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以後別再來了。」不知是第幾次,蘇晴這麼義正辭嚴地告訴他:「你帶來的 那些貴重禮物對我來說是一種困擾。」
「你不喜歡?」想不到這小妮子挺挑的。「好吧,下次我帶別的過來。」
「這不是問題。」怎麼……怎麼這個人這麼難以說通啊?「瓊麻的種子都發了芽, 我看……你的工作也大功告成,不必再過來了。」
「我來,又不單為那些瓊麻。」
他笑,深情得很,蘇晴一下子被搞得六神無主。她知道這全是天竫單方面的自作多 情,但……他的專注、他的執著,就是讓人無法去抵拒。
深吸一口氣,不管自家庭院是不是一個適合坦白相告的地方,也不管街坊鄰居是不 是正朝這裡窺探議論,蘇晴說:「我先把話說清楚,關於你的感情,我沒辦法接受。也 就是說,我並不喜歡你。」
說了!就算他會勃然大怒或傷心欲絕,她都已有萬全的心理準備。
「你──」天竫先是驚奇地注視她低垂的臉,忽然笑出來。「你幹嘛要害羞啊?」
「我沒有害羞!」怔住,她氣惱地瞪他。
「如果你不喜歡我,就不會冒著生命危險救我,還用嘴餵我吃藥呢!」
「你不省人事,哪能自己把藥吃進去啊?餵你吃是救人嘛!」
「好啦、好啦!你別鬧了,你對我好,我都明白,都記在這兒。」
他高興地指指心的位置。蘇晴覺得這個人存心要激怒她,哪有人連腦筋都如此不通 竅呢。
「我還有事要忙,不送了!」
她掉頭就走,天竫喊她名字,家丁忙把一盒盒的禮物捧上前。
「這禮物收下吧!」
「不要!不勞而獲的東西我最討厭,有本事……就憑自己力量籌禮物。」
天竫面對那扇掩起來的竹門發楞,一旁家丁怯生生湊近來問道:「小王爺,請問這 些東西……」
「囉嗦!閃開啦!」
他無法理解,若是可以做堂堂懿王府小王爺的情人,一般女孩兒家該是高興都來不 及了,為什麼?為什麼獨獨這個蘇晴如此難擺平?她不要禮物、不要他的探視、不接受 他的邀請……哼!人家說刀子口豆腐心,這丫頭想必還在故作矜持呢。
過了幾天。又是敲門聲。蘇晴敏感地停住手邊配藥的工作;蘇雲瞧她整個人恁地僵 硬,半戲謔著說:「你知道啦?敢情是你的大情人來了。」
「這下連親姊姊都開起我的玩笑了!」她回瞪一眼,作勢要專心處理鐵缽裡的藥草 。「是那笨蛋的話,就說我不在。」
「我倒覺得……小王爺對你很認真啊。」
「若是別人一認真,我就得答應的話,豈不更莫名其妙?」
蘇雲不予置評地聳聳肩,逕自走出去應門。沒多久,蘇晴聽到談話聲,卻不是天竫 。
「是你啊……」她有意無意地對霽宇歎口氣。
「你是什麼意思?頗失望似的。」
霽宇無辜的抗議惹得她抬起頭,觸見蘇雲神秘兮兮的笑意。
「咱們是老朋友了,你來,我不需要再大肆招呼張羅了吧?」
「別理她,可以同晴兒鬥嘴的人一直沒出現,她一股氣不知要往哪兒發呢。」
霽宇照著母親的吩咐送來一隻雞,蘇雲一邊笑,一邊帶著他到廚房去。
人剛走,蘇晴不禁懊惱地朝桌上一趴!一會兒,凝然的眸子出了神,就這麼盯牢鐵 缽上的山水雕刻,小溪潺潺蜿蜓在她複雜的心裡,又想起了七夕那夜,那條溪上的殷切 告白。後來天竫不再登門造訪,是不是因為她太過冷酷的實話?還是他明瞭而死心了? 總之……這幾天小王爺未曾出現,竹屋沒由來地重重寂寞……只因為她還不習慣這樣的 安靜吧?是嗎?
