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枯葉搖搖擺擺地飄落沈佩瑜面前,她好奇地撿起來。在這片沒有樹木的青青草原上,是從哪裡飄來的落葉呢?
「你在撿什麼?」身旁的男士問她。
「一片葉子。」她順手丟開葉子,挽住莊彥隆的手臂。
天涼好個秋,高山上的日光溫暖宜人,他們走在清境農場的青青草原上。
「Grace,我們交往快半年了。」莊彥隆輕拍她的手背,以感性的聲調說:「是不是該準備結婚了?」
她依偎在他的懷裡,恍惚感覺,年紀到了,是該結婚了。
莊彥隆是一家工程顧問公司的老闆,有車子、有房子、有存款:她不是要找一個多金的男人,而是這個男人不會因為她爸爸的朝陽集團而追求她,更不會為了維護男人尊嚴,不屑她過度優越的家庭背景而離去。
「彥隆,我不想住你現在的房子,有她的味道。」
「沒問題!我們有空就去看房子,我知道你喜歡佈置一個溫馨的家。」莊彥隆像個年輕男孩,神采飛揚地計劃未來:「我只有一個小小的要求,客廳可別用粉紅色,主臥房是可以啦,至於兒童房,小威是男生……」
「小威跟我們一起住?」小威是莊彥隆的七歲兒子。
「以後小威有新媽媽了,我總不能把他丟給我爸爸媽媽,小孩子需要正常的家庭成長……」
「我不會照顧小孩。」
莊彥隆以為她不想當老媽子:「放心,我用我爸爸的名義申請個菲傭,你不必照顧小威的生活起居,我只是讓我們三個人有個完整的家。」
「你是為小威娶個後母,還是因為愛我而娶我?」沈佩瑜抬起頭看他。
「我當然是愛你了。」他溫柔地輕攏她的長髮,很認真地看她:「你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小威他媽媽就是太強悍了,女人個性不能太強……」
「別說了!」沈佩瑜甩開他的手,自顧自地往前走。
涼風吹來,綠草青青,走在其中,像是徜佯在一片綠色大海,不遠處有一群白綿羊咩咩奔跑,青翠峰巒圍繞四周,美麗山景令人心曠神怡。
她不知道自己在幹嘛,在這麼美好的地方生氣,簡直是跟自己過不去。
「Grace,你怎麼了?」莊彥隆拉住她。「我發誓不提她了,你不要生氣。」
「把小威還給他媽媽。你要孩子,我可以生。」
「這怎麼成?小威也是我的骨肉啊,他是莊家的長孫,我爸爸媽媽最疼愛的金孫,怎能還給那個女人?她要打撫養權官司,我就跟她鬥到底。」
「小威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而且她一直當家庭主婦,親自帶大小威,母子的感情很好,而小威對我很排斥,我不認為我可以取代他媽媽。」
「Grace,我只求你有一點點耐心,我們也需要一點點的時間,你都可以去老人院照顧不相干的老人,為什麼不能為我的孩子付出愛心?」
「『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Grace,你能把愛我的心分一些給小威嗎?」莊彥隆按住她的肩頭,神色顯得焦躁。
「我試過,但是他不要。」沈佩瑜想到那孩子的敵視眼神,頓覺十分挫敗,無助地望著眼前的男人:「彥隆,你有沒有瞭解過,我要的只是一份完整的愛情空間?只有你和我,沒有別人,我為你生下我們的孩子……」
「小威怎麼辦?」他放開了她,語氣平板。
「小威屬於他媽媽。」
莊彥隆臉色凝結,轉過身從外套口袋拿出一包煙,不發一語地點上。
*
聞到刺鼻的煙草味,沈佩瑜的心被刺痛了。她只是陳述她的想法,為何他不嘗試瞭解,反而以冷漠來回應她?
她尚且像個嬰兒渴求愛的滋潤,他能不能不要需索太多啊?
