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眼見過這名藥師的人並不多,就因為平常都隔簾診斷,非得必要見不到藥師的廬 山真面目;也因此,這名神秘藥師的各種謠言一直層出不窮,於是,漸漸在臨安塑造出 一個三頭六臂、神仙轉世的藥師傳說。
「回絕?」懿王府小王爺的火爆脾氣發作了,當下一掌有劈斷桌面之勢。「那藥師 算哪根蔥!?竟敢向懿王府說不!」
回府通報的小廝嚇得把頭壓得老低,巴不得地上有個洞能讓他躲過小王爺的憤怒。
「小的……小的已經快說破嘴了,就是沒辦法請他移駕,最後還給趕出來。」
「豈有此理!一個小小藥師竟然不把懿王府放在眼裡,非要好好教訓他一頓不可! 」
「竫兒。」
在丫鬟的簇擁下,懿王妃一派端莊高雅地走進大廳裡,她雍容華貴的氣質顯然更勝 小王爺,教殷天竫乖乖在門口站住。
「你要怎麼教訓人家?」
「賞他幾板子,再把人押過來,這算便宜他了。」
「你啊,性子這麼沖,你把人家教訓得半死不活,要如何行醫哪?」
「大夫的天職本來就是醫病,要他過來診治診治也不為過吧!」
懿王妃顰眉打量他一番,看不出什麼端倪,問:「你哪兒有毛病啊?」
「我……」一絲倉皇倏地竄上面頰,他登時語塞。
「竫兒?」
「是……是上回打架的傷啦!」實話可說不出口。
沒管王妃的叫喚,掉頭就跑,騎著馬朝傳說中的藥師家裡飛奔而去。
可惡的藥師!還要勞駕他堂堂小王爺親自造訪,這下子,他就算不惜動武也要讓那 不識相的傢伙乖乖就範!
然而,等天竫真尋著了地址,卻楞在馬上下不來。
眼前這幢由綠竹蓋成的小屋子,真是那鼎鼎大名的藥師住所嗎?這樣的陋室,被四 周各式各樣的灌木、喬木、籐木給重重包圍,顯得更不起眼。
「該不會是剛剛那死老百姓給我報錯地方了吧?」
他咒念著下馬,進了沒上鎖的籬笆門,不客氣地敲起竹屋大門。半晌,沒一點回音 。
「喂!沒人在啊?」
天竫沒什麼好性子,乾脆自個兒逛起人家的庭院來。屋子後還有一畦畦的花草田, 別有洞天地形成偌大的植物園;他偏看中其中一區被布幔密密罩蓋住的小田地,彷彿不 給外人進去。
「到底有沒有人在啊?本小王來了!」
門簾讓他粗魯地撥開,裡頭種了許多比人身還高大的常綠灌木,開了一堆針狀形的 黃綠色花朵,他用腳踢踢它不甚明顯的短莖,忽然嗅聞到一股奇特的味道,由淡轉濃, 侵入他的鼻腔、心肺,世界即刻天旋地轉地晃了一下,驀然軟倒在這座小型迷宮中。
朦朦朧朧中,意識恢復得比肉體快,沉甸甸的身子還不能動,眼睛也睜不開,但天 竫漸漸對身邊環境有了知覺。自己似乎正平躺在一張硬冷的床上,週遭有人窸窸窣窣地 在走動,來到他床頭前,緊接著就聽見一串銀鈴般的聲音:「這笨蛋還是頭一個昏倒在 我園子裡的人呢。」
「別這麼說嘛,他還昏著,快救醒他吧。」
而這是……再溫柔不過的語調,像一襲春風吹拂了過去。
後來,有個摻著神秘香味的體溫靠了近來,他麻痺的嘴唇接觸到陌生而柔軟的薄唇 ,甘醇的熱湯隨即入喉,流貫酥癢的五臟六腑。
天竫只覺那奇妙的熱湯慢慢解除了身上動彈不得的魔咒,先是手,再來是雙腿,過 了半刻,他終於得以睜開眼了。
窗明几淨的小屋子中,視線尋望不到任何人影,只有一角落的西湖綢傘琳琅滿目, 傘面絢麗多彩,繡上細緻的花花草草,教他看得有些暈眩。忽然,春意盎然的畫面之間 緩緩抬起一抹緋影,猶如清艷的蓮出淤泥而不染地綻放了。
「啊,你醒啦!」
天竫頓時分不清綢傘和少女,他搖搖混沌的腦袋,試圖捕捉一些稍早的記憶,而宛 如電光石火般閃過腦海的,正是含著淡香的薄唇。
「你還好嗎?」
少女暫擱手中的刺繡,自傘群中起身。明眸皓齒、清新脫俗,就是方纔那個溫柔聲 音的主人?