很快,七月十五日的中元節(又稱盂蘭盆節)到了。
到處可見懸掛衣服冥錢的盂蘭盆,蘇家姊妹並沒有張羅什麼,她們身世不明,連祖 先是何方人氏都不知道,因而只在自家庭院擺上一桌素食,算是祭拜過世的母親。晚上 ,她們便到街上逛起來了。
「咱們到寺廟那兒看戲好嗎?」
蘇雲興致頗為高昂,蘇晴卻狀似猶豫地緘默半晌,才說:「你真那麼想看嗎?」
「咱們每年都看的呀!」她發現一些端倪了,「你是不是……害怕見到惟淨大哥? 」
畢竟是心心相連的姊妹,當下教蘇晴支吾結舌。
「我……我為什麼要怕他?」
「我總覺得……最近你老有心躲著他;不去靈隱寺了,不提惟淨大哥的名字了,個 把月沒見他,倒是頭一遭呢。」
「好吧好吧!要看戲就快,免得人多。」
她不想對姊姊說謊,只好匆匆截斷話題,隨便挑了一間最近的廟宇過去,抵達的時 候已經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又是「目蓮救母」?」蘇晴對戲碼感到厭煩。
「好歹也算中元節的典故呀。」
蘇雲則乖順地看著戲台上活靈活現的表演,沒多久,隱約聽見不遠的前方傳來窸窣 的說話聲,有個沒見過世面的女孩不停詢問,而她的朋友則不得不一一解釋,惹得蘇晴 也不禁要揪出那不識相的觀眾。尋了一會兒,蘇雲聽到她喃喃自語:「那個……不是霽 宇嗎?」
有要事在身的霽宇?
半信半疑地跟著望去,真的離她們不遠,夾雜在聚精會神的人群之中,或許是心有 靈犀之故,蘇雲很快就找到霽宇,還有,他身旁那不停發問的俏麗女孩。
霽宇曾為了中元節的失約道歉,他說那天要護送一位重要人物,而現在,他和口中 所說的重要人物連袂出現在廟宇廣場了。
「你認識嗎?」
蘇晴也注意到穿著端雅的少女;她犀利的注視讓霽宇直覺回過頭,第一眼便與蘇家 姊妹對上,滿滿的驚訝盡寫在瞳孔裡。
他對少女說了幾句話,便穿過重重人群走來。
「真巧,你們也來看戲?」
不知為什麼,蘇晴有一種抓到自家人的尷尬,但仔細想想,霽宇並沒有錯,他老早 就說明不能赴約的因由了,只是,一夥人正巧在同一個地方遇上。蘇雲也明白這點,所 以她沒多問,應起話來卻比平常拘謹幾分。
「宇哥哥!」
少女不知何時也跟著擠過來,先親匿喚他一聲,再拿渾圓的大眼睛將兩位蘇家姊妹 打量一番。
「她們是你朋友嗎?」
「是呀,是兒時玩伴。」他靄然對她回笑。「這位是泰寧郡主,剛從汴京回來,我 負責帶她參觀參觀。」
「叫我粼粼就好了。本來我央哥哥陪我,不過他老嚷著忙,所以就麻煩宇哥哥了。 」
她活潑得天真可人,唇紅齒白,活脫像惹人憐愛的娃娃,這就是霽宇的重要人物? 而她,蘇雲想,她是兒時玩伴,聽起來只是無足輕重的名詞。
「啊!」
思索當中的蘇晴突然被拉開,跌跌晃晃地撲到一人懷裡,定睛一看,原來是天竫。
「我找你好久了。」他笑,他說。
蘇晴一時千頭萬緒,這種闊別已久的錯覺,似乎代表著她也正在找他,等啊、盼的 ,終於今天他一如往常地出現了。
「哥哥!」
粼粼用稚氣未脫的音調大喊,竟牽引出另一層意想不到的關係。她不僅是霽宇的重 要人物,也是天竫的妹妹,懿王府的泰寧郡主。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才要問哥哥怎麼會在這出現呢!不是說你很忙嗎?說什麼也不肯帶我來逛廟會 。」
「我是很忙啊……對了,我妹妹就交給你了。」他作賊心虛地對霽宇交代完,緊接 著轉向蘇晴:「咱們走吧,我有事找你。」
「可是我──」她一走,蘇雲怎麼辦?
