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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年華 第七年、一場輪迴 作者:賈童

  題記:

   一位著名作家在自己四十一歲生日那天收到了一封厚厚的來信,看了信他才知道,原來一直有一個癡心的女孩,從十三歲起就迷戀上了他,瘋狂地愛著他,她和他住同一座樓,是鄰居。可是作家竟從來也沒有一點兒對這女孩的印象。女孩每天看著他,想著他,生命裡的一切都只和他有關。後來她搬走了,又偷偷地跑回來看他,對他身邊的女子,每天做的事情,寫的書籍了若執掌。偶爾的幾次不期而遇,作家欣然淡忘,女孩卻欣喜若狂。

   那作家有一次邀請一位美麗的姑娘共度良宵,女孩說那就是她。可是三天後作家藉故離去,女孩卻懷了孕,生下了他的孩子。為了撫養這個孩子,她成為交際花,居然又遇到了這位作家,被邀請回家過夜。可是那作家卻仍然沒有認出她來,只當她是自己生平艷遇史中普通的一頁而已。一切都像一場夢,雖然女孩極力地想要使自己抓住他,卻終不得法,她心愛的人匆匆離去,帶著從未認識她的遺憾。那孩子死了,也許注定了和他有關的一切,她都留不住,於是,那女孩,也死了。

   好像曾經開過的花,曾經燦爛過的流星,到了命中注定該消逝的時候,便是再強大的力量,也留他不住。

   ——茨威格《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

   意料中的意外。

   賀崇愚的高考落榜了。並不是她的分數不夠,而是,名額被限制,剛好到她的時候,截止了。

   可是填寫志願表的時候她卻獨獨只填了一個戲劇文學院。

   媽媽問她打算怎麼辦,她說不想復讀重考了,那時的復讀費用最好的班是一年一萬五千塊,還不包括生活費用。

   她決定開始工作,在大家為她惋惜的時候,她得知衛嘉南和溫倩都一起被S城的名牌大學錄取,要前往就讀,而那正好是她的生父所居住的海濱夢幻城市。

   於是她告訴媽媽說,她要去S城,一邊工作,一邊學習,反正可以投靠那裡的爸爸,媽媽同意了。於是兩個月的暑假過去後,在許多學子踏上報到之路的同時,她一個人買了一張火車票,悄悄到了S城。

   暫時借住在爸爸的家裡,省掉一筆不菲的房屋租金。在這個城市裡,什麼都很貴,能有片瓦遮身已經該感謝神明了。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衛嘉南就讀的F大附近的超市裡面做收銀員。雖然離家很遠,但是卻離他的學校很近。每天先坐車,然後換乘地鐵,一路上看到的有趣的城市早起圖,也頗能提神醒腦。她喜歡在這個大大的城市裡步行,走得很快,穿過馬路,穿過街心公園。她幻想自己是那個穿紅裙的女孩,來到夢想裡的木屋前,有朝一日,等到屋子裡的人打開門。

   超市修建得很可愛,像一個童話裡的糖果屋子,門口又正好有一棵樹。賀崇愚喜歡得不得了,每天的工作心情都如日中天,不太忙的時候還會輕輕地哼歌。同事都吃驚地看著她說:「你還真是心情不錯唉。」

   超市每天都會運來新鮮的貨物,而她每次都會跑到門外幫師傅卸貨。工作的第二十三天,她看見了衛嘉南。他匆匆地走進校門,左手插在外套口袋裡,右手的手指彎曲放在下巴上面,無心的思考狀。他的頭髮長長了一點點,不再是平頭,而是柔軟漂亮的直髮。髮根有些蓋住,可是領子依然很挺括。

   第一眼看到他,賀崇愚抱著色拉油的箱子站在了小貨車前,一直目送他走進學校裡。他沒有看見她,可是她還是覺得很幸福。反正這附近只有一個超市,他應該會來這裡買東西的。

   「怎麼了,搬不動?」卸貨的師傅見她站住,問了一句。

   「不,搬得動。」她回過神來笑了笑,箱子真沉,她差點兒就把手上的重量給忘掉了。

   晚上回到家,她打開行李包,拿出隨身帶來的那個存錢罐。存錢罐已經有了一些份量,足可見裡面的紙片數量之多。時間流去,她已經不大記得最初放進去的紙片上寫了什麼,也許打從一開始,她就不打算公佈這份感情,只是任它在自己隱秘的角落中慢慢長大,開花結果,最終老去。