她仰起頭,看到一輪早升的慘白月亮,在藍藍的晴空下,顯得孤獨而冷清。
快黃昏了,她的心情也變得灰暗。
她直接走下斜坡階梯,不管彥隆有沒有跟上來,她就走自己的路。
離開草原,經過賣土產的商家,走上公路,在這個非假日的傍晚,來往車輛不多,她盡可以走得輕鬆,但她的腳步就是沉重。
不知走了多久,身邊傳來煞車聲,莊彥隆打開車門,以命令的口氣說:「上來!」
她茫茫然上車,回到他們今晚投宿的民宿「緣山居」。
山裡的夜色特別暗沉,望出落地窗,灰濛濛的濃霧掩蓋住一切。
沈佩瑜蜷縮在沙發,無意識地轉過幾個電視台,將音量調到最小,看電視上的人物說出無聲而空洞的話。
時間亦是空洞地溜過,她的心被丟在某個空洞的角落裡。
手機響起,從吃完晚飯就開始睡覺的莊彥隆醒來,睡眼惺忪地說:「Grace,幫我接。」
「自己接。」
唉!還在發小姐脾氣?莊彥隆伸手在床頭摸了摸,抓到了手機。
「媽,你們回來了……對,我在清境農場……什麼?」他睡意全消,整個人跳了起來,在房間定來走去:「她帶走小威?姊姊怎麼看小孩的……什麼時候……可惡!我馬上去屏東找她……好了好了,我明天就帶小威回台北。」
講完電話,莊彥隆臉色鐵青,「啪」地一聲,用力合起手機蓋。
「彥隆?」沈佩瑜猜到怎麼一回事,不安地問道。
「Grace,收拾東西,我要去一趟屏東。」莊彥隆一邊說著,一邊將她放在桌上的化妝包掃進旅行袋,急促地說:「那個賤女人!她趁我爸媽還沒回來,我們又出來度假,竟然幫小威辦轉學,我姊姊晚上去安親班接人,這才發現人丟了,他媽的!她一定帶他回屏東娘家了,我這就去要人!」
沈佩瑜想也不想,扯住她的旅行袋:「你不要走!」
「我一定得趕去,法院都還沒判出來,她竟敢搶走小孩!」
「彥隆,我們好不容易湊出時間在一起,你不要……」
「你快換衣服,算了,穿這套休閒服也沒關係,再加一件外套。」他順手將她的外套丟進她懷裡。「我載你到埔裡,你自己找車子回台北,以後我們再找時間出來。」
「九點多了,你到屏東都半夜兩三點了,改天再去行嗎?」
「我就是要半夜找人,不然等到天一亮,她又不知道把小威藏到哪裡去,她那個惡劣個性我還不瞭解嗎?快點,去穿鞋子。」莊彥隆動作很快,說完話時已經穿好鞋襪,拎起他那包尚未打開的旅行袋。
「我不走。」她搶回她自己的旅行袋,聲音有些顫抖。
「你別鬧了,你現在不跟我走,明天你要怎麼下山?」他又要扯回來。
「那你不要走呀,讓小威跟他媽媽在一起幾天,有什麼關係?你既然打算跟我結婚,我難道不比小威重要嗎?」
「開玩笑!小威是我的兒子,你不能將心比心,體會我當爸爸的心情嗎?」莊彥隆開門走了出去。
沈佩瑜激動地說:「我可以體會!可是你又體會到我的心情嗎?」
「去拿你的行李!我去Check out!」他直接大步往前走。
「我不拿,我要你留下來!不能說走就走!」她又追上去。
緣山居民宿規模不大,短短的二樓走廊一下子就到樓梯口,莊彥隆轉頭大聲吼道:「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你最好不要煩我!在我發動車子以前,我要看到你穿好衣服、拿著行李等我!」
望著那張兇惡扭曲的臉孔,聽到令人膽戰的忿怒聲音,沈佩瑜不寒而慄,心底的創疤隱隱作痛,好久以前,她也被另一個男人大聲斥責……
「彥隆!」但她還是追下樓梯,只企求抓住愛情的尾巴:「我拜託你,你今天晚上留下來,明天再走好嗎?」
「Check out!快點!我趕時間!」莊彥隆朝櫃檯大喊,丟下鑰匙,順手扔出幾張千元大鈔。
「彥隆,我跟你一樣不喜歡她,可是我也是女人,我瞭解她的心情,你們全家阻擋她回來看小威,雞怪她要使出這麼激烈的手段,你……」
「你不用跟我說道理,你不喜歡小威就說一聲,我不會勉強你去當他的媽媽,我不娶一個沒有愛心的女人做老婆!」
「彥隆……」她的淚珠在眼眶打轉。
「我知道你是千金大小姐,我也不想讓你委屈,但是我拜託你,多為我想想,不要老是鬧意見,更別把我當做你銀行的部下,什麼都聽你的!我好歹也是個公司老闆,我有我男人的自尊,你再隨便發小姐脾氣的話,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好了沒?」最後三個字是向著櫃檯說的。
「莊先生,找您兩百元。」櫃檯後面的男人遞出一個找錢盤子。
「給你們當小費!」莊彥隆走出一步,怒道:「你還不去拿行李?」
沈佩瑜愣在原地,仍無法從他的指責裡回神過來,她緊咬嘴唇,不願讓眼淚流下來,就因為她從來不是個亂發脾氣的千金小姐,所以她不會隨便哭鬧!
「你不跟我走,你就自己走下山!」莊彥隆冷冷地說著,人已經走到了門口,掏出打火機點燃香煙。
櫃檯後面的男人說話了,不急不緩:「這裡每天有固定時間的客運班車到埔裡,下山不是問題。」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響在沈佩瑜耳畔!這個聲音消失很久了,偶爾在午夜夢迴時來驚醒她,如今,卻真實地出現在身邊?
她吃力地轉過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這個不對的時間、不對的地方,櫃檯後面的男人,竟然是近兩年不見的康仲恩!
他早就被她踢到記憶的邊緣了,為什麼他會出現在緣山居呢?他自天星銀行辭職後,就像在人間蒸發了,正如八年半前,他無聲無息地從她生命裡消失,留下孤獨無依的她……
他沒有看她,只是低頭整理帳單,彷彿剛才不曾講過話。
「Grace,你到底走不走?」莊彥隆走回來扯她的手臂。
「我不走!」她不讓他抓。心情紊亂至極,朝他大聲說:「這是我的假期,我自己度假,不行嗎?我為什麼一定要回去?」
「自私!任性!我沒空理你了。」
莊彥隆忿忿地罵了幾句,將煙蒂丟在地上踩熄,轉身就走。
「彥……」她該追上去嗎?繼續去愛這個罵她的男人嗎?