天竫哪由得她顧慮太多,一把牽著她就跑,留下蘇雲,繼續維持著微妙的氣氛。
「我看……咱們一起逛逛吧,人多好玩。」粼粼善解人意地說出霽宇的想法,他暗 暗鬆口氣,蘇雲卻對這個同游的提議有點慌張。
「不用了!不好打擾你們,我──」靈機一動,她想到一個好理由,雖蠢,好歹派 得上用場:「家裡擺的祭物忘了收,我得趕快回去才行。」
「只是祭物,沒那麼大關係吧?」
她的推辭讓霽宇皺了眉頭。他不想讓她一個人回去,蘇雲最怕見到這樣憂心的神情 ,一面說,一面退:「我剛剛就想回去了,收了祭物,還得……還得趕出五把傘交貨呢 。」
「蘇雲!」
糟糕!他出聲喚她了,可這次非得強迫自己不停步、不回頭,直等跑得氣喘吁吁, 蘇雲終於在籬笆門口打住,望著天,放任急促的氣息在安靜的夜空下波動不斷。
「我喜歡你。」
閉上眼,下垂的指尖動了動,卻沒抓著任何東西,只有曇花一現的悸動伴隨著空氣 ,從指縫間流逝。
蘇晴一路被硬拖到湖邊,終於氣急敗壞地甩開他的手。
「別再走了!再走就入海啦!」
天竫看看四周,湖面水燈萬盞,猶如著了火,水上水下瑩瑩閃爍。有些放燈的村民 繞著岸邊,並非四下無人,令他有些失望。
「那些瓊麻還好嗎?」
蘇晴忖度他信口提問的神態之後,淡漠回聲:「這些天你沒來胡亂澆水,倒是好多 了。」
「我忙嘛!趕著時間,乾脆就先不去你那兒。」
「我不知道小王爺還會有事忙呢。」她惡意嘲諷回去,但沒得意多久,就對遞上來 的戒指看怔了眼。
粗糙手工做的指環,鑲嵌一顆扁平的漂亮石頭,泛亮著半透明的光芒。蘇晴疑惑地 轉向天竫,他俊俏臉上張揚著不可一世的驕傲,來自這只不起眼的戒指?
「你就不客氣地收下吧,這是我給你的禮物。」
「禮物?」它的過於廉價的確令她忘了道謝,或忘了拒絕。
「這幾天我給一位木匠打零工,拿了一些錢,就買下這戒指給你。」
「你?打零工?為什麼呀?」
「你不是喜歡自食其力換來的禮物嗎?我原先看中一個翡翠戒指,哪知道那木匠竟 然只給我幾個銅板,虧我替他劈了五天的柴呢。」他雖埋怨,說話的時候仍掩不住洋洋 得意,「我也想過再多賺幾天的錢,可我實在想見你,受不了了,買下這戒指之後就急 著跑來找你。」
蘇晴還是怔著,天竫在面前揮揮手,她也沒動靜,這分感動,還在體內膨脹沸騰。
「既然你不動,我就幫你戴上了。」
微微垂下螓首,注視著金色指環套上自己被牽起的手指,不大不小、不鬆不緊。瞬 間,先前所有的緊繃感消失了,她被他不可抗拒的情感套牢,卻覺得生平從未如此如釋 重負。
「所以,這幾天你才沒來竹屋啊……」她喃喃自語似地說完,撞見天竫用一種高深 莫測的微笑瞅著她看。
「什……什麼啊?」
「怎麼?你在等我嗎?」
「誰會……誰會等你!你可別亂想。」
「下次,再買那個翡翠玩意兒給你。」
「咦?」蘇晴態度轉為羞澀,櫻唇微張,欲言又止。就這樣,內心交戰了片刻。「 不用了,這一隻……這一隻我就很喜歡了。」
天竫有幾分錯愕,蘇晴發覺對方沒了反應,抬頭看他的時候捕捉住一絲靦腆,然後 ,小王爺又笑了,像個獲得褒獎的孩子,興匆匆而臨時起意地……迅速輕吻了她面頰, 害得她再度杏眼圓睜。