   她一邊工作一邊補充自己無法上戲劇學院的遺憾。圖書館和書店,她只要看見,都是必然進去的。無意中看到的好書,一定會很興奮地買下來。她的老闆知道她想考戲劇學院而落榜的事情後,非常熱心地把家裡的藏書帶給她,那本來是老闆為了熏陶兒子的文學情操,不遺餘力所購買的,可他兒子熱中迪斯科搖滾樂、街舞霹靂,哪有心思靜下來研究這些。老闆一邊歎息一邊不亦樂乎地把書帶給賀崇愚,說就算送給你,也比放在書架上發霉了強呀。

   在這麼多的書籍裡,她看到一本由茨威格所寫的《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由張玉書先生翻譯。故事說的是一位著名作家在自己四十一歲生日那天收到了一封厚厚的來信,看了信他才知道,原來一直有一個癡心的女孩,從十三歲起就迷戀上了他,瘋狂地愛著他,她和他住同一座樓,是鄰居。可是作家竟從來也沒有一點兒對這女孩的印象。女孩每天看著他,想著他,生命裡的一切都只和他有關。後來她搬走了,又偷偷地跑回來看他,對他身邊的女子,每天做的事情,寫的書籍了若執掌。偶爾的幾次不期而遇,作家欣然淡忘,女孩卻欣喜若狂。

   那作家有一次邀請一位美麗的姑娘共度良宵,女孩說那就是她。可是三天後作家藉故離去,女孩卻懷了孕,生下了他的孩子。為了撫養這個孩子,她成為交際花,居然又遇到了這位作家,被邀請回家過夜。可是那作家卻仍然沒有認出她來,只當她是自己生平艷遇史中普通的一頁而已。一切都像一場夢,雖然女孩極力地想要使自己抓住他,卻終不得法,她心愛的人匆匆離去,帶著從未認識她的遺憾。那孩子死了,也許注定了和他有關的一切,她都留不住,於是,那女孩,也死了。

   好像曾經開過的花,曾經燦爛過的流星,到了命中注定該消逝的時候,便是再強大的力量,也留他不住。

   作家很吃驚很吃驚,他根本沒有想到暗地裡發生的這不為他所知的一切。雖然說他努力地回想,卻始終只能想起來一些零碎的片段,對那女孩依然感到陌生。只是一個陌生的女子竟然如此地愛他,深情不悔、矢志不渝,令他的內心感到強烈的震撼。不過震撼不是愛,震撼再強烈,不過一晚而已。

   就是這篇《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看得她淚流滿面。一個女人,13歲到30歲的短短人生,一直義無返顧地持續激情地愛著一個「從來也沒有認識過她」的男人。她情感的激流就像潮水般洶湧,從來沒有沉思與反省,她只是如此謙卑地、固執地愛著,一絲讓對方回饋的念頭也沒有,文章中對這份感情的描寫令人驚訝地重疊於她的生活,而且這般相似。她在這裡的生活理性而孤僻,長時間堆積於心的激情和情感全部義無返顧地給了那一個背影。其實她和那女子都一樣,沉醉於非現實的空間裡,無法自拔。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人往往多少有點兒不滿現實和逃避現狀的味道。理想和現實的巨大差距使空虛的精神祇好自欺欺人地在自我陶醉中得到滿足。

   她想起一句話:我信,因為荒謬。正因為這一切都是非理性的東西,訴求的是她們的另一面,因此才如同信仰般填滿空洞。可是,每當自己在黑夜中醒來,張開雙臂,卻無法擁抱他,他只存在於幻想,是觸摸不到的羽毛,這無法忽略的真實感使她產生莫大的空虛——她愛著一個人,一個她也許無法擁抱的人。這是無望的感情,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因為它產生於虛無。沉溺於幻想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沉溺中偏偏保持了驚人的理性,這是多麼可笑的矛盾體啊!