天竫一想到自己曾被她以嘴餵藥,臉上不禁泛起淺淺的靦腆之色。
「你闖進瓊麻園了,它的氣味有毒。咦?怎麼你的臉還是紅紅的?沒聽說會這樣啊 !」
迎著她伸過來的素手,天竫趕緊一溜煙地躲開,一避就退到門口。
「你……你這小老百姓竟敢隨便對我……對我出手……」停停!立時想起還有一個 無禮的聲音罵過他,「另一個傢伙在哪兒?」
「另一個?」少女烏溜溜的黑眼珠轉了轉,總算瞭解他指的是誰。「我妹妹大概在 園子那邊吧。」
他本來怒氣沖沖地要出去,當下又煞住,擺起的高架子不失剛剛的青澀──「你… …你叫什麼名字?」
那模樣著實怪異,少女忍不住無邪的笑意輕道:「蘇雲,我叫蘇雲。」
人如其名般的風雅,沒想到行徑如此大膽呢。
當他暫時撇開那沒由來的怦然來到後院時,發現瓊麻園的門簾高高撩起,著了一襲 松葉綠衣的少女正蹲在出口處,細察幾株瓊麻的長葉柄;纖纖少女與粗大灌木並存的畫 面有著說不出的詭異。
少女年齡大概與屋內的蘇雲相當,一股神似的清淨之氣,但她轉過身來時的姣好面 容上卻添了幾許孤傲慍意,嗆辣辣地朝他直直而來。
「干……幹嘛呀?」
「你給我添麻煩也就算了,」沉冷的口吻簡直不可一世,「還壓壞了一堆瓊麻葉子 ,怎麼賠呀?」
「不過是幾片葉子,喏!」莫名其妙的丫頭。
她低下眼看看丟過來的銀錠,反對他頤指氣使:「不是這種賠法!重頭開始播種、 澆水、施肥,等種出相當數量的瓊麻就行了。」
「你……你當本小王是誰呀?刁民竟然這麼眼中無人!」
「你是想說「目中無人」吧?」
「大膽!我還沒找你算帳呢!這些毒樹是你種的吧?害我莫名其妙地昏了半天。」
「這兒不都用幔子隔起來了嗎?你會昏倒在裡頭才奇怪呢,笨蛋!」
「你……」就是她!趁他陷入昏迷時開口嘲弄的人就是她沒錯了。「你敢連著罵我 兩次?我可是堂堂懿王府的小王爺!」
少女似乎因為他的來頭而有些驚奇,靜靜將他全身上下觀覽一遍後,說:「還不是 一個堂堂笨蛋。」
他正火冒三丈的當兒,蘇雲自後門跑來了,打斷這濃厚的火藥味。
「晴兒,快別吵了,又有客人過來看診,怎麼辦哪?」
「不看。」想也不想。
比起外頭的病人,顯然她對被壓爛的瓊麻葉更關心。拾起它們,少女視若無睹地與 天竫擦身而過。
「你該不會是叫蘇晴吧?」
蘇雲稱她「晴兒」,那麼理所當然她的名字就叫蘇晴。
針對他投來的疑問,少女愛理不理地諷刺回去:「你還真聰明哪!」
他並不以為忤,只因腦子裡還在努力將這名看似十七、八歲的少女跟那位傳說中的 藥師蘇晴聯想在一起。是女的?年紀又與他差不多?