「你……你你……你竟敢……」
蘇晴用力捂著半邊被親吻的臉,瞪著他,卻說不出話,沒想到自己驀然被摟近,聽 見他的低笑在胸前隆隆作響。
「我就知道你之前是口是心非。」
「你誤會了!」忿忿推開他,當下發誓再也不對他有絲毫的妥協。「向你道謝和喜 歡你是兩碼子事,完全沒相干的!」
「喂!你又想去哪兒呀?」
「你別跟來啦!」
「明天我答應要陪粼粼,後天咱們在西湖見面吧,我帶你到處晃晃。」
她明白了,這個人不只自負,臉皮還厚得嚇人,而最最麻煩的是他根本聽不進別人 的話,暗著說、明著講都贏不了他強烈的自我意識。
流放的水燈盞盞,她被前方異常耀眼的光芒吸引,叢簇的燈火中端立一道金橘色的 芯蕊,透出皎潔無瑕的暈靄。蘇晴緩緩睜大翦水雙眸,她不再動,對岸的身影恍若鏡像 般也靜止下來了。天竫一望,一名脫隊的得道高僧前來施放水燈;年約三十歲的年輕僧 侶,則一身金紅相間的長袍孑然獨立。
蘇晴對著看似要燃燒起來的湖面深深呼吸,驚訝於胸口的窒息。她還是沒辦法,直 到現在還是沒法呼吸,無止無盡的思念重重壓疊著,連空氣也無法穿透;喘著、試著要 自己趕緊分散注意力,然而視線又不自禁地回來了,他們四目交接。
「蘇……」
冰冰涼涼的薄紗拂掠過天竫伸出的手,她跑向對岸,奮力地跑,來到惟淨身處之處 。
「惟淨大哥……」
「你好嗎?蘇晴。」他馴良的笑容大慈大悲,總藏著幾許不能言喻的滄桑。
「我要自己不再見你的,再怎麼掛念,也得狠狠地忍住,可是……」她心酸地合上 眼,努力抑止眼淚氾濫。「可是剛剛一看到你,我就覺得……如果再不見你,我一定會 死掉,一定的……」
惟淨的溫柔沉澱下來了;蘇晴不甘地昂頭咬唇,她看得出他的沉默來自於自己的褻 瀆,她並沒有「改過向善」,仍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禍根。
「生死有命,不要老把死掛在嘴邊。好久沒見了,你似乎過得不錯。」
他輕輕將撫慰留在她頭頂上,蘇晴眷戀那一如父兄的親切笑容,從小到大都沒改變 過,是對她的縱寵、是無限的寬容。
「喂!」天竫再也受不了,粗魯地揮開他的手,又把蘇晴拉開。「你到底是什麼人 ?跟她糾纏半天的,我警告你,蘇晴是我的!」
「你別說得好像小孩子在搶玩具,惟淨大哥從以前就照顧我和姊姊,不許你對他無 禮!」
「我──」他不平的怒氣想發作,卻被蘇晴誓死捍衛的眼神抵制,只好不情不願地 忍氣吞聲。
「惟淨大哥,別理他,我研究出一種新藥方,你來看看好嗎?」
「師父們要回去了,我不能耽擱太久。」
「這事急,你非來不可!」
蘇晴反常地著急,不惜伸手拉動他的袍子;惟淨叫她冷靜,按住她肩膀好攔阻腳步 。
他碰到她了!把手放在她肩上!天竫再也忍無可忍,一個箭步衝上去,揮拳打中惟 淨側臉,蘇晴掩嘴驚叫。隨著惟淨不支後退,她立即擋在他身前,迎上天竫妒火中燒的 眼,重重回打他一巴掌。
「你幹什麼!?惟淨大哥……惟淨大哥有病在身啊!」
