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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禍朝夕 二 生離死別兩依依 作者:籐萍

  公孫朝夕之死在江湖上並沒有引起多大的震動,最近江湖的注意力已經高度集中在一樁樁離奇的慘案中,擁護白衣仙女們的武男和嫉妒白衣仙女的淑女們大多各佔陣地一口否認和一口咬定蕭守紅貌美心狠,殺人如麻。

   蕭守紅一路行至高陽,恰好她曾經經過一次高陽,公孫朝夕曾經畫過一張峨眉到高陽的捷徑圖,地點之偏,讓她直懷疑當初公孫朝夕發現這條捷徑,莫非是來深山尋寶?還是找傳說中專門在懸崖下面等著接墜崖少年英雄然後把全身功力傳給他的那種具有自我犧牲精神的老怪?一路上這些疑竇雖然時時閃過,但是身為絕世仙女不可想七想八,隨便懷疑別人的動機,她努力地把精神集中在沿途的山水上,嗯,一路上人跡罕至、山高水險,十分超然出塵。

   一隻黃色鳥兒凌空飛來,她吹了聲口哨,鳥兒便落在她的手指上,打開鳥足上攜帶的小竹筒,抽出一張薄薄的白紙,是「江湖第一劍」君霜桐君大公子的信。

   「蕭姑娘玉覽:聽聞公孫朝夕已死,然否?霜桐夜於天山絕頂。」

   她看完之後眉鋒抽搐,眼角一直在跳,深吸一口氣。她要鎮定、鎮定……心裡卻仍然一連串詛咒:千里迢迢傳這麼一張紙給她就為了問這樣一句廢話?公孫朝夕又不是她養的,是死是活,為什麼要問她?難道君霜桐在炫耀他在天山絕頂?詛咒完了,她面上保持冷若冰霜,以眉筆在紙上娟秀地寫上:「難料。」想了想覺得這兩個字答得太利索,似乎給了公孫朝夕太大的面子,便又加了兩個字:「難以料之。」語氣變得比較拖沓,顯得似乎比較漫不經心。滿意地寄出,她白衣素鞋玉劍,繼續在空谷之中做幽蘭……

   「起床了,日上三竿了!」

   有人「噹噹噹」拿著個東西在西門殺的耳邊敲。

   西門殺睡眼惺忪地抬起頭,眼前是白衣白鞋白襪白頭巾的公孫朝夕,猛一晃眼他還以為白日裡見了無常鬼,看了一眼,他倒下頭繼續伏床睡去。

   像這種一睡著就像死豬一樣的「江湖第一殺」,能活到現在只能說是君大公子不努力,或者說君大公子太光明磊落,從來不半夜偷襲,否則這只每日都要睡足四個時辰的「江湖第一殺」早就成了「江湖第一傳說」,死在n年以前了。

   「碰」的一聲,公孫朝夕毫不吝嗇地一腳把趴在他床頭睡覺的西門殺踢了出去,「太陽曬到屁股了。」

   被他一腳踢出去的西門殺突然之間又回來了,剎那間,他劍柄一撞門口的地板,倒彈回來坐在昨天他坐的椅子上,面無表情,抱劍而坐。

   「給我去刷牙洗臉!」公孫朝夕提膝撩衫,滿臉嫌惡,腳尖對準西門殺的鼻子。

   西門殺面無表情地站起來,面無表情地往外走,過會兒回來仍然抱劍坐在他剛才坐的椅子上,姿勢神態一模一樣,全身瀰漫著殺氣,彷彿窗外有一隻蒼蠅飛過他也能瞬間用劍在它翅膀上刻下如「我在絕情谷底」那般纖細的小字。

   把趴在他床頭睡覺流口水的西門殺叫醒之後,公孫朝夕往後一仰繼續躺在床上,嘴裡哼著小調,悠哉游哉地把他頎長的雙腿蹺在高高的床框那邊,手邊赫然多了一盤新鮮的葡萄,他手指轉著幾個葡萄,享受那冰涼的滋味。

   「你叫我來,你詐死,究竟為何?」西門殺終於開口,語調和他的名聲一樣冷酷、利索、簡短有力。

   「你知道小守紅兒最近遇上的大案子嗎?」躺在床上轉葡萄的奸人雙手枕在頭下,享受紅牙大床的滋味——可惜他還是捨不得花五千兩銀子把紅牙茶几紅牙板凳什麼的都買回來,以至於屋裡只有一張紅牙大床、一張簡單釘起的木桌和一把竹椅。