「你……就是那個傳說中的怪藥師?」
蘇晴皺鎖一下眉心,幾分怨懟的風韻、幾許迷惑。
「隨便昏倒在人家後院的人,憑什麼說別人怪呀?」
「死丫頭……」他再也按捺不住,興師問罪地對她大吼:「剛剛懿王府的人過來, 就是你把他們趕走的?」
就像她沒理睬外頭的客人那樣──「他們要找的人是我,當然是我趕的。」蘇晴心 血來潮,改用興味的目光在他凶神惡煞的臉上流轉。「哎呀!該不會要看病的人是你吧 ?」
下一瞬,見他瞠目結舌的樣子,十之八九是猜中了。她面無表情地下結論說:「死 心吧,笨是沒藥醫的。」
「閉口開口笨蛋的……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他掄起拳就要朝她揮去,蘇雲嚇得失聲驚叫,使得天竫蓄勢待發的拳頭緊急停在半 空中;蘇晴循著他慌張失措的視線望去,停佇在姊姊身上,然後抿起一絲悄然的微笑。
「晴兒,別胡鬧了!」蘇雲匆匆把她拉到一邊,以免戰火再起。「外頭的客人…… 你真的不看一看嗎?」
她脾氣硬得很,說不就不。天竫好奇地往外移動一些,看見兩位被擋在門外的老翁 和少婦,面帶干黃病容,穿著普通,甚至可說是寒酸簡樸。
蘇雲沒轍,只好前去謝絕客人;妹妹則來到不遠處的溫室,將瓊麻葉放在鐵托缽裡 搗爛;而天竫再也忍不住油然而生的疑問──「一般要挑客人,不都是扶弱濟貧的嗎? 你連他們也趕?」
她抽個空瞧他一眼,發現這人並非古道熱腸,純粹好奇而已。
「我沒打算當聖人。」
「可你也製藥、看病啊!」
「那是興趣,又不是天職。」
總算將瓊麻葉廢物利用完畢,蘇晴沾上爛泥的手朝木桶裡浸,清水馬上還原一雙細 致素手。偶爾蹲在地上的她會望望不以為然的小王爺,注意到那黝黑健康的膚色,透著 無邊的氣息。
「你剛從大漠之類的地方回中原嗎?」
他被一語道中,頓覺自己讓人赤裸裸地看穿。
「你怎麼知道?」
「我會看診啊。」
她漫不經心地答腔,弄得天竫不安地往自己身上梭尋起來。
蘇晴當下又接了一句:「放心,除了笨蠢的毛病外,你健康得很。」
「你不要以為我不敢動你,就這麼出出逼人啊!」
「是咄咄逼人吧?」她笑著,變得毫無惡意,「怎麼樣?不妨說說你想看什麼病吧 。」
一提起他的來意,天竫先是陷入躊躇,思索良久,最後悻悻然作罷。
「算了!」
這麼盛氣凌人的小王爺會打退堂鼓,倒挑起她一丁點興趣了。
「你不想在這兒醫病就隨便吧,不過這方圓百里的名醫……可也都到我這兒來拿藥 。」
他露出狐疑的神情,仍是萬般猶豫,但似乎有了那麼一點點的心動。
「我說了,你絕不能說出去哦。」
唔?蘇晴楞了楞,難不成他得的是隱疾?
