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他對他的家有個美夢。夢中,他的妻子是個溫柔嫻淑、小鳥依人的女人,她會幫他生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都乖巧可愛。他們一家四口會住在四、五十坪的房子裡,每晚一起吃飯,餐飲間閒談此日發生的種種。一到週末,一家人就坐上休旅車到郊外遊玩……多美麗的願景,但此刻全毀了。
他想起她空空如也的大屋子,想起她空空如也的小腹……罷了罷了,人生何必一定要過得那麼傳統,娶妻然後生子,當個不生孩子的頂客族也不錯。至少不用花大錢養孩子,不用花心思想孩子,不用費力幫孩子娶妻或嫁夫……一下子省了不少麻煩,剛好符合他的生活原則:快活過日子。
白永健看著不遠處佇立的背影,幽幽想起,莫怪乎她輕易的答應婚事,原來早就打定主意不讓黑風堂的願望得逞,而結了婚只會讓黑風堂抱孫的期——大,期望愈高,失望的打擊就更大,她原就打算讓黑風堂飲恨而終。
這對父女呀,一個夠毒,一個夠狠,真不愧是父女,誰都不願輸誰,可最後,只會兩敗俱傷。
夜,深了。月亮從海平面升起,灑了一片銀輝在海平面上閃爍。黑雪君只是靜靜的看著,腦子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而他只是靜靜地凝望她,等待她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
他有被她的話嚇到嗎?有的。他有因此討厭她或輕視她嗎?並沒有。他不曾想過因此就離棄她、責怪她,畢竟她當時那麼做是被逼的,如果換作是他……
「鈴!鈴!鈴!」是他的手機響了。
他接起手機,「喂,我是白永健。」
「姑爺,是我。」是阿木的聲音,「老大跟你一起嗎?」
他看到她轉頭凝視他,瞬間明白她其實是關心她的父親的。「是呀!怎麼了?」
「她把手機關了,我只好打給你,麻煩你帶老大到榮總來好嗎?大爺住院了。」
— 他的心一緊,「很嚴重嗎?」
「醫生說大爺的身體很虛弱,情緒不佳有礙健康,我想如果老大來看他,他的心情會好些。」
作夢!早日歸西還比較有可能。笨蛋嘍囉!
「所—可不可以請你勸勸老大……」
「我盡量,但不保證。」白永健說,掛上手機,望著想問卻又開不了口的黑雪君,「大爺住院了。」他還是看到了她這個女兒對父親的關心,只是過去積恨太多,一時無法坦言關心與擔憂,「一時半刻還死不了。」他補充。
她鬆了口氣,卻還是冷硬的說:「真是壞人長命。」
「命愈長,受的苦就愈多,你不覺得嗎?」
她沉默以對。
「我們該同情他、憐憫他。」
黑雪君卻哼一聲,「他哪有那個資格。」
「原諒他對你那麼難嗎?」
她不敢相信的望著他,「原諒?」在黑風堂如此背叛陷害她之後?不,她做不到。「他不配。」
他歎氣,「這樣你如何得到自由?」
鬼話,她現在自由得很,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無人能擋,以前有那個老頭妨礙,現在他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再也沒人可以阻擋她。
「雪君,你還不明白嗎?繼續恨他的你是永遠也快樂不起來的。」
心重重一震。快樂?是的,她不快樂,她不知道快樂的滋味,恨黑風堂恨得要死時,她不快樂;她以為只要黑風堂死了,她就會快樂,但當她知道黑風堂要死了,她還是不快樂。為什麼?
她的快樂在哪裡?她不知道,一片茫然。恍然不覺白永健的接近,直到他將一把沙放進她手中。
黑雪君低頭,愣愣看著細沙從她指尖溜走,趕緊攏手,但就算攏緊手指,還是擋不了細沙一點一滴的流逝。
「那是你的快樂。」他說。
她忙握緊拳頭,不想失去「快樂」,但還是溜走了,手掌裡僅剩幾顆細沙附著,無論多麼努力。-種欲哭的衝動填上胸壑,快樂與她無緣,-直都是。
「雪君,為什麼你只看你的手,看看四周,『快樂』到處都是呀!」他指著週遭的沙灘,又掬起一把沙放在她掌中,「只要你想要,伸手就抓得到。」
她又愣愣地看著手上流失的細沙。
只要你想要,伸手就抓得到了。
是嗎?有那麼簡單嗎?