   「殺美人之案?」西門殺冷冷地問。

   公孫朝夕往嘴裡塞了個葡萄,含含糊糊地說:「唔……」

   「那又如何?」西門殺依然冷冷的。

   「雖然最近我正在和小守紅兒吵架,但是居然有人要動小守紅兒,你說我怎能袖手旁觀……」公孫朝夕開始愁眉苦臉,「但是論武功,我又不夠高;論勇氣,我又不夠多;論氣質,我又沒有君大公子好;論對我家小守紅兒的一往情深,我又沒有刀二公子癡……就算我知道是誰在害她,我又能怎麼樣呢?」

   西門殺眼睛亮了亮,「你知道是誰陷害蕭守紅?」

   公孫朝夕苦著臉一個接一個往嘴裡塞葡萄,宛若借葡萄消愁。

   「告訴我。」西門殺直接了當地說。

   「你想怎麼樣?」公孫朝夕繼續愁眉苦臉。

   西門殺冷冷地瞪著他,「殺了他!」

   公孫朝夕搖搖頭,一摸那碟葡萄已經吃完,沒趣地坐起來正眼看著西門殺,「那人武功高強……」

   「高過橫扇王?」西門殺目中利氣畢露。橫扇王為江湖四王之一,武功之高難以想像,他卻死在西門殺劍下。

   公孫朝夕想了想,突然從懷裡拿出個算盤算了算,「沒有。」

   「告訴我,他是誰。」西門殺一字一字地問。

   「你這麼著急要知道他是誰幹什麼?」公孫朝夕瞪著他,「莫非你也迷上了我家小守紅兒?有英俊瀟洒家財萬貫的刀二公子守著她,連我公孫大少都只能乾瞪眼,你有勝算?」

   西門殺露出冷洌洌的笑,「是你想要我去殺人,不是嗎?」

   公孫朝夕眼睛也沒眨一下,「哦,原來你變聰明了。」

   西門殺淡淡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他說:「公孫朝夕雖然是個奸商,對朋友,倒是從來都是很不錯的。你要救蕭守紅,找我動手,我若殺了這近來殺人如麻的惡人,西門殺三個字,會有更多的人看得起,是麼?」

   公孫朝夕瞪眼,「是麼?」

   西門殺繼續淡淡地一笑,「而你,武功不高,貪生怕死,只怕人家知道你探聽出他究竟是誰,找上了你滅口,於是詐死先躲了起來,倒也很像你的為人。」

   公孫朝夕眨眨眼,「這就是為什麼雖然阿殺你不是什麼好人,我卻看你看得很順眼。」

   「廢話少說,他究竟是誰?」西門殺一字一句地問。

   「他是一隻蝙蝠。」公孫朝夕說,「獠牙蝙蝠,牙有劇毒,劃過人皮膚之時毫無感覺,但半個時辰之內毒發而死,標記是血液不凝,色澤烏黑,有一股青草香味。」這就是為何幾大美人無論武功高低,都死得無聲無息。

   「你要我去殺一隻蝙蝠?」西門殺一怔。

   公孫朝夕瞪著他,半晌才說:「蝙蝠是不會寫字的。」

   「那蝙蝠的主人是誰?」

   公孫朝夕答:「不知道。」

   「不知道?」西門殺愕然。

   「反正帶著一群蝙蝠的人肯定很好認的,」公孫朝夕懶洋洋地說,「獠牙蝙蝠一隻有這麼大,」他比劃了一下一隻蝴蝶的大小,「很好認的。」

   「所有的蝙蝠不都是那麼大?」西門殺瞪眼。

   「是嗎?」公孫朝夕考慮著,過了半晌他慢條斯理地說:「啊,那種蝙蝠,它是綠色的。」

   西門殺瞪著他,「現在蕭守紅在哪裡?」

   公孫朝夕也歎了口氣,「按時間她早該到了高陽,可到現在還沒有到的理由,大概是她又迷路了。」

   在深山老林裡面做了幾天的幽蘭,蕭守紅終於判斷:她迷路了。

   發現自己迷路的時候,她已經在山裡轉了四天,高陽本來感覺很近,現在卻不知在何方,她不免有些氣餒。但心想既然迷路,按照規律應該有奇遇,或遇到深山之中的瓊樓玉宇內的翩翩公子;或遇到靈芝仙草,吃了可養顏美容;又或者遇到落難中的英雄俠士……她剛想到這裡,只聽前面不遠處一聲歎息,她心中一震,衣袂飄飄地趕了過去。

