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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一個最美的你 第九章 作者:商怡貞

  乳白色的小洋房,依舊安安靜靜地轟立在山坡上。今天晚上的風特別大,呼呼的風吹台過樹梢,惹得枝葉不住搖晃,滿山黑影幢幢。

   我很快地下了車,來到門前,按下門鈴。

   當楊媽媽的臉孔出現在門內的時候。我迫不及待地問:「楊媽媽,小倩還在房裡吧?」

   「她在呀!」楊媽媽兄我神色有異,心中驚疑,「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嗎?羅先生和小菱怎麼沒回來?」

   「羅先生臨時生病,唐菱帶他到醫院去了。」我大步走進門內。

   「啊?」楊媽媽擔憂地問:「羅先生怎麼了?」

   「好像是腿痛。」我逕自進入屋內,回頭對她說:「我現在就是要回來帶小倩到醫院去的。」

   「那你快去吧!」楊媽媽催促著我。

   我快步上了樓,到了小倩門前,輕敵著房門,「小倩,小倩,快開門,是我!」門內沒有回應,我不由提高了音量,「小倩,快開門,我有話跟你說。」

   房門突然打了開來,小倩的臉色異樣的蒼白,眼神陰鬱而冷怒,「你來做什麼?」

   「小倩,你父親——」

   「我不要聽!」她摀住了耳朵,哽咽著說:「我不要聽,你們統統在騙我,沒有一個人說的是真話,我不要聽!」

   「小倩!」我大步上前,將她的雙手拉下來,「你聽我說——」

   「我不聽!」小倩猛然後退,掙脫我的手,「趙大哥,你和唐菱騙得我好苦,既然你喜歡她,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為什麼?」

   「唉,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走向她,試圖說服她,「小倩,你先冷靜下來聽我說,我和唐菱的事,現在並不重要——」

   她不但不聽,反而截斷我的話,「趙大哥,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麼喜歡唐菱?你為她畫了一幅那麼美的畫,在你的心目中,她真是那麼美嗎?」淚水沿著她蒼白的臉頰滑落,「我是如此的愛你,我用我全部的心靈來愛你,你卻從來不願放在心上。趙大哥,你好狠心,你對我好殘忍……」她突然身形搖晃,站立不穩。

   「小倩,你怎麼了?」我一把扶住她,「你的臉色好難看。」

   她順勢倒在我懷裡,兩手緊緊地環抱著我的腰,喃喃地說:「趙大哥,請你不要離開我,我只有你,我也只要你,求你!求你把你的愛分給我一點點,只要一點點我就心滿意足了。」

   她的癡情、她的傷心,再度使我心軟了。我輕拍著她的背,柔聲說:「小倩,你這是何苦呢?你還年輕,將來你就會知道,其實我並不適合你。」

   「我不管那麼多,我只知道我愛你。」她將臉埋在我的胸口,「我愛你,如果有必要,我甚至可以為你犧牲生命。」她抬起臉,熱烈而專注地望著我,「你信不信,我可以為你死。」

   「你在胡說什麼?」我心中一凜。

   「我可以為你死。」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沒有你,我活著一點意思也沒有。趙大哥,我要死在你懷裡,到時候,你就不能不要我了……」

   「小倩!」我將她推開來,審視著她的瞼,「你在胡說什麼?你父親現在在醫院裡,他正需要你,你怎麼可以有如此消極的想法。」

   「什麼?」她吃驚地望著我,「你說我父親怎麼了?」

   「詳細的情況我還不知道。」我說,「下午你離開基金會之後,他的腿突然痛得很厲害,我們看看情況不對,於是就由唐菱和兩位基金會的職員送他到醫院去,我負責找你。我找了你一下午,好不容易才想起,你可能躲回家來。現在你快恨我到醫院去吧!」

   「爸爸……」她面如死灰,搖搖欲墜地抓住我的手臂,著急地說,「快!快送我到醫院去……」

   「小倩!」我再次扶住她,驚覺有異,「你怎麼運站都站不穩?告訴我,你究竟怎麼回事?」

   「我……」她開了閉眼睛,軟軟地倒在我懷裡,「我剛吃了……一整瓶……安眠藥……」話沒說完,她便昏了過去。

   「小倩……」我抱住她,一顆心徒然涼了半截。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在一天發生?為什麼我方才進門的時候,沒有發現到她的異樣?為什麼我不早一點想到,以她激烈的個性,可能做出這樣的傻事?一整瓶安眠藥!天哪,那可是會要人命的。