「只要你不再一直想著恨,快樂就會回到你身邊。」
黑雪君抬頭望著他的微笑,「你……似乎總是很快樂,無論在被逼婚時,還是聽到我不能生後。」她瞇眼,「你不恨嗎?你的婚姻將是一連串的虐待,連個可以慰藉你的孩子都沒有。」
「我是有點沮喪,但我接受這個事實。」白永健還是在笑,因為他已經作過充分的心理建設,「換個立場想想,這或許是件好事,無牽無掛,自由自在,不用擔心孩子的生命安全,毋需憂慮孩子長大會變壞,想去哪,隨時都可以動身;至於你說的虐待,我不以為你真那麼喜歡打人。」
「是嗎?」黑雪君把沙往他的臉丟去,「我讓你瞧瞧我有多喜歡打。」
一掌揮去,卻被他一把握住,掙脫不開,情急之下,再揮出另一隻手,卻又被抓住,可她怕嗎?不,別忘了,她是老大。
「這樣我就沒轍了嗎?作夢!」她曲膝就要往上頂--
但白永健在她得逞之前,緊緊抱住她往後一壓,讓她躺在柔軟的沙上,不給她反應的時間,熱唇就烙在她的唇瓣上,輕輕的咬嚙,柔柔的品嚐。
她只顧睜大眼,不知如何反應,轟轟作響的腦子在叫囂著,她從沒被吻過……這就是接吻的滋味啊……感覺還不錯。
「從今起,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他的聲音在她耳邊低喃。
家人?她從沒有過。從今以後,她就有了嗎?她不大適應這種想法,她一直以為她會孤獨一生,就算結婚,那個「丈夫」也不過是「手下」一個。
「你是我的妻子了。」白永健低語,沿著她的頸項來到她起伏的酥胸,雙手揉搓著那身白紗,「這是你為我穿上的白紗。」他膜拜的輕輕褪下,露出她瘦小結實的赤裸上身,讀歎的撫摸,「你好美!」
從來沒人稱讚她美,第一次聽到,竟來自她丈夫的口。
是了,他是她的丈夫,雖然她從沒真的打算把他當丈夫,但今晚,她可以讓他當她-夜的丈夫,這就夠了,她只需要他的-夜就夠了。畢竟,他的未來不屬於她,等到黑風堂一死,一切結束後,她會放他自由,讓他擁有真正的家,正常的妻子、孩子……
現在,就讓她奢華的擁有他一夜吧!或許在她貧乏的人生裡,最美的就是這一夜,她得好好把握,深刻記憶。
於是她雙手纏上他的頸項,回應他溫柔的纏綿……
滿天星光映著溫柔的月光灑在他倆交纏的身上,海浪低低的應和著,就如同他們互擊的心跳。
呵,幸福呀,只要伸手,俯拾即是。
白永健顯得慵懶且滿足,坐在駕駛座旁,轉頭睞—他「名副其實」的妻子優美的側瞼,高而—的鼻樑,如柳的彎眉,倔強緊抿的唇只為他開啟。視線下滑,來到她白皙的頸項,回想起適才唇舌滑過那曲線的觸感……才想著,眼中慾望又開始蠢蠢欲動。他完了,竟迷戀上一個「老大」。
「再用那種眼光看我,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黑雪君咬牙,握緊方向盤,猛地踩緊油門,讓車子飛騰在微明的曙光中。
對於昨晚,她並不後悔,反正那是男與女自然的生理反應,更何況他是她名正言順的丈夫,在這個「不平等」的婚姻中若不讓他享用他的權利,未免有失公平,
可是她無法忍受他用那麼溫柔的目光望著她,好像她是他的珍寶,是個易碎的瓷娃娃……
「可是不看你,我又能幹嘛呢?」說得無辜,立即又溫柔補充,「雪君,我發現靜靜看著你是件賞心悅目的事。」
她抿緊著唇,可惡!她嫁的這個男人是無可救藥的浪漫份子嗎?說的話肉麻到讓她全身起雞皮疙瘩。
「找別的事做,用你那天才的腦袋想,要是想不出來,我幫你想。」她冷靜的回他。
「你想我做什麼?」他倒是眼睛一亮,渴望再度剝下那襲浸染過海沙的禮服。
她很不習慣他那種灼熱的視線,多想拿塊布把他眼睛蒙起來。
但她還是很冷靜的——「從這裡晨跑到台北,會讓你有很多事可以做。」