   所以,她為了緬懷自己的感情,仿照著茨威格大師的文字格局,寫了生平的第一封,永遠都不準備發出的情書——

   「在每個寂靜的夜裡,在所有的人都沉入夢鄉的夜裡,我的手指尖輕輕地沿著你清秀的輪廓線在枕頭上遊走,溫溫柔柔,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愛戀。

   在每個寂寞的夜裡,在每個寒風蕭瑟的夜裡,我用手指節輕輕劃過你的側臉,纏纏綿綿,眼中帶著深深的眷戀。今天夜裡,我坐在床頭,在寧靜的淡月下,提筆寫下了有生以來,第一封情書——給你,一個我永遠無法擁抱的愛人。寫給我愛的你,從來也不知道被我深愛著的你。這是隱藏在我心中最深處的一個隱秘但甜美的秘密,這是不為人所察覺的愛情,這是世人眼中荒誕幼稚的感情。但在我看來,親愛的,我對你的這份感情比這世界的一切都更珍貴。因為這種愛情沒有任何希望,不求任何回報,這是一份絕望而孤獨的愛。我沒有任何目的和條件地愛你,這和一個成年人那種物質衡量、遵循著市場交易式的愛情完全不同。

   你會笑我嗎?笑我這種滑稽的癡嗔,小孩子氣的天真。可我並不覺得羞恥吶!因為我對你的愛從來也沒有像在這種天真的感情流露中表現得更純潔了。

   現實生活中的我,是孤僻而少語的。我常常聽到身邊的人談論愛情,可是她們總是輕佻地把愛情看成兒戲,他們玩弄愛情,誇耀自己戀愛的經歷,比誰騙取別人的眼淚和感情更多。女孩子們對物質的極度追求多少讓我反感,我和她們毫無共同語言,所以,當她們相約著出門逛街時,我更情願一個人在安靜的書桌前想著你夜色般溫柔的臉。我把原來分散凌亂的全部感情,把我整個緊縮起來而又極度渴求的心靈都給了你。

   我這樣地愛著你,你不用任何的付出,就得到了我純潔的愛情。你也許根本不在乎我這渺小的感情,你也許根本看不起平常人的愛。但是,儘管如此,我仍然要告訴你——愛,是人類最偉大的感情!愛有能創造一切奇跡的可能性!

   怎麼,沒有人告訴過你嗎?也許,你出生的地方、你成長的地方,是那個無法容納它的孩子——那顆流星的天空,也許那裡沒有愛,沒有人撫摩和親吻你的臉,沒有人告訴你我們每個人都有權利得到愛和去愛別人……

   你不必感到為難,我從不奢求你的回報,我只想告訴你,你同樣可以被愛,你不是被拋棄的孩子,這世界上,只要還有一個人愛著你,你就可以被拯救。

   我多麼想擁抱你啊,我的愛人!可是你,幾乎從來也沒有認識過我的你啊,將永遠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這樣愛著你的人。這讓我如此甜蜜,卻又如此痛苦。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寫情書,寫給我永遠也無法觸摸到的你。我只是想知道,在每一個漫漫長夜,你是否也會孤獨和寂寞?小王子說過,如果有人愛上了在這億萬顆星星中獨一無二的一顆,當他看著這些星星的時候,這就足以使他感到幸福。所以,在那些漫長的黑夜裡,抬頭看看這片天吧,同樣的星空下,還有一個人,她在愛著你……」

   轉眼到了年底,她收拾行囊回家過春節。因為趕上春運,火車特別擁擠。有的人無法擠上去,眼看火車駛出的時間到了,她竟然奮力地從窗口爬進去。賀崇愚雖然上了車,可是她的位置卻被佔了。倒也並不是占的人不肯讓,而是因為車廂裡人群的密集程度,比沙丁魚罐頭好不了多少。坐在她位子上的人,想起身讓座,竟然一點兒也動彈不了。半年的時間,衛嘉南卻還是不知道她就在離自己如此近的超市裡。她也不急著去見他,只要能夠在他身邊工作,她就很滿意。而且前來超市購物的學子中,有幾次也不約而同地提到了「衛嘉南」這個名字,證明他在學校裡是個風雲人物,而且很受崇拜。賀崇愚好高興,因為她見證了她的蘇依那段最最無力且灰暗的歲月,她不希望他再被那樣對待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要回家去過春節,這麼擠的車,他一定擠壞了吧。