天竫按著臉,不可思議地轉向他,標緻清秀的面容蒙上一層剔透的白皙,白得…… 連嘴角的些微血絲都鮮明得怵目驚心。惟淨慢生生地將驚疑的目光移轉到蘇晴身上,她 顫著、怯生生用指尖擦抹掉那一絲赭紅,深怕稍不留意就會削減他的生命。
「當你教我學會如何醫病看診,我就知道了。你誇我在學習上爭氣,所以……雖然 你不說,我還是知道了。」
「哇!這傘好漂亮!宇哥哥,你看你看!」
粼粼興奮得像只雲雀,在蘇家竹屋裡轉呀跳的,對蘇雲做的綢傘愛不釋手,不停擺 出各種姿勢,試過一把又一把;霽宇不得不悄悄向蘇雲道歉。她搖搖頭,正好沏好一壺 龍井。
「沒關係,她喜歡,就送給她當見面禮,那天匆匆地走,我正覺得失禮呢。」
「雲姐姐,你手真巧,我娘常說我粗枝大葉的……啊!這茶好香,比胭脂還香!」
這女孩天生與人熟稔得快,這會兒挨著蘇雲坐,學著要替霽宇斟茶,蘇雲忙開口阻 止:「霽宇不喝龍井,一滴都不能沾。」
「咦?為什麼?這麼好喝的茶……」
「他呀,一碰龍井就起疹子,有回夏天他不小心喝下肚,全身紅通通像關公一般, 他就穿上大棉襖遮醜,怎麼也不脫下,後來疹子好了,他人也中暑啦!」
蘇雲將陳年往事搬出來與粼粼同樂,霽宇覺得尷尬、不服氣,也不甘示弱:「你不 也對酒敏感?只聞酒香,就可以醉得一塌糊塗。小時候那次我明明病得快昏了,你竟然 闖進來把我揪下床,硬拉著我出去對鴨子唱歌。」
他們你來我往地互揭瘡疤,粼粼先是高興聽著,後來,笑容不見了,漸漸陷入沉思 。
「你們……是不是很要好啊?」
她的疑問令兩人面面相覷,誰也不先開口回答。要好?足以用來形容他們多年來的 感情嗎?
「咱們……是很要好,像哥兒們那樣。」
蘇雲躲避他們的對視含笑答話,霽宇則低頭盯注眼前不能碰的杯,原來他還是誤會 了,中元節那天蘇雲倉皇地離開,他以為是為了粼粼的關係在吃醋,原來是誤會一場。
「啊!晴姐姐!」
粼粼撇下有著微妙氣氛的兩人,關心起剛從溫室過來的蘇晴,蘇晴不習慣如此快速 的親熱,只淡淡看她一眼,就捧著一堆藥具往櫃子走。
「哥哥是不是同你吵架啦?」
一下子,藥具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落地,她愣望空出的雙手,這才慢慢蹲下身收拾 殘局。
「是我同他吵,不是他同我吵。」
「難怪上回哥哥從燈會回來,砸壞了房裡一大半的東西。」
他打了惟淨……惟淨煙塵不染的身子已經病入膏肓,他藉著藥來維持生命,而天竫 竟然出手打了他!蘇晴倒抽一口冷氣,忍住這一陣寒毛直豎。
後來粼粼想招待大夥兒到懿王府作客,蘇晴第一個拉下臉,很明顯的,十分不願意 。
「不要緊,哥哥不在家。」粼粼很懂事地說:「他一早就出門了,說是要赴約。」
開玩笑!任何有可能見到他的機會她絕不去冒險,絕不!
等到竹屋裡人去樓空,蘇晴獨自整理藥具時,一個清晰無比的念頭電光石火地閃過 腦海。發呆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將左手移到面前,一枚戒指。
「後天咱們在西湖見面吧,我帶你到處晃晃。」
那傢伙一大早出門要赴約,該不會是指中元節那晚信口提的事吧?
