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上的火光在牆上閃爍,余兒打起心神,摸了摸被褥下的小包。
包裡有稍早何姑娘端藥來時,一併送上的大餅,還有一方上等絲帕,繡有「千祥」二字。
她也只有這兩件物事,真正屬於她了。
何姑娘說,那是她新染的青布,是數十次嘗試才調出的新色,她最喜歡的一種淡而溫潤的青。
「送給你啦。你走失雪中倖免於難,真是個幸運的孩子,說不定也會給何家帶來好運呢!」
何姑娘將青絲帕小心摺好,放在余兒覆著厚被的單薄膝上。
余兒瞪視著牆上火光的大眼酸澀了,火光漾成可怖的血影。
幸運?她嗎?
就算她流浪四方都未曾出事,是因有人代她受難吧?
這樣,若還怨天,是否更不知好歹?
四下終於靜默了,她摸著下床,哆嗦來到門邊,抓緊小包。
門無聲開了,小小的身子如冷風飄出,將溫暖的一切關閉在後。
冬雪在月下閃著流光,如飄忽的夢境引人向前探看,但單薄的草鞋只踏一步,就滲入凍人筋骨的濕凝,冷酷的實情立即打碎任何癡夢。
她又妄想了嗎?
要走,又能走多遠?
要走。
走到沒有人的地方,夠深的山、夠荒的林。然後,她和野獸為鄰也罷。
畜牲的命,她無力再擔心了。反正真要輪迴,她也不可能輪到更賤的命。
雪地高高低低,不時有樹擋路,但她努力地走直線,怕自己會繞著圈子,沒能遠離人煙。
小腳失去知覺了,她設法折斷一根樹枝充作枴杖,拖著身子前進。
失了方向,她就朝弦月而去;眼皮重了,她就閉眼摸索而行。
彷彿要走到另一世間去,她願就這樣走至天邊,不必停駐一時半刻,就不至波及任何無辜。
也許是走到半昏了吧,竟隱隱覺得,有人在抱著她走——
嗤!斥了自己一聲。她必定是昏了,或是死了,上了極樂世界啦。
死了嗎?
一陣釋然之後……是強烈的失落。
無論怎麼努力要活著,為了不再害人,還是落得該死的命嗎?
為什麼?她前世究竟犯下了什麼罪?還是祖先作了什麼孽?
無論什麼,都不是她今世的錯啊!為什麼她就該死?為什麼她碰上的人就該遭殃?
她不甘心!
老天不公,上蒼無眼,她想助人,不是害人,天公明明錯了!
她掙扎起來,小手小腳拚命亂踢,卻是什麼也沒踢到,只覺得身子飄行,被真真確確的體熱環抱著。
像她這樣的人……上不了西天的吧?但牛頭馬面竟會善心抱她而行?
是鬼,又怎會如此溫熱?甚而給她一種……好舒服的感覺?
強而有力的雙臂,將她凍僵的身子橫膝抱著,擁在胸前——
她半麻痺的知覺也只能辨出這些了,想努力撐開眼皮,被風刺得無力睜開。
頭好昏,背好痛……
「大……大人……」
她乾啞的聲音被風捲走,自己都聽不真確。
「你怎知我是人?」
天……真的是鬼!
「救、救命啊……誰來救我……」
「問得好,誰能救得了你?我幫你掙些無病痛的日子,最後也是一場空罷了。」
「大人您……是在救我?」
「原來你還沒昏得過頭,就算受了些凍,也無大礙。」
她感覺到自己隨他緩緩落地,穩穩停步。
「不!」她急呼。「別放手!」
他靜立雪地之中,四下寂然,月閃著奇異的光彩。
她在胡亂叫些什麼?余兒狠命咬住下唇。她竟對著冥府的人出口嚷嚷?
就算要叫,也該叫放手吧?
只是……他好溫暖,在她凍僵的肌膚之上,幾是燙熱的了……
「大人……」她囁嚅道:「我是說,請放我下來吧。您說,我還有些日子的,是吧?」
「不錯。」
她一放心,險些真昏過去。深吸一口氣,她勉力定神。
「還、還有幾年?」
「那是天機。」
「天機……可以改嗎?」
他沒有答話,重又起步。
他不放下她嗎?如果不是要下陰間,他究竟要帶她去哪裡?