她摀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發出絕望的哭聲;眼角一瞥,她看到康仲恩在看她。他這個結了婚的男人,是不是在欣賞她一再被拋棄的好戲?
天哪!何處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
她跑回樓上,衝進房間,「碰」地一聲關起房門,轉上門鎖,勾起絞煉,頓時淚下如雨。
她直接撲到床上,蒙起棉被,盡情地放聲大哭。
她一直以為彥隆是她最終的停泊港灣,誰知道港灣是夠大,卻任她這艘小船四處飄蕩,毫無目標地尋求庇護,到了最後,她仍是孑然一人。
此時此刻,她不再是幹練冷靜的銀行副總裁,她只是一個孤獨的小女孩,沒有人能瞭解她的空虛,更沒有人明白她對愛情的渴望;在摘下職業面具的休假日裡,她不過想當個讓人疼愛的小娃娃罷了……
她哭了又哭,早已不知為何而哭,她藏了太多的眼淚,她要為自己而哭。
鈴!鈴!床頭櫃的電話響起,她慌張地接了起來。
「彥隆!」才喊出名字,她就知道錯了,彥隆只會打她的手機。
「沈小姐,我是康仲恩。」
平淡的聲音,傳遞出驚心動魄的名字,沈佩瑜握緊話筒,腦袋一片空白。
他叫她沈小姐?曾經柔情喊她「佩瑜」的他,叫她沈小姐?
「嗯……沈小姐,夜很深了。」
他嫌她的哭聲吵到別的客人了嗎?她捏緊被單,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你餓嗎?」
「不……」她哽咽難言。
「我幫你準備熱牛奶和麵包,放在房門外。」他聲音停頓,似乎在考慮接下來要說些什麼。「山上夜裡冷,喝點熱的,比較好入睡。」
她捏緊被單和話筒的手放鬆了,心情飄忽忽的。
「外面的霧散了,你可以拉開窗簾,看看山裡的月亮,比平地還大、還亮。」
她望向緊閉的白紗窗簾,那裡有淡淡的光芒透射進來。
「沈小姐,我掛斷了,晚安。」
她立刻放下電話,她最害怕聽到斷線的嘟嘟聲音。
她站起身,腦袋哭得昏沉,以手扶著牆壁走到門邊,打開了房門。
房門邊擺著一張小凳子,上頭托盤放著一杯熱牛奶,白磁盤裡有兩片烤吐司,一個奶酥麵包,旁邊則是房間鑰匙。
她呆呆地倚在門框,淚水不聽使喚地流了出來。在這個孤寂的山上,他如何能變出她最愛吃的奶酥麵包?
她望向走廊盡頭的樓梯間,那裡沒有人,他應該待在樓下櫃檯。
她端起托盤進房,鎖緊房門,將他為她準備的消夜放在床頭櫃上。
像是被康仲恩下了指令似的,她又走過去拉開窗簾,隨著簾幕的開啟,一片柔和的淡黃光芒灑進屋內。
她關掉電燈,坐在床緣,癡癡地望著對面山上的滿月,無意識地喝一口熱牛奶,再接著吃一口熱麵包。
黑暗中,月光特別明亮,在地上投出窗格和窗簾的清晰黑影,就連夜空飄過一絲微雲,月光也將那抹淡淡的影子送進房裡。
她看著雲影從房間飄走,心底有一些纏雜的影子也隨之飄開。
對面的山脈屹立連綿,在月色裡安眠,天地無聲,萬物靜謐。
她哭累了,飄蕩的心也累了。
她放下喝空的杯子,打開落地窗,走到陽台,想要更親近溫柔的月輝。
陽台下是緣山居的花園,她開門的聲音在深夜裡顯得刺耳,下面有個人影震動了一下,她也被他嚇了一跳。
明月相照,她看清那個仰頭看她的男人——康仲恩。
四目對望,月光很亮,彼此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他臉孔沉靜,透出某種神秘難言的情緒,深邃的眼眸像是越過了崇山峻嶺,直直飛奔到她的瞳孔深處。
他站在微感寒意的夜空下,就一直盯住她的房間嗎?
