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皇甫宣維從田里回來,驚見屋裡一片狼藉,沅湘也不見了!
他匆匆趕到村口,果然發現張將軍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他救起張將軍,冷冷地問道:「誰幹的?」
「王派人來帶走了蕭姑娘。」
皇甫宣維面色沉鬱地道:「我們立刻回邑南!」
將張將軍送上馬車後,皇甫宣維親自駕著馬。
他這次出來沒有帶多少人手,救了沅湘之後,就把大部分的人馬派去護送沐陽的商隊到邑南。商隊走得慢,現在約莫剛到邑南,如果父親是從這裡察覺他沒有回去,那麼沅湘此刻也快到邑南了。
父親對待身邊女子的殘忍他早就見識過了,只要沅湘不在身邊一日,他就一日不能安寧。
皇甫宣維心急如焚,快馬加鞭地趕回邑南。
他努力讓胸腔裡溢滿的怒氣一點點沉澱下去,臉上再也看不到憤怒的痕跡。
回到邑南,才翻身下馬,宮廷的侍衛立刻上前,「王吩咐下來,請殿下一回宮就去見他。」
皇甫宣維扯扯嘴角,「好好醫治張將軍。」說著舉步欲走,彷彿不曾聽見。
侍衛急了,攔住他道:「殿下,請不要為難我們。」
皇甫宣維掃了他一眼,「回去稟告父王,就說我累了,晚宴的時候再去見他。」
說完,再不理會侍衛的苦苦哀求,大踏步離去。
邑南的宮殿裡雕樑畫棟,亭台樓閣,小橋流水,美輪美奐。
皇甫向遠正和一名女子說著話,接到侍衛的通知後,對女子說道:「看來他生氣了。」
女子蒼白著一張臉,雙腿止不住地顫抖著。
「蕭姑娘,你貴為一國公主,卻落到這樣的下場,可有什麼感想?」皇甫向遠挑了張椅子坐下,好整以暇地看著累到極點的沅湘。
沅湘自從被帶走後,除了問對方是誰,究竟要做什麼,再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此時,也只是沉靜地望著皇甫向遠,努力忍受雙腿傳來的疼痛。
剛開始,沅湘坐在馬車裡,還像個真正的公主,除了手腕處始終未曾解開的鏈子。而皇甫向遠似乎很喜歡這條鏈子,總是拎起她雙腕間的鏈子,看著、笑著。
盯著他的笑臉,沅湘緊咬著唇,不去抱怨自己被吊在半空中的手臂。
到達邑南後,沅湘下了馬車,第一次見到邑南國的都城邑南。
高高的城牆,沒有修飾的建築,穿著長袍的男子,頭戴面紗的女子,宮殿蓋在遙遠的山坡上……
即便是階下囚,沅湘依然認真地打量著這座城邑,這裡的建築不像她的家鄉那般強調裝飾,多半以堅固耐用為主;人們的衣著也只是用來蔽體,不像沐陽城裡衣著華麗的風氣。
沅湘一眼就喜歡上這裡的淳樸和簡單,但皇甫向遠見不得她露出笑容,下令讓沅湘跟在大批軍士後面,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走進邑南的宮殿。
自從得知父親的噩耗後,她的身體一直不好,渾身乏力,再者她生來嬌弱,從未走過這麼長的路,青石板的山路對她來說格外艱難。
好不容易望見宏偉的宮殿,腳底已然疼得厲害。
等到親眼瞧見氣勢恢宏、風格簡約的王宮時,她的腳底已經起了水泡。
她緊咬著唇,努力撐著不要倒下。
皇甫向遠滿意地看著她愈來愈蒼白的臉色,開始帶她「參觀」整座宮殿。
大部分的宮殿風格都很相近,只有皇甫向遠的寢宮精緻華麗,顯得格外突兀。
皇甫向遠問道:「真看不出你有什麼地方值得宣維這麼喜歡,那小子竟為了你生我的氣。」
沅湘轉頭看向遠處的宮殿。那依山而建的宮殿裡,是不是宣維的住處?