「大……」她擠出半字,忽然乾咳起來。
「省些力氣,也免得傷人耳朵。」
她愕然,半昏的意識一震,想起了這是曾聽過的聲音,尤其那語氣中的譏諷,挑起她的記憶——
也是一樣凍人骨髓的夜,一樣面臨此生將盡的恐懼;一樣是不知是仙是鬼的物事,一樣能忽高忽低地將她攔來又拋去……
「是你……」
她喃喃自語,聲音與意念一併消失。
當余兒醒來,一股心平氣和、萬事無憂之感,是她從未有過的。
有如蕩漾於河上的一方扁舟裡,陽光在睫上舞動,鳥聲輕喃,渾身酥軟傭懶,彷彿剛從長睡中滿足而醒。冬雪未融,她卻一點也不冷。
腦子一旦清晰過來,她按著猛然一躍的心口,直直坐起。
「啊——」
她不自覺的呼聲驚動一群鳥兒,轉瞬之間全飛得不見蹤影。
什麼時辰了?
她在哪裡?
那個……人呢?
小手微微抖著,但她並不冷,昨夜的徹寒,似已自每根筋骨中被吸空而去。
但誰能忽然驚醒於一堆乾草之上,上頭是無頂破廟,四方是鳥獸環集時,不嚇得發顫?
是啊!鳥獸環集——
幾頭不知是豹是狐的黑頭怪獸,正凶煞地盯著她!
「……」
求救聲沒能出口,因為怪獸旁盤膝坐著的,是一名黑衣男子。
幽黑的眸子——是的,是那人沒錯。
她記得那面容。毫無表情,看不出歲數,辨不出憂喜,最多看得出是個男子罷了。
沒有人氣……不不,她記得他愛嘲諷,神明……會那樣說話嗎?
「大人……」她極力定住心神,無論如何,不該冒犯的,他救了她啊。「這些是……您豢養的?」
「它們像是家犬?」淡淡地諷刺。
不知為何,這位大人總是不甚開心的模樣,余兒有些無措起來。
「不,它們看起來頂嚇人的。」
「眾生無什不同,不是要自保,就是要求食。若你不礙著這兩條路,自然相安無事。」
「但……我們可是它們的食物啊!」
「你有幾兩肉,能塞幾個牙縫?」
又被取笑了。余兒縮縮頭。
「呃……我自然不大夠它們吃,但大人你……怎麼不怕?」
她沒察覺自己向他挪近了些,大眼直盯著那些野獸,沒敢移開半分。
「我是該跑,還是該爬樹?」他又反問。
怎麼他每說一個字,她就愈自覺蠢呢?
笨余兒,他當然不怕啦!他是半鬼半神的人物,又能飛高走低的,她替他擔什麼心啊?
「那……」還是得問那個最要緊的問題:「大人既知道我的……命,還不怕近我身,那是不會被我害了?」
「不錯。」
鬆了一小口氣。
但……就這樣?還有呢?她還有千百個問題哪,他怎麼不多解釋些呢?
「大人能不能告訴我,為何我會……害人?」
很難問出口,光想就心頭緊縮。
「天命似有天理,其實可能只是一局散棋罷了。」他說。
余兒心頭更悶了!
「沒有道理的話,哪可能那麼巧?難道就只是我倒楣?!」
余兒未自覺口氣含怨,倒是他,挑著一邊嘴角,竟像是有了笑意。
笑?
他對自己微蹙起眉,他才不愛笑。
「你不想倒楣,難道想自戕?」語氣重又百無聊賴起來。
「才不要!」她激動地答。
「那好。」他居然閉起眼來。
哪裡好了?她還沒搞懂啊!
但那副「不關我事」的清冷面容,卻是教人怎麼也不敢造次。
她歎了好長一口氣,轉眼看那幾隻龐然怪獸。不知怎地——這回看來,不怎麼怕人了。
數數五隻,大黑豹模樣的,淨是盯著她瞧,身形倒十分傭懶,趴在地上。有一隻還閒閒舐著前爪,半打著瞌睡。
那神情,活像是只大貓,挺可愛的呢。
余兒不禁噗哧一笑,那黑豹是怎生地威風,若知道她的心思,不氣得將她一口吞下肚才怪!
想到這兒,忽然猛地坐直身子。
她不會連走獸也害上吧?
「想得真多。」涼言涼語又傳來了。「你以為自己魔力無邊嗎?不消多久,連有只蟲子叮上一口,你都要為它擔心起來了。」
奇怪的是,那輕忽的語氣,竟讓她沉重的心,放下不少。
被他這樣一說,果然顯得荒謬可笑,沒什麼好傷懷的了。
「謝謝大人指點!」
她由衷地說,還稚氣地拱手拜謝。
「謝什麼?」果然,毫不領情的。「你不要再胡來,沒事半夜跑到雪中去散步,就算省我很多事了。」
「我……我會愛惜自己的!」
破天荒地,起了這樣的念頭,根本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想,只覺得……他既然保她安好,使她不致受病發寒,那她就更該好好自愛,不只是活著,還要活得好……
這樣,才算不負他的心意。
對了!這才是他要指點她的吧?
