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啊,阿舜。」
「早,阿桃姐。」甘舜知嘴甜地喊,哄得年近五十的阿桃心花怒放,開心得不得了。
「吃過早點沒有?一起來吃吧。」
甘舜知便是來吃免費早餐的。她用手捉起一片煎火腿塞進嘴裡,心滿意足地道:
「阿桃姐,你的手藝真不是蓋的,連火腿也可以煎的這麼好吃。」不枉她早早就走出旅館,走了半個多小時的路來這裡。
阿桃呵呵一笑,又把一籠包子給端上餐桌。看著甘舜知津津有味地吃著早點、阿桃歡喜地道:「真好,平平是大城市來ㄟ,你跟她一點都不一樣呢。」
甘舜知又吞下一片火腿。「跟誰不一樣?」
阿桃說:「老闆的太太——現在變前妻了。」
利海粟的前妻?甘舜知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對他的前妻感興趣。但如果有人願意說,她倒是很願意洗耳恭聽。
「哦,他的前妻是怎麼樣呢?」不知道像利海粟那樣的男人會娶什麼樣的女人呢?反過來想,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女人才會嫁給利海粟那樣的男人?而且這過程裡還牽扯到了倪家的那一位,就更令人好奇了——不過甘舜知提醒自己:只是「很單純」的好奇。
阿桃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太太喔——前任的啦——都不吃早餐,而且聽到笑話也都不會笑。」皺著眉頭,彷彿是意識到自己太多嘴了,阿桃打打嘴巴道:「哎呀,不管如何,那都是過去的代志了,還是噯擱講啊。」
阿桃既然不說了,甘舜知也沒堅持追問。她看了看空蕩蕩的廚房。又伸手拿了一個包子,咬了一口才問:「怎麼沒看見其他人呢?」牧場裡大家都習慣早起,工人們的食量又大得不得了,平常這時廚房裡應該已經聚集了一堆像是要餓死了的男人搶著食物吃才對呀。
「他們啊,」阿桃掀開鍋蓋,好讓熱粥吹涼一些。「正忙著呢。快天亮的時候,好幾頭母牛開始生了,現在人都到穀倉裡幫忙去了。」
「生小牛啊。」甘舜知從特大型的冰箱裡拿出一壺冰牛奶,倒了兩杯,一杯遞給終於準備好所有食物的阿桃。「通常一頭母牛一次會生幾隻小牛?」完全沒概念呢。
「通常是一隻啦。」阿桃喝著牛奶說:「牛跟羊不一樣,羊一胎大概可以生兩、三隻,小牛較大身,生一隻就很不簡單了。」
「哦,所以要牛媽媽生雙胞眙是不太可能的事嘍。」
阿桃差點將嘴裡的牛奶噴出來。雙胞胎的牛寶寶?這位台北來的小姐想法很天真呴……
這時穀倉那邊突然傳出牛只的哞叫聲,聽起來就像是一位正在受苦的母親。
甘舜知頓了頓,放下手中的牛奶。「我想過去看看。」
阿桃連忙站了起來。「我跟你一起過去,順便幫點忙。」
臨走到門口時,阿桃又匆匆折回。然後她帶了一大捆毛巾讓甘舜知拿著,自己又提了一桶熱水,兩個人才向距離主屋將近一百公尺的穀倉走去。
利樹寬蹲在一旁按著母牛的腹部,使勁的按摩著。
利海粟則蹲在母牛旁邊,雙手放進不斷出血的產道裡,努力地想要將小牛從母牛肚子裡拉出來。
叔侄倆頭臉都是汗,手臂力量也因為之前和其他已經安然生產的母牛奮戰太久而逐漸疲乏。
這是最後一頭待產的牛了。
其他的母牛都已經平安地為牧場添了生力軍,徹夜未睡的牧工們則忙著照料其他剛生下來、還十分羸弱的小牛犢。
「海粟,這頭恐怕快要不行了。」利樹寬憂慮地看著從產道口不斷流出的血水。這頭牛難產了那麼久,催生劑已經打了,但看起來還是沒有幫助。不僅是牛只本身已經快沒體力,連他們自己的力氣也幾乎消耗殆盡了。
