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哲麾終於忍不住甩頭說道:「三百步,我再給你三百步,離我遠一點。」
「是。」侍從縱身」掠,一翻就是三百步。
朱哲麾滿意地回頭,正撞見容君緋輕逸淺笑。
她一彎笑,恬靜娟婉,像是月色下一朵瑩瑩皎皎的芙蓉。
「你笑起來很好看。」朱哲麾輕聲地說,怕大聲些,就驚走她的笑容。
「王爺說笑了。」容君緋別過頭,蓮步向前。
他步一跨,跟上她旁邊,又牽起她的手。
「王爺.」容君緋輕甩。「容君緋還是那一句話,高攀不起。」
朱哲麾一笑。「你不用擔心我們身份懸殊的問題,我同你大哥保證過了,我會好好待你,不會讓你受到委屈的。」
容君緋擰眉,輕聲低吐。「王爺,懸殊的不只是身份,還有情意。蒙王爺不棄,對民女有情,恕民女斗膽,對王爺無意。」
朱哲麾身子一僵,步伐一頓。她那一句扎得極準,入痛處三分。
他勉強一笑。「我本是愛你的才,如今不會要叫我恨你的才吧?」
容君緋凝眸對上他。「王爺若是執意將情意錯放在民女身上,只怕往後民女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都要教王爺惱怒了。」
朱哲麾看著他,逸出喟歎。「我不明白。」他不明白,她為什麼不接受他?
容君緋幽吐。「王爺以為民女為何會傾全力營救我義兄?」
「你是說……」朱哲麾一愣。「你是說,你喜歡你義兄。」
容君緋嬌顏一紅,側低下頭。「不敢瞞王爺。」
朱哲麾自胸口釋出悶氣。「看來,你對他的情意,必然極深。」
容君緋臉上燒紅,低頭不語。
朱哲麾輕抬起她的下頦,玉容飛染流彤,翦翦秋波,似水瀲灩,怎麼看她,都讓人難捨。
朱哲麾歎息,問道:「你這樣喜歡你大哥,也知道我願意以『鹽引』為聘禮娶你,你肯為了這樣嫁我嗎?」
「不能。」一雙水眸坦率地對上朱哲麾。「如果我為了利益下嫁,那不只是對王爺無意,也是對王爺無情了。」
「唉。」朱哲麾放下手。「你這樣既叫我愛你不得,又讓我恨你不能,真是讓我為難哪。」
容君緋悄悄勾了他的手指,凝盼著他。「做朋友不能嗎?我可以陪你下棋、陪你談話,往後你有喜歡的姑娘!我還可以替你提親。」
「最後一項免了吧。」他有風度地笑起,乘勢滿握了她一雙玉白柔荑。
他已經允了是朋友,她雖隱覺不妥,還是沒甩了他的手。
他戀著她的手心。「你大哥真是讓人羨慕,只可惜他人在福中不知福,不明白你對他這番情意。」
容君緋嬌顏又低,半瞅著他,小聲碎吐。「我……我……我和大哥說過了。」
「啊?!」朱哲麾眉峰一揚,詫異說道。「那他怎麼可能會答應,將你許配與我?」
「什麼?」容君緋猛地抬頭。
朱哲麾遲疑了一下,還是說道:「他說,要是一年之後,我的心意沒變,他便要將你許給我。」
「他這麼說……」容君緋喃喃地說,忽地放開朱哲麾的手,回身提裙奔出。
朱哲麾連忙跟上她,放聲對著侍從吩咐道:「跟好容姑娘,免得她出事。」
就算她不允了他的婚事,他可也不能眼見她出事。
***
容君緋奔回龍府,一口氣還未歇下,就住龍無名房間奔去。朱哲麾眼見她安全回府,也不再跟下去,寂寥地離開。
「叩!叩!叩!」容君緋敲門時,氣還沒喘過來。
龍無名起身開門。「容妹,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容君緋並不回答,只問道:「為什麼……答應他?」她胸口不停地喘著,因為過激的奔跑,因為蓄滿的怒意。
「他很喜歡你……」
容君緋憤而截斷他的話。「我是要嫁我喜歡的人……你若不喜歡我……」她嚥了口口水,繼續說道:「你可以不要娶我,但是你不可以,擅自替我定下婚事,你明知道我喜歡你的。」她這句話,已經是指責了。