「你那是什麼表情啊?瞧你這丫頭牙尖嘴利的,一定守不住話。」
她忠實的反應隨即令他退避三舍,一逕兒朝自己的馬走去。不知道為什麼,他驕縱 的背影反而吸引了蘇晴的注意,所以當天竫的視線又轉回來時,不悅地發現她還在看著 自己。一雙異常璀璨的大眼睛。
「幹嘛?」
「你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哼!你管叫我小王爺就行了。」
「再等八百年吧,天竫。」
他愕坐在馬上,方才昂然的神氣塌垮了下來。而蘇晴彷彿就在等他這表情,瞅住他 胸前,淡出貓兒般促狹的笑意。
天竫忙低頭看,自己胸前戴了一條翡翠玉鎖,上頭刻著兩個顯而易見的字──天竫 。
「唉!」蘇晴故意大歎一聲,輕輕鬆鬆步出溫室外頭。「你笨,我不會說出去的。 」
臭丫頭!沒向他行跪禮,沒尊稱他是小王爺,從頭到尾都對他出言不遜,更可惡的 是……老是笨蛋、笨蛋罵他個不停!
「氣死我了!」
只手抓起翠玉花瓶朝牆上狠勁一摔,那只價值連城的古物馬上毀於一旦;排排侍立 的丫鬟心驚膽跳地看著碎片漫到自己跟前,深怕一把火難熄的小王爺又要遷怒懿王心愛 的琥珀兵俑,到時候王爺的震怒,可是要比小王爺有過之而無不及。
「稟告小王爺……」剛走進來的小廝一瞧見屋裡的滿目瘡痍,就知道又是被小王爺 的洩憤舉動橫掃而過。「小的已經打聽回來了。」
天竫喘了口氣,慢慢放下握在手裡的兵俑。「說。」
「那兩位蘇家姑娘自小相依為命,姊姊賣綢傘,妹妹醫病配藥。」
「相依為命?沒其他人了嗎?」
「聽說她們的娘親在十年前就過世了,至於父親……只知道她們是某個位高權重的 大臣私生女。」
私生女?這樣的身世突然為那兩姊妹增添不少神秘感。
「誰呀?」
「這……這就不得而知了,沒人知道,也沒人見過,只是口耳相傳有這回事。」
「那她們從七、八歲起就相依為命嘍?憑那兩個丫頭怎麼可能活得過去呀?」
「剛開始有寺裡的和尚接濟她們,後來姊姊開始學著賣綢傘,她的手藝卓越非凡, 做出來的綢傘總會賣個精光,夠她們不愁吃穿了。」
姊姊嗎?天竫不由得陷入稍早的記憶中。那一如出水芙蓉般的倩影歷歷在目,鮮明 得恍若還能感受到沁香的體溫,曾經那麼緊密地接近他。
小廝不明就裡地揣度小王爺的心事。他呆著呆著就臉紅了,直至發現自己的失態。
「咳!還有呢?別愣著!」
「啊……是!還有那位妹妹,聽說精通各類藥材,連皇城裡的名醫都沒她懂得多。 奇怪的是,她身懷超凡醫術,卻不知是打哪兒學來的,臨安境內未曾聽過有什麼高人哪 !她看病的脾氣古怪得很,憑著心情好壞來決定醫不醫人。」
嘖!那囂張無禮的丫頭,根本看不出真有那麼高明厲害,八成是鄉民道聽途說,因 為姊姊的巧手,順便也把妹妹講神了。
「停!妹妹的部分跳過,不聽了。」
若不是看在蘇雲救醒他的分上,他早把那幢小竹屋和那一大片苗圃給夷為平地!
