以恩像護命般的用雙手擋住。
他的眼神瞬間又黯淡下來,他聳聳肩開口,「謝啦!」
見他拍拍屁股站了起來,她捺著性子喊,「顧先生。」但他充耳不聞,還是準備走人。「顧前總經理!」
「你叫我?」她近似歇斯底里的聲音讓他停下腳步。
「沒錯。」不是她,難不成還會是鬼啊!「你給我仔細聽清楚,我才不是什麼楊婆婆派來的,我是接任你位子,長遠集團最新任的總經理但以恩。」
說完,她原以為會有咆哮聲傳來,可……
「哦。」他聳聳肩,又回頭要離開。
「你沒有怒氣要向我發洩?」不對,不該是這樣的。
「我幹麼生氣?」
他應該發怒、應該想扭掉她的脖子才是。「我搶了你的位子。雖然說長遠集團早晚都是你的,可你爸爸卻要我取代你的位子。」
「那又怎麼樣,你認為我該有什麼樣的反應?」顧子丞好笑地看著她。
「至少你該把你的位子拿回去。」
她是計劃要坐上總經理寶座,但至少是在一年後,而且是憑她的真才實學去爭取,這樣勝之不武,她沒辦法說服自己。
「我很忙。」
「你、你這副樣子像是很忙?」她不好意思說他全身上上下下,只有「流浪漢」三個字可以形容。
「我忙到連鬍子都沒時間刮,你難道看不出來?如果你要說的就是這些,那麼我聽到了,謝謝,再見。」
見他又要走,但以恩趕忙開口,「你……」
他打斷她的話,「我奉勸你,如果要趕回台北最好趁早,天黑路更難走。如果你要留下來住一晚也無所謂,客房都有定期整理,隨便你愛睡哪一間就睡哪一間。」說完,他擺擺手,快速走上樓。
「顧子丞!」
她衝出廚房已經來不及,他砰地關上二樓的房門,把她一個人留在大廳中。
「顧子丞!」
好,很好,大家就來試看看!
***************
選了一間客房,但以恩把原先要帶回家的乾淨衣物整理好,再和家人聯絡過後,她又回到廚房。
以為這樣就能夠擺脫她嗎?
哼!她不相信在食物的誘惑下,他不會乖乖走出房間。
在美國求學那段期間,她練就一手不算太差的廚藝。滿桌的筵席她當然無能為力,可若煮一鍋咖哩,那可難不倒她。
她煮的咖哩可是人人讚不絕口,吃過的人都會深深愛上它。
擺好鍋子器皿,冰箱裡的食材也很新鮮,該是顧子丞口中楊婆婆的功勞。她忙碌一陣子之後,一股香味飄散在空氣中。
「嗯,好香哦!」她忍不住猛吞口水。
不過這棟房子實在太大了,從廚房到樓上有點距離,為了增加效果,她特地把咖哩端上迴旋梯,在他的房門前不停攪拌,讓香味四溢,飄進他的房間裡。
一分鐘、兩分鐘……
「好香的咖哩味。」他果真大開其門,一臉驚喜地張望——
倏地,他的目光對準她手中的那鍋咖哩。
「想吃嗎?」
「嗯嗯嗯。」他點頭如搗蒜。
「想吃就給我滾出你的房間!」但以恩這輩子還沒這麼氣過一個人。
「你煮好東西叫我出來吃就好了,幹麼這麼凶。」顧子丞滿臉無辜,眼神像個小可憐。
「把你這副模樣留著裝給哈你的女記者們看,別在我面前表演。」
「你在說什麼?」
「你把我當成你的煮飯婆嗎?」想起剛進門時,他居然誤以為她是被派來的傭人,對她簡直是天大的恥辱!好歹她一身套裝,腳下還蹬了雙高跟鞋。
「能讓長遠集團新任總經理來為我做飯,我的確很幸福。」
「顧——子——丞!」
見她的眼睛快噴出火來,他趕緊摸摸鼻子,露出無邪的笑容。「我肚子好餓哦!美麗又能幹的總經理,我們能下去吃嗎?」
「在你吃飯之前,先讓我把話說完。」她好像小學老師哦,逼著學生飯前要洗手。
眼巴巴望著那鍋咖哩,顧子丞只能乖順地點點頭。
跟著她走到餐桌旁,他坐在椅子上,努力克制咖哩的誘惑。
「我要先說個故事。」
「哇,吃飯前還有故事聽,好好哦!」可他的笑眼和胡碴,讓人怎麼都兜不起來。
「你給我仔細聽好。」他就是有辦法惹得她心煩氣躁。
「是。」雖然規規矩矩地安靜下來,不過他還是三不五時把目光瞄向那鍋咖哩。嗚嗚,好香哦!
「九年前,有位少女,她擁有一個非常幸福圓滿的家,對未來也充滿理想和抱負……不許偷吃!」
她實在好功夫,可以在一面講故事的同時,留意他的舉動。
好痛哦!他縮回伸至鍋緣的手。
「就在少女考上第一志願台北女中的時候,她的家庭卻慘遭巨變——她身為教授的爸爸被控竊取別人論文,不但吃上官司還要背負巨額賠款。」
眼神逐漸悲傷,但以恩的思緒飄到好遠好遠的地方……
好機會!
「少女的爸爸受不了輿論壓力和同事的眼光,選擇離開人間。」
一塊超大塊的馬鈴薯就這樣偷渡到他口中。
「少女在面對家庭破碎的時候,不願意向命運低頭。當時她做了一件任何人都難以置信的事——向一位很有名的企業家求助。」
緊接著入口的是紅蘿蔔和蘋果。喔,好好吃哦!
「那個企業家為她聘請了有名的律師,打贏官司,還栽培她出國留學、關心她、鼓勵她……你有沒有在聽?」
哇!顧子丞差點被噎死。
「有、有。」他拚命順著喉嚨,趕緊喝下一大杯水。
「你不問我那個少女是誰?」
呼,好險,撿回一條命。
「何必問。」顧子丞聳聳肩,若無其事地掩飾自己偷吃的罪行。「不用猜也知道,通常講故事的人就是故事中的主角,所以,少女是你。」
「很聰明。」
「至於那名企業家……」
「嗯?」她神情緊張。
「當然是我老爸嘍!」
「你怎麼知道?」瞧他一臉毫不傷神的模樣,但以恩有些不是滋味。
「你對著我說故事,所以這故事一定跟我有關。我跟你同年,當年也只是個少年,自然不可能是那名企業家,所以,最有可能的就只有我爸。」
他看著她,一臉等著被讚美。
「算你不笨。」
「小氣。」一句讚美也不肯給。「你要說的就是這件事?」
「當初我寄了一封履歷表到長遠集團,應徵十年後的總經理,並希望柳叔叔能夠幫我,日後我願意不支薪為長遠效力。柳叔叔幫助我實現夢想,我希望你知道這一點。」
「我可以開動了嗎?」顧子丞滿腦子只知道吃。
「你不在乎?!」她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和他那副饞相面對面。「我千辛萬苦地趕來告訴你,是不希望你看到那些八卦雜誌胡亂爆的料,而誤會了柳叔叔。」
「哦。」既然她不批准,那他就只有自己動手嘍。
忽地,他看見一旁她煮了一鍋香噴噴的白飯。
白飯配咖哩,嗚嗚……好幸福。
「將來誰娶到你,一定很有福氣。」感動的淚水和著飯粒下肚,他口齒不清不楚地說。
「對了,還有一件事,我愛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