「你現在太激動了,不適合說這些。」龍無名企圖安撫她。
「你敢說你不喜歡我?」容君緋再也不想顧忌這許多了,一刀直入,逼他吐露心意。
「我……」龍無名吞吐不語。
「你若喜歡我,怎麼能這樣對我?」容君緋眼裡,翻出晶瑩的淚光。
「容妹。」龍無名攬住她的肩膀。
容君緋扭肩,將他的手揮開。「給我一個理由,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我嫁給七王爺。這是你欠我的,你至少欠我一個交代。」
龍無名歎了一口氣。「你跟著七王爺可保一生富貴無虞;而且,他是配得上你的男人。」
「你以為這是我要的?!」他越說竟越教她心寒,容君緋不自覺地退了兩步。「再給我一個理由,一個不娶我的理由。」
「唉。」龍無名落下歎息。
容君緋並不因此而放棄問他。「我從未見過你在任何地方退卻,這個問題,你不能迴避。」
龍無名看著她。「還記得你告訴我『地藏王菩薩』的故事嗎?」
「這有關係嗎?」容君緋顰眉。
「人們都說,你如菩薩,而我是惡鬼。你願意捨身,可是我能將你拖在地獄之中嗎?」初看「清涼寺」裡的壁畫時,他全身一震,為的就是那菩薩的慈善如她,而他則是惡鬼的獰厲。這兩者,如何能擺在一起?
她抽了一口氣。「你就為了這原因,不斷將我阻在外頭;難道我的用心,你一點也沒看出?惡鬼又當如何,菩薩為何願在地獄,就是因為只要轉念,惡鬼也能脫離地獄。」
龍無名歎道:「一步江湖無盡期。這是個無底洞,是越陷越深。容妹,你不明白。」
「難道沒有浪子回頭嗎?」容君緋振振有詞地說道。「如今你的命是重活過來的,是新的。誰說,你一定得照舊的日子過。你以前的命,是欠義父的,所以你得用義父的方式活下來;如今,你這條命!是我救回來的,你若要還我,就用你想要的方式過活。」
「我知道你為我想,」龍無名攤開來說。「我同樣也得為你想啊!我讓你嫁給七王爺,也是為了你好。你跟著我在一起,是看不到未來的。」
「好一個為了我好。」容君緋怒眉對上他。「你說不願將我絆在地獄之中,但是你憑什麼替我決定,哪裡是天堂。」
「我……」龍無名讓她這樣一說,竟是無言以對。
容君緋再言。「你在牢中,面臨過死亡。那你替我想想,若是死的是我,我這輩子的遺憾,會是什麼?!」她一歎。「是我對你用了這樣的情,而你竟然連你的心意,也不肯對我表明。你知道嗎?若是那天水雲姑娘沒跟我說!我根本不曉得你喜歡我;而且,我剛這樣問你,你從頭到尾也沒說過喜歡我。」
他們的爭吵聲音,引來了其他人。眾人不敢出面,只得伏在屋瓦上偷聽,在聽到容君緋這話時,有人忍不住,也是歎氣。
聽到歎息聲,龍無名才發現這些人,他怒道:「你們給我滾!」
「不用走。」容君緋叫住了他們。
她與他越說越氣,一口氣憋在胸口。「龍無名,會發脾氣的,不是只有你而已。」她竟然氣到直呼他的名字。
其他的人面面相覷,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容君緋吸了一口氣,對他們說道:「你們沒人見過我生氣吧?」
沒人敢應是,但是他們的確不曾見過她怒到失控的地步。
「我發脾氣的時候,是這樣的。」容君緋轉對上龍無名,牙一咬,出手一揮,硬往他臉上摑了一巴掌。
「啪」地一聲,非常響亮。眾人一楞,呆張了嘴巴,忘了閉起。
龍無名臉上一片熱辣辣,也是難以置信地對著容君緋。
「龍無名,」容君排一吐。「你聽好!我不嫁給七王爺,我也不嫁給你,我誰都不嫁!」
吐盡怒意,用盡情意,她拂袖轉身,留下錯愕的其他人。
***
翌晨,龍無名一如平時於廳堂用飯。
眾人一見他來,猛低著頭扒飯。
龍無名坐下,下人隨即遞好碗筷,他看了下人一眼,接過碗筷來,不發一語地吃著。