   只見巨石嶙峋,溪水如音,一個白衣男子背對著她正在石上揮毫,那身影頎長挺拔,氣質貴介如蘭。蕭守紅心中微凜,欲要開口又覺得唐突,不開口又覺不當,正在猶豫之間,突然那白衣男子回過頭來瞪眼道:「你在我家後山逛來逛去幹什麼?」

   蕭守紅一見那人的臉,一口氣噎在胸口,呆了一呆——那人雖然俊俏卻流於奸詐,雖然飄逸卻流於輕浮,正是公孫朝夕!

   「我還以為你迷路了,你在高陽山後山走來走去幹什麼?」公孫朝夕又歎了口氣,「小守紅兒啊,你實在該出門找個人跟著,上次在眉香客棧忘了錢袋,上上次在秦嶺丟了佩劍,上上上次迷路進了深山走不出來,還是刀二公子把你撿了回來。四天前我就收到消息說你已到高陽,左等右等以為你又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誰去了,原來你在我家後山看風景。」

   蕭守紅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勉強裝出一副淡漠的表情,隨便「嗯」了一聲,淡淡地道:「你還沒死?」心裡卻在暗惱:這世上也只有公孫朝夕膽敢把她那些糗事全部記住,動不動就在她面前吆喝,她活到十九歲也只做過那麼兩三件糗事,卻件件都給他撞見記住。

   公孫朝夕得意地笑著道:「還沒死,讓你掛心了。」

   她差點兒就破口大罵,她哪裡對他這種小人掛心了?面上黑了三分,仍舊淡淡地道:「無事詐死,非奸即盜。」說著她掉頭就走,筆直地往公孫朝夕的相反方向走,頭也不回。

   「那裡不是路——」公孫朝夕一句話還沒說完,蕭守紅一腳踏空,「撲通」一聲跌進了水裡——方纔她蓮步走去的那塊貌似土地的地方其實是個飄浮著浮萍的小水塘。公孫朝夕站在原地沒動,也沒去撈她起來,末了歎了口氣,喃喃地說:「人生禍福如朝夕……」

   蕭守紅從水塘裡濕淋淋的「嘩啦」一下站起來,居然整了整衣服,綰了綰頭髮,仍舊淡淡地道:「你這裡有澡盆嗎?」

   公孫朝夕眨眨眼,「不但有澡盆,而且有最好的澡盆。」

   蕭守紅露出淡淡的一笑,那一刻,即使是明知道她在裝,心裡其實氣得要死的公孫朝夕,都不得不承認她笑得很美。

   公孫朝夕的茅屋裡,雖然沒有什麼東西,卻在後面有個澡盆。

   那澡盆是杉木所製,周圍鑲了一圈白玉,沾水之後白玉上影影綽綽浮出一排字來。蕭守紅仔細一看,卻是「如丑」二字,一圈白玉上密密麻麻刻著一圈「如丑」二字,少說也二三十個。她心下詫異,想不出有什麼典故,只是覺得此二字筆致纖秀,公孫朝夕那奸商萬萬寫不出,卻不解其意。潑起水洗澡,她享受地深吸口氣,這果然是天下第一的澡盆,無論是高度寬度深度,都讓人愜意之極。

   房後傳來江湖第一美人洗澡的聲音,房裡的公孫朝夕和西門殺卻沒有在木板上挖個洞去偷窺,因為現在房裡多了個人——這個人是從大門口大搖大擺走進來的,拿著哭喪棒穿著大麻衣,神氣活現地站在公孫朝夕面前瞪眼,「你還沒死?」

   公孫朝夕上上下下打量這位多年老友的打扮,希罕地搖搖頭,「我若死了,能看到你打扮成這樣,倒也值了。」

   「我來上墳。」馬無皮「哼」了一聲,丟給公孫朝夕一疊東西,「給你上墳的東西。」

   公孫朝夕接過一看,有氣無力地歎了一聲,「你如果不這麼喝酒,也許會長高點兒。」那一疊東西是賒賬白條,公孫朝夕「死去」的這段時間裡,馬無皮居然喝掉了三十三罈好酒,吃了五十八桌上等酒席。