她挪開視線,抬頭看月亮,不再看他。
他也背過身子,似乎在花園裡摸索一下,再轉身輕輕地走入屋子裡。
夜更深了。
清晨的薄霧透出金光,如夢似幻。
康仲恩一夜無眠,他關閉電子相簿的視窗,將電腦關機,起身伸展筋骨。
「小康,早啊!」廚師阿全一早來上工,精神爽朗地打招呼。
「阿全早,這邊暫時交給你,我得先回去一趟。」
「你趕快去忙吧,咦,你好像沒睡?半夜客人有什麼事情嗎?」
「沒有,是我玩電腦玩得忘記睡了。」
康仲恩洗了一個冷水臉,走出緣山居的大門,迎面吹來冷風,他順手圍上那條織有英文縮寫名字的鵝黃色圍巾,擋住山上深秋的寒意。
穿過花園,走過一片荒蕪的山坡,雜草叢裡開滿艷黃、鮮橘、紫紅的波斯菊;走了五分鐘後,再往下彎進一條兩旁種植柳杉的柏油小路。
小路盡頭,一棟兩層樓的小磚房透出亮光,揉和了霧氣裡的天光,照亮屋外花圃的薄荷、迷迭香、薰衣草、鼠尾草各式美麗芬芳的植物。
「曉虹起床了?」聞著花朵的清香,康仲恩推開大門。
「叔叔回來了!」八歲的康曉虹坐在床上,小臉紅紅的,聲音清脆地大喊,兩隻小手正扳動爸爸的左手臂,很規律地舉起、放下。
康伯恩躺在床上,神色開朗。「德富叫你去看家,有沒有給你加班費呀?」
「哥,你最近變成搶錢一族了?」
「這也是為了我們的理想和目標啊,喂,仲恩,別彎我的大腿了,曉虹都做過了。」
康曉虹眨眨清亮的大眼,很得意地說:「我是爸爸的小幫手。」
康伯恩笑說:「曉虹怕你忙,五點半就爬起來了,我還在睡覺,怎麼覺得一個小鬼在我身邊爬來爬去的,原來她已經在抬我的大腿做運動。」
「曉虹真乖。」康仲恩拍拍康曉虹的頭。
「好了!」康曉虹放下爸爸的手臂,仰起略帶奶味的小臉:「叔叔,換你嘍!」
「哥,起來。」康仲恩彎下身子,慢慢扶起哥哥的身子,讓他稍微坐一、兩分鐘,待血流順暢後,再抱他坐到床邊的輪椅。
那是一張特製的電動輪椅,讓康伯恩可以用微微拾得動的右手操控,左手功能較差,虛軟地垂在一邊,下半身則是完全癱瘓。
康曉虹可沒閒著,她在書桌邊找到了電動刮鬍刀,扳動開關,大眼眨呀眨,興匆匆地說:「叔叔,我要幫爸爸刮鬍子。」
康仲恩說:「曉虹,你是女生,刮鬍子是男生的事,叔叔來就好。」
康伯恩說:「仲恩,教教她,曉虹大了,懂得照顧爸爸了,你分一些事情給她做,你也輕鬆些。」
「對啊!」康曉虹拿刮鬍刀抹上爸爸的臉。「叔叔好辛苦,要賺錢養我們,帶爸爸看醫生,還要教我功課——咦,聲音怎麼怪怪的?」
「仲恩,快救命,唔唔……曉虹,你小心呀……」
康仲恩笑著拿下電動刮鬍刀。「曉虹,你看叔叔怎麼刮的,貼在爸爸的下巴這裡,輕輕地磨過去,一下、兩下、三下,嘴巴上面要小心,對準刀頭,順著刮過去,一次不乾淨,再來一次。」他邊說邊刮。
「哇!叔叔,你刮完了,我刮什麼?」
康伯恩笑說:「爸爸明天還會長鬍子出來,再來當曉虹的試驗品。」
康曉虹抓抓自己的嘴皮子,不解地說:「好奇怪,為什麼女生不會長鬍子?不然我就自己刮,自己試驗,對了,我也可以去刮柯智山試看看。」
「你別再欺負智山了,他說你不理他,他失戀了,好傷心。」
「好吧,他要我做他女朋友的話,就讓我學刮鬍子。」
「等他長出鬍子,你們再談戀愛吧!」康伯恩大笑,按動輪椅移向浴室。
康曉虹也跑了進去,活力十足地說:「我和爸爸一起刷牙洗臉。」
康仲恩逸出欣慰的笑容,來到廚房準備早餐,很快攤好蛋餅,煎熟火腿放在盤子上,拿到外頭的餐桌。
不經意地望出窗外,一個長髮女子走到花園矮籬邊,她神色有些膽怯,大概知道是民宅,不好意思靠得太近。
康仲恩心臟驀地縮緊,是她!
他以為她會睡得很晚,沒想到她起得這麼早,還會摸索到這裡!
隔了二十幾公尺的距離,他還是看得出她眼皮浮腫,精神似乎不是很好,他不覺握緊了拳頭,要很努力地克制情緒,這才不會跑出去叫她回去補眠。
沈佩瑜沒注意到屋子有人,她在花園最外圍蹲了下來,仔細察看一叢紫色的薰衣草,伸出手指,輕觸那細碎如麥穗狀的小花朵。
緣山居的大黃狗懶洋洋地跟來了,它張大了嘴打呵欠,撐著身體伸懶腰,又是懶洋洋地躺在她身邊的草地。
她感到毛茸茸的溫熱戚,轉頭一瞧,綻出了微笑:「出來曬太陽了?」
她手掌輕輕撫過大黃狗的軟毛,來回摩挲;大黃狗閉起眼睛,溫馴地享受她的撫摸,或許是被摸得十分舒服,索性翻個身,哼了一聲,讓她繼續騷肚皮。
她輕輕笑了出來。「你在撒嬌啊?來,摸摸。」
女子笑靨如花,一人一狗,嵌在百花叢中,鑲在青翠山脈的畫框裡,構圖協調,設色完美,就像是老天的彩筆一揮,畫下一幅最溫柔絕美的創世佳作。
康仲恩站在門邊,思緒如潮,久久無法移開目光。她是那麼地美,美到令他的心隱隱作痛,就像每一個思念的夜晚,那種牽腸掛肚的心痛感覺……
他不明白,又過了兩年了,以她極佳的內外在條件,為什麼還找不到一個疼愛她的男人呢?