「我又沒答應,是那笨蛋自己一廂情願,也沒管人家是不是真的想去……」
氣頭上,她動手去拉拔指頭上的戒指,無奈指環牢牢扣住關節,試了半天還是徒勞 ,最後不耐煩地去翻找層層藥櫃,想藉助潤滑的涼膏,一舉擺脫所謂的定情之物。
至於天竫,是真到了西湖亭閣乾等了一個上午。剛開始急躁地來回踱步,後來便喃 喃咒罵起來;他的火爆脾氣波及無辜路人,凡是經過的人都不免要遭到狠厲的瞪視。
到了下午,天竫沉靜下來了,坐在石欄上,倚靠著大紅柱,無精打采地凝望湖中泅 泳的魚影,偶爾伸手摸摸左邊臉頰,前晚那一巴掌所留下的刺痛彷彿還在;奇怪的是, 刺痛的位置在心裡,時而劇疼,時而酸絞。
傍晚,蘇晴來到西湖亭閣,淨與空無一人的石桌石椅兩兩相望。是啊……也該走了 ,沒有人會在同一個地方等上一整天,更何況是那暴躁的小王爺。不過……這悵然若失 的感覺是什麼呢?無人的空間被這樣的感覺密密包圍,她有些迷失方向。
轉過身,英挺的身影入了這亭閣和她愕怔的眼簾,天竫大剌剌出現,驅走了一切陰 霾之氣。
「你在幹什麼呀?為什麼這麼晚才來?你知道讓本小王等了多久嗎?」
「你才莫名其妙呢!我又沒答應要來。」
「那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她噤聲抿嘴,遲了幾秒才說:「我正要去採藥,只是路過而已。」
「別說啦!本小王原諒你讓我在這兒等,咱們去晃晃吧!」
他趾高氣昂地拉著她往外走,一時感到手中的冷硬物體,稍稍移開手指一看,是他 送的戒指,蘇晴還好好戴在手上。當她發現他臉上竊喜的笑意,不禁有些心慌。
「有什麼好高興的?」
「不能高興嗎?」
她心裡明白天竫好轉的心情其來有自,是與她息息相關的,所以更不自在地眺望遠 方如詩如畫的林木倒影。身邊天竫用眼角餘光打量蘇晴,在暮靄下的女孩兒真是動人, 女人的纖細婉約流露得淋漓盡致,足與燦爛輝煌的夕照相媲美,他從不知道原來蘇晴也 能美得這一般令人陶醉。
「唔,看什麼呀?」
「這樣看著你,想知道能不能持續到永遠。」他小心翼翼地撫碰她的臉,深怕將夢 境打碎。「我等了一整天,好像就為了這一刻能看著你。」
怎麼辦?明明還生氣的,偏他深邃的黑眸令她動彈不得了,連視線也離不開,就這 麼讓他輕輕摟進懷裡。她很喜歡天竫那龐然無邊的大漠氣息,自由奔放、不受拘管,可 以像天一樣地罩籠她。
「你把感情放得這麼深,深得讓我害怕……」
「怕什麼?」
「怕我對你的感情及不上你給的,怕因此傷害你……」
他稍稍離開,狐疑忖度起她帶著歉意的神情。蘇晴藏著千言萬語的大眼湛泛著壯士 斷腕的決心,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她還小的時候,如同天竫喜歡她一樣,她也那麼地愛 上惟淨了。
忽然,肚子不爭氣地發出抗議聲響,他們不約而同地愣住。
「你……搞什麼鬼呀?人家正在說嚴肅事情的時候,你竟然……」
「它硬要叫,我有什麼辦法?一整天沒吃東西了……會餓也是無可「猴」非的吧? 」
「無可厚非!」她迸出輕笑,反握起他的手說:「晚了,不如到我家來吃飯吧!姊 姊和霽宇到懿王府去了。我猜……你妹妹很喜歡霽宇是吧?」
他沒在聽後半段的話。這麼說,家裡只有他和蘇晴了?在暗呼萬歲之餘,潛伏的思 緒卻像賊兒悄悄溜回來。如果剛剛沒被打斷,蘇晴接下來會告訴他什麼呢?或許她會說 ,或許她不會說,但總有一條看不見的洪溝是現在的他們都跨越不了的。所以他不願知 道,不願聽她說。
打從蘇晴進去,廚房方向的吵雜聲從未平息過。天竫有氣無力地趴在桌上等半天, 終於見到蘇晴蓬頭垢面地端出菜來,焦的焦,半生不熟的也有,他當下眉宇皺得凹深地 面向她。