   「我現在享受夠了,」馬無皮哼哼著,「你小子想幹什麼說來聽聽,雖然從小我就給你小子跑腿,但如果你替我付掉那一千三百六十九兩銀子,我就陪你過這一著。」

   公孫朝夕也瞪眼,「我什麼時候要你小子來給我上墳?」

   「那是因為你知道我會來。」馬無皮翻了個白眼,「你小子詐死,還不是因為你那蕭大美人不小心惹上了鄙夫王錢衰燈——」

   「鄙夫王錢衰燈?」西門殺一呆,「那就是驅使綠色蝙蝠殺人的……」

   公孫朝夕看著他,看了好久歎了口氣,「為什麼阿殺總是不夠聰明,鄙夫王錢衰燈,鄙夫鄙夫,除了他的確是個鄙夫之外,他手下的大批獠牙碧蝠,才是他號稱『江湖四王之首』的法寶。」

   西門殺瞪著手中的「屠城」,過了好久才透出一口氣,喃喃地說:「鄙夫王、鄙夫王、鄙夫王……」

   「你不會怕了吧?」公孫朝夕詫異地看著他。

   「鄙夫王雖然手下人手眾多,但是論真實武功,的確不如橫扇王。」他不是怕,他是完全沒想到,公孫朝夕故弄玄虛說了半天「綠色的蝙蝠」,就是鄙夫王錢衰燈。

   「那就是了。」公孫朝夕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他在峨眉山喂碧蝠,不小心殺了蘇凝雪,要強暴雲晴,殺了雲晴,被雲晴好友夢迴廊撞見,殺夢迴廊,聽到江湖傳聞小守紅兒毒殺蘇凝雪,就起意栽贓小守紅兒,把她逼到走投無路,他可英雄救美,並且借小守紅兒之名除掉了他很久都看不順眼的瑞鶴五行掌滿門,鄙夫王本就明號是個鄙夫,還是個色鬼。」

   雖然公孫朝夕說得似乎滿不在乎,但是西門殺突然開始瞭解為什麼他要詐死、馬無皮要去喝酒吃盡美食了——鄙夫王錢衰燈雖然不是什麼好貨色,他卻是四王之首,信侯宮的宮主!

   信侯宮威震江湖數十年,五十多年前錢衰燈的外公錢棲鳥以一手「繚綾」神功名列第一高手,五十年後信侯宮雖然式微,但是依然不可小覷。錢衰燈小惡不斷從無人敢說一句不是,公孫朝夕為蕭守紅,可說是挑正大板,豁出去了。

   「咿呀」一聲,洗澡出來的蕭守紅緩緩推開後門,走了進來。

   她面上依然淡淡的,沒什麼表情,「為我如此,值得嗎?」她淡淡地說。

   公孫朝夕愁眉苦臉地躺在床上,享受地深吸口氣,「我們是朋友,不是嗎?」

   蕭守紅微微起了一陣顫抖,握了握拳頭,沒說什麼,轉過身去,「找死。」

   「誰讓我對你一片癡心,看不得別人欺負你呢?」公孫朝夕哀哀地歎氣。

   「他就是喜歡找死。」馬無皮說,「那是他從小到大的習慣。」

   「因為你是他朋友。」西門殺冷冷地說。

   那一刻,蕭守紅覺得好像欠了公孫朝夕什麼似的。

   但是她一轉頭看見公孫朝夕愁眉苦臉的樣子,那一點點負疚便不翼而飛,這人貪生怕死,號稱為她與信侯宮翻臉,卻還不是指使別人去殺人?要單挑信侯宮的是西門殺,又不是公孫朝夕本人!