汗水鹹鹹地滴進了利海粟的眼睛,他雙眼刺痛地道:「我知道,阿叔,你繼續推,不要停,等我捉到小牛的腳——啊,我摸到了!」一摸到小牛細細的腿,他手心差點一滑,連忙趕緊捉住。
「推啊,用力推啊,你會沒事的。」利海粟不斷地安撫著牛只道。
然而臥躺在稻草上的母牛只是睜著一雙痛苦的眼睛,淚水從圓圓的眼眶旁滴了出來。
利海粟的手滑了又滑,他使勁地捉住已經被推到產道上的小牛的腿,肩膀和手臂的肌肉因為使用過度而酸痛。感覺到母牛自己幾乎已經虛弱到幾乎停止了收縮,而他很明白再這樣下去,他不僅會失去小牛,也會失去這頭品種優良的母牛。這是他第一次讓這頭年輕的母牛育種,他實在不願意看著它在他眼前死去。
咬著牙,他繼續拉著小牛的腿。「加油,女孩,振作一點,再用點力氣,就快結束了,我知道你做得到的,對不對?你做得到的。」
但母牛還是放棄了掙扎,也不再踢動。
利樹寬看著還不肯放棄的利海粟,他歎了歎,揉揉膝蓋站了起來。按著利海粟的肩膀道:「算了,海粟,它不行了,放它去吧。」
利海粟肩膀頹喪地一抖,而後他整個人跌坐在地。看著眼前只剩下一口氣的母牛。
「這是難免的,你知道?」看著利海粟轉為灰白的臉,利樹寬不放心地問。
牛只在生產時,本來就極有可能難產。通常十頭待產的母牛裡,就會有一頭母牛過不了這一關。從經濟學來看,這叫做生產折損,做這一行的人都該早早認清這一點,不然牧場是無法繼續經營下去的。
然而利海粟一直過不了這一關。
生與死——不管是人或動物的生與死——他一直過不了這一關。
利樹寬看著利海粟長大,很清楚死亡會為他帶來的衝擊。
如果放著這頭瀕死的牛不管,它很快就會斷氣了。這樣對它可能會好一些,也可以少受一點痛苦。
利海粟異常地沉默著。
利樹寬再度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先去看看其他小牛和工人的情況,等會兒我叫老陳他們過來收拾一下。」
利海粟只是點了點頭。他仍然坐在地上,不發一語地看著死亡降臨在自己眼前。
甘舜知走進穀倉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她從來沒看過牛只生產,也沒看過一頭因為難產而瀕臨死亡的母牛。
她剛從其他工人那裡過來,乾淨毛巾只剩下她拿在手上的這一條。
看著坐在凌亂的稻草地上的利海粟,她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位鬥敗的戰士。敵人的刀橫在他脖子上,用死亡逼他降服。然而儘管他表情淒然,眼裡卻仍然燃燒著不甘的火焰。
她不知道,像利海粟這樣鋼鐵一般的男人,也會有這樣的眼神。
那是一雙盛滿憂傷與憤怒的眼睛,令人不禁想上前安慰。
但她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安撫這樣一位在他自己的戰場上鬥敗的戰士。
她走到母牛旁邊,蹲了下來,雙手輕輕放在母牛身上,輕輕撫摸著,希望這樣做能減輕它的痛苦。
利海粟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後站了起來,走向主屋。
五分鐘後,當他再回來時,手中已經多了一把上膛的獵槍。
甘舜知訝異地跳了起來。「你想做什麼?」
他扳開卡准。「讓開。」
甘舜知這才意識到他想做什麼。他想結束這頭母牛的痛苦。
