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舉雖然為薊城換來了和平,然而,薊城百姓長期處於封閉自治的社會中,私下相當不滿薊老爺形同懦夫的降將行為,更對於衛開齊這外來的權貴不免多有排斥。
為了消弭薊城居民對皇權統轄的排斥,聯姻是最直接也是最快的方式了,衛開齊不僅鼓勵麾下的兵將與薊城居民通婚,他自己也率先娶了薊剛的義妹胡雪芝為妾,而衛鐵翼與薊寒的婚約更是早早就定下了,照理說,衛鐵翼也早該迎娶薊寒過門了,不料卻發生這樣的意外。
原先衛鐵翼希望等待薊寒恢復記憶,或是再度愛上
他之後,才正式地迎娶她進門。
而薊寒,卻是打著等待胡雪芝尋回真正的薊寒之後才悄悄離開的盤算。
兩人的計劃完全沒有交集,於是這樁婚事就這麼一日拖過一日,但是他們能等,薊府的人卻不能等,薊寒失蹤多時,被尋回時卻毫髮未傷,雖說是受傷喪失了記憶,但有心人士卻認為薊寒喪失記憶的原因可能並非受傷之故。
於是,紛紛擾擾的傳言一一出現。
有人憶測著薊寒失蹤期間曾被盜匪凌辱失身,精神上受此打擊才選擇失憶來忘記這傷痛,或者根本是以失憶作為逃避被質詢的借口,之後,便有著衛府意欲退婚之說傳出。
更甚者,還有傳出迎親隊伍遇襲的原因是衛府所搞的鬼,只因衛鐵翼為求高官厚祿有意向朝中的公主求親,卻礙於薊府的婚約無法如願,於是薊城的百姓又開始犯起疑猜。
謠言越傳越盛,衛鐵翼雖盡力不讓薊寒受到謠言的傷害,但薊寒卻敏銳地感覺到眾人所投注過來的眼神十分不尋常,帶著同情、批評、疑心、探究、質疑,還有些不懷好意地竊竊私語。
那許多混雜著同情、惡意的眼光,不斷地刺戳著薊寒的敏感之處,她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麼要這樣看著她呢?他們又在談論著什麼呢?
難道他們已經看出來在這高貴典雅的偽裝之下,在這件燦爛輝煌的鳳凰羽衣之下,她其實只是一隻毫不起眼的麻雀?
是啊!麻雀!
雖然她的容貌與薊城的千金如出一轍,儘管這薊城千金還是她的前世。
但成長環境所形成的自卑,卻不是前世顯赫的家世所能撫平的,她深深地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頂替不了這一世的薊寒。
其實,薊寒早已瞭解到這些日子以來的惶惑不安是何原因了,只是她仍舊不願意承認,她仍在試圖逃避,
她曾經一再地告誡自己絕對不能愛上衛鐵翼,但是連日來她所得到的珍寵疼惜讓她越來越無法再堅持下去。
那是她從未得到過卻又極為渴望的寵愛,他溫柔而堅強的胸懷給予了她眷戀的依靠。
但是——
天啊!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她緊緊地咬著嘴唇,滿臉掙扎地將臉蛋深埋在臂彎間。
盤踞在內心的邪念像只日亦茁壯的惡龍,日以繼夜地啃蝕著她的良心,邪惡的魔力越來越強大,她抗拒的力量也越來越薄弱。
她甚至於開始勸誘著她越發薄弱的良心,勸說著自己佔據這個身份、這份榮寵、還有……
還有……
還有……
「寒兒!」
洞口傳來他溫柔的呼喚,薊寒卻只是沉默地將臉埋得更深。
「寒兒一」
那越來越近的呼喚,帶著些許的困惑,卻還是帶著幾乎要擰碎了她的溫柔,薊寒緊咬著唇禁止自己響應那溫柔呼喚。
「寒兒?」
衛鐵翼走入洞穴中,那孤獨瑟縮的小小身影竟狠狠地刺痛了他,他急切地來到她的身邊,蹲下身來小心翼翼地碰觸她的肩膀。
「怎麼了?哪兒不舒服了嗎?還是有人惹你生氣了?」
「不要管我。」她還是把小臉埋在衣袖裡,不肯理會他的呼喚,只害怕一抬頭就會忍不住要投向那不屬於她的懷抱中。
「不行!你是我的!不許你逃避我!」衛鐵翼霸道而溫柔地將她嬌小的身子擁抱在懷裡,用體溫熨燙她有些冰冷而顫抖的身子。
「為什麼要我?只因為我姓薊嗎?你需要與薊府的人聯姻來為你收攏薊城的民心嗎?」薊寒不安的聲音從她的臂彎裡悶悶地傳了出來。
