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室黑暗,他一躍而起,喘息著,大發冷汗。
怪夢,混亂。交雜飛掠的影像不斷在腦中飛馳,卻捕捉不著清晰片段。
一切……都從拿回這把劍開始。
向凜巽平順呼吸,拿起枕頭旁的奇異黑銅古劍,即使已觀看過無數次,卻仍在每一回凝望時,總怔怔出了神。
自那天的奇遇開始,夜晚入睡,若劍不在身畔,便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然而抱劍而寢,卻始終怪夢不斷。
他不懂,為何總感到有人在呼喚他?是劍嗎?
向凜巽輕撫過劍身,迷離的眸深思難解。
不自覺舉起左手,腕上密密麻麻的細痕令他眉心一蹙。這是生下便有的胎記,怪異莫名,乍見之下還以為是傷痕,本從不以為意,現今卻奇異似地感到不尋常。
活像是……被利器劃過無數次而留下的疤痕一樣……
但,這怎有可能呢?
目光在手腕與長劍間來回游移,向凜巽在這一刻竟有股衝動,想舉起劍深深往手上劃去……
劍生……不要──
角落,一縷淡得幾乎無法成形的影,掙扎著。
瞬間,他恍然回神,放下劍。
「你和我……到底有什麼關聯?你究竟想告訴我什麼?」他喟歎,抱著劍,疲憊入夢。
一角,和黑暗同化的輕影,若隱若現。
沒用……我努力試了……可,你聽不見,看不見啊……
我好累呵,劍生……感受我,請你……感受我的存在啊……好多年的孤寂,好可怕的空虛……
床上,睡夢中的向凜巽,眉頭深鎖,似不安穩。
那抹朦朧的淡影飄近,在床畔停駐。
月光柔拂,隱約瞧出人形,長髮飄飄,似真似幻。
我已無法再等待……劍生,我用最後僅存的意識做賭注,這是已能支撐的極限……再多,便將永恆消失於天地間……
我不害怕,只求心無遺憾……如此,便能含笑而逝……劍生呵──
緩緩,闇影消散而去,沒入劍中。
只餘哀柔的輕歎,隱隱於空氣中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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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黑銅劍,向凜巽決心尋找真相。
然而那無意間闖入,又似是刻意安排的相逢,再也遍尋不著。
他開車繞了近一個小時,記憶中是在此處附近,卻怎樣也無法找到他想見的那棟不屬於人間的木屋、那個彷彿早已明瞭一切的神秘長髮男子……
他開始焦躁,車速愈駛愈疾。
究竟想要他如何?為什麼不索性源源本本的告訴他?這樣日復一日,如此混沌不明又迫切想釐清事實的煎熬,幾乎讓他心不能安、夜不能眠……他遲早會崩潰!
不該問我,你的心會引導你……
羿的話語猶在耳畔,卻再也撫平不了他灼熱混亂的心神。
「見鬼!」他莫名發怒,快速掉轉車頭,胡亂衝撞起來。
引導什麼?見鬼的引導!他已經心力交瘁、六神無主,現在最想要的便是尋到真相……這一切都該死的太奇特、太詭異了!要真是那樣,就引導他見到那自己也不確定的人,引導他弄清楚究竟是誰日日夜夜在耳畔、在夢裡憂傷又哀怨的呼喚他──
他的眼神狂亂,過快的車速無法閃避前方突如其來衝出、同樣超速行駛的驕車,只來得及重重踩下煞車,感覺身子一陣重擊,便墜入無際的黑暗。
劍生呵……劍生……是我……
隱約,低細輕柔的嗓音,飄入耳畔。
似在遠處迴盪,又彷彿在耳邊輕訴,一聲又一聲,連綿不絕。
他身陷黑暗中,茫然摸索,迷失了方向。
你是誰……是誰?別再叫了……我不是劍生……不是……
你是劍生……無論經過幾世輪迴,你仍是劍生呵……
你到底是誰?是誰……
一望無際的黑暗裡,只餘一聲長長的歎息,再無任何聲響。
而後,又是一陣雜亂不清的影像飛掠而過,他看到一個絕美女子潸潸落淚、沖天烈焰狂舞、斷裂毀壞的黑銅劍……
無數的影像衝擊接踵而來,一道強烈白光迅速襲上,所有一切瞬間被強光淹沒──
向凜巽倏然睜眼,驚魂未定。
「啊,醒得真快。」
他驚疑瞪住眼前的陌生人,想起身,卻渾身酸痛。