「免了。」他搖頭,毫不懷疑她說到做到,所以他還是乖一點的好。「那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好嗎?」見她不置可否,他就當她不反對,兀自說了起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塊地叫迦南,它的主人叫雅各,同他的妻子生了十-個兒子,最小的那個叫約瑟,很得父親雅各的寵愛,不讓他去田里做活,日夜叫約瑟陪在他身邊,教導了約瑟許多事,還為約瑟做了件燦爛的綵衣,讓約瑟被哥哥們嫉妒。」
這故事她彷彿聽過,似乎是在聖經裡頭的。
她討厭聖經,可她還是決定沉默,聽他滔滔不絕,總比被他緊盯著看好。
「某天,他的哥哥們去牧羊,雅各便叫約瑟去察看牧羊的情況,沒想到他的哥哥們竟趁這個機會把他賣給以實瑪利人當作奴隸,就這樣約瑟被帶到了埃及拍賣,買他的人是當時法老王的侍衛長。
「約瑟很努力工作,很快的得到主人的賞識,可是他—女主人看上他,強迫他與她同房,約—不肯,於是他的女主人誣陷他要強姦她,侍衛長生氣的把他關進了法老的地牢兩年。你說,他是不是很慘?他一定非常非常恨賣掉他的哥哥。」
黑雪君暗自咬牙切齒,這傢伙說這故事一定有其他的用意,而且是她絕對不會喜歡的那種。
「在這兩年裡,約瑟並沒有被擊倒,他相信上帝這樣試探他一定有祂的含義,所以他每天祈禱。那時法老作了兩個夢,可全國上下無人能解,那時一個酒政說出了約瑟的名字,因為這個酒政曾經與他關在同個地牢,知道約瑟會解夢。
「於是法老下令召見約瑟,把夢裡所見告訴約瑟。約瑟聽了便預言埃及將有七年的豐收,之後將有七年的饑荒,他建議法老找個能人把這七年豐收的農作物取一部分來貯存,等到饑荒時再拿出來分送百姓。
「於是法老封他為宰相,約瑟還娶了妻子、生了兩個兒於。你說上帝的安排是不是非常巧妙?他以為失去了一切,卻得到更多。」
她白了他一眼,「這種事只發生在童話故事裡。閉嘴,看窗外的風景。」
窗外,朝陽正升出海平面,一片燦爛金輝,白永健讀歎的看著,嘴裡還是忍不住道:「果然如約瑟的預言,埃及經過了七個豐收年,接著的是七年的饑荒,但約瑟早有準備,所以埃及不至於被饑荒所苦。可其他地方就不同了,所以難民自四面八方而來,並請求約瑟幫忙,其中包括約瑟的哥哥們,但當他們見面時,約瑟的哥哥們並不認得約瑟,你猜約瑟會對他哥哥做什麼舉動?」
要是她,她就把他們全砍了!「背叛」是不可饒恕的罪,更何況是出賣親人。
「他抓了他其中一個哥哥,要其他的哥哥帶最小的弟弟來見他,沒想到他母親在以為他死後又生了便雅憫,為了保護他的弟弟不會如他一樣被他哥哥所害,他施了計要把便雅憫留在埃及。
「可他的哥哥們不肯,寧願自己死也要便雅憫回到他們父親雅各的身邊,因為他們再也不忍心讓父親受到『喪子之慟』。說到這裡,約瑟知道其實哥哥們也受良心譴責多年,再也忍不住的說:『我就是你們的兄弟約瑟。現在不要因為把我賣到這裡而自憂自恨,這是神差我在你們來之前先到埃及,為的是給你們能存留余種在世上,又要大施拯救,保全你們的生命。』雪君,約瑟原諒了他的兄弟,因為他的兄弟也為賣了他而受苦呀!」
黑雪君的鼻頭有-絲絲酸楚,眼—竟濛濛了起來。可惡,只是個故事而已,跟她沒有關係呀!
「因為原諒,約瑟找回了他的家人,他把這一切當作是神的恩典,要是當初他的兄弟不賣他,他如何能做埃及的宰相?又如何能在最後救他全族的人免於饑荒?」
她猛地踩煞車,頭轉向他,眼裡不再是冷漠,而是氣憤。
會氣就表示她聽進去了。
所以他斗膽諫言,「如果沒有你父親那時的作為,哪有如今堅強的你?」
她想要把他殺了!