   我為自己的疏忽和大意感到懊悔不已。

   我將她一把抱起,火速趕往醫院。

   台大醫院的急診室外,唐菱正在向我敘述一件令人心驚的事情。

   「什麼?」我無法置倌地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麼?」

   唐菱的語氣平靜,臉色卻十分蒼白,看得出來,她在極力隱忍住心中的傷痛和激動,「是腫瘤,他的腿之所以會病,並非當年車禍的後遺症,而是腫瘤。這個腫瘤長在靠近腿部的脊椎,壓迫到了神經,所以造成疼痛。」

   「腫瘤!」我的耳際忽然「轟」的一聲,像是爆炸了一顆小炸彈,「是良性還是惡性?」

   唐菱緩緩地搖頭,神色凝重,「目前還不知道,大夫說必須等開了刀才知道。但是究竟要不要開刀,卻是一件十分令人為難的事情。大夫說,如果腫瘤是長在皮下,雖然很容易割取,但是卻多半是惡性腫瘤;如果是長在肌肉或者脊椎神經上,甚至長在脊椎骨中,開刀都很可能傷及神經,而使得漢欽癱瘓的情形更加嚴重,到時候他很可能連輪椅都不能坐,而必須終生躺在床上了。」

   「我的天!」我茫然地瞪視著前方,無法置信地喃喃自語。

   唐菱眨了眨眼睛,忍住淚水,卻止不住喉頭哽咽,「他早已經知道自己的病情,卻極力隱瞞,不讓我們知道。大夫說,他建議開刀,漢欽卻堅持不肯。」她的長睫毛一閃,淚水終於滾落,「你能相信嗎?他竟一個人承擔著所有的痛苦,背負著這麼大的壓力,也不肯讓我們為他操心煩惱,他……」她咬著下唇,淚如泉湧,「老天爺給他的折磨和傷害,也未免太大太多了。」

   「唐菱!」我環住她的肩膀,安慰她,「你必須振作起來,或許情況並不會如我們預期的這麼糟糕。我也曾經聽過類似的、開刀成功的例子。或許手術之後會產生奇跡,不但能取下腫瘤,連羅先生的癱瘓也能治好,我們必須有信心。」

   「信心?信心不見得能改變事實。」唐菱悲觀地說,「我很擔心,以漢欽目前的身體狀況,恐怕無法承擔這麼大的手術。萬一……」她忽然握住我的手,悲切地說:「萬一小倩也有個三長兩短,我該怎麼辦?我欠他們父女倆的實在太多大多了,我如何還得起?」

   「你先別急。」我緊握它的手,以充滿信心的堅定語氣說:「方纔大夫說,小倩送來得早,經過急救,應該不會有大礙。這點你不需要擔心,她一定不會有事的。」

   「呵,我是個罪人!」唐菱以手掩住了臉,發出呻吟似的歎息,「他們父女倆遇見我,是最大的不幸,我只會帶給他們厄運,永無止盡的厄運!」

   「唐菱,你千萬不要這麼想。」我的心不由一陣抽搐,「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你不可以如此自責,你已經悔恨了這麼多年,不要再自責下去了。」

   「是我的錯!」她抬起臉來,滿臉的淒惶,「漢欽為了我,葬送了他的一生;小倩為了我,服毒自殺。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如果沒有我,今天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我是不祥的,我只會給人帶來不幸!」

   「不,不是因為你!」我用力地搖頭,「這一切都只是巧合,根本不干你的事,如果我們一定要怪,或許就只能怪命運捉弄人吧!」

   「命運是什麼?」唐菱激動地說,「是誰在操縱命運?祂為什麼要讓這些事情發生?為什麼當年被撞的人不是我?為什麼漢欽救的人是我?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為了什麼?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我茫然地望著前方,心中紛亂如麻,充斥著千萬個沒有解答的疑問。為什麼唐菱會遇見漢欽?為什麼小倩會遇見我?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所有的巧合,必是有一個力量在主宰,而主宰這一切力量的神,為什麼要讓人間發生這麼多的悲劇?