「最好別動,你還有傷。」
他環視週遭,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他想起了失去意識前的那一撞。
「這真是令人不敢置信的奇跡。」醫生微笑著,帶著驚異的目光打量他,「一般人在那樣的撞擊下,不死也去了半條命,而你竟毫髮無傷,全身上下只有淤血輕腫,你連車都撞爛了呢,只有這把劍還完好。」
向凜巽無言,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剛才……是夢嗎?那場黑暗裡的對話……
「你還得再留院觀察幾天……噯,你別下床啊!」醫生制止了他的動作,被他一手揮開。
「我要離開。」他拋下一句,便抓起黑銅劍,跌跌撞撞地出了門。
「怪人一個……」醫生皺眉,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低喃。
剛踏出病房,便被一雙手攔下,「向大哥,你怎麼下床了?」
他費力地睜著眼,勉強看清面前那張秀麗的臉孔是誰;隨即輕輕推開她,一言不發,繼續走著。
「向大哥!」沈綠潮擔憂又疑惑,從身後追上,將他拉住,「你看你,連站都站不穩了,我扶你回床上躺好……」
「不用,我沒事。」他掙開她的手,臉上寫著疲憊和不耐。
「你……」沈綠潮見他這樣固執,也只好由著他去。
見他手裡仍緊緊抓著那把古怪的劍,她驀然升起一股無明火。
又是這把劍!她暗暗氣惱,為什麼總是這把劍?到底向大哥是為什麼會被這把劍迷去了心魂,什麼都不顧了?
向凜巽一步一步,忍著全身彷彿要拆卸開來的酸痛,他步履蹣跚地走在醫院長廊。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腦中也一片空白茫然。
身後,沈綠潮擔心他出事,小心翼翼地跟著,不敢大意。
他為自己的狼狽幾乎要笑出聲,卻更有種欲哭無淚的酸楚,連日來的精神壓力已經讓他不堪負荷,使不上力的手險些連沉重的劍都拿不住,微微顫抖著。
走不了多遠,已是氣喘吁吁,他貼靠在牆,閉上眼喘息。
身旁的病房大門打開,走出兩位年輕護士。
他舉步欲離,不經意瞧見病房裡靜靜躺著的人,瞬間,他驚得連呼吸都忘卻。
他不由自主地往裡頭走,在床畔停下。
一個女人躺在病床上,萬分美麗的臉龐顯得蒼白,安詳的容顏彷彿只是沉睡著。
他如遭雷擊,呆立在原地。
一股強烈的熟悉狠狠衝上腦門,他不懂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反應,卻無法控制,渾身戰慄起來。
所有在腦中出現過的影像片段瞬間組合起來,在夢裡總是朦朧的身影也不再模糊,那時時刻刻迴盪在耳畔的呼喊如今更顯清晰──
劍生……劍生……
「鏗」一聲,手裡的黑銅劍掉落於地,引起了其它人注意。
他不管眾人的眼光,只是牢牢地、深深地凝望著病床上那個麗人兒,甚至忽略身上痛楚,忘情地伸出手,無禮而激動的撫上那水嫩也似的芙頰。
「依魂……」嘶啞而淒然的呼喊,喃喃出自他的口。
那不自覺喚出的名,是讓自己也難以承受的心痛。
「先生!你是誰?想做什麼?!」守在病床旁的中年婦人驚恐又防備地拉住他。
他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眼裡、腦海、心中,只有她。
「依魂……你是依魂……」仍是癡癡的呼喚,怪異的舉動卻已招來騷動。
床頭緊急鈴尖銳響起,隨後匆匆趕到的醫生與護士,合力將已失神恍惚的他架走,驅逐出房。
他沒有掙扎,沒有抵抗,沒有言語。
眾人看他的目光帶著同情,就像看到了精神失常的病人。
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比任何一個人都還要清醒。
清醒到……那種彷彿將心刨開的痛,都一滴不漏的感受到。
在後頭默默將一切看在眼裡的沈綠潮,在見著病床上那個年輕卻瘦弱,臉色蒼白,罩著氧氣罩維持生命的女子,雙眼倏然睜大。
她悄悄握緊拳頭,這股突升的熟悉和厭惡是怎麼回事?