   更何況,殺人這檔子事,她本就深惡痛絕。

   西門殺第二天便啟程去調查錢衰燈的起居習慣,馬無皮啟程去調查碧蝠之毒。錢衰燈這碧蝠潛藏隱秘,如不是公孫朝夕、馬無皮這般消息靈通以打聽密聞吃飯的人,那是決計不知的。

   蕭守紅暫時和公孫朝夕留在高陽這所茅屋裡,在這風涼水冷雖然有溪流但是裡面沒有魚,雖然有樹林但是裡面沒有梅花鹿的「高陽山」裡困守。

   此地僅有一房、一床、一澡房、一澡盆。

   西門殺和馬無皮離開以後,蕭守紅貌似冷淡,旁若無人地去茅屋左邊看花,心裡卻在想一到晚上公孫朝夕若不肯睡地板,她豈不是要席地打坐?長此以往,她的雪膚花容定然要受到影響,若說要和公孫朝夕搶床,卻也說不出口。滿山野花處處,她卻一朵沒看進去。

   但其實比床更快面臨的問題是吃飯,在外邊走了會兒她餓了,支起篝火煨熱乾糧,她就那麼吃。

   屋裡奇異地飄起香甜的栗子燉肉香、荔枝甘露酒的醇香、蘑菇糯米飯的香,接著是公孫朝夕大吃大喝的聲音。

   蕭守紅頓了一頓,頓時覺得自己的乾糧難以下嚥,但她絕不可能向屋裡那個奸商乞食。咬著粗糧製成的干餅,她維持著淡漠的表情,食不知味地吃完自己的乾糧——並且因為心有所思,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連晚上的那份都吃了。

   她從來沒有一頓吃得這麼多過,蘭心惠質的秀氣佳人絕不能一頓飯吃下一斤餅,打了個嗝以後,她運功默查公孫朝夕的動靜——他仍在吃飯,於是放心把吃掉一斤干餅的罪證統統丟進河裡:乾糧袋、餅渣。她默念著,讓自己忘記剛才做的蠢事,繼續在公孫朝夕的茅屋附近「散步賞花」。

   她心裡開始想第二個問題:不想和公孫朝夕共用一個澡盆,要想什麼辦法讓他不能用那澡盆洗澡?

   正當她在考慮的時候,公孫朝夕的吃飯聲突然停了,過了會兒響起了洗澡的水聲。她不由得嫌惡三分:她竟要每日和一個大男人共用一個澡盆洗澡,好髒啊!在澡房外轉了兩圈,她探頭往大房裡看:此地無灶無火,也無米飯材料,公孫朝夕的那些酒肉是從哪裡來的?

   她先看到好幾個大小不一的盒子,裡面的飯菜早已吃得七七八八,翻倒了一地,上面還有幾個狗腳印,就好像被狗啃過一樣——等一下,狗腳印?她腦子一轉,恍然知道他的飯菜從哪裡來,一轉身卻看見公孫朝夕頎長的身子倚在門口,手裡拎著一隻白白胖胖的小肥狗,那狗狗全身濕淋淋的,只露出一個肥肥的肚皮,睜著一雙和鼻子一樣大的黑眼睛,正天真地看著蕭守紅。

   她被嚇了一跳,頓了頓,淡淡地道:「原來狗給你送飯。」

   小守紅兒就是這點好,明明被嚇得要死,明明氣得要命,明明肚子裡也不知說了人多少壞話,面子上她依然堅持做她的絕世仙女,為了維持形象生而無悔、死而無憾。公孫朝夕摸了摸那小肥狗的肚皮,「照花齋的酒菜,果然是人間絕品。」他卻不問剛才她去哪裡了,還把原本給她的一份餵了狗。

   「是嗎?」她可沒聽說過什麼照花齋,也不知道現在公孫朝夕享受的東西是多麼昂貴,她只知道他不但沒招呼她吃飯,而且把她的那份餵了狗。更可惡的是他把那條狗抓去她本想霸佔的澡盆去洗澡!如此——她絕不肯與狗同浴,寧願在屋外溪水中裸浴,也不肯和狗與男人同流合污。

   「汪!」那隻狗突然從公孫朝夕手裡掙扎下來,朝著溪水往下傾斜的地方緊張萬分地奔去。公孫朝夕嚇了一跳,然後唉聲歎氣,「飯剛吃完,還沒來得及擦嘴,要債的也不用來得這麼快吧?」