   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我緊握住唐菱的手,欷歔不已。

   「趙先生。」一個男性的聲音暮然驚醒了我們。

   我抬頭一看,原來是方才進人急診室、為小倩施行急救的醫生。

   「大夫,小倩怎麼樣了?」我連忙站起身,著急地問,「要不要緊?」

   這位白面無鬚的中年醫生,以沉穩的聲音說:「你放心,經過急救,她已經沒有危險了,等一會兒就會醒過來。」

   我和唐菱交換一個欣喜的眼神,心中一塊大石暮然落地。

   「謝謝你!大夫,謝謝!」我不住地向他道謝。

   這時一個護士走過來,對我說二二三病房的羅先生請我過去一趟。

   「唐菱,我先去看看羅先生。」我輕拍她的肩膀,柔聲說,「你進去看看小倩。」

   她點點頭,對我投以感激的一瞥,「謝謝你。」

   我暮然想起羅漢欽也同樣向我道謝,心中忍不住浮起一抹酸澀的感覺,「謝什麼呢?今天所發生的事情,我也要負大半的責任。唐菱,我攪亂了你平靜的生活,我害了你。」我抱歉愧疚地說。

   「不,不於你的事。沒有你,漢欽依舊會告病;沒有你,小倩依舊不能諒解我。所以,你大可不必自責。」她憂傷地、欲言又止地望著我說,「他有話對你說,你快去吧!不要向他提起小倩服藥的事情,免得他擔心。」

   我敏感地察覺到她異樣的神色,於是問,「你知道羅先生要向我說什麼?」

   「是的,我知道。」她點點頭,「下午他已經和我談過了。」

   懷著滿腹的疑問,我走向二二三病房。

   病房在走廊的盡頭,長長的走廊彷彿是一條穿越生死的通道。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藥水味,使我緊緊地蹙起了眉頭。這味道像是死亡的味道。

   我推門進去,羅漢欽躺臥在床,男看護老陳在一旁照顧他。他一見到我,便吩咐老陳去休息,他想單獨和我談話。

   老陳走了以後,他招呼我在床邊坐下。

   我拿了張椅子到床邊,坐了下來。我們對望著彼此,一時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他的臉色已不如下午那般可怕,但是精神狀態顯然不佳,蒼蒼的白髮下,是一張疲倦瘦削的臉孔,嘴旁的兩條紋路,顯得又深又長。比去英國前,他又更加地蒼老了。

   「羅先生——」我首先開口,「關於唐菱的事,我很抱歉。今天下午,我是去向她道別的。」

   「我知道,一切情形,小菱都向我說了。」羅漢欽和善地笑了笑。

   我微微一愣,不解地望著他。

   唐菱對他說了?莫非她已向他坦承我們之間的感情?如果真是這樣,他為什麼一點也沒有生氣?

   他慈祥的眼神裡,帶著幾分研究審視的味道,「振剛,你知道我今天下午為什麼會到基金會去嗎?」

   我疑惑地望著他,等待他的答案。

   他頓了頓,繼續說:「昨天我回到家之後,小菱跟我說,前一陣子有人捐了一大筆錢給我們基金會,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解決了我們的難題。」

   他停住不說,細細地觀察我的反應。

   「哦?」一陣沒來由的心虛,使我突然變得結巴起來,「這樣嗎?那……那很好啊!」

   「振剛,」他饒富深意地注視著我,非常誠懇感激地說:「謝謝你!能夠認識你,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運。」

   我的瞼暮然漲得通紅,急急地說:「你謝我做什麼?那筆錢並不是我——」

   「我知道是你。」他的語氣十分篤定,「當小菱告訴我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你。」

   我望著他,確定他並非在試探。

   於是我聳肩、搖頭,臉上掛著不自然的笑容,「你怎麼會知道的?」

   「感覺。」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愉快地笑了起來,「當我一見到你的時候,便有一種特殊的感覺。我覺得你將會為我和小菱帶來奇跡,你是一個可以托付的人。」