   賀崇愚不由自主地為他擔心起來。

   到家以後,在她第一時間給衛奶奶打電話拜了年,用順便提提的口氣問了一句:「奶奶,嘉南回來了嗎?」

   「他今年要去出版社實習,回不來了,不過你放心,有我的媳婦在呢,呵呵。」

   「才第一年就去出版社實習了嗎?」

   「對啊,倩倩也要去電視台報到,她報上去的欄目通過了。」

   都這麼忙……掛掉電話以後,她想。這可能是他第一年不在親人身邊過春節吧,實習一定很忙,可不要累壞身體才好。

   大年初四她就回到了S城,她算是回來得比較早的店員,F大還沒有恢復正常的上課秩序,他們的超市又主要做的是大學生的生意,所以和平時相比店面都有些冷清。

   盤點好貨櫃上的物品之後,賀崇愚就一直站在收銀台後。門被推開,風鈴清脆地響了起來,「歡迎光臨。」她下意識地喊了一聲,抬頭一看才發現是她朝思暮想中的人,「新年好。」她沒有吃驚,很溫和地對他說道。

   驚訝的人倒是他,「阿愚,你什麼時候來S城的啊?」

   「半年了吧。」

   「一直在這裡嗎?」

   「是呀,聽說你在F大裡面讀書,我還在想可能會碰得到的。」賀崇愚指指貨架,「你要買什麼?」

   「對了,我的民生大計還沒解決呢。」

   他迅速找了幾桶泡麵和微波食品拿到她那兒付款。賀崇愚歎了口氣,溫和地說:「你果然過得很潦草的樣子。」

   「也就這幾天而已,等到那些放假的飯店開張了我就不用再吃這些了。」

   「你在出版社,做得還好嗎?」等機器打印收款單的時候賀崇愚問。

   「實習的頭幾天很忙,這兩天到還好——別忘了我不是答應過你要出版你的小說嗎。」

   把他的東西裝好後,賀崇愚說:「我會努力的。」

   「拜拜。」走到門口,衛嘉南回過頭來,對她輕輕揮手。

   過了兩個月,衛嘉南帶著溫倩來找她,告訴她溫倩幫她在電視台裡找到一個實習編劇的職務。

   「先幫電視台的欄目組寫寫本子,那個節目受視率還不錯的。」溫倩說,「我們主任說了,你的文筆是絕對沒有問題的,他答應讓你去試試看,就是薪水稍微低點兒,但是三餐都管哦。」

   「這個禮拜就去報到……有問題嗎?」衛嘉南問她,賀崇愚搖搖頭,雖然在超市裡做得也很開心,可是,畢竟離寫小說還有段不短的距離。既然他說了,一定要幫她出版作品,那麼她也得拿出令人滿意的東西來才行呀!

   告別她後,衛嘉南和溫倩走出超市,攔下一輛出租車,溫倩忍不住埋怨他說:「你是不是操心的太多了,自己的學習和工作都忙不過來呢。」

   「所以拜託你啊。」他說,「我也很想在出版社裡幫她安排事情,可是那裡的工作都很枯燥,不是校對,就是打字,根本學不到什麼東西。到電視台裡,有你照應她,我還是蠻放心的。」

   「那你欠我的這個人情怎麼辦,要知道,我可是求了好半天台長……」

   「我知道啦。」衛嘉南沒轍地說,「去『巴黎春天』,好不好?就算花我半個月工資也沒問題。」

   他這麼說,溫倩反而沒有高興起來,「嘉南,你很少對家人以外的人這麼關心的,你是不是對她有點兒意思啊?」

   衛嘉南蹺起腿,摸了摸下巴,「我說了你也不懂,我對她,有一種久違的親近感。好像很親的人一樣,冷漠不起來。」

   溫倩沉默了一會兒,說:「知道啦,我會照應她的。」

   賀崇愚沒想到編劇的工作這麼雜。其實編劇,並不需要管太多的事,可是實習編劇就不一樣了,雖然她和欄目組裡其他的工作人員一樣,有自己的寫字桌,但是她的桌上桌下總是堆滿了其他人的東西。腳邊有裝著打印紙的大盒子,手邊有堆積如山的資料文件。誰沒了東西,總是先大喊一聲:「阿愚,看見我的XXX沒有?」

   頭一個月,她並沒有得到為任何一檔節目寫本子的機會,溫倩是這個節目的主持人之一,本身也很忙碌。賀崇愚不忍心給她添任何麻煩,凡是有不懂不會的地方,就自己琢磨或者問問其他有空閒的人。

   每天,她第一個到工作間,開燈,開門,打掃四十幾個人一屋的大寫字間,把每個人桌子邊的垃圾簍倒掉,按照每個人簽到的順序和口味的習慣泡茶或沖咖啡。雖然這個寫字間裡有一部分工作人員並不是他們欄目組的,賀崇愚還是照樣為他們收拾打掃。