一個明亮的夏日早晨,蘇雲渾身脈搏不規律地跳動又緊繃,只因前方路上的來者是 霽宇,一身筆挺帥氣的軍裝騎坐在駿馬上,後頭跟著一隊人馬。
「霽宇!」
蘇晴先放聲喊人。對方明明長了自己四歲,她還是直呼他的名字。而霽宇也習以為 常了,逕自策馬上前。
「你們上哪兒去?」
蘇晴見姊姊不答話,便說:「我陪她去選淡竹,做傘用的。你呢?回軍隊嗎?」
「有召令下來,我過去看看。」
他馴良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蘇雲恬靜的臉上,瑰色唇瓣淡淡抿成一絲完美的線條 ,顯然她還沒有說話的準備。蘇晴正奇怪姊姊的彆扭,霽宇又開口,是針對蘇雲而來─ ─「燈會快到了,今年要不要一起去逛逛?」
「嗯……」她看似想了一下,轉向蘇晴:「好嗎?」
「唔?」蘇晴有些反應不及。「好啊!我沒意見。」
這時來了一名小兵,提醒少將時間上的延誤;他頷首,跟往常一樣向她們道別:「 蘇晴,晚點我找你拿藥,我爹平常在吃的那帖。待會兒見了。」
她們站到路邊,讓軍士隊伍經過,等到黃土煙塵散盡,蘇晴巴著蘇雲瞧,教她心虛 得轉開臉。
「你跟霽宇吵架了?」
「沒有啊。」
「那你幹嘛不理他?」
「我沒有不理他,剛剛不是才說過話嗎?」
「你的話是對著我說的。」
「那……那是剛巧沒話要對他說呀。」
「胡說!你分明是故意的。」
她們吵呀辯的,來到一座吊橋附近,蘇雲先攔住蘇晴腳步,指向橋上晃動的人影, 四、五個地痞正在圍毆一名青年,一直處於下風的青年毫無還手之力,任由他們痛快揍 了一回。
「真是太過分了!」
蘇雲拎起裙擺正欲上前,反被妹妹拉住。
「咱們又打他們不過,喏!他們要走了。」
等不及他們走遠,蘇雲先跑向吊橋,一眼認出躺臥在橋上的青年時不由得驚呼;蘇 晴沒她那般詫異,蹲在青年前頭,好奇地忖度起那滿臉的瘀青。
「什麼嘛!瞧他耀武揚威的,原來中看不中用。」
帶刺的話猶如一劑強心針,馬上激得青年一躍而起,吼道:「你說誰呀!?」
「我們之間有跌打損傷的人。」
蘇雲忙插進兩人之間,阻止天竫的火爆以及妹妹的挑釁。
「小王爺,你別亂動了,傷得這麼嚴重。」
是蘇雲姑娘!
「喔……」他瞬間被馴服了,乖乖不動。「好。」
「晴兒,你身上帶著什麼藥沒有?」
「不給,他精神那麼好,死不了的。」
「臭丫頭你……」
「姊姊,快走吧,別在這兒耽擱了。」
姊妹倆走了一段路,後頭出乎意料之外地停了抗議,於是回過身,發現原本怒氣騰 騰的小王爺此時正專注於自己的步履,手扶橋上欄繩,以再慢不過的速度緩緩移出橋面 ,像螃蟹橫著走,過分小心得好笑。
「你在幹什麼?」蘇晴皺起漂亮柳眉,看著他虛脫般跌坐在地上。
蘇雲不放心,近前幾步問道:「是不是哪兒疼,走不動了?」
她溫柔的關心霎時害他既靦腆又懊惱,一鼓作氣站起來,迴避她靠近的援手。
「不用管,我好得很!」
可恨!竟讓蘇雲瞧見他挨揍的狼狽樣,她一定會以為懿王府的小王爺是只軟腳蝦、 懦夫、飯桶……走了一陣,他因察覺不對勁而回頭。
「你……你們幹嘛跟著來?」
「莫名其妙!咱們本來就走這條路。」
蘇晴真覺得他沒由來的倉皇失措有研究的必要,還想問明白,天竫已經眼尖地發現 前邊樹底下坐了四、五個哈哈大笑的路人,正是打他的那群地痞。
「喂!你們這幾個……」按壓指頭關節的聲音異常響亮,「剛剛的帳,我現在一併 討回來!」
他們抬起頭,看清楚擋在面前的高大身影正是方才傲慢得可以的小子。
「怎麼?剛剛的苦頭還吃不夠呀?兄弟們,把他打得連他娘都認不得!」
帶頭的人一聲令下,其他人群起猛撲,蘇雲想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爺拉回來,不 料那位帶頭老大剎那間被踢過來,絆得她一骨碌跌了下去;蘇晴也忘了要把姊姊扶起來 ,淨是不可思議地觀看人多勢眾的地痞被打的打、踢的踢,無一能免,在天竫的蠻力和 矯捷的身手伺候下,一會兒工夫全傷得慘重。