「我們繼續走吧!」皇甫向遠沉了臉,坐上軟轎繼續朝前走。
然而,這對蕭沅湘來說卻是一大折騰。
剛才繞了半圈,她已是頭昏眼花,再也走不動了。
她忍不住呻吟。腳底好疼,像是被火烤一樣,連帶的雙腿也沒了知覺,只覺得整個人都飄了起來,雙腿幾乎是自動地移動著。
她的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眼前模糊一片,還來不及說什麼,整個人已倒在地上。
醒來時,皇甫向遠在一旁冷淡地道:「如果你不想繼續受苦,就離開宣維。」
「為什麼?」她吐出一句。
皇甫向遠的臉孔有些扭曲,恨恨地說道:「你們這些女人,遲早會背叛他!與其讓他日後受苦,不如我現在就幫他斬除禍害!」
「我不會離開宣維的,不會的。」沅湘虛弱地說著。
「你這個卑賤的女人,沒有資格這樣稱呼他!」皇甫向遠忽然暴跳如雷,幾乎要衝過來摑她一掌。
沅湘沒有力氣驚恐,只能說道:「我喜歡這個名字,想一直喊下去。」目光穿過皇甫向遠,投到湛藍的天空,此時剛好有白雲飄過,如甘泉般撫慰著她的心。
她靠坐在椅子上,在心裡呼喚著皇甫宣維的名字。
宣維,救救我……
皇甫宣維回到自己的寢宮,剛脫下外衣,就感覺到空氣中湧動著歡樂。
「漣漪,你為什麼還在這裡?」皇甫宣維歎口氣,揉揉眉心。
偌大的宮殿裡緩緩出現一道白色的身影,那女子幽幽地道:「宣維,我捨不得你。」
「當初我讓你拿到孩子,你為何卻自盡了?」皇甫宣維閉上眼問著。
父親在他面前隱藏起殘忍的一面,總是和顏悅色地笑著,狀似一個親切和善的父親,硬是插手管起他的一切。
凡是親近他的男孩子,父親總說要試探他們是不是為了巴結皇室,而單獨找他們談談,沒幾天,那些朋友就不見蹤影。
反之,若是女子,父親便說她們天生狐媚、不守婦道,若是他和哪個侍女多說幾句話,第二天她肯定不見。
初時,皇甫宣維還不明白,只覺得身邊的人一直在換,幾乎沒幾個熟面孔;漸漸的,小小的他有些明白了,開始和周圍的人保持距離。
他的笑漸漸沒了溫度,連他都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正常。
唯有漣漪用溫柔的聲音告訴他,「宣維,你是個正常的人,也有喜怒哀樂,只是你把它藏起來了。」
你會去愛一個人的,你需要愛。
我愛你,宣維。
後來漣漪死了,在他面前闔上了眼,從此他孤零零一個人。
皇甫向遠雖然不允許皇甫宣維身邊有女人的存在,但到了需要子嗣的年紀,皇甫向遠會安排一、兩個女子到皇甫宣維的寢宮和他共眠,如果女子懷了身孕,她會在孩子生下來之後被殺死。
凡是親近皇甫宣維的女子都逃離不了這命運,因此,即使是在他寢宮裡,也沒有侍女敢太接近他。
而漣漪是皇甫宣維的貼身侍女,大膽熱情。她懷上了皇甫宣維的孩子,皇甫宣維在父親知道之前,親手扼殺了那孩子,並打算送漣漪回鄉,終生不進邑南城。
漣漪接受不了這個打擊,在失去孩子的第二天自盡了。
皇甫宣維發現了她的屍體,冷靜地找來御醫,皇甫向遠則站在一旁,手裡端著一杯清茶,臉上帶著溫溫的笑。
自此,皇甫宣維再也沒有接近過任何一個女人。
「捨不得我?」皇甫宣維淡笑道:「我知道要你拿掉孩子太過殘忍,可那時我沒有任何力量對抗我的父親,如果你可以等一等,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漣漪苦笑道:「即便是今日,你有把握和你父親對抗嗎?」
皇甫宣維的眼裡多了抹傲氣,「我是他唯一的兒子,他若還顧念我的性命,自然會退讓,不再插手我的事。」
漣漪驚惶地道:「宣維,你要用自己的性命去威脅王嗎?」
皇甫宣維站起身,換了件白底銀繡的外衣,更襯托出他的修長俊逸。
他束好腰帶,說道:「只要是可以試的方法,我都會試。」
漣漪在他身後幽幽地問道:「宣維,你愛那個女孩嗎?」
皇甫宣維頓了下,「你想聽到什麼樣的答案?」
「真心話,宣維。我已經是鬼了,你還有什麼不能對我說的呢?」漣漪怕聽到肯定的答案,可又想知道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皇甫宣維轉過身,輕撫著漣漪的臉,手指卻穿透那無形的軀體,不禁倀然。