昨夜站在她的門外,他猶豫著是否敲門,最後,他還是選擇離去。
他轉過身,不欲讓她看到他,不料活力充沛的康曉虹拿了跳繩,火箭似的推開紗門:「我跳一百下,再吃早餐。」
沈佩瑜嚇了一跳,立刻站起身,大黃狗也爬了起來。
「哇!阿黃來了。」康曉虹開心地跑了過去,大黃狗也擺尾巴跑過來。
她突然停下腳步,直直瞧向花叢後面的沈佩瑜,又長又翹的睫毛眨了一下,一雙大眼亮晶晶的,小嘴張得圓圓的。
「小朋友……」沈佩瑜怕自己嚇到小女孩,趕緊出聲。
「是照片的阿姨!」康曉虹表情轉為興奮,扔了跳繩往回跑,開心地大喊:「叔叔,叔叔,照片阿姨來了!」
沈佩瑜不明所以,疑惑地望向屋子,門邊站著一個身材挺拔的男人。
怎麼又是康仲恩?!
沈佩瑜屏住呼吸!週遭景色是那麼自然美麗,卻硬生生卡進了兩個最不協調的人?原以為這條夢幻花徑是通往一戶隱居山野的人家,誰知道是她闖到康仲恩的住處了。
他們似乎有志一同,立刻避開彼此的目光。
「叔叔,叔叔!」康曉虹小臉仰得好酸,不明白兩個大人怎麼不動了,猛搖叔叔的手掌:「阿姨跟照片長得一樣漂亮耶,爸爸叫你去找阿姨,現在找到了。」
紗門讓電動輪椅頂了開來,康伯恩笑容滿面地駛出:「嗚!怎麼沒人幫我拿湯匙?我都餓扁了……有客人來參觀花園嗎?」
「爸爸,是照片的阿姨耶!」康曉虹比誰都興奮,迫不及待地報告好消息。
康伯恩驚訝地望向來人,又將輪椅駛向前,瞧個清楚。
「真的是佩瑜!」他驚喜地喊。
「康大哥!」沈佩瑜也認出來了,卻被那坐在輪椅上的身形給震愣住了。
「是仲恩找你來的嗎?」
沈佩瑜用力搖頭,跑到輪椅前蹲了下來,握住康伯恩有些彎曲變形的手掌,憶及過去他的親切幽默,淚水忍不住掉了下來。
「怎麼會這樣?康大哥,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天有不測風雲啦,出個車禍,我手腳就不能動了。」
「爸爸的手會動喔,好會打電腦耶!」康曉虹擠到爸爸懷裡,仰慕地抬起小臉,啵了爸爸的大臉一下。
康伯恩笑呵呵的:「那是花時間復健的成果。佩瑜,這是曉虹,你見過的。」
「曉虹?你就叫曉虹?」
沈佩瑜驚喜地摸摸小女孩的頭髮,又揉揉她肉肉的小臉,歡喜的淚水流個不停,當初巴掌大的小娃娃,已經長得這麼健康可愛了。
康曉虹被揉得滿臉通紅,卻也開心地偎進阿姨香香的懷抱。
「阿姨,爸爸說我在保溫箱的時候,你就看過我了。」
「對啊,你那時候是粉紅色的,好小好小……」她止不住眼淚。
「我小時候記不得阿姨了,可是後來看到阿姨的照片,就認識阿姨了。」
「你怎麼會有我的照片?」
「叔叔有好多哦……」
「曉虹。」康仲恩終於開口。「你該去換制服,準備上學了。」
聽到康仲恩的聲音,沈佩瑜回到現實,恢復冷靜,站起了身子。
也許是蹲久了,手邊又沒有支撐物,她一下子感到暈眩。
「小心。」康仲恩立刻扶住她。
久違的接觸像強烈閃電,彼此都察覺到對方的震顫。
「謝謝你。」她很快踩穩腳步,掙開他的攙扶。
康伯恩左看右看,看出了端倪,他也有一籮筐的話想問。
「佩瑜,我們真是有緣,既然不是仲恩找你來的,你怎麼會找到這裡?」
「我昨晚住在緣山居,今天出來散步,不知不覺走到這邊。」
「喔,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仲恩說你去美國唸書,拿到博士了吧?」
「我沒念博士,兩年前就回來了。」沈佩瑜忽然明白,康仲恩一定故意瞞著哥哥一些事情,她乾脆講清楚:「我回來就到天星銀行上班。」
「你也在天星銀行?仲恩,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康伯恩果然驚訝。
康仲恩覺得很熱,雖然太陽出來了,但深秋的空氣仍有些寒涼,是日頭炙熱?還是外套太厚?他不自覺摸向脖子,這才發現熱度來自圍巾。
沈佩瑜也注意到那條鵝黃色的圍巾,長長的流蘇垂在他胸前,似乎喚出某個遙遠的記憶,涼風吹來,圍巾翩翩揚起,兩個英文字母「PY」印入眼簾。
PY——佩瑜,她的名字繞在他的身上。那是她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除了上課約會睡覺以外,一針一針,細膩地勾織出她對愛情的執著。
過去的執著變成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何必再披出這條圍巾笑她?!