「再這麼下去……搞不好會出人命……」
聽到蘇晴這樣喃喃自語,蘇雲再度趕上去阻止,只是這一次是針對天竫而來。
「小王爺,住手!別打了……小王爺!」
他發飆的時候根本聽不進任何勸言,攫起一人的領子大吼:「給我站起來!還沒完 呢,老虎不發威,當我是病豬呀?」
「是病貓啦!笨蛋!」
忽然,他像被安上機關的假人,停止了所有動作,鼻青臉腫的地痞自他張開的手中 摔落。地痞不再是目標了,換成態度超級輕蔑的蘇晴。
「你……我非要好好教訓你不可!」
天竫將炮火轉向出聲的蘇晴,只見她無所畏懼,俏然站在他面前。
「你在橋上的時候怎麼了?為什麼不還手?」
「呃……」問題一出,他不單怒火全消,慌張再次乍現。「沒……不還手就是不還 手,不行啊?」
「該不會……」蘇晴雙手置於背後,繞著他轉起圈子來。「該不會那就是你的隱疾 所在吧?」
他被那雙冰雪聰明的眼睛逼得無處躲,逃也似衝出她的圈圈外。
「什麼隱疾!你少胡說!」
「好呀,我不胡說,不如你告訴我吧。」
蘇雲辨不出他的緊張非比尋常,也加入勸說的行列。
「小王爺,不妨告訴晴兒吧,那天你不就是來看診的嗎?晴兒很行,一定可以治好 你的病。喏,說說看呀。」
蘇晴狡黠地瞟瞟神色認真的姊姊。有心儀的人出馬,還怕他不招出?
幾經掙扎,天竫終於答應說實話。蘇晴有模有樣地將耳朵湊近,他不給蘇雲聽,八 成是他那跟天一樣高的自尊不允許。
然而下一刻,蘇晴迸出一串近乎無禮的笑聲,嚇著了兩人。她彎腰捧著肚子笑,停 不下來,最後索性蹲在地上忍住肚子的絞疼。
「晴兒?」很難得看見妹妹這麼開懷大笑,看得蘇雲有些憂心。「怎麼了嗎?」
「因為──」
蘇晴正要說,天竫的大嗓門立即壓過來:「你剛才答應不說的!」
她漸漸停住,深呼吸,澈明的眸子正亮起異樣的光辨。
「要我不說也行,不過你得答應我的條件。」
「放……放肆!你膽敢跟我談條件!?」
「姊姊,其實那傢伙是得了懼──」
「等等!」
一把抓她過來,蘇晴為他的緊張兮兮又笑彎了腰,同時感覺到一股溫熱的陽剛之氣 直撲臉頰;如此近距離的接觸,讓天竫也跟著愣住。
蘇晴首先回神,拉開了距離,這玩笑對她的影響似乎超乎自己的預料之外,警戒地 ,她不再看他的臉了。
「什……什麼條件?你說吧!」小王爺心不甘情不願地投降。
「那天被你傷了六棵瓊麻,」她像極刻薄的晚娘,交叉著雙臂指使他:「你要原原 本本賠我六棵,撒種、澆水、施肥。」
「不可能!我堂堂一個小王爺,怎麼可能去做家丁的工作!」
「是嗎?我也沒想到堂堂一個小王爺會有懼……」
關鍵字才脫口,天竫馬上應允:「我知道了!我做就是了!」
「晴兒,」蘇雲見他被古靈精怪的妹妹吃得死死的,不免要出面抱不平:「別找人 家麻煩,你這麼威脅他,不是更過分嗎?」
「誰叫他別的不壞,偏要壞我的瓊麻!」
蘇晴的刁鑽脾氣耍得理直氣壯,天竫雖然恨之入骨,卻也莫可奈何。最令人扼腕的 是,自己千不該萬不該落了把柄到她手上。
後來蘇雲說服了天竫,要他一齊到家裡療傷;她從小青壇取出一匙透明、散發著草 香的膏狀物,塗抹在他濕紅的傷口時,只覺透骨的清涼滲進血肉,那扎疼的刺麻感神奇 地竟撫平了。天竫不知不覺沉浸在舒爽的狀態中。
「這是晴兒配的藥方,任何花花草草,只要一到她手中,好像就能變成仙丹妙藥。 比之瓊麻,她說量多足以致命,量少則可提神,我不太懂,只知道妹妹厲害極了。」蘇 雲抬了抬螓首,迎上他聽得有些出神的面容,於是繼續說下去:「別看她任性,晴兒其 實救過好多好多人。有一次她跟人嘔氣,硬是把藥灌給一個剛入殮的婆婆喝,竟也把婆 婆救活過來了,那時候我在場,倒是嚇得幾天睡不著覺。」
啐!幹嘛要一直聊那丫頭的事?她為什麼不說說自己的事呢?