然而、然而……她看向喘息不已的母牛。「等,等一等好嗎?它還沒放棄啊。」它只是快死了,但不代表它一定會死啊。
利海粟搖搖頭。「它已經沒體力了,拖了這麼久,卡在產道的小牛大概也缺氧死掉了。舜知,你快點讓開。再拖下去只會增加它的痛苦。」
甘舜知遲疑地再看了母牛一眼,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沒錯。於是她不忍心地讓開了,同時背過身,不敢看那個殘酷的場面。
她聽見他扭開扳機的聲音。
於是她搗起耳朵,害怕聽見槍聲。
然而……不知過了多久,槍聲卻始終沒有響起。
甘舜知緩緩地回過頭,發現他已經將那把獵槍遠遠地丟開,又蹲回母牛身邊,最後一次嘗試幫助它。
那一瞬間,甘舜知的心猛然跳了一下。
原來他是個這麼珍惜生命的人……
當下她也回到母牛身邊,想要盡自己的力量幫助它,也幫助他。但是她一點經驗都沒有,於是她大聲問:「我該怎麼做?」
利海粟試著將手再次探進母牛的產道裡,他抬起頭匆匆地看了甘舜知一眼。「把你的手放在它肚子上,順時針的方向用力按摩。」
甘舜知立即照辦。放在母牛肚子上的手也使出吃奶的力量。
「乖女孩,求求你動一動,求求你,我知道你行的。」他低沉的聲音不斷地低喃著。那溫暖聲調不僅安慰了母牛,也安慰了甘舜知的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原本平靜的情況突然出現了一點點改變。
幾乎是不易被察覺的,接著母牛的腹部突然劇烈收縮起來。
利海粟吃了一驚,立刻把握住這機會,雙手捉住小牛的腿,將小牛用力往母體外拖出。
「對,就是這樣,用力推、用力——」
終於,小牛被生了下來。
「啊。」甘舜知跟著母牛的哞叫低喊出聲。她掩住嘴,雙腿沒力地爬到利海粟身邊,看著他捧在掌中、奄奄一息的小牛。
全身濕濕滑滑的小牛幾乎一動也不動。
忍不住的,她哽咽出聲。「結果它還是死了?」
利海粟撿起掉在地上的毛巾,擦掉小牛身上的血跡。
他嘴角微微揚起。「不,我想它會活下來。」
甘舜知一臉的難過立刻被拋到天邊去。她瞪大雙眼,看著他雙手扶著的小牛開始掙扎地想要踢動雙腿。似乎想藉由這樣的掙扎向這世界宣告它想活下去的強烈意志。
然後她的眼淚便掉了下來。
利海粟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她居然就已經放聲大哭起來。
他詫異地揩了揩她眼角的淚水。「怎麼哭了?」
甘舜知哽咽地抬起頭,愣了愣,淚濕的睫毛眨了又眨。
「啊,我……我不知道。」突如其來的,她醒神過來,發現自己竟然真的不知道她怎麼會莫名其妙地放聲大哭。
不好意思地,她吸了吸發紅的鼻子。「我很愛哭,真的很愛哭,所以有時候我會莫名其妙——」
她再也說不下去了。
因為,他傾下臉龐,用唇堵住了她的嘴。
真從來沒見過哭的這麼可愛的女人。
公主睡了一百年,終於等到了能將她喚醒的吻。
當她睜開眼睛看到親吻她的王子的那一剎那,不知道會不會想,原來眼前這位就是她等待已久的人?以及期待已久的吻?
荒謬的想法飄過甘舜知的腦袋。她睜大著眼,看著在她面前放大的面孔。
感覺到他的唇壓住她的,她凍結住了,無法動彈,只能張大眼睛看著他。
利海粟微微抬起頭,審視著她茫然的表情,聲音慵懶地問:「老天,這不會是你的……初吻吧。」她看起來簡直就像是……驚呆了!像是從來沒有被人親吻過。
甘舜知渾身抖了一下。「當、當然不是。」
利海粟想起來了。她說她有過六個男朋友不是嗎?