「康大哥,我不打擾你們了,我回去了。」她克制住自己的眼淚。
「佩瑜,你結婚了嗎?仲恩還沒結婚。」康伯恩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沈佩瑜好像被隕石擊中,不可置信地望向沉默的康仲恩。
康伯恩笑說:「我就知道,仲恩那時候在天星銀行,一堆女生想追他,他忙著照顧我和曉虹,哪有時間約會?乾脆宣佈老家有個未婚妻在等他,樂得清靜。」
「哥,過去的事就不要說了。」康仲恩鎖緊眉頭。
「你喜歡讓人家誤會無所謂,可我這人最受不了別人的誤會,我是身不由己,又被你蒙騙,不然我早就去找佩瑜解釋清楚了。」康伯恩的語氣顯得爽朗,一點也沒有被誤會的委屈戚。
「爸爸,你們在說什麼啊?」康曉虹窩在老爸懷裡,順手彎曲他的指頭做復健運動,很難理解大人的話。「阿姨不是要當我的嬸嬸嗎?」
「曉虹,進去吃早餐,不然上學會遲到。」康仲恩拿下圍巾,交給康曉虹。
「我們進去吧,讓叔叔和阿姨聊聊。」康伯恩啟動輪椅,和女兒進入屋子。
沈佩瑜也轉過身,走出幾步,她和康仲恩是沒什麼好「聊聊」了。
康仲恩跟在她身後,像是想解釋似的說:「我哥哥說的話,你不用理會。」
她也不打算理會康仲恩,但康大哥似乎話中有話,而且她也想關心待她十分和善的康大哥和可愛的曉虹,她要弄個明白。
她停在花園矮籬邊,語氣淡淡地問:「康大哥是脊髓神經受傷嗎?」
「他第五節頸髓受傷,本來四肢癱瘓,後來慢慢做復健恢復,才恢復一點手部的功能。」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我媽媽過世不久,我哥送我嫂回台北娘家,他晚上出來,被砂石車撞上,整個人彈起來摔到馬路,昏迷了一個月,還好終於醒過來。」
「你媽媽過世了?」沈佩瑜大驚,紅了眼眶。「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你能不能把時間說清楚?」
康仲恩長長吐了一口氣,在情緒緊繃的沈佩瑜聽來,簡直是歎氣。
「那年,我爸爸三度灼傷,熬不過去,在醫院死了;我媽媽受到刺激,身體更虛弱,一個月後,也跟著去了……所有的事情,哥哥一肩扛下,辦後事、找房子,然後又是賠償道歉、清理財產、關掉工廠……本來以為最難過的時候都過去了,他也叫我回學校,誰知道就出了這場車禍。」
「所以你沒回學校?」沈佩瑜心臟劇跳,真相一點一點地挖出來了。
「照顧哥哥是我的責任。」
「你嫂嫂呢?」
「家裡出了這麼多事情,她受不了壓力,丟下我哥和曉虹不管。過了幾個月,她娘家出面,要求法院判決離婚,以我哥那種情況,法院當然准了。」
「她連曉虹也不管?」
「曉虹剛出生時,身體很不好,很難帶,後來是托我阿姨帶了一年。」
「你……發生了那麼多事情,為什麼不跟我說?」
「你暑假去了美國遊學……」
「我沒去!我天天在家裡等你的電話!」
沈佩瑜眼淚奪眶而出!對於她離開醫院之後的一切,她竟是一無所知?!而康仲恩也不願主動告訴她?!
他把她當成什麼了?當年的她,是那麼單純地愛他,願為他做一切事情;而他卻是不讓她關心、不讓她幫忙,把她當成蛇蠍毒刺,狠狠地趕開她……
是他教她懂得愛情的,年輕的他們跑去教堂看婚禮,聽牧師問一對新人:
「無論有多困苦、多艱難,你們願意互相扶持,相伴一生嗎?」
「我願意。」
他們緊握彼此的手,深深地望著對方的眼眸,也低聲複述一遍「我願意」。
我願意——可是他不願意啊!
淚水潸潸滑下臉頰,又濕又冷,滴在她揪得絞痛的心上。
康仲恩靜默無聲,過去的時光早已流逝,現在的時光,也在慢慢流走。
「對不起。」他終於說了三個字,遞出一塊手帕。
對不起什麼呢?他為哪樁事跟她說對不起?他欠她的對不起,太多了!
沈佩瑜咬住唇瓣,搶了手帕,用力抹去淚水。過去就是過去了,現在她和他形同陌路,再多的對不起能挽回逝去的青春嗎?
現在的她,頭腦清楚多了,也理性多了,她深吸一口空氣,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
「康大哥一直在台北看醫生嗎?」
「那時候我哥剛醒過來,情況不太樂觀,我也不敢轉回台中,反正那邊也沒房子了,我們就搬來台北,每天送我哥去做復健。」
「你在那時進了天星銀行?誰照顧康大哥?曉虹呢?」
「嗯,我請了一位印尼看護工,曉虹到了三歲,讓她上小小班。」
天星銀行的小弟能有多少薪水?就算是升為正式行員,外傭加幼稚園加租金加生活費加醫藥費,難怪他要做直銷賺外快了。
「你沒當兵?」
「家裡有重大變故,我符合免役的規定。」
「後來怎麼搬到清境?」
「醫生說,哥哥最好的情況就是這樣了,接下來只能靠自己努力復健,我幫哥哥找健康食品,認識了德富——他就是緣山居的老闆。那時候哥哥的情緒還不是很穩定,德富知道我們的情況,建議我哥到山上靜養,他也可以提供我工作,就這樣,我們搬到清境,每隔三個月再固定回診。」
她像是審訊的法官,他也一一詳加交代。接下來,法官是否該判決了?