望見她泫然欲滴的淚,他長歎一聲,「我第一個愛上的是你,可你卻丟下我走了。我可以告訴你,沅湘對於我,是慰藉、是陪伴,我待她好,是因為她待我好,還稱不上愛這個字。」
他停頓了下,凝視著她,「這樣你可滿意了?如果滿意了就輪迴去吧!人間的事你管不了,也不必再管了。」說著就要離開,再不願多說什麼了。
多年來,他從最初的內疚、心疼,到如今的麻木厭倦,這樣的日子過得太累了。
漣漪喊住他,「宣維,是我的執念困住了你,讓你不開心嗎?」
皇甫宣維的身影看起來有些孤寂,卻未答話。
晚宴時,皇甫向遠興致特別好,笑咪咪地和皇甫宣維喝酒。
皇甫宣維一直說著一路上的見聞,只沒有提起沐陽。
席間杯觥交錯,其樂融融。
酒過三巡,皇甫向遠忽然問道:「宣維,此去沐陽,可有什麼收穫?」
皇甫宣維沉著應道:「我在沐陽應允與他們通商。事前未得到父親的允許,擅自作主,請父親責罰。」
皇甫向遠大笑道:「這是好事,我怎麼會責罰你呢?」開懷的笑容裡帶了絲陰沉,「聽說,你在沐陽買下一個女奴?」
皇甫宣維面不改色地道:「她不是奴隸。」
皇甫向遠雙手拍了三下,「我這兒也有一個美人,帶上來讓你看看。在座的大臣若是喜歡,請隨便享用,她可不是什麼尊貴的公主,是我邑南的奴隸!」
皇甫宣維抿了口酒,淡笑不語。
兩個侍女扶著一個身著紅紗的女子步入殿門。她長長的頭髮披在身後,僅有兩縷散在身前,烏黑的發襯著鮮艷的紅紗,艷而華麗。
女子蒼白的臉色畫上濃妝,反而顯出她細膩的肌膚。
她的紅紗不未著寸縷,紗一層層地裹著,隱約顯露出誘人的身軀。
美目低垂,紅艷的唇瓣被小巧的貝齒咬著,幾乎要滴出血來。
她走得很慢,彷彿舉步維艱,額上滲出細細的汗珠,臉孔微微扭曲,彷彿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大臣們都被她驚人的美貌和曼妙的身材吸引,張大了嘴等著她走過自己身邊。
雖有皇甫宣維半瞇起眼,審視著來人。
她會這樣出場,他毫不驚訝;只是,她臉上竭力隱忍的,是什麼樣的痛苦?
他的目光移到她的腳,這才發現她每邁出一步,腳都會瑟縮一下,眉毛也會痛苦地皺起。他立時明白了。
皇甫向遠讓她走在紅色的長毯上,一點點地折磨著她的身體和意志,從殿門到父親的寶座,至少隔著十幾個大臣。
皇甫宣維閉目又睜開,緩緩站起身來,在眾人詫異的眼光下走向她。
他單乎抬起她的下頜,居高臨下地道:「你是奴隸嗎?」
沅湘看著他,眉頭倏然展開,下一秒卻緊閉上眼,蹙著眉,語帶痛苦地道:「不是。」
皇甫宣維滿意地點頭,揮開兩邊的侍女,讓她自己站著。
沅湘已無力支撐身體,身子往前傾,軟倒在他懷裡。
他將她騰空抱起,沉著地走回自己的位子。
皇甫向遠臉色微變,而眾大臣早就知道他古怪的脾氣,也驚訝一向溫和的王子何以會公然反抗皇甫向遠?眾人密切關注著事態發展,甚至有人暗暗期望王子能獲勝,畢竟邑南國王殘暴的個性已經使國家的名聲大大受損,也讓本來安居樂業的人民惶惶不可終日。
皇甫宣維坐回位子上,將沅湘放在腳邊,重新舉杯對父親道:「我以這杯酒感謝父親的賞賜!」
皇甫向遠冷笑一聲,臉色發青道:「她這種女人只配躺在你的腳下,在你的面前展露身子給別的男人看,還能面不改色,果然不知羞恥!」
皇甫宣維感覺腳邊的人劇烈地顫抖起來,搭在自己腿上的雙手抓緊了,指甲嵌進他的肉裡。
他脫下黑色的外衣,披在她身上,彎腰為她褪去窄小的鞋子,這才感覺她的手勁放鬆了些。
眼角匆匆掃過她腳底的水泡,他低聲問了句:「疼嗎?」
沅湘緩緩抬起螓首,眸中隱隱有著淚光,可她終究沒哭,眼中交織著痛苦和欣喜……甚至還有一絲解脫。
依偎著他,彷彿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傷害得了她。
沅湘的眼睛動了動,偎得更緊了。「我累了。」她忽然說道。
「一會兒就好了。」皇甫宣維安撫著她。「不必去管其它人怎麼看,只要看著我就好。」
沅湘點點頭,柔順地將頭靠在他腿上,長長的睫毛時而眨一眨,大部分時間只是半張著,看著他的長袍下擺繡著的鷹。
為什麼將鷹繡在那個地方,而不是繡在正中?