試她、煉她,故意說著反話,好逼出她求生的決心?
她猛然起身,引得黑豹抬頭瞇眼,她「咚」地一聲跪下去,用力磕著響頭。
咚、咚、咚、咚——
第四個響頭,他才出聲:
「你是看我打坐,幫我敲木魚?」他連眼睛都未睜一線。
「我……我要拜大人為師!」她激動地叫著,又好大一聲「咚」!
他終於半睜開眼,看到她的頭上不止一個腫包,又閉回去。
「連磕個頭都不會,常人一個包,你卻滿頭包,這樣也要拜師?」
「我……我資質不好,命也,也不好,但我會很聽話、很努力!」
「聽話、努力,要幹什麼?」
「隨師父教什麼都好!」
「那是要教什麼?」
她被連串的反問搞得迷惑,想想又磕一聲:
「師父會的……我都想學!」
他再睜眼,這回眼中射出精光,她嚇得忘了再磕下去。
「好大的野心。」軟綿綿的聲音,卻讓她背脊發涼。
「我什麼都肯學。」她硬著頭皮接口。
「那——殺人呢?」
「殺、殺人?」她傻了眼。
「是啊,教你殺人,學不學?」
她完全怔住了。
這位大人……怎麼要教她殺人?他明明救了她啊!是救人,怎麼變成殺人?
「師父要教……殺人?」她聲音降為蚊蚋一般。
「怎麼,不是說什麼都肯學、我會的你都想學?」
她點不下頭去,僵跪在那裡,失了主意。
「但我是想學……像您一樣,知天機、明天理,還能點醒像我這樣笨的人……怎麼會是學殺人呢?」
「那是不要了?」他問。
這位大人救她不死,又知道她的惡命,所以應該是神仙;如果神仙真有殺人的道理,應該也是對的……是吧?
小臉皺成一團,左右為難。她已決定自己要好好活下去了,又如何能夠取旁人性命?
這位大人究竟……
她不懂!真的不懂!
「師父……」她可憐兮兮地抬眼看他。
「已經叫師父了嗎?那是願意隨我去殺人了?」
她緊緊嚥一口氣,小聲地問:
「師父殺的……都是壞人?」
「都是命該絕之人。」
那……就可以了吧?
想想,還是不對。
「但是,我還用得著學殺人嗎?只要我靠近人,那人不就會……」
「正是。」
「但……」想想又不對。「……如果那人命該絕,就算沒有我,或沒有您,難道自己不會死?」
她沒看錯,師父……不,大人的嘴角,真的上揚了。
「天機之巧,分明無稽,可不是?」
又要說禪了嗎?她努力想弄懂,小臉認真得有些滑稽。
「那我們都不必殺人了,是吧?」
「看來如此。」他優閒地重又閉眼。「但卻證明了你並未真心要拜師,不必再多說了。」
她頹然坐倒在地,頭垂得低低的,一隻黑豹爬到她身旁趴下,竟將偌大的頭擱在她膝上。
余兒滿心沮喪,想也未想,小手伸去撫著黑豹的頭。
好一晌,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膝上的重量,和掌下的柔軟,這一瞧,險些要跳得三丈高!
「不想被耙,就別亂動。」他適時提醒,她才未驚動猛獸。
「這、這……」她嚇得說不出話。
「它早睡著了,不要擾人清夢。」
但這……這不是人啊!
喔,這才想起師父說過,眾生無不同,人和獸,不分家的。
這樣睡在她身上……不怕她嗎?
她命這麼毒,人人都該怕她的,但這黑豹,一點也不怕她,這讓她無端感動起來。
師父是要點明她——她其實是有伴的。
她懂啦!
黯淡的心情清朗起來,她抬眼望師父,發現他仍閉目打坐。
那……她也該有樣學樣……
她左手掐指擱在左膝,右手仍撫著黑豹的毛髮,雙眼閉起,正經八百地打起坐來。
不知該想些什麼,只好啥也不想。
坐了不知幾個時辰,時間失了準頭。腦筋空白一片,而胸中那片永遠揮不去的鬱悶,也似乎漸漸散去——
師父果然厲害,這就是打坐的妙處嗎?
呃,雖已想成是師父了,師父卻好像不讓她拜師……但師父既然已經教了她這許多事,當然該叫他師父,對吧?
師父……師父……師父……
烈陽高照,無頂破廟之中,兩個不動不移的身影,似是與天地無牽無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