   禮拜六,錄完最後一檔節目的溫倩和所有的人從攝影棚一齊湧進了工作室。

   「收工了收工了。」大家叫著收拾各自的包,道別離開。

   「阿愚?」溫倩走過來說,「我這裡有一期下個禮拜作外賓訪談的本子,實在來不及了,你可不可以幫我打到電腦裡,排個版式打印出來?」

   時間是十點二十分,賀崇愚翻翻二十幾頁的稿子,「好,沒問題。」

   啟動已經關掉的電腦,打開WORD,她一邊看著稿子一邊打字。溫倩拉扯掉錄節目時系的絲巾,拿著手機打電話,「對啊,我還在台裡面。嗯?你過來嗎?呵呵,好啊,帶上消夜。」

   她掛掉電話,對賀崇愚說:「阿愚,我下去一下。」

   「哦。」她答應道,抬頭看了一眼又繼續打。

   過了三十分鐘,她看溫倩都沒有回來,一個偌大的寫字間就她一個人,卻開著十幾盞燈實在太浪費,就去關掉了幾盞。

   重新坐回電腦前時,她聽到有人推門進來,一抬頭,就看到衛嘉南站在電腦邊,「咦,阿愚,你還沒下班嗎……溫倩跑到哪裡去了?」

   賀崇愚攏了一下碎發,「她說下去一下,可能是去錄後期配音吧,應該快回來了。你坐一下,我去給你泡茶……咖啡還是茶?」

   「你忙你的吧,我自己來。」衛嘉南把她按在座位上,順便看了一眼她手邊的稿子,「你寫的嗎?」

   「我哪有那個能耐啊,是何蓮姐寫的外賓的那個訪談。」她說話間又打了幾行字,自己的打字速度是完全練出來了,只需要盯著稿子便成。

   「他們讓你寫本子了嗎?」他找了把椅子,靠著她坐下來。

   「還沒有,我還在學呢……這裡要學的東西太多了。」

   「怎麼這樣,」他拿起那疊紙看了看,「難道是信不過你的水平?這群人……」

   「不是,我剛來嘛,不可能一下子負責那麼重要的部分呀。」

   衛嘉南看見了她桌子上七零八碎的東西,拿起一本花花公子雜誌看了兩眼,皺起眉頭,「他們是不是把你當雜務使了?」

   「嗯,沒啦,聊天的時候,順手放這裡了。」

   衛嘉南鬆開手,讓那本雜誌自由落體。

   「啊,嘉南來啦。」溫倩走進來,手裡拿著鑰匙,「我剛去錄音室了,有些後期工作沒做好,你帶我喜歡吃的粥來了嗎?」

   最後一句撒嬌的口吻,煞是親密。衛嘉南沒好氣地說:「你怎麼不告訴我阿愚也在?我只買了兩份。」

   賀崇愚連忙抬起頭說:「我沒有空閒吃的,你們吃好了。」

   溫倩拍拍額頭,「你看我這腦子,錄節目錄糊塗了,這樣吧,消夜你們吃,我出去買點兒什麼來。」

   「不要,溫倩你吃吧,你從下午一直錄到晚上,什麼都沒吃,胃會搞壞的。」賀崇愚偏過頭來說,看了一眼衛嘉南,「我不餓,真的。」

   「別吵了,你們兩個吃。」衛嘉南一聲令下,拿起杯子遞給溫倩,「你去給阿愚泡杯咖啡吧,讓她提神。」

   溫倩已經從印著「百年老字號」的包裝袋裡端出了滾燙的粥碗,不滿地說:「我都餓死了,你讓我先喝幾口好不好?」

   「我不知道茶水間的位置,再說只是泡杯咖啡而已,你還能餓死嗎?」

   兩個人爭執的時候賀崇愚從位子上跳起來,「我知道茶水間在哪兒,給我,我去,順便給你們倆也泡上,杯子給我吧。」

   「你坐下,忙你的。」衛嘉南頭也不回地說,「這裡有兩個閒人,還輪不到你去。」他拿起一袋速溶咖啡撕開包裝倒進杯子,「你們該喝粥的喝粥,該工作的工作,我去找好了。」

   賀崇愚和溫倩,不約而同地,一個喊:「記得開燈,別燙到。」

   一個喊:「出門右手拐彎。」

   衛嘉南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兩個女孩坐下來,一個喝粥,一個打字。忽然溫倩站起來,端著粥碗拿著湯勺走了出去。