她該怎麼判?八年多前,他判給她一個凌遲處死,剜出她的心,割裂她的腸,讓她活在痛苦的地獄裡,如今她要如何把這份痛苦還給他?
她記起昨夜的月光,愛恨一場空,既然已追不回過去,她也沒必要再讓自己活在過去的陰影下。
矮籬上爬滿粉紅色的草櫻,蔓生的花朵飄逸垂擺,築成一片花牆。
她無意識地撥弄攀爬的草櫻,手掌觸摸到一塊木牌,順手撥開花叢,想讓這塊門牌號碼露出來。
「不要……」康仲恩急著把草櫻撥回去。
歷經風吹日曬的木牌上,深刻兩個字——「瑜園」。
她的名字在這裡!沈佩瑜震驚地抬起頭,對上他那雙深邃難解的眼眸。
她感覺被冒犯了,丟下手帕,回頭就跑。
「唔……」睡著了的大黃狗也爬起來,搖著尾巴跟在她身後。
康仲恩跟了兩步,頹然止住腳步,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徑盡頭。
走回花園,他撿起手帕,將她的淚水緊緊握在掌心,仰頭望天,捫心自問,他帶給她的傷心,延續多久呢?
回想起銀行重逢的片刻,她的眼神告訴他,她還記得他——當然,也記得他的狠心絕情。
他是該狠心離去,因為她是嬌弱的非洲堇,適合待在安全舒適的花房裡。
可多年來,他為何放不下心?昨夜第一眼看到她,他的心被她的淚撩動了,做了一堆他也覺得莫名其妙的事,既是想安她的心,也想安自己的心。
如果一杯熱牛奶就可以安心,那她不應該再有眼淚,他也不會持續心疼。
天空飄來一片烏雲,為花朵染上陰暗的顏色。
心,灰濛濛的,渾沌不明。
沈佩瑜跑回緣山居的房間,鎖起門,衝進浴室洗臉。
掬起水龍頭下的水,一把又一把地往臉上潑,管它是淚水還是清水,她就是要讓自己完全清醒。
抬頭瞧見鏡子裡的自己,眼睛紅紅的、眼眶黑黑的、唇色慘白白的……
她擦乾臉,來到梳妝台前,拿起化妝品,開始仔細地塗抹妝扮,她最拿手的功夫就是掩藏住最真實的自己。
桌上放著一張紙,寫了幾個往埔裡的班車時間,那是康仲恩半夜從門縫塞進來
的,她就看著那張紙悄悄滑進。
化好妝,收拾好行李,她仰躺在床上發呆,讓時間一分一秒慢慢溜過。
是時候離開了,她提起行李走下樓,將鑰匙交回櫃檯。
「昨天已經繳清房錢了,還有其它費用嗎?」
櫃檯裡坐著一位歐巴桑,查了一下簿子,愉快地笑說:「沒有了,謝謝光臨,下次再來玩喔。」
「可是昨晚吃了你們的麵包……」
「那個不用錢。」康仲恩不曉得從哪兒冒出來,在她身後說話。
「喔。」沈佩瑜禮貌性地點個頭,也不看他,直接走出大門。
她一愣,清晨還是陽光普照,什麼時候下起了綿綿細雨?
她這時才記起,她一把長柄雨傘放在莊彥隆的車上,被他載去屏東了。
她懶得再想起那個人,直接走進霏霏雨絲裡。
「沈小姐!」康仲恩跑出來,喊住了她。「你沒有傘?」
「一點小雨而已。」
「要不要待會兒再過去?現在才十點半,客運車很準時,十一點到站牌,你五十五分再出去就行了。」
「我去等車。」
「你會淋濕的。」康仲恩顯得焦急,他跑到大門邊的一部車子,打開行李箱。「我這裡有雨傘和雨衣,你先進來穿,這雨看起來小,但是有風在吹,濕氣很重,衣服一下子就濕了。」
沈佩瑜感到滿臉濕意,順手摸了長髮,手掌心也是一片濕。
她退迴廊下,康仲恩抖開一件黃色雨衣:「你現在穿?還是等一下……」
「謝謝。」她接過雨衣,放下行李袋,自己穿上。「我上車後還你。」
康仲恩又遞出一把黑雨傘。「再說,不急。」
沈佩瑜拉了拉雨衣的袖子,扣緊鈕扣,拉起雨帽。這麼大尺寸的雨衣,應該是他穿的……
「我走了。」
她打開雨傘,拎起行李袋,沒有回頭,直直走到公路上。
還早,時間真的還早,但與其和康仲恩同處一個屋簷下,她寧可在外面淋成落湯雞,偏偏她又穿上他的雨衣……她到底在想什麼啊?!