「我……我是藥師,又不是廚師。」
「拜託!這是給人吃的嗎?我家養得狗都吃得比這還好。」
「那就回去跟你家狗兒搶飯吃,省得聽你挑三揀四的。」被他看輕,蘇晴就是不服 氣,拿起筷子夾了魚肉入口,隨即捂著嘴跌坐下去。「好噁心……」
「你看吧!還逞強。」他搖搖頭,逕自端起白飯,夾著菜吃起來。
蘇晴見狀,忙伸手要奪下他的碗。「別吃了,咱們上館子吧。」
「不要。」他又把碗搶回來,避得老遠。「做都做了,就吃吧。」
「這……你剛剛還嫌呢,不用勉強了啦!上館子還是回王府吃都可以啊。」
「沒關係,餓昏頭,什麼都好吃。」
她不好意思地看著他猛扒飯菜,不由得嘟起嘴咕噥:「那算稱讚的話嗎……」
天竫偶爾從捧高的碗緣偷偷瞥著她沾了煤灰的臉,那焦黑的斑點,他還不想動手替 她擦抹,因為那是蘇晴為他作飯的證據,他還想多看幾眼。
「蘇晴!蘇晴!你好了沒?」
雞剛啼,蘇家籬笆門敲得急、敲得響,蘇雲睡眼惺忪地自床上坐起,蘇晴朦朧間抓 來一件外衣披上,蹣跚走出去開門,天竫已經老大不高興地抱起雙臂。
「你還沒準備好呀?」
「你以為現在是什麼時候啊?咱們本來約……」
「好啦好啦!廢話少說,你快進去換件衣服就出來,快點兒呀!」
她又被迫不及待地推進去,屋裡蘇雲才剛揉亮了雙眼。
「是小王爺?這麼早?」
就是這麼早!蘇晴好不容易答應陪他一天,天竫一早就騎著馬來接人了,兩人在輕 霧瀰漫的路上走著,她還不時呵欠連連。
「你太失禮了吧?跟本小王出來還這副德性。」
「你才沒頭沒腦呢!這麼早……連市集都還沒開始,逛什麼呢?」
「早一點,咱們在一塊兒的時間才會久些。」
她登時清醒了,同時也為那番窩心話絆跌了一下;前方天竫跟著停住,伸手向她, 裝作不耐煩──「你是小孩兒啊?連路都不會走。喏,手讓你牽啦!」
「為……為什麼我要牽你的手?喂……」
不由分說,蘇晴一下子被他霸道地牽著走,跌跌撞撞間瞥見天竫開心的笑意。她趕 忙回過神,這才發現手中過高的溫度。
「怎麼你的手這麼燙?」才問,隨即靈光一閃,便要去探他的額。「你病啦?」
「沒有。」彷彿當她的手長了刺,天竫閃得異常矯捷。「我身子、骨子都好得很, 別咒我。」
也有道理;人家說傻瓜是不生病的,他怎麼看也不會是體虛的料。正想著,不意看 見了上好藥材而喜出望外,指住一棵高大的竹柏便叫:「這兒竟有竹柏……唉!可惜, 少了梯子,根本摘不著葉。」
「你要它的葉子?」
「可以止血,骨折的時候很好用……欸!你要做什麼?」
才說到一半,就見他開始攀著樹幹往上爬,顯然是要為她摘取頂上的枝葉,可沒一 會兒工夫他就打住了,撐在半空中,流著冷汗的模樣似乎很難受。
「你怎麼了呀?」
「這……這高度……」他忙摀住嘴,一觸見距離地面的高度就欲作嘔。「好想吐… …」
對了,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有懼高症!蘇晴不得不為他擔心了。
「什麼想吐呀,你又不是有身孕,忍著,快下來吧!」
他試著讓自己不往下看,瞧瞧樹梢,又繼續往上攀爬,雖然速度緩慢極了。
天竫憑著敏捷的底子,真把竹柏葉給摘到手,一落地就癱瘓下來。靠著樹幹休息的 當兒,蘇晴拿著沾濕的絹子覆在他額頭上。
「好些了嗎?」
「開……開玩笑,這……這點小事,本……本小王還……應付得來。」
結巴成這個樣子,臉色明明慘白得要命,嘴巴竟出奇的硬。
「要不要回去休息?那樣比較好吧?」
「不行!」猛直起身,絹子便自他毅力滿滿的臉上落下。「絕不回去!我很好,咱 們走吧!」
蘇晴無奈地吐口氣,瞟瞟握在手中的那把竹柏葉,會心笑了起來。傻子!