蘇晴雙手沾滿泥巴地從外頭進來,渾身原野的自然氣息,正好瞧見原本臭著臉的小 王爺一對上蘇雲不經心的笑靨,連忙紅著臉低下頭。
「姊姊,王夫人找你拿傘了,我讓她在院子外等。」
天竫不高興被打擾,霸氣地說:「怎麼不趕她走?我的傷還沒處理好呢!」
「不想等,那你走好了。」她話也回得不留情面。
蘇雲把後續工作留給蘇晴,自己到後院去,留下那水火不容的兩人乾瞪眼,僵持半 刻鐘之久。
「哼……」蘇晴漠不關心地將他全身打量一遍,先出了聲:「你很耐打嘛!挨了那 麼多拳還生龍活虎的。」
「廢話!對付那種三腳貓,簡直勝之不武。」
「是啊!如果沒懼高症的毛病,我就稱你作大英雄了。」
「再怎麼十全十美的人,會有弱點也是很正常的吧?」
「誰說你十全十美啦?」
她不理他的瞪視,走出去將手洗乾淨又進來。屋子裡有一隻大櫥櫃,她在那上百個 小抽屜裡找出各樣藥材,迅速而熟練地配成了兩帖藥。
「先聲明喔,這是看在姊姊會囉嗦的分上給你的,你的胃和脾臟恐怕不堪那番折騰 ,回去服了它,好調理身子。」
他瞥了紙包一眼。「你不會下毒吧?」
「你試試看不就知道了?」
蘇晴坐在桌前準備稍晚要給霽宇的那帖藥,沉靜側臉被撒曬進來的陽光勾勒出秀逸 的輪廓。
「什麼呀?」她抬起炯然有神的明眸捕捉住他的視線。
「我要走了。」
天竫攏攏劉海,趕緊停止發呆,但是蘇雲還沒回來,令他眷戀的目光不時往外飄, 最後才失望地走向門口。
「你喜歡上姊姊了?」
腳步一偏,他當場撞上了門樑;蘇晴還坐在椅上,衝著他捂著鼻子的窘樣似笑非笑 。
「你你你……你在胡說什麼!?」
「沒有。」她將青罈子歸回原位,舉手投足間儘是胸有成竹的得意:「真糟,這麼 一來……你的把柄又多一件了。」
「我可警告你……」
還來不及警告,外頭街巷繞進一列隊伍,敲鑼打鼓響徹雲霄,莊嚴而整齊的誦經聲 引得蘇晴也掉頭看向院子;天竫原本要走了,卻不意發現她浮現的詭譎神情。
從屋子裡分明看不見外頭的任何人,可蘇晴就針對一個方向望。她的怨艾潛藏著敵 意的暗流;沒一會兒,似乎不敵聲勢浩大的佛經呢揚,她放棄地垂下眼,咬住唇,也咬 住了一絲壯烈的惆悵,看得天竫驚心於那樣的楚楚哀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