   「什麼意思?」我攤攤手,「我不懂。」

   「我想將小菱托付給你。」他的眼裡儘是期盼。

   「什麼?」我驚訝地望著他。

   他誠懇地說:「現在我以一個朋友的身份,而非以小菱丈夫的立場,問你一個問題。」

   他的臉色鄭重而嚴肅,「你愛小菱嗎?」

   「我……」我皺了皺眉頭,略一猶豫,隨即坦承,「是的,我愛她。」

   「我早知道你愛她,但總是要聽你親口承認,才會真正放心。」他的眼中充滿了讚賞之色,「你愛她,寧願自己痛苦,也不願破壞她的幸福;你愛她,所以默默付出,而不求回報;你愛她,所以你不願意奪走她,而使我受到傷害,因為傷害我,就等於傷害她。振剛,你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羅先生——」我的心中充塞著莫名的感動情緒,喉頭似乎被什麼堵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雖然我們相交不深,他卻如此地瞭解我,一點也沒有責備、沒有嫉妒,他的胸襟竟是如此的寬大。在這一刻,我乍然體會到,他對唐菱的愛,是多麼地無私真誠。

   「小菱吧經告訴你,這十年來,她所遭遇的事情。」他的聲音沉重傷痛,「初戀對她而言,是一場可怕的夢魘。當我遇見她的時候,她正深深地沉溺在那夢魘中,無法自拔。後來,她雖然漸漸恢復正常,能夠再度走入人群,面對社會,但是那道傷痕,卻始終存在。更不幸的是,我發生了車禍,下肢從此癱瘓,於是她開始自責,認為這一切都是愛情所造成的不幸,所以她更加地封閉自己,不願再打開心門,和任何人談感情。她苦苦地守著我、照顧我,因為她對我有很深的愧疚感。」他長長地歎了口氣,繼續說:「帶著一種贖罪的心理,她放棄了自己的幸福和前途,說什麼也不肯離開我。」

   他迷濛的目光望著前方,語氣變得溫柔了,「振剛,我愛她,所以我娶了她。如果,她沒有任何名分地留在我身邊照顧我,時間一久,流言將會對她形成極大的傷害。既然她不肯離開我,我就讓她成為名正言順的妻子,將來我若有什麼三長兩短,她還能以未亡人的身份,得到一點補償。但是,我對她的愛,卻並非男女之愛,而是一種父親對女兒的疼愛、長輩對晚輩的關愛。這五年來,在名義上,她是我的妻子,但是實際上,她是我的親人——一個介乎女兒和朋友之間的親人。我這麼說,你懂嗎?」他的目光停駐在我臉上。

   「我懂。」我用力地點頭,胸中熱潮澎湃。

   他又發出一聲長歎,「這麼多年來,我始終沒有放棄為她打算。我最大的希望,還是為她找到一個可以托付終生的人。現在,我終於找到了,那個人就是你。」他凝視著我,「我必須感謝你,你是這十年來,唯一敲開她心門的男人。自從她認識你,便有了很大的改變。

   我可以感覺到,她的心情不再平靜,並且越來越痛苦。對於愛情,她有著難以解開的心結,她自卑,她自慚形穢,更重要的是,她認為她對我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她不能離開我,所以她不能愛你。」他搖搖頭,苦澀地笑了笑,「我知道她的心情,卻苦於無法說服她。後來,我得知自己的脊椎上長了腫瘤,第一個反應,竟是欣喜。我祈禱著,希望我的腫瘤是惡性的。」

   「不!」我激動地說:「你不可以這麼想。」

   他拍拍我的手,瀟灑無懼地笑著說:「不必為我擔心難過,我非常清楚事實。在目前的情況下,惡性腫瘤對於我和小菱、小倩而言,反而是一種幸運。萬一開了刀之後,我連輪椅都不能坐,而必須終日躺在床上,那豈不是很糟糕嗎?」

   我難過地低下頭,沒有話反駁。

   他說的沒有錯,脊椎大手術的確是一項非常危險的手術,一不小心就會造成終生遺憾。

   那顆腫瘤,不管是惡性或是良性,似乎已經注定了不幸。

   他繼續說:「當我確定自己的病情之後,就下了一個決定,我決定把小菱托付給你。我希望你們能夠多接近,但不巧的是,我女兒也愛上了你。對於我而言,這真是個兩難的問題。我希望小菱能夠找到她真正的幸福,但是我也同樣希望小倩快樂。事實證明,你不可能接受她,小倩的單戀只會為自己帶來痛苦。」