   「你瘋了,發這麼大脾氣。」

   溫倩站在茶水間門口說。

   衛嘉南抬起眼皮,慢條斯理地說:「我這叫發脾氣嗎?!」

   「這還不是發脾氣嗎?你平時連個多餘的話都沒有。」

   「我問你,」他靠在牆上正色道,「為什麼不讓她單獨寫本子?你我都知道她有那個能力。」

   「呵,可笑。」溫倩發出一聲驚叫,「電視台又不是我家的,能是我說了算嗎?」

   「她是編劇,不是雜務。」

   「可口可樂公司的經理,人家是博士畢業的呢,還不是一樣從掃廁所幹起。」

   衛嘉南眉峰一緊,「你是不是覺得她高中畢業,沒像你一樣,是個名牌學校的大學生,沒資格和你共事?」

   「我可沒這麼說。」

   「你心裡就是這麼想的,」他迅速頂了回去。

   「你!」溫倩憋出一個字來。

   衛嘉南拿著杯子與她擦身而過,空氣裡飄著一句話:「可恥的優越感。」

   「你給我站住!」溫倩回過身,追上來,「我怎麼了,我好心好意幫她進了電視台,居然被你說成是可恥。我哪裡做錯了?你還真是個不可理喻的人!」

   「我的確是不可理喻,但是你敢說你就崇高了嗎?你對她,還是施恩的心態吧,認為自己幫了她的忙,認為她應該對你感恩戴德,以致於好意思這麼大半夜的,讓她留下來加班,為一份不是她工作範圍內的稿子。」

   「那份稿子是緊急的,我打字的速度沒有她快,所以交給她打,我還不是留下來陪著加班了!」

   「那請問你為什麼不在電話裡告訴我要帶三個人的消夜來呢?」他輕描淡寫地問,聲音滿溫和的,但氣勢卻咄咄逼人。

   「我……」

   「忘掉了?」他居然露出一絲笑容來,「你記得自己餓,別人就不記得了嗎?」

   「我是忘了……可我不是說讓你們兩個吃了嘛。」

   「呵呵,小姐呀,我該說你是不懂人情世故,還是太懂了?」衛嘉南忍不住笑了一聲,「難道你認為阿愚她會心安理得地吃你的那份粥嗎,她的個性你會不清楚?她這麼溫和善良的女孩,連為你們加班都沒有怨言,她會和你搶一碗粥嗎?」

   溫倩無力地耷下肩膀說:「好吧好吧,反正,我是什麼都不好,隨便你怎麼想吧。」

   衛嘉南不再說什麼,端著咖啡回到辦公室去。

   打那以後,衛嘉南會向賀崇愚索要她的一些隨筆,投發並刊登在一些報紙上,說報社那些編輯都是他的前輩。夏天的時候,她終於第一次被委託寫一個稿本來看看。

   錄製節目的稿本一般已有固定模式,稍加點綴修飾即可。她做得不錯,編導也很高興。溫倩在下半年的時候便調離了這個節目組,專門做該台的新聞主持人。這是相當好的事情,三個人免不了又慶祝一番。

   有好幾次,衛嘉南送賀崇愚回家,在出租車上,他用特別的目光看著她,嘴角含著淡淡的微笑。她一看過去,他就迅速地笑一下看著窗外,不露痕跡。他也已經搬出了學校的宿舍,租了學校和出版社中間地段的屋子住。賀崇愚去給他做了幾次糖醋青椒,他總是讚不絕口地說好吃,而且吃得一個都不剩。