吃了幾口後,龍無名一雙眼睛不斷地向外覷著。
平時都是容君緋倩笑盈盈地為他添飯挾菜。他習慣大魚大肉,而她總是陪著滿臉的笑,說著溫柔的話,為他添些爽口的素菜。
今日,沒見她出現,他怎麼都覺得不對勁,終於他忍不住低聲問道:「小姐呢?」
下人趕緊答道:「一早就沒見到人。」
他「砰」地放下碗筷,沈聲道:「越來越不像話了。」霍地起身,袖一拂,像颳風似地離開。
眾人傾了頭出來,目光跟隨著他,直到看不見他時,烏黑的頭「咻」地一下,竄聚在一起,議論紛紛。
龍無名大步離開,到了容君緋的住處時,步伐緩了下來。
他無意識地摸摸臉頰,昨晚挨了她一耳括子,今天要用什麼臉對她?是疾言厲色訓斥一番,以掩飾心虛,以顧全面子;還是低聲下氣道歉一番,以表露心意,以周全情意。
為難啊!龍無名的步伐,侷促不安。
徘徊在容君緋房前,龍無名突然覺得自己有一些莫名其妙,就是孩提時,他也不曾有這樣的慌亂。
門突然打開,龍無名步一頓,目光直直往前看去。
對著他的是雙兒,而不是容君緋,他心中暗鬆了一口氣,面上板著,沈聲問道: 「小姐呢?」
雙兒一反常態,愛理不理地瞅著他。「幫主自己進來看吧。」她軟軟地丟了話,甩身入內。
龍無名挨了她的軟釘子,悶聲不語。
入到裡面,他吃了一驚,佛堂內的佛像,竟被推倒。
「小姐推的。」雙兒解釋。
「她為什麼要推倒佛像?」龍無名喃喃地念。
「小姐說,你應該會知道的。」雙兒丟了這句話給他。
龍無名怔看著佛像。
她素來虔心拜佛、敬佛,以她這樣的人,斷不可能損毀佛像,這是要下地獄的事情啊!
龍無名恍然頓悟。
這就是她的用意啊!
她是在告訴他,她不在乎他是惡鬼,她也無意成佛,倘若有地獄,她便同他一起下了。
她縱身不悔的決心,他竟這時才能感受到。
龍無名容色一變,縱身到佛像旁。傾倒的佛像下,半壓住一張紙條。
紙條上,娟秀的筆跡寫著--
「大哥,我倦了。一再揣度你的心意,一再要你表白心意。如今,我離開了,倘若你對我還有眷顧,還有憐惜,你來找我吧。向來都是我在猜測,如今換你來替我想想吧!」
「容妹走了……」龍無名怎麼也沒想到,她竟然會離開。
「小姐是讓你氣走的。」雙兒在他後面冷冷刺他。
龍無名霍地回頭,怒目質問:「你怎麼能放她走呢?」
雙兒抬了胸膛,雙手插腰。「那你又怎麼能氣走她呢?」她啊,為她們小姐抱不平。
她竟敢回嘴,龍無名一怔。不過她的話,又讓他無可反駁,他只好問道:「你怎麼可以不跟著她,她要是出事了,怎麼辦?」
「幫主以為我不想跟著小姐嗎?」雙兒眉一掀。「是小姐不讓我跟。小姐說,離家出走,最了不得就是出事一死。她想看看像你這種不怕死的人,是在想些什麼。為什麼你連死都不怕,竟會怕喜歡一個人,怕跟喜歡的人過活?!」
她一句一問,逼得龍無名啞口無言,龍無名只得怒喝道:「刁奴!誰把你教得這樣刁滑?」
他目一瞪,一聲怒喝,像是平地打雷。雙兒本是仗著胸口不平的氣,才敢與他相對,如今,讓他這麼一吼,胸口的氣全盤散了。
她一雙腿兒軟了,倚在牆壁上,對著龍無名說道:「我跟你說喔……小姐可是說了……她……她回來時……要是見我……見我少一塊肉……她……她就絕不會回來。」
龍無名一生最恨人要脅,如今一個小小丫頭,竟然仗著容君緋一句話,將他欺到頭上。
他扣上雙兒的頸子,雙兒害怕地看著他,喉頭嚥下口水。
「惡主出刁奴!」龍無名恨聲道。將她放下,轉身離開。
良久,雙兒吐了一口氣,她摸摸喉嚨,反覆地看著自己身上的每一寸。「真的沒少一塊肉……」
她咕嘰地念,想起容君緋擔保過她必定無事。沒想到,她這次真的在虎口下逃生了。
猛然想起,她快步奔到門口,囂張地嚷喊。「對,我就狐假虎威,我就狗仗人勢,我看你拿我怎麼樣……」一邊說,她還一邊用手比劃著。