   「所以你就想辦法將她帶去英國度假,又話我為唐菱畫像,希望我和她能夠有多一點時間相處?」我終於明白了一切。

   「是的,我是這麼打算的。」他笑著搖頭,「沒想到你已經打定了主意做君子,再多的機會也誘惑不了你。」

   「不管怎麼說,唐菱是你的妻子,我不能也不會這麼做。」

   「現在我的病情既然已經曝光,我也沒有必要再繼續隱瞞下去。」他的神情沉著而堅毅,「我已經改變主意,我決定開刀了。」

   「你要開刀?」我訝異地問。

   「是的。」他平靜的神色裡,絲毫沒有驚慌,「如果證實是惡性腫瘤,我會比較安心些。現在只希望老天恩待我,不要讓我變成全身癱瘓。我寧願死,也不要終日躺在床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突然接住我的手,鄭而重之地說:「振剛,我要你現在答應我,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你一定要代我照顧小菱,永遠愛她,不離開她。」

   我胸口又是一陣血氣翻湧,他對唐菱的情義,教我感動莫名。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許下了不悔的承諾,「我答應你,我會永遠照顧她、愛她,用我的生命去保護她,不讓她再受到任何一點傷害。」

   「很好!很好!」他的眼眶濕潤了,欣慰地連連點頭,「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他忽然想起來,「你找到小倩沒有?」

   「找到了。」我回答。

   「讓她來見我,我有話對她說。」他無力地靠在枕頭上,顯得十分疲倦。

   「好。」我站起身,走出病房。

   經過急救後的小倩,已經被移到普通病房,唐菱就在床前守候著她。

   「還沒醒嗎?」我問。

   「還沒有。」唐菱輕聲地回答。

   病床上的小倩依然緊閉著雙眼,蒼白的嘴唇毫無血色。

   「羅先生想見小倩,你先過去,說我們等等就到。」我對她說。

   唐菱點點頭,輕悄悄地走出了病房。

   我跟著她到門口,在她的耳邊輕輕地說:「唐菱,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會一直守在你身邊。」

   她凝視著我,眼裡有感激,還有更多的感動,「謝謝你!」她點點頭,轉身離去。

   走了兩步,地似乎想到了什麼,回頭說:「漢欽的病情,還是由你來告訴她吧!」

   我微微頷首,心情沉重無比。

   我轉身進人病房,在床前坐下。

   小倩動也不動地躺著,她那小小的、漂亮的臉孔,如今顯得毫無生氣。這樣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孩,差點為我喪了命。她用她的生命來證明她的愛,而我所能給予她的,永遠是無情的答案。她不但得不到我的感情,很可能連父親都要失去。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夠承受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我不知道我和唐菱的安慰,能不能幫助她度過這人生中最痛苦的時刻。

   我執起了她的手,低下頭,默默地祈禱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有一隻手輕撫著我的頭髮。我抬起頭來,握住了那另一隻手,「小倩,你醒了?」

   「你哭了?」她的聲音微弱,原本清亮的眼睛如今顯得黯淡無光。

   「是嗎?」我眨了眨眼睛,發現自己的眼睫果然是濡濕的。

   「你哭了,你為我哭了!」她的神情竟是喜悅而感動的,「呵,我真高興!能夠得到你的眼淚,我就算死了也無憾。」

   「小倩,不可以這麼想。」我為她拂去臉上散亂的髮絲,「告訴我,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我很好,只是覺得虛弱了點。」

   「你不應該做這種傻事。」我憐惜地注視著她,「如果你真的自殺成功了,我將會一輩子良心難安。你就這麼恨我,一定要用這種方式來懲罰我嗎?」

   「不,我一點也沒有要懲罰你的意思。」她垂下眼瞼,「我只是太難過了,難過得不知道該怎麼發洩心中的痛苦,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不顧別人的痛苦,一心求死?」我責備地望著她,「你可以不管唐菱,不管我,難道你也不管你父親了嗎?」