「你以為這個城主的寶座我得要靠你才坐得穩嗎?」衛鐵翼沉聲怒斥,他粗魯地將薊寒扯到胸前嚴厲地瞪著她,「曾經我也是因為厭惡這樣的政策聯姻才毅然地投身軍旅,在外所建立的戰功,足以令我輕易地擺脫這樁婚約的束縛,若不是因為愛上了你,若不是因為你這薊家大小姐只能嫁給薊城的城主,我根本不會回來接掌這城主之位,可是你不但忘了我,忘了我們之間的感情,還
如此侮辱我們曾經有過的海誓山盟?你怎麼可以這樣質疑我的真情呢?」
「我——」
薊寒驚愕地看著他,驚愕地從那雙燃燒著怒焰的黑瞳中看到他眼底屈辱的痛楚。
「再說——」衛鐵翼氣憤地說道:「如果我只是需要這樁婚事來達成與薊府聯盟的目的,我大可不必顧慮到你的意願和感受,直接綁著你去拜堂便成了,我相信也沒有人會反對,薊老爺更不可能拒絕,我又何必耐心地等你點頭?」
「對不起——我只是——」薊寒顫抖著,她知道自己傷了他,為此她更加痛恨自己,「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
衛鐵翼危險地瞇起了眼睛,「不相信什麼?』』
薊寒垂下了眼,低低地細聲道:「不相信——我竟能幸運地得到你的眷顧——你的——愛戀——。
衛鐵翼愣住了,他沒想到失去過往記憶的薊寒,竟會變得如此無助與怯懦,連接受他寵愛的勇氣都沒有。
「寒兒!」他用力地擁抱著她,心疼她這些日子以來的無助與慌亂。「你好傻!」衛鐵翼輕輕地吻著她的髮絲,卻安撫不了她內心的寒冷,顫動的身軀瑟索地偎著他。
「翼——我——我——」薊寒顫動著雙唇,卻找不到她想訴說的言詞,凝聚在她胸口的壓力,迫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日積月累的不安與罪惡感幾乎要令她崩潰了,她虛軟地靠在衛鐵翼的懷抱裡,內心的多重掙扎早巳耗損掉她絕大部分的精力,然而,即使倚靠著他溫暖堅強的臂彎,她仍然必須辛苦地壓抑自己,不敢讓奔騰的情感找到宜洩的缺口。
「翼——也許——我——」薊寒忍不住哽咽,「你所給予的這些疼寵也許根本不是我應得的——」
「胡扯!」衛鐵翼低斥:「這世上除了你,還有誰應得?」他的寒兒何時變得如此自卑?她究竟遭受到什麼樣的折磨才變得如此自憐了?
「會不會我根本不是寒兒?會不會我只是面貌相似的人?」她神志接近昏亂地搖著頭,細長的手指顫抖地抓扯他胸前的衣料。「難道你不曾懷疑過嗎?」
「如果你只是與寒兒面貌相似的陌生女子,」他拉著她的小手貼在他的心口上,「為何你給予我的悸動卻更
勝以往?即使我的眼睛看錯了,但我的心怎會認錯?當我抱著你,吻著你的時候,你的氣息、你的柔軟、你的溫度,都與我烙印在心底的影子如出一轍,若只是面容相似的人,你們相似之處未免也太多了吧!」
「翼——」
她哽住了聲音,掌心下的心跳在訴說著他的真心,告訴她,她千年之前的戀人,是如何地將她千年前的影像牢牢地刻印在心底,他依照烙印在記憶中的痕跡來確認了她的身份,依循他的心來確認他情感歸依,卻不知懷抱中的戀人與他相隔了千年之遙,這樣遙遠的距離,也令她心慌、害怕,她沒有跨越的把握——
衛鐵翼不知她心中的百轉千回,卻為她的沉默而感到不安,她的飄忽不定令他心慌,彷彿她會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化成羽蝶翩然離去,他不禁更加用力地抱緊了薊寒,確認她的存在,「你的遇襲、失蹤讓我心急如焚,你的歷劫歸來讓我如獲重生,雖然你的失憶讓我憤怒傷心,但是當我抱著你、吻著你時,我心裡除了更深更濃的情愛之外,還有對上蒼的無盡感激,我感激上蒼讓你又回到我的懷裡,除了你,再也沒有別的女人能夠讓我付出這麼多的情愛,我想寵愛的女人,從來只有你!」
從來?
從來只有一個女人嗎?
他可知道他懷裡的女子,並非他當初所認定的女人啊!