「哼!」嚷嚷完之後,她抬起下巴,丟了一句話。「誰叫你氣走小姐。」
***
龍無名才要從龍府大門出去時,便見到門口聚了一群人,手忙腳亂地擺放著鞭炮,嘴上還嘀嘀咕咕地碎念。
「你們這是做什麼?」龍無名沈聲問道。
「放鞭炮啊!」所有的人抬頭見他,彷彿他問的是一個很可笑的問題。
龍無名暴躁地問:「我是問你們放鞭炮做什麼?」
文訓站了起來,滿臉的笑。「我們聽說小姐離家出走,為小姐開心、為小姐慶祝,這才要放鞭炮。」
「一派胡言!」龍無名從早上到現在,連番受擊、連番受挫,已經快被弄瘋了,不想這群人瘋得更嚴重。
「相公,我們哪裡有說錯啊?」向來沉靜的胭脂,偏頭看著武德。「相公,你是四十幾歲才娶了奴家。要是天可憐見,幫主四十幾歲也還想得通,要娶小姐;到時小姐已經是三十幾歲的老姑娘,還能做老新娘嗎?」
「是誰娶了這女人進來的?」龍無名低咒。
胭脂的聲音,細細小小的,偏偏每一個字,都是朝人的心底鑽去。
武德和她說起同樣的調。「想來小姐也真是夠折騰了。之前,她還想著總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哪裡知道,心上人一回來,就要她嫁給別人。」
文訓加了一句。「難得現在小姐想開了,決定離家出走,再不受情愛折騰,真是可喜可賀。」
「是啊,可喜可賀。」其他人同聲說道。
他們一言一語,全是在唱戲,全是在罵他。
龍無名怒喝。「反了!」為了容君緋,這一家子的人,全跟他反了。這一群,男男女女,哪一個是沒受過他的恩惠。男的是他的手下,女的是他花了一間妓院娶回來的,如今倒是合起來反他。
就為了容君緋啊。
就是她這樣溫柔的人,能把膽子借給全天下的人啊。
「幫主,」文訓忽然喊了他一聲。「麻煩你讓讓,火已經點上了。」
龍無名回神過後,才看到火星竄起,其他人早就退了開來,鞭炮在他腳下辟哩啪啦響起。
「他媽的!」他恨聲咒出,怒不可遏,在慘劇發生之前,把火給踩熄。鞭炮嘶嘶地響起,虛軟地吐了黑煙。
「咳!咳!」龍無名間咳了兩聲,沈聲說道:「你們鬧夠了沒,」
「那要看幫主想清楚了沒?」武德真是豁出老命不要了,竟敢這樣回他。
「你這話什麼意思?」煙霧散開,龍無名眼神炯亮銳利。
武德直直站在龍無名前面。「幫主,當時我怕胭脂不肯嫁我,您告訴我,只要胭脂點頭就算數了。如今,您喜歡小姐,小姐喜歡您,您為什麼不能娶呢,是為了七王爺嗎?他是什麼出身背景,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姐的心。我們是怕,怕小姐真想不開,跑去嫁他了。您一直不想要小姐管江湖上的事情,可您曉得嗎,龍幫已經不能沒小姐了。」
「這還不是因為你們縱出來的。」龍無名一吐惡氣,揮了揮手。「你們下去吧,我想清靜一下。」
其他的人面面相覷,稍有遲疑。
龍無名掃了他們一眼。「趁我還沒殺人之前,趕快走。現在小姐不在,沒有人會攔著我了。」
這些人聽他言語之間,提了容君緋出來,心中暗喜。彼此手拉著手,迅速地從他眼前消失。
眾人走了,一屋子突然空蕩、突然寂寥,只有淡淡的煙硝味,和他突然湧上的懷念。
他好想她,才一個早上,他就好想她。
不能沒有容君緋的,不是龍幫,是他龍無名啊!!
一直以來,所有的事情,他都安排得很好,唯獨情愛這件事,他將自己弄到眾叛親離的地步了。
龍無名勾了一抹自嘲的笑。
沒辦法,誰讓這件事,是兩個人的事情,不是他想好了、他安排好了,便能作數的。
也許他該去問問容君緋的,問問她……問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