   「我爸——」她的神情突然轉為著急,「我爸怎麼樣了?他在哪裹?」

   「他也在這家醫院,他要我帶你去見他。」我放低了聲音,緩慢而沉痛地說:「但是,在你去見了他之前,我必須把他的病情告訴你。」

   小倩聰慧的腦袋立刻有了反應,她盯著我,神色僵凝,「我爸……他到底怎麼了?」

   「他的脊椎上長了一個腫瘤……」我將實情告訴了她。

   「爸……」聽完我的敘述,小倩立刻掙扎著下了床,哽咽著說:「我要去見他!」她坐在床沿慌張地找尋著她的鞋子,豆大的淚水不住地滴落在地面上。

   我將她帶到二二三病房,一見到羅漢欽,她立即撲上前去,緊緊地抱住他,哭著說:「爸,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不應該對你生氣。爸,我沒有恨你,一點也沒有恨你,請你原諒我,原諒我的不懂事……」

   羅漢欽的眼眶濕了,他撫摸著小倩的頭髮,慈祥憐愛地說:「小倩,爸爸一點也沒有怪你。你現在還小,將來你就會明白,我這麼做,完全是基於愛你。要知道,單方面的感情,只會為彼此帶來痛苦,我不願看你繼續這麼痛苦下去,我要你快樂,你懂嗎?……」

   「我懂!我懂!」小倩不住地點頭,淚如雨下,「我什麼都懂了……爸……」

   一旁的唐菱,忍不住別過臉去,輕輕地擦拭著眼角。

   我後退,悄悄地將房門關上,將這個小世界留給他們一家三口。

   夜,已經很深了。我走出醫院,點燃一根煙,在風中佇立。寒涼的風,吹散了騰騰的煙霧;深沉的夜,融化了我的歎息。

   我抬頭看天,天上無星無月,暗沉無光。明天,會是個好天氣嗎?

   當羅漢欽的開刀檢驗報告出來的時候我正在家裡刮鬍子。刺耳的電話鈴聲,打破了室內的沉寂。我隨手拿條毛巾上擦乾滿是泡沫的手,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唐菱軟弱沉重的聲音,「振剛——」

   「唐菱,報告出來了?」我心急地問,「怎麼樣?」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沉默著。逼人的沉默,令人窒息的凝重氣氛,我的喉頭彷彿破人摀住了似的,忽然感到呼吸困難。

   她不需要回答,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我的心不住地往下落,落至一個無邊無際的黑暗裡,一個冰冷奇寒的深淵中。

   「醫生說……」唐菱的聲音十分細弱,「癌細胞已經蔓延,依照樂觀的估計,或許還有三個月……」她頓一頓,又說,「漢欽說,他很高興這樣的結果,這正是他所想要的。振剛,他好勇敢,他……」她說不下去了,隱隱的啜泣聲不住地傳來。

   「唐菱,我馬上過去。」我不再多說空泛的安慰話語。

   「不!」她阻止我,「你這幾天跟著我們在醫院裡,已經很累了,不要再過來了。你過來也無濟於事,不是嗎?」

   我們在沉默中掛了電話,在此刻,所有的言語都是多餘的了。

   我坐在電話機旁,動也不動,猶如石雕木像一般。

   羅漢欽終於得償所願,他可以少受些折磨,只要通過死亡的關卡,就可以脫卸所有的痛苦和煩憂,將一切的懷念和傷痛,留給活著的人。

   我幽幽長長地歎了口氣,將瞼埋在掌心中,許久、許久……門鈴聲乍然響起,我緩緩地站起來,打開門,小倩站在門外,一瞼的凝重沉鬱。她的兩眼略顯紅腫,年輕的臉龐失去了光彩,剩下的只有哀傷。

   「趙大哥,我可以進來嗎?」她望著我。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一直站在門口發呆,忘了讓她進屋。

   「進來吧!」我讓開身子。

   她走進客廳,站在石磨前,低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那株纏繞著石磨的珊瑚籐,零零落落地開著三、四朵花,逐漸枯黃的枝葉間垂掛著許多小小的卵圓形果實。一進人冬天,它使會慢慢地凋零,最後整株枯死。