恍惚間,有許多快如閃電的畫面在腦中閃過,卻什麼也沒抓住……耳畔隱約聽見有人說話,卻什麼也聽不真切。
一陣暈眩,她靠在牆上微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向大哥的失常,那把怪異的神秘古劍,眼前這個陌生女子,還有自己感受到的奇怪異象……
這一切究竟有什麼關聯?她按住心口如擂鼓般的心跳,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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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凜巽抱著劍,神情恍惚,漫無目的在街上遊走,混沌不清的意識及渾身刺骨的痛楚幾乎令他搖搖欲墜,就在即將不支倒地的前一刻,眼前出現了那棟他始終遍尋不著的房子。
他的雙眼霍然睜亮,步履不穩地拖著身子,一把撞入了門內。
室內昏黃光線依舊,熟悉的淡雅檀香味充鼻,推門而入的瞬間,室內氣流平穩安適得彷彿停止流動。
「你來了。」清平溫和的嗓音,有如一陣暖風拂過。
羿從容端坐於椅上,與他的狼狽相比,簡直飄逸清雅了太多,木桌上正沏著熱茶,對他的造訪似是毫無意外,甚至彷彿早已等候許久。
「告訴我……快告訴我……」他的眼神狂亂,搖搖晃晃的身子向前撲倒,「依魂……所有的一切──」
羿在他倒地前將他扶住,唇畔的淺笑始終未褪,「我以為你已經全都明白。」
「我不懂……不懂!」向凜巽喘息著,憤而一拍桌,「為什麼……醫院裡那個人……她根本是依魂……」
但,這又該如何解釋?依魂她……明明不是人,又怎會……
更別論……那始終都只在夢裡出現的身影,怎會活生生的在現實裡重現?
幽微的光線遮掩不了羿一派閒適的笑意,他不理會向凜巽急急探問的心焦,只將手裡一隻瓷杯送到他面前,「喝茶。」
向凜巽不解地瞪著他許久,散著溫香熱氣的瓷杯停駐在他面前不動,只好飛快接過,一口喝下。
瞬間,甘醇溫潤的液體滑入喉中,竟奇異似地讓自己浮動焦慮的心情平靜許多,情緒緩和不少。
他驚異自己的變化,羿只是笑笑,拿回瓷杯放下。
「她是依魂,也不是依魂。」羿看著他,終於開口。
他沉肅的臉孔一凜,「什麼意思?」
「她始終在你身邊,不曾離開過;你見到的,只是軀殼。」羿再度倒了杯茶,輕啜。
「我還是不懂。」他乾啞著聲音。
「用你的心,向凜巽。」羿意味深長地凝視著他,「去感受那多少年來一直被你忽略的聲音。」
他無語。回想起那始終在夢裡、在耳畔的呼喚,一聲急似一聲,又熱切,又傷感,又絕望。
軀殼……劍靈……望著手中的黑銅劍,心再度揪緊。
意思是,躺在醫院病床上的女孩,只是空有軀體,那麼……依魂呢?她在哪裡?難道真只是存於他的夢中?