薊寒慢慢地抬起頭來,看著那張令她墮落的臉孔。
「你——」她揪著眉、揪著心問道:「可不可以答應我——」
「什麼事?」
「不要恨我好嗎?」
「什麼——?」
薊寒將臉埋在他胸膛上,幽幽地說道:「如果——如果有一天——當你發現我不是你所要的寒兒時——你可不可以不要恨我?」
「傻瓜!」衛鐵翼親吻著她的頭髮,「我愛你啊!」
就讓她卑鄙地扮演下去吧!
至少在真正的薊寒被找回來之前,先讓她假裝自己是受他珍寵的薊寒吧!
在湖中荷花盛開的日子裡,胡雪芝在涼亭裡擺上了一桌精緻的賞花茶宴,石桌上擺滿了以荷花精製的茶點,還有氣味芬芳的荷花茶。
受邀的客人只有一名,那便是薊寒!
薊寒謹慎地盯著那抹蘊涵著深長意味的笑意,她太瞭解隱藏在那抹笑意底下的算計,會製造出怎樣翻天覆地的混亂。
胡雪芝優雅地為她斟上一杯茶水,說道:「新娘子好不容易找回來了,卻遲遲未補行婚禮,難免會招致議論,雖然全是有心人士的惡意中傷,但你們的毫無動靜,在許多人的眼中看來無異是默認這些傳言的真實性。」
傳言?她怎麼都不知道?
薊寒想到那些深高莫測的奇怪眼神,心中不禁一涼,問道:「是——什麼傳盲?』』
是什麼樣的謠言才令城內的居民用那麼奇怪的眼神來打量她?
為什麼她會對這些一無所知呢?
薊寒伸出冰冷的小手捧起溫熱的茶杯,彷彿是要借此驅趕心中慢慢擴大的寒意。
「翼兒不希望你在失去所有記憶的惶恐中,還要受到這些謠言的傷害,所以一直瞞著你!」胡雪芝輕輕地為她解了答。
「這些謠言的內容是——」薊寒微微地輕顫了一下,「會是與我有關的?」
胡雪芝點了點頭,「有人傳說你在失蹤的期間被盜匪污了身,翼兒有意退婚,因此才遲遲不再補行婚禮!」
薊寒「啊」的一聲,「難怪城裡的居民會用那麼奇怪的眼神來看我!」
城裡的居民想必是相信了傳言,既是同情她不幸的遭遇,又同情衛鐵翼得迎娶她這樣不清不白的女子。
胡雪芝垂下眼,把玩著手裡的茶杯,「翼兒娶你的意願從未改變,但是他對你的體貼,卻給予有心人士可乘之機!」
「可乘之機?」薊寒愕然地問道:「你是說這些謠言,全都是那些想要傷害鐵翼的人所捏造的?但——即使取消了這樁婚事,又能夠造成什麼傷害呢?」
胡雪芝無奈地歎口氣,「薊城原本是薊家的先祖所建立的,對薊城的百姓而言,薊家才是薊城真正的君主,即使改朝換代了,也不會改變薊城百姓維護薊家的觀念,所以——」胡雪芝定定地說道:「全薊城上下,決不會坐視薊家的任何一分子遭受到外人的欺侮。」
「那麼——」薊寒不解地眨眨眼睛。
胡雪芝嘴角一彎,抿出一朵苦澀的笑容,「翼兒與寒
兒的婚約原就是為結合雙方政治利益而訂立的,不能輕易地取消。何況還有謠言傳出,說當初迎親隊伍之所以遭受盜匪的襲擊,是翼兒為了製造退婚的借口而設計的。而今,失蹤的新娘子已經尋回,卻遲遲未見補行婚禮的舉動,在有心人的眼中,翼兒此時的行為,剛好成為一切謠言的最佳佐證!」
「啊?但——但是衛鐵翼他——他——」薊寒咬咬嘴唇,不平地說道:「他對我的好,連瞎子都看得出來,為什麼這些人還要編造這樣的謠言呢?」
胡雪芝輕輕地說道:「有些人為達目的是不擇手段的,哪怕翼兒是對你百般的好,也能解讀成另一種意思!」
為什麼僅是一樁延宕的婚事也能編造出傷人的傳言?薊寒輕嚷了一口氣味絕佳此刻卻顯得有些苦澀的荷花茶。
「為什麼會有人要這樣對付他呢?」薊寒輕蹙著眉頭,是誰要傷害他呢?