   「小倩——」我將手按在她的肩頭,說,「你要堅強起來。」

   她慢慢地蹲下身子,撫摸那小小柔弱的花朵,喃喃地說:「冬天來了,連它們都要枯死了。」

   我在她身旁跨下,伸出手輕輕地掠過那些葉片,沉聲說:「是的,它們即將枯萎,可是明年春天,它們還會再復活,到那時,枝葉依舊茂密,花朵依然盛開,一切都會重新來過。」

   她抬起臉望著我,眼裡有著濃濃的哀傷,「是的,葉還會再綠,花還會再開,但卻已不是原來的那株了,難道已經死了的還能復活嗎?」

   我愣住了,難以回答這個問題。

   是的,已經死了的,不能再復活,如果說還有什麼遺留下來,恐怕就只有他的精神、他的子孫,以及他對杜會所做的貢獻。但是那些卻不是原來的他。

   「小倩,」我不由地慨歎,「死亡是生命的必然結果,有生就一定會有死,這是我們必須接受面對的現實。如果你認清這個事實,你就會知道,你父親只是比我們早走一些時候而已。」

   「為什麼?為什麼死亡是生命的必然結果?」小倩暮然激動了起來,「既然生命最終目的是死亡,那麼生命的真正意義究竟是什麼?我爸為了唐菱成為殘廢,已經夠可憐了,為什麼還要讓他得到這種絕症?難道接受病痛的折磨,就是他到這世上來的真正目的嗎?這不公平!不公平啊!」她掩著臉,傷心地哭了起來。

   「小倩……」我按住了她的肩頭,心頭一陣酸楚,「你忘了嗎?你父親曾經幫助過多少需要幫助的孩子,有多少人在他的輔導下,從歧路回轉,成為一個有用的人。他們對社會的貢獻,都是你父親的成就和驕傲,這就是他到這世上來的真正義的,這就是他此生最大的意義。」

   她淚眼迷濛地望著我,哽咽著說:「趙大哥,我爸就要死了,他死了,我就永遠見不到他了。早知道,早知道會這樣,兩年前我就不會離開他,讓他傷心難過;早知道會這樣,我就不會和他嘔氣。現在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趙大哥,我好後悔,好後悔……」她趴在我肩上,痛哭失聲。

   我輕拍著她的背,滿心淒愴,「不,一點也不晚,只要你從現在開始,把握住每一分每一秒,一切都還來得及。至少你還來得及告訴他,你是多麼地愛他,在你的心目中,他一直佔著最重要的地位。」

   「是的,我愛他。」她站起來,擦乾臉上的淚水,「直到這一刻,我即將失去他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是多麼地愛他。」她抬起臉望著我,「趙大哥,這幾天我想得很多,終於體會到,我爸是多麼地愛我。他說得對,單方面的癡戀只會為彼此帶來痛苦,所以,我決定了。」

   「你決定了什麼?」

   她堅定而果決地說:「我決定離開你,不再糾纏你,我要成全你和唐菱。」她看了我好一會兒,嘴角浮現一抹酸楚的笑容,「我爸說得對,你和唐菱才是合適的一對。」

   我望著她,感慨地說:「小倩,你長大了。」

   「是我父親的病情讓我成長。」她注視著我,眼裡的哀傷更濃了,「趙大哥,我今天來是想請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你儘管說。」

   「我想請你,把你的公主表送給我,讓我留做紀念,好不好?」她懇求著。

   「當然可以。」我不暇思索地回答。

   公主表躺在小小的藍絲絨盒子裡,秀麗典雅,優美而浪漫。小倩接過它,眼中再度蓄滿了淚水。

   「趙大哥,謝謝你……!」她癡癡地望著我,「我曾永遠把你放在我心裡,你是我心中最美麗的秘密。」她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輕輕地說:「再見!」在淚水滴落之前,她轉身匆匆地走了。

   我恨在她身後,走到門口,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你為什麼不留住她?」我背後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說,「她需要你的安慰。」