   正當公孫朝夕唉聲歎氣的時候,蕭守紅目光略有詫異地看著一位白衣女子緩步往這裡走來,蓮步姍姍,儀態萬千,遠觀似如花似玉,近裡一看:此女滿臉敷粉,敷得太多,走幾步就簌簌掉下,雙眉畫到長至耳朵,胭脂兩圈如猴屁股,一張嘴塗得鮮紅異常,雖是不大,卻猶如唇紅將會融化從她嘴上流下,本來面目如何完全看不見。她頂著那一張讓人印象深刻的五顏六色的「嬌容」,對蕭守紅盈盈拜倒,聲音卻婉轉動人清雅出塵,「蕭姑娘好。」接著轉身對公孫朝夕,不低頭不見禮,一伸手,「銀子。」

   「咯拉」一聲公孫朝夕把十兩銀子放在那白衣女子手裡,「你也忒著急了點兒,難道我還會少了你飯錢?」

   方纔那條小白狗跟在白衣女子身後,她數了數銀子,「嫣然一笑」,臉上的胭脂掉了一片,「我如果不來,你就當我照花齋是你家廚房,你以為我不知道?」

   公孫朝夕頗沒有面子地揉了揉鼻子,拉過蕭守紅介紹:「這位是照花齋的大老闆,姓桃……」

   白衣女子「巧笑嫣然」,「不是陶淵明之陶,而是桃花之桃。」

   公孫朝夕苦笑著道:「是是是,這位桃大老闆,小守紅兒你們認識認識,她姓桃,叫桃如丑。」

   蕭守紅淡淡地一笑,「桃姑娘。」

   她卻不說「桃姑娘好。」心下一亮:公孫朝夕那澡盆上「如丑」二字,原來就是這位姑娘的名字,她是要他連洗澡的時候都忘不了他,可見桃如丑對公孫朝夕實是一往情深,又見這兩人如此「打情罵俏」,掠了公孫朝夕一眼,她覺得索然無味,轉過身去找塊石頭坐下,折了根草在手裡把玩。

   在她轉過身去的時候,公孫朝夕瞪了桃如丑一眼,「你瘋了?」他上上下下打量桃如醜的打扮,「你的品味還真差。」

   桃如丑笑意吟吟,與公孫朝夕並肩而立,慢條斯理地說:「我只不過想來看看讓我們公孫大少收了生意不做,要替她出頭的女人是什麼樣子而已。」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聲音突然變成了既年輕又好聽又神氣的有點兒低沉的聲音。

   公孫朝夕歎了口氣,「什麼樣子?」

   「又小氣、又自私、又愛面子、又愛裝點兒小冷酷、又想當大俠、又沒本事。」桃如丑惋惜地評價,「零分。」突然揮起條手帕咬在唇間,笑眉笑眼地看著公孫朝夕,「你找她還不如找我,我比她好多了,至少我會做飯,食量也沒有一頓飯一斤乾糧那麼大,很好養。」

   公孫朝夕居然很認真地考慮了一下,歪著頭說:「假如你不是品味這麼差,也許我會考慮。」

   桃如丑不以為忤,還似乎很得意,「我送你的澡盆還好用嗎?」

   公孫朝夕瞪了她一眼,「我送你的菜碗如何?」

   桃如丑歎了口氣,「這世上再沒見過比你還小氣的人了,我送你那澡盆好歹是請了贗品第一高手丘老丈巧手做的錢衰燈家澡盆的經典贗品,你竟然送我一文錢十個的破菜碗就算抵過,有你這種損友真是晦氣。」接著「媚眼」對著公孫朝夕飄了飄,「我實在看不出你那小守紅兒有哪裡好,值得你這般為她拚命。」

   公孫朝夕想了想,突地笑瞇瞇地說:「和你這種奸詐的人相處久了,不免就突然覺得天真的女人十分可愛——尤其是她明明很傻,卻自以為很美;明明很迷糊,卻自以為很聰明的時候。」他加了一句:「何況,她的確長得很美,不是嗎?」