「太多了,也許是薊城內舊時的豪族,也許是朝中覬覦翼兒想取而代之的權貴。」胡雪芝執起茶壺為薊寒半空的茶杯斟滿了茶水,「薊城雖然在衛老城主的治理之下已頗具規模,但翼兒接位時日甚短,加上他之前常年在外征戰,百姓對他仍然相當陌生,一個微不足道的衝突事件便能輕易地挑起薊城百姓對翼兒的反感,若是引發了什麼衝突,翼兒丟官事小,要是驚動了皇上,令皇上認為薊城百姓不肯服膺李唐王朝的統馭,而出現騷亂,那麼朝廷便必須派兵鎮壓薊城,以防戰禍再起,到時候遭殃的就是薊城的百姓了!」
「但——」薊寒咬咬嘴唇,遲疑地開口:「如果——如果薊寒真的遭受盜匪的凌辱——」
「如果寒兒真的遭到這樣的不幸,」胡雪芝難過地閉了閉眼,「要退婚,薊城的百姓也是可以諒解——」
「如果衛鐵翼要用這理由來退婚——」薊寒黯然地低下了頭,「那——有什麼不好的?」至少也給了她能夠名正言順離開的借口。
「你在開什麼玩笑?」胡雪芝嚴正地說道:「這門親事是關係到薊城的安定,不是因為兩人的愛情,更是關係著兩股勢力的結盟,惟有衛、薊兩府聯姻才能令薊城百姓目前的浮動不安穩定下采,使他們服從於翼兒的統治,更能夠消弭朝廷對薊城出兵平亂的借口。」
「但我不能嫁給衛鐵翼啊!』薊寒激動地說道:「雪
姨!你是知道的,我根本不是鐵翼所要娶的那名女子!我怎能嫁給他!」
「誰說的?他說過會永遠愛著寒兒,你也是那永遠之一啊!」
「不!怎能這樣說?這一世的薊寒呢?』』薊寒緊張地咬著嘴唇。
「她——死了!」她沉痛地閉上了眼睛。「我當時只找到那面銅鏡,雖然沒有看到屍體,但是看到上面的血跡,我嚇死了,根本不敢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翼兒,我真怕他見著這染了鮮血的銅鏡就要瘋了,只有先把銅鏡藏起來再說。之後,當我看到你的出現,我知道,寒兒已經不在人世了,這一世的寒兒若仍活著的話,未來的你,是無法超越時空出現在你的前世,但我仍舊抱著一絲希望地尋找,然後——」
薊寒駭然地掩著嘴,儘管曾經預測過這樣的結果,但真正地聽到這樣殘酷消息時,心中那難以言喻的悲泣與難以彌補的缺憾,仍不斷地在她的心口上交纏、衝擊,那莫名而來的椎心刺骨之痛,更令她難以承受。
「寒兒死了!但你來了!」胡雪芝張開眼睛,堅定地說道;「所以,你得嫁給翼兒!』』
薊寒呆了一下子,隨即叫了起來:「不!衛鐵翼不會同意,薊府的人也不會允許的!」
胡雪芝神色淡然地說道:「我和薊老爺密談過了,他並不反對由你代嫁,至於翼兒那裡嘛——你若是夠聰明就別讓他知道!」
「你們——怎能不顧慮到我們的感受就做出這樣的決定!」薊寒氣憤不已地抗爭著。
胡雪芝只是微笑著並不再言語,但眼底的堅決卻讓薊寒全身發冷,彷彿這一切已成定論,任何的抗爭都改變不了事實了。
薊寒恐慌地搖著頭:「不!雪姨!別這樣對我!」
胡雪芝神情一冷,平日溫暖著她的柔和眸光霎時凍如寒冰,「也許,在千年後的那一世,我是疼你、愛你的雪姨,但這一世,我是翼兒的姨娘,是他的另一個母親,他的母親早逝,翼兒幾乎是我一手撫育大的,在我心裡,他等於是我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所以,我不能讓他承受失去至愛的痛苦,而為了薊城百姓的安定,這樁婚事也非結不可,所以你得留下來,代替寒兒的位置。」
薊寒不敢相信地望著她,這麼冷漠的雪姨,決非她所認識的那一位,難道轉生了幾次之後,雪姨的性格全
變了嗎?
薊寒搖著頭,「不!不可以——」
她動了動身子,正想站起來,卻驚恐地發覺她的雙腿已經毫無知覺,麻痺的現象還有逐漸往上延伸的趨勢。
怎麼回事?她怎麼會——薊寒看到胡雪芝面前那杯分毫未動的茶汁不禁驚怒交加,「雪姨!你對我做了什麼?」
她的身子已經漸漸地不聽使喚,神志也越來越模糊了,明知道胡雪芝的意圖,卻提不起半絲的力氣來阻止。
「我在茶水中加了一些讓你乖乖聽話的藥粉!」胡雪芝的笑容極冷極淡;「等你和翼兒拜堂完婚之後,你愛對他說什麼隨你!」
「不!你不能這樣做!」薊寒悲憤地叫了起來,眼前的視線卻逐漸地暗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