「我說過,她一直在你身邊,從來沒有離開。」羿看穿了他的想法,輕道:「從以前到現在,始終與你長相伴隨。」
「劍靈……能擁有人的軀體?」他問,撫著長劍。
「不能。」羿肯定而直截了當地答。
「那醫院裡……」那豈不是前後矛盾?然而那神似依魂的臉孔……
「因為你賦予她生命。」羿輕巧站起身,腰間銀鈴清脆作響,「歷經七世輪迴的等待,才得以擁有血肉實體之身,全拜你的鮮血之賜。」
聞言,向凜巽不禁低首看著自己手腕上的割痕印記。
「此劍本有靈性,因你而生,以你自身鮮血餵食,才得以幻化為人。」羿娓娓訴說,「她本無權投胎轉世,卻為了你……才得以破例轉世成人。」
他皺起眉,不解。
羿回頭對他輕輕一笑,「看來你還未想起所有事。」
「那就快告訴我!」他惱了,低吼。
他知道他曾經是向劍生,他記得那位深情癡心的美麗人兒依魂,他在夢中回憶起兩人的情纏癡戀……卻不知道最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將所有記憶片段拼湊起來,偏偏少了後半截,一片空白。
但他直覺那定是關鍵。
劍生……唉……你仍是感受不到……
驀然,那隱約又飄浮在耳畔的歎息,令他的心狠狠地一撞。
「你說……她始終……沒離開?」心中的疑惑迷思忽然漸漸清明起來。
「那在醫院裡的,只是她轉世後的軀體?」他又問,握緊拳頭。
羿只是微笑,不語。
「那麼……」他的語音梗住,幾乎顫抖起來,「她現在……就在我身邊?」
那夜以繼日,似真似幻的縹緲呼喚,不是在夢裡,也並非自己幻聽,而是……當真是她心心唸唸,在旁深情苦守?
「她經你七世輪迴,才得以投胎轉生,卻心繫於你,故魂魄離體,無法回歸;你已非數百年前的向劍生,她卻仍是初時的劍靈依魂。」
向凜巽緊握著長劍,因他的話而震驚,「從沒離開過……也就是,她始終在我身旁,看著我……歷經七世生死輪迴?」
「她確實沒離開過。」羿輕輕歎息一聲,「數百年來始終如一。」
向凜巽被這番話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我看不見她?」他喃喃地輕問。
「一縷隨時都會消失的魂魄,這已是她的極限。」
他猛然抬首,斷然道:「要如何讓她回到自己的身體裡?」
他不敢去想像她數百年來在旁看著他,守著他,卻除了無聲呼喊什麼也不能做的心情是何等痛苦!但如今,他要讓她回歸本體,讓她不再孤獨,不再飄泊,不再為了他忍受痛苦……
「我不知道。」羿緩緩而認真地搖首。
「你不知道?!」向凜巽驚怒地低吼,既震驚又不敢置信,「在你煞費苦心安排了這一切、交給我這把劍,讓我想起所有的一切、已經讓我整個命運都扭轉改變的時候,你居然告訴我,你不知道?!」
「我沒必要騙你。」羿坦然無懼地迎向他的怒氣,「若是知曉,又怎會對你隱瞞?」
向凜巽頹然閉眼,心痛得無法直視手裡的黑銅劍。
「最終……仍需靠你自己。」羿俊美絕倫的臉龐染上一抹憂愁,「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圓滿達成宿命。」
話裡的濃濃悲傷讓向凜巽不由得再度深深地凝望他,「羿,你究竟是什麼人?」知道這一切所有奇詭幻妙的事,似乎又擁有未知的神秘力量。
「我是什麼人?」羿苦澀地揚起唇角,自問。
幽柔深遠的目光緩緩落在牆上那幅美人圖上,眸中蘊含了太多情感,淒楚,哀痛,深思,迷離……
「羿。」他忍不住輕喚,那樣的眼神,令人看著便心酸起來。
同時又心生疑惑,這個神秘莫測的長髮男子,與這幅奇異的畫,又有著什麼樣的關聯與故事?
「你有你的宿命,我有我的使命。」羿收回視線,恢復一貫的清和淡然,對他微微一笑,「你與我,毫不相干,卻又緊緊聯繫──」漾著銀光的黑亮長髮輕輕飄揚,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按放在向凜巽肩上,「去吧,你的宿命尚未完結。」
頓時,他感到一股奇異的熱力由肩膀徐緩傳至全身,須臾,原本渾身彷彿要拆卸開來的疼痛,竟莫名消失不見。
「你……」他再一次體驗到這個男人的不平凡之處。
那樣靈淨奇幻、優雅飄逸的男子,若非心知不可能,否則向凜巽幾乎要以為自己見著了書中所描繪的神仙。
羿收回手,再無說話,只是報以淺笑。
看著他唇邊俊雅的笑,向凜巽深吸了口氣,同樣無言。
事情愈加詭譎混亂,卻似乎更接近核心了……到底他該怎麼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