   桃如丑詫異地看著他,半晌才說:「我實在看不出你是那種只因為美色就可以為她拚命的人。」

   公孫朝夕歎了口氣,「有時我自己也想不通,不過男人為了女人做事,女人長得很美,就是很足夠的理由了。」

   桃如丑瞪著他,末了突然歎了口氣,「說實話我也有點兒心動,江湖第一美人,名不虛傳。」

   公孫朝夕眉開眼笑,拍了拍桃如醜的肩,「作為男人,你我都很老實。」

   桃如丑跟著「巧笑倩兮」,扭了扭身子做嬌嗔狀,「哎呀……討厭!」

   坐在一邊的蕭守紅凝神於眼前溪流上飄來的小花,充耳不聞那兩個打情罵俏的人究竟在說些什麼。

   她其實並不討厭桃如丑,甚至還有點兒同情:一個女人不會打扮,把自己糟蹋成那樣,實在是件很可憐的事。

   深夜,月色灑滿屋內——她心裡盤算了半天的爭床大戰沒有上演,公孫朝夕居然很紳士地說要陪桃如丑賞月,把床讓給了她。看著那兩個人手挽手出門而去,她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她一貫在公孫朝夕眼裡很重要,他拿她掙錢、她是他的搖錢樹,突然之間那份關注被另一個女人代替,她甚至覺得很寂寞。

   躺在床上睜眼望窗外的明月,腦子裡想的是認識公孫朝夕這幾年的點滴:在洛陽牡丹會上一見驚艷,然後他花了半年時間吹牛拍馬哄騙追求,終於漸漸讓自己習慣了他的存在。他寫《冷芳譜》掙錢,她開始是不高興的,只不過沒說,但漸漸地也習慣了。習慣了有這樣一個人在身邊轉,習慣了這個人無時不刻不關心自己的一舉一動,要吃什麼要喝什麼,下個月去哪裡走哪裡比較近,小心注意不要去什麼什麼地方那裡危險等等等等。

   認識三年了,可是她並不瞭解他。

   他很聰明、很有點兒手腕,他貪財、非常小氣,他有不少奇奇怪怪的朋友,他愛貪便宜、愛聽吹捧、愛出名。

   除了這些,她其實並不瞭解公孫朝夕。

   他並不是個壞人。

   只不過,他很多變、也很多面。

   他是個小人。

   她在公孫朝夕的紅牙大床上靜靜地想:他是個小人,可是當她落難的時候,這個小人比朋友讓她覺得安心。依稀想起「江湖第一刀」刀狻猊那錦衣華服俊朗灑脫的模樣,她斂了斂眉角,泛起一抹愁色,刀狻猊常說:她對公孫朝夕的注意,比對他的多。

   她其實並不是故意冷落刀狻猊,只不過能挑戰她仙女極限的,讓她失去控制做出些亂七八糟事情出來的,都是公孫朝夕。

   他和桃如丑在幹什麼?她躺在床上想,渾然不覺這張紅牙大床是如何的舒適柔軟,又是如何的奢侈豪華。

   「你讓阿殺去殺錢衰燈?」桃如丑和公孫朝夕在月下散步,桃如丑依然一身白衣女子裝束,此刻卻負手踱步,恍恍然瀟灑白衣書生的模樣,「你覺得阿殺會成功?」

   公孫朝夕頎長挺拔的身材在月下越顯飄逸,「六成六,阿殺出道至今還沒有失手過。」

   「說實話我很奇怪,」桃如丑轉過臉來看向公孫朝夕,「錢衰燈雖然該死,但是你本有碧蝠殺人的證據在手,為什麼非要阿殺去殺錢衰燈?如果把碧蝠之毒和錢衰燈養碧蝠,又在峨眉山放養幾件事宣揚出去,小守紅兒也就解困,阿殺也不必冒險。」

   「阿殺做這行也三年了,名也有了,錢也有了,總這麼幹下去不是個辦法。他若是殺了錢衰燈,名氣也就到了頂點,可以守著銀子伺候老娘去了。」

   「你想要他隱退?」桃如丑高挑起眉,「人生禍福如朝夕……」

   「他如果現在回家種田,他老娘會很感激的。」公孫朝夕說,「他老娘快病死了……卻不准我說,她可是盡心盡力支持她兒子做殺手,說要等到阿殺名聲一揚,白道黑道嚇得屁滾尿流的那天。」

   桃如丑大笑,「西門娘子這老太婆有意思。」

   「快病死的人還要勾搭十八歲少年,那老太婆本就是個活寶。」公孫朝夕翻著白眼。

   桃如丑含情斜睇,「已經二十三的人還自稱十八,你以為我不知道西門娘子對你很有意思?」

   公孫朝夕瞪著眼道:「讓阿殺知道他娘有意思讓我變成他爹,那不孝子豈不是要讓他娘守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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