   他是否察覺到了什麼?她不敢猜測,因為,本來就是她一相情願的事情。何況,對他來講,他們只是兩個在異鄉相逢的人。

   又是年末到來。電視台、出版社都很忙碌。錄製節目,經常都是一錄就錄到深夜;出版社的工作量也很大,F大期末考試後,衛嘉南遺憾地說,今年搞不好又不能回家過年了。

   「那就把奶奶接到我家裡去過,你看怎麼樣?」賀崇愚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問。

   「那最好——你火車票買好了嗎?」

   「還沒有啊,這兩天票好緊張,我去看了兩次,排隊的人多得繞著大廳站了兩大圈。」

   「讓溫倩托人去買好了,應該不成問題。」

   第二天,溫倩說托人把買好的火車票交到了F大的收發室,讓他們去取。

   拿到車票,衛嘉南看了一眼,「是兩天以後的?那不是都年三十了,春運高峰哎。」

   「沒關係,我習慣了。」她接過票,「對了,車票的錢,還沒有給溫倩。」

   「我來給她吧,估計她也沒時間來拿。」

   「你的學校大嗎?」賀崇愚有些羨慕地看著裡面說,「我聽說這裡面的櫻花樹特別漂亮,是所有大學裡面最有名的。」

   「現在不是開花的季節呀,傻丫頭。」

   「是啊。」她收回目光。

   「不過,時間還早,要不要在裡面走一走?」

   「好。」他們並排在F大美麗的校園裡散步,天氣有點兒冷,湖面結了薄薄的冰層,那些一排排的櫻花樹都是一片枯枝,確實不大好看。

   迎面過來幾個女孩子,看見了他們,就打了聲招呼:「Hello,衛嘉南,怎麼,帶女朋友來逛學校?」

   「胡說八道什麼呀,誰告訴你們了。」他沒好氣地打斷這些女孩子說。

   對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麼了這是,我們又沒說錯。全校都知道你和超市裡那個高中生妹妹在交往呀。」

   他臉一沉,「誰這麼說的?」

   「啊?不是嗎?」兩個女孩面面相覷,她們也一直不明白,堂堂一個F大的高才生,前途無量,怎麼會和高中畢業的超市打工妹有一腿呢?「是溫倩說的,難道她騙我們的嗎?」

   衛嘉南的臉色緩了緩,淡笑著問:「她跟你們所有的人都說了嗎?」

   「反正她是說過這碼事。」女孩們有些猶豫地看了看想迴避卻被衛嘉南抓住了胳膊的賀崇愚,就是她嗎?溫倩哪點兒比不上她,就算沒有她那麼漂亮的臉蛋,但是人家是正經八百的大學生,而且現在還是知名的主持人呀。

   「知道了,我還有點兒事,先走了,拜拜。」他和顏悅色地說。

   「拜拜。」兩個女生漸行漸遠,還不時回頭看過來。

   「外面冷吧,我們去有暖氣的咖啡店裡坐坐好嗎?」

   他依然是和顏悅色地說著話,賀崇愚點點頭,他們來到學校附近的小茶館,點了東西後他拿著手機說:「我先打個電話。」然後坐到隔了幾排的另外的位子上去。

   她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面,她知道衛嘉南這個電話是打給溫倩的,雖然他一直都很和氣地說話,但是他很生氣,她感覺得出來。

   他收線後回到座位上,依然對她溫和地笑了笑,「怎麼不喝,冷了就沒有香味了。」他動手替她加糖,還特意多放了點兒,「我記得你愛吃甜的,是嗎?要不要來份乳酪蛋糕,加巧克力?」

   不等她回答,他就自作主張地叫來侍者,要她加一份乳酪蛋糕。

   「這家店經常放王菲的歌,不知道怎麼了今天居然沒放……」他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說,神情很恬淡。可是賀崇愚卻預感會有什麼事要發生。

   果然半小時後溫倩走了進來,穿著深咖啡色的昂貴大衣和同色皮靴,看起來非常符合一個成功的都市事業女性的身份。

   侍者要幫她接大衣來掛,她很有分寸地抬起一隻手阻止了侍者,「謝謝,不用了,我馬上就走。」

   店裡的客人不多,溫倩走到他們的桌子旁,「我的少爺,你在電話裡不分青紅皂白地把人罵了一頓,掛電話也不說一聲,你還讓不讓我講話呀。」

   衛嘉南拿銀製的小勺子攪動杯裡的深褐色液體,閒適地掀起眼皮看了看她,做個手勢,「坐,別客氣。」

   溫倩坐了下來。

   「喝點兒什麼?我不清楚你的口味。」他說,「自己點,記我賬上。」

   「我哪點兒對不起你們了,你交代我的事情,我一樣樣都辦得很妥帖。昨天你打電話叫我買車票,我放下手裡的事情就去拜託人,電話打了一個小時,喉嚨都說干了幫你弄到票。不敢有絲毫懈怠地送到你大爺的學校,你半個謝字不說,還劈頭一頓臭罵,你什麼意思啊?」