她讓自己的思緒纏繞在他的衣服上,不去理會週遭的一切,白色的腳裸露在外,火熱的疼痛在冷空氣之下稍稍消除了些。
「宣維,你真要為了這女人傷我的心嗎?」皇甫向遠站起來,臉上現出憂傷。
皇甫宣維跟著站起,躬身道:「不敢。」
「那我現在命令你把這女人丟到山裡喂狼。」皇甫向遠的眼神轉為陰鷙。
皇甫宣維雲淡風輕地說:「父親,這女人是沐陽的大公主,雖然她的父親死了,但龍竟對她還維持著最起碼的尊敬。她,現在仍然是沐陽的公主。我需要一個子嗣,而這個女人是最適合的人選。」
皇甫向遠堅持道:「我邑南不需要和沐陽通商!」
皇甫宣維同樣堅持,「但我邑南不能言而無信!」
父子倆僵持著,大殿上的氣氛凝重起來,眾人噤若寒蟬。
皇甫向遠看了眼沅湘,冷哼一聲,「宣維,你若是我的兒子,在她生下我的孫子之後,就立刻趕她離開邑南,否則……休怪我無情!」
皇甫宣維笑了下,「父親,我會如你所願的。」
皇甫向遠這才臉色稍霽,坐了下來,「賞那女人一杯酒,早日為我邑南生下王子!」
侍從端著一杯酒送到沅湘面前。
她木然地看著那杯酒,動也不動。
皇甫宣維替她拿過酒杯,一飲而盡,而後抱起她,以口渡酒。
沅湘只覺得酒液辛辣無比,腹中如火在燒,痛苦不堪。
重被放在地上,她癱軟地伏在皇甫宣維腿上,難受地喘著氣。
接下來的酒宴,皇甫宣維只當她不存在,依舊和臉色陰鬱的皇甫向遠談著政事。
曲終人散,皇甫宣維走在眾人前面,一身的白衣擁著一個黑衣的女子,彷彿懷抱著一團鬼魅。
「餓了嗎?」他低聲問。
沅湘沒有答話,難受地閉著眼,腦子仍是天旋地轉。
「生我的氣嗎?」他笑了,溫柔的笑聲將她包圍住,「剛才如果我餵你吃東西,你會立刻被他殺了的。」
沅湘動了動。宣維口中的「他」是指皇甫向遠嗎?他這是在對她解釋嗎?
「想吃什麼,我讓人弄給你吃。」
她搖搖頭,沒有胃口,什麼都不想吃。
皇甫宣維不再問了,離開父親宮殿的路上只說了一句話,「他老了。」
馬車平穩地駛進皇甫宣維的寢宮,即使在車裡,他還是抱著她,彷彿她真的一點重量都沒有。
寢宮裡的燈亮著,遠遠望去,就像黑夜裡的鬼火。
「怕嗎?那是鬼呢!」皇甫宣維低聲呢喃著。
「不怕。」聲音細若蚊蚋。她怎麼會怕鬼呢?她感覺自己早已經住在鬼的腹中了。
「還疼嗎?」
「嗯。」她將頭埋進他的胸口,幽幽地說道:「那時我被他帶走,嚇得幾乎死去。可是,當我看到那個宮殿,想到你住在裡面,便萌生一絲希望……只是,在大殿上看見你時,我真恨不得自己從來沒遇見過你。」
皇甫宣維低首,不意外地瞧見她滿臉的淚痕,輕柔地一點點吻去,「我也總在想,如果當時狠心沒把你帶回來,對你而言是不是會比較好?」
沅湘從他的臂膀中掙脫開來,「我從未怪過你,你救了我,我也想為你做些什麼。可是那時,我真恨自己沒用,竟然在你的面前難堪至此。」
皇甫宣維抱著她微微顫抖的身體,「別再想了,以後不會了。」
沅湘漸漸放鬆身體,猶豫再三,悄聲問著:「你想要孩子嗎?」
皇甫宣維輕笑,反問道:「你想為我生孩子嗎?」
她低頭不語。
這一次的試探,沒有結果。
伸手探出馬車,張眼看著夜晚的群山和宮殿。「漂亮的鬼火。」沅湘揚高了聲音,第一次露出微笑。
她的問題或許永遠也沒有答案,也許,她的一生就如那鬼火。
「還有比這更漂亮的。」看著她的笑臉,他忍不住在她小巧的耳垂留下一個齒痕。
「在哪裡呢?」身體因他的接觸輕顫著,情慾悄悄滑過心底。
「寢宮後面的高塔裡吧!」忽然斂眉,似是觸到心中的死角,他放開了她,默默地凝視著沅湘美好的頸子。
沅湘不再問了,默默地望著窗外。
寒風吹過,她打了個寒顫,悄無聲息地縮回他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