他俯下臉,再次親吻她。
這回甘舜知很快便反應過來。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吻相當老練。這個男人一定不乏練習的機會。
甘舜知閉上眼睛,專心品味這個吻帶來的感覺。
他的唇是熾熱的,他的吮吻則充滿了挑逗。
他,他吻她的方式讓她幾乎都要為那種被珍惜的感覺哭出來了。從來就沒有人像他這樣地吻過她。
利海粟吮去她臉頰上的淚水,當他就要再次吻上她的唇時,一顆濕漉漉的頭顱硬是塞進了他們之間。
甘舜知睜開眼睛,看著在她胸前磨蹭的小牛,驚喜地道:「它自己站起來了!」
利海粟的眼神則很溫柔地看著她臉上驚喜的表情。
她身上的衣服被弄得跟他一樣髒。
但是她卻好似一點兒都不在意。
小牛圓滾滾的眼睛上覆著長長的睫毛。當它終於睜開黏答答的眼瞼,好奇地觀看這個陌生的花花世界時,一個落入它眼簾的物體吸引了它全部的視線。
「哞」地一聲,它鑽進甘舜知懷裡,親親愛愛地蹭著她。
在場兩個人都愣了一愣。
甘舜知不知所措地看了利海粟一眼。只見他抿著嘴,有點調皮地對著小牛道:「去、去,小子,你媽媽在那邊。」手指同時指向在一旁的母牛。
甘舜知瞪大了眼。「它當我是它的媽媽?」不會吧。
瞥向剛剛還奄奄一息的母牛,甘舜知訝異地發現,母牛在生下小牛後,奇跡地脫離了鬼門關。出血已經止住,自己也已經能站起來了。
動物的生命力真是驚人。
小牛在原地跳躍著。腳步還不很穩。它跳到母牛身邊,吸了幾口乳汁後又跳回甘舜知身邊,在她腳邊不斷磨蹭著。
甘舜知大笑出聲。看來她真的有了一頭牛寶寶。
忙了大半個早上,等到所有該做的工作暫時告一段落後,牧工們也陸陸續續地回到主屋休息。
甘舜知跟在利海粟身邊,幫忙安置剛生下來的十幾頭小牛。
當他們離開穀倉時,利海粟叫住她。「甘小姐——」
甘舜知回過頭來。「舜知。」她說。
利海粟鬆了一口氣。「舜知,」他喚道。「關於剛剛的吻——」
「只是一時情緒激動。」甘舜知攤了攤手,毫不在意地說。「我們都知道的。你不需要解釋什麼。」
她的反應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所以只是……一時天雷勾動地火?」
「幸虧沒有一發不可收拾。」
「沒什麼大不了?」
「當然,這種事經常發生的。」
「家常便飯?」他挑起眉。
她點點頭。「青菜豆腐。」
利海粟眨了眨眼。「那麼……很高興我們有相同的共識。」可惡,他的吻對她來說只是「青菜豆腐」般淡而無味嗎?
「是啊。」甘舜知轉過頭,拍拍肚子說。「哇,我又餓了,你說等我們走到主屋那邊,餐桌上還會有東西剩下來讓我們吃嗎?」
很明顯是在轉移話題。他想。
不過既然她滿不在乎,他又何須把事情複雜化?
「如果什麼都沒剩下,那麼那些人就等著讓我們吃吧,我已經餓到連人肉也吃得下肚了。」
她不是他第一個吻的女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但她吻起來的感覺真是該死的好。
甘舜知呵呵笑出聲。「那我最好還是離你遠一點。」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問題是,剛剛他要吻過來時——第二次——她怎麼就不會這麼想呢?現在才保持距離,會不會太晚了點?沒有一發不可收拾?天才知道有沒有。
兩個一前一後往主屋走去的人,心裡都很清楚自己是在說謊。
但是誰規定他們得說實話?是吧?
對他而言,她不過是個來度假的城市女郎。
而對她來說,目前優閒的日子也的確只是一段遲早要結束的假期。
時候到了,她就會回到她來的地方。
愛情並不存在於他們目前的計劃裡。何況是更長遠以後的事。
走著走著,甘舜知回過頭。看著滿身狼狽的利海粟,笑笑地想:既然如此,那麼就算是交個朋友吧。
在甘舜知的生命裡,男人通常不是被放在情人的位置,就是被放在前任情人的位置。
朋友,還是頭一遭。
但在這個男人的肉體分明還沸騰著她血液的時候,談友誼……會是一件明智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