   溫倩有條不紊地說著,但是看得出火氣也夠大的。

   衛嘉南不卑不亢,不縮不前,口齒清晰地說:「那,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了。」

   「對不起,我去下洗手間。」賀崇愚趕緊站起來打斷這劍拔弩張的氣氛,快步走了出去。

   衛嘉南和溫倩都沒有說話更沒有攔她,她消失後溫倩無奈地歎了口氣。

   「我怎麼了,你真難討好。」

   「你在我學校裡都說了什麼?」他拿起杯子慢悠悠地喝一口,「我有段時間不回學校,就聽到這種傳言,再久點兒,恐怕連爸爸都當了。」

   「我說什麼了,不就是那次聚會,你的迷們問我是不是你女朋友,我說我不是,只是跟你從小一起長大的而已,她們又問你既然沒有女朋友為什麼她們有人向你表白你卻無動於衷。我說你可能有喜歡的人吧,她們追問是誰,我說可能是我們另外一個好朋友,也在S城裡。她們就問是哪個大學的學生,我說她在超市裡工作……」

   衛嘉南打斷她,「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難道要我虛構一個人嗎?還是要我說,她是某某大學的大學生——你不也說了,打工者沒什麼丟臉的,不丟臉為什麼不可以說?」溫倩拿著手提袋說,「更何況,她現在已經是電視台裡的正式員工了,也和你很般配呀。」

   衛嘉南沉默一陣後拿出皮夾,抽出幾張鈔票丟在桌子上說:「這是托你買火車票的錢。」

   「不用了,就當這頓我請客好了,你們好好吃。」溫倩一字一句地說,「以後我不會再幫你什麼忙了。」說完她就站起來走了出去。

   關門聲和掛在門口的風鈴聲傳來,站在盆栽後的賀崇愚交纏著手指,低下了頭。

   兩天後,她向電視台遞交了辭呈。

   下午的火車,一進入站台,人山人海的情景就嚇了衛嘉南一跳,「居然會有這麼多人?」

   「這是春運期間啊。」賀崇愚笑著對他說,一邊想辦法把背包從窗口塞進去。

   「怎麼辦,這麼多人,會上不去的。」

   「不會,我可以爬窗戶。」她輕鬆地說。

   「胡說,這多危險。」他看看還有許多留在站台上的人,神色有些懊惱地說,「早知道會有這麼多人,我就給你買飛機票了。只知道新聞說春運人多,卻沒想到會多成這個樣子!」

   「你一般都是坐飛機的嗎?」

   「是啊,除非近得不能再近,才坐火車。」

   賀崇愚笑了,「我還沒有坐過飛機呢。」她看到列車員走來,知道離開車時間不遠了,於是對他笑了笑,「差不多了,我要上去了。」

   「可以嗎?」他看著人頭那麼高的車窗問。

   「沒問題!」她抓著車窗邊,使勁一跳,他不失時機地推了她一把。賀崇愚鑽進窗戶,按照車票上的座位找了一下,衛嘉南在車窗外跟著她走。終於找到了,她把包放在地上,指了指靠走道的位子,表示那個是她的,又指了指車窗外,讓他回去。

   「一路平安!」沸騰的車廂吞沒了他的聲音,人頭攢動也讓他看不見她的身影。火車開了,好多雙手伸出來,賀崇愚也趴在小檯子上,把手伸出去,「拜拜——」

   他緊追幾步,竟然一下子從那麼多揮動的手裡握住了她的手。

   「我走了!」她大聲說,「奶奶交給我,你放心!」

   火車開遠了,他站在站台上面,心裡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對擁擠幾乎從來沒有概念的他,第一次見識到瘦弱的她對於惡劣環境強悍的適應能力。那麼坦然的微笑,想必是對這樣的場面早已身經百戰了。

   衛嘉南出了火車站,走在S城寬敞的國際化街道上,他想了很多很多,都是關於她的。一想起來,就覺得心疼。他回到出版社的辦公室,卻怎麼都不能靜下來工作。剛才的沸騰景象依然在眼前搖晃,久久都揮之不去。偌大的辦公室裡,他那一盞燈亮得分外孤單。

   「嘉南今年又不回去過年嗎?」經過的同事問,「年輕人不要太忙於工作了啊。」

   「嗯……」他隨便答了一聲,忽然拿起電話,「喂,請問明天下午飛N市的機票還有嗎?好,我要一張,回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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