「哪!」天竫抬起眼,她細嫩的素手伸遞到跟前。「起來吧,這回換我牽著你走。 」
就這樣,他們的一日約會順利進行,街上各家店舖逐家開業了,逛著晃著,到了一 攤首飾店前,天竫隨手揀了一根髮簪,在她頭上比一比。
「這好嗎?你平常沒怎麼打扮自己,我給你買些回去。」
她正想反駁,店家老闆一眼就相中小王爺那身華服,笑咪咪地挨近勸說道:「這位 少爺真有眼光,這玉簪呀……是上品,您拿自個兒的丫鬟來比試,恐怕還不能凸顯它的 高貴之處,不如我……」
說時遲那時快,老闆連人帶衣領地被他攫提了起來。
「他媽的!你竟敢說她是丫鬟!?我會帶丫鬟出來晃嗎?她是我的人!眼睛給我放 亮點!」
「天竫,夠了,放他下來啦!」
蘇晴扳開他的手,老闆才得以從他強大的手勁中解脫。與其被誤認為丫鬟,天竫當 街的宣告才更令她彆扭。
「咱們身份原本就不同,旁人會那麼想也是理所……」
「不准!」他堅決地不容二話:「咱們非得看起來就是一對情人!」
「拜託……」
「你啊,換套像樣點的衣裳嘛!咱們現在就去買,我給你買一車子絲綢綢緞回去, 我們兩人就配搭得上了。」
「我就喜歡這麼穿。平時要弄花花草草,哪能穿那種衣裳?」
「你……你真是狗咬……咬……咬什麼東西!」
「狗咬呂洞賓啦!連成語都說不好,還敢嫌我衣裳。」
他們跟往常那樣一路吵、一路鬧,卻也過了一個上午,在館子裡用過午膳後就看起 戲班子。
午後,天竫精力旺盛地提議再去運河那兒走走。江南水道錯綜複雜、綿密交織,蘇 晴走累了,同他坐在河畔休息,看著看著,一時對蕩漾曲折的水流心有所感。是的,每 當跟天竫在一起,她的心情就是這樣,有時又好像平靜沉穩得很。
「我啊,一直想問你,為什麼你會喜歡我呢?咱們無論哪一方面都相差太多了。」
「我也不知道,就是喜歡了。」
「怎麼會不知道?一定有理由的,哪一點、哪一部分讓你……」
一股重量緩緩壓了過來,她奇怪地看向自己變重了的肩膀。
睡……睡著了?這傢伙竟然睡著了!
「喂!」不高興地搖他。「起來呀!喂!」
天竫喃喃囈語幾聲,卻沒睜開眼,這時,她能清楚感覺到灼熱的氣息朝自己頸項撲 來。
「天竫?」不能再懷疑了,她按摸他的額頭求證,然後收回手。「好燙……」
「唔?」似乎又清醒了一些,天竫疲倦地張開眼,揮開她的手。「我沒事……」
「還說呢,你明明就病得厲害。」不管病人的反抗,蘇晴強把他撐起來,架在自己 肩上。「再等等,我馬上帶你回去,吃了藥,就沒事了。」
「不要,你扶不動我的……放手啦!」
「我可以,你看,這不就扶住了?」
身體的高燒令他不時陷入昏睡,蘇晴放下淨空的藥碗,後邊的粼粼雙手悄然地置在 身後,噘起嘴嘀咕:「都怪哥哥昨晚太興奮了啦!睡不著,在外頭吹了一整夜的風。」
粼粼走出房間了,蘇晴還坐在床邊怨艾地盯著他沉沉的睡臉。怎麼辦?再這樣下去 ……她會太過感動、太過在意這個人……可是,那把竹柏葉,和今日所有的一切,都讓 她的心情好舒服啊……「傻瓜……」
她不是真心想這麼說,是不捨的心疼讓她怨起天竫的魯莽。蘇晴微微傾下身,晶湛 翦眸躊躇地在他唇際停留半晌,又猶豫地垂下眼,終於俯身湊近,選擇在他臉上輕輕烙 下一個吻,然後匆匆離開床頭,也匆匆離開了這間房。
「嘖!」
暗啐一口,天竫反身拉上錦被,將滿心的歡喜一起藏入屬於自己的空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