要她為現在的她感謝那老頭?有什麼好謝的?她因為那老頭拿掉子宮,日夜受賀爾蒙不均衡所苦,得頻頻吃藥,更為了那老頭,她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能擁有,還得硬裝漢子領導那群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手下,現在的她有什麼成就可以感謝老頭的?
沒有。
「如果沒有他,你哪有我這麼個好丈夫。」他笑說。
真敢講!有夠厚臉無恥。
按下中控鎖,她伸手橫過他胸前,推開車門,「下去。」
這會兒白永健笑不出來了。「雪君,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耶!」該不會真叫他跑回台北吧?
她迅速彎身往座位下一掏,竟摸出了把黑槍,槍口對準他。
媽媽咪呀!果真是老大。他連忙舉起雙手高喊,「我投降。」
她瞇起眼,「下去。」
「雪君?」他軟語請求,「你不會這麼狠,對吧?」
她還是硬聲,「下車。」
「你不會的。」他哀聲。
「不,我會。」「砰!」的就開槍,不過不是向他,而是向他身後的大海發射。
這麼一槍已經嚇白了他的臉。
「我不會殺你,但讓你缺手斷腳卻很容易,反正你殘廢,跟我無關。」黑雪君吹著槍口冒出的煙。
跟她無關?讓他聽了好傷心喔!現在的她好冰、好冷,和不久前在他身下熱情如火的妻子完全不同。嗚……好難接受,冰與火要如何同時擁抱?
「下去。」槍口再度對準他,「還是你要賭賭看我在你身上哪裡開個洞?」
他又不是笨蛋。「我下去。」沮喪的跨出腳,垂肩的往路邊一站,失望的看著她的車子絕塵而去。
她就這麼-去不回嗎?
不會吧!她應該會在半路上反悔,然後折返回來找他,所以他就在原地等。
白永健蹲下來,無聊的看著太陽-寸寸往上爬,離海愈來愈遠、愈來愈高……時間經過多久呢?他看看手錶,過了兩個小時了耶!她竟然還不回來接他?
果真心狠手辣,不愧是老大,還真難搞。
歎口氣,想到他們在天未明時努力把車推離沙沼,讓車子重新上路,那時他們同心協力的感覺就像夫妻一樣,現在,他只覺得他是個被「老大」放鳥的嘍囉。
「太悲慘了。」自言自語,拿著路邊石頭-顆顆丟進大海,他不會是「精衛填海」,徒勞無功吧?
希望不是,所以他低頭誠心向上帝祈求,「親愛的上帝呀,我知道你在我左右,與我相伴,我感謝你安排我與雪君成為夫妻,我請求你如同照亮我的路般照亮她的路,讓她領略禰的恩典……」
「叭—叭!叭!」
一輛車在他身旁停了下來,他轉頭,看見司機探出窗外,「兄弟,你要去哪兒?要不要搭便車?」
當然要。
他高興的跳進車,「我要回台北,盡快。」
「最快只有搭飛機了。」
對喔!「那載我去機場。」
「可是得折回花蓮呢!」司機有點為難。
「一萬塊夠不夠?」他掏出金融卡。
司機眼睛一亮,「夠,坐穩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輕快的往機場方向飛去。
藍天白雲悠悠,燕兒快樂的飛翔。
不知多久,黑雪君的車出現在地平面彼方,在白永健站立的地方停下車,然後走出車子,左右望了望,「人呢?」
她從車子掏出關機許久的手機,但打不通。她憂心的往懸崖底下望了望,「該不會掉下去了吧?」茫茫然的抬頭,看著蔚藍天際飛過一架飛機。
「他會到哪裡呢?」她又何必關心,他就算死了、失蹤了,又於她何關?她不必費心去在乎,可為什麼她的腳步卻如此沉重,不肯離開?
「鈴!鈴!鈴!」
她連忙接起,「喂,你在哪裡?」
「我在學校裡。」那聲音不是白永健,卻很興奮,「老大,校長讓步了,他願意把地賣給我們了。」
「哦!」她應著,一點也不開心,一點也不興奮,只是想著,白永健到哪兒去了?該不會真的掉下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