「沈小姐,你走錯路了。」康仲恩從後面追來,他的大傘和她的黑傘自然形成安全距離。「站牌要往上山的路走。」
「喔。」她向後轉,他卻擋住她的路。
「你這邊等就可以了,山間站牌相隔很遠,他們都是隨招隨停。」
「嗯。」她還能怎樣?他就是故意攔住她了。
她乾脆看潮濕的路面,不去看他。
一團雲霧神奇地從身邊飄過,她的視線也跟著霧氣移動,愈看愈不可思議,直接伸出了手,試圖抓住飄忽的霧氣,才和細雨碰觸,一股透心涼的感覺立時沁入指尖,但她又不覺得冷,而是一種全身舒暢的清爽感;她為這個新發現感到欣喜,擺動手掌,划槳似的隨雲霧流走,撩起一波又一波的綿綿水氣。
、康仲恩的視線跟著她走,見到她如孩童般的驚喜笑容,他的眼眸也變得溫柔。
時光恍惚回到十年前,十八歲的她,單純而害羞,又帶著呼之欲出的好奇心,以一雙清澈的眼睛看這世界,也看他……
「給你。」趁她的手擺到他身邊,他遞出一個袋子。
「什麼?」她的手僵在雲霧裡。
「到埔裡還要一個鐘頭,你沒吃早餐,這裡面有餅乾、麵包,還有礦泉水,給你當早午餐。」
「喔。」她只能接了過來,覺得應該說些場面話:「緣山居也做麵包?」
「有人下山,我會托他買上來,冰在冰箱裡,想吃就用微波爐加熱。」
或許裡面又是奶酥麵包吧,她懶得再猜想,麵包就那幾種樣子,他買了她愛吃的奶酥麵包,並不稀奇;只是,緣山居對她的服務未免太周到了。
她低下頭,又抬頭看山壁轉彎處,輪胎摩擦濕地的沙沙聲傳來,她以為客運車來了,但急駛過去的是一部小轎車。
「薰衣草的花籽,給你。」他又從口袋拿出一個折疊的信封。
「平地和山上氣候不一樣,養不活。」
「栽種和澆水方法寫在裡面,試一試。」
「喔。」她還是接了過來,塞到行李袋裡。
細雨綿綿,聽不到雨聲,他也是默默地陪伴她等車。
纏綿的水氣繚繞不去,雲霧繼續在兩人身邊遊走,交織成迷離的幻境。
叭!叭!遠遠的公路上坡傳來喇叭聲,康仲恩說:「來了。」
該走了,沈佩瑜說不上那股悵然若失的感覺,清境是個很美的地方,也許她這次的度假不算圓滿,但至少體會到山上的清風明月,也遇見康大哥和曉虹,她下次會找個沒有康仲恩的民宿,再獨自一人來這邊看月亮。
康仲恩揮手招呼客運車,車子停下,車門打開,他竟然收傘跳了上去。
他倒了一些硬幣到投幣箱:「林桑,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麻煩關照一下。」
司機林桑舉起右手打個招呼,笑說:「沒問題。」
「拜託了。」康仲恩下了車,退到車門邊喚她:「上車吧。」
「我給你車錢……」沈佩瑜好懊惱身上這件雨衣,讓她沒辦法掏錢。
「不用了,幾十塊而已,趕快上去,別讓司機久等。」
她收起傘,踏上一個階梯,又想到應該還他雨傘,於是又轉過身。
他站在雨霧裡,頭髮蒙上一層茫茫水霧,依然俊朗的眉宇也是水氣迷濛,他望定了她,臉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保重。」他的聲音沉穩有力。
剎那間,她以為回到初識的那一刻,她不知所措地站在社團辦公室門口,他出現在她身邊,微笑和她打招呼:
學妹,要報名幼幼社嗎?
我……
那時的她,羞澀得說不出話來,瞬間跌進了他那對深邃的眼眸裡。
此刻,雨中的他,神色沉靜,不再是八年前趕她離開的嚴厲嘴臉,也不是銀行工作期間的淡漠臉色,更不是昨夜今晨的過度沉默,而是他們親密相擁時,她所深深眷戀的溫柔眼神。
「我……」她仍然說不出話來,也叫他保重嗎?
「林桑!等等啊!等一下啊!」一位歐吉桑跑了過來,蹬地跳上車,一下子把沈佩瑜擠到車廂裡。「呼呼,還好我跑得快……小姐,坐啊!」
林桑也回頭笑說:「小姐,你先脫下雨衣,我再開車。」
「喔。」沈佩瑜趕忙放下雨傘和行李袋,慌亂地解開雨衣鈕扣。
歐吉桑一屁股坐在前面座位,開始和司機聊天:「林桑,我看到新聞了,你家老大在全國運動會跑第一名,比賽得冠軍哦。」
「呵呵,他說賺到下學期的獎學金了,這囝仔真乖,肯打拼,有機會保送他們體育系的研究所。」
「啊,林桑,你出運啦,以後不用辛苦跑車了……咦,小姐,你坐呀,現在大家都開車上山了,很少人搭客運,都是我們住山上的人在坐。」
「小姐好了?」司機從後視鏡笑瞇瞇地瞧她,立刻踩動油門。
「哎……」沈佩瑜想喊等一下,她手裡有一件濕淋淋的雨衣,腳邊還有一把雨傘,可是車子的震動讓她急忙扶住座椅。
車窗拂過雨絲,外頭的康仲恩跟她揮手,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下意識地往後走,以為他會定格在後面的車窗,她也可以捉住那抹難以忘懷的微笑。
車子往前駛去,掠過雨、霧、花、樹,他消失在她的視線裡:轉過一個彎,緣山居也看不到了。
她終於坐了下來,抱著一團濕透的雨衣,心口揮之不去的仍是那股悵然若失的感覺。
不是早就結束了嗎?
她告訴自己,是結束了,她今生的愛情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