   我回轉身,看見唐菱正自轉角處緩緩地向我走來。

   「你就一直等在外頭,為什麼不進來?」我問。

   她輕輕地搖頭,望著小倩消失的方向,神情感傷,「她來找你,一定有事,我還是暫時避開的好。」

   「她是特地來告訴找她的決定。」我拉起她的手,帶她進入屋裡。

   「她的決定?」唐菱順從她跟隨著我。

   「嗯。」我關上大門,面對著她,「她決定離開我,不再糾纏我,好成全我們兩人。」

   唐菱垂下眼瞼,幽幽地歎息,「這一定是漢欽的意思。」

   「羅先生他現在……」我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探問羅漢欽的病情。

   唐菱痛苦地開上眼睛,搖了搖頭,「醫生說,從現在起,到他的生命終止,恐怕再也不能坐輪椅,他必須這樣一直躺在床上,直到……」她閃動的睫毛逐漸潮濕,聲音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著,「為什麼生病的人不是我?我多麼希望能夠代替他走這一趟路。當我看見他痛苦的樣子,我的心就猶如針刺般疼痛。為什麼不是我?!為什麼……?」

   「唐菱!」我柔聲地呼喚她,「我的唐菱,不要自責,這一切並不是你的錯,這是人力所無法挽回的事情,我們必須勇敢地何對這一切。」

   「振剛,這一切都太殘忍了。」她淚流滿面,「能夠預知自己的死亡,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而我們,必須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會動會笑的生命,變成毫無知覺的屍體,讓他埋進土裡,燒化火裡,變成了塵土,成了灰燼,永遠不得再見,這太殘忍、太殘忍了!」

   我的心突然一陣悸動,她哀傷的面容,帶著一種楚楚動人的神韻,觸動了我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唐菱,」我抬起她的下巴,深情地凝望著她,「讓我陪著你,一起度過這最難熬的一段日子。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有我在你身邊,我會永遠守著你,直到生命的盡頭。」

   她緩緩地伸出手,輕撫著我的臉頰,喃喃地說:「你是個傻子,從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個傻子,一個傻到不能再傻的傻子。」

   我握住她的手,放在唇上,輕輕地吻著,「我寧願為你癡傻,為你瘋狂。為了你,我願意承受任何的痛苦;為了你,我願意付出所有。唐菱,我愛你!」

   我緩緩地低下頭,輕吻著她的臉頰,吻軟了她的淚水。她閉上了眼睛,微微地仰起臉來。那略顯急促的呼吸、快速眨動的睫毛,在在顯示著她內心的激動。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的唇,深怕激動的心,褻瀆了這神聖的一刻。這一刻,我等待已久,我要以滿腔真摯的愛做為獻禮,獻給我摯愛的女人。

   我吻住了她柔軟芳香的肩。我的吻細膩溫存,輾轉纏綿,傾注了所有的柔情與愛戀,蘊含了承諾與決心,我的心靈沉浸在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情緒裡,久久……久久……當我終於放開她的肩,她低低地發出一聲輕歎,依偎進我的懷裡。我緊緊地擁住了她,將她圈進我強壯的臂彎中。她的臉緊貼著我的胸口,柔絢的髮絲輕拂著我的臉頰,我吸吭著她發中的清香,為之深深地陶醉了。呵,唐菱!我願為她建立一個晴朗平和的世界,為她擋住所有的風和雨。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暮色在不知不覺中降臨。唐菱仍然依偎著我,她在我懷中輕輕地說:「天黑了。」

   「嗯!」我緊擁著她,依然凝立不動。

   「我要走了。」她終於離開了我。

   我拂去她臉上的髮絲,輕輕地說:「是的,你該走了,他需要你。」

   我送她到門外,看著她進電梯,望著電梯的燈號,由十二樓不停地往下降,十一、十、九、八、七……一。

   我又站了一會兒,才轉身回到屋子裡,坐在窗前,點燃一根煙。濃濃的暮色,不住地湧進窗內,重重地將我包圍。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吐出一大團的濃霧。梟梟的煙霧,緩緩地上騰,融進了空氣中,融進了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遙遠的天邊,出現了幾顆明亮的星星,像極了唐菱帶淚的眼睛。淚水洗淨了她曾有過的污點,她的眼睛是世界上最美的眼睛。

   我坐在黑暗中,靜靜地等候著。漫漫長夜,總會過去;悲傷的淚水,也總會止歇,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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