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搬運工一前一後扛著一隻褐土大缸,小心翼翼地避過最後一波迎面而來的人群,停在那敞開的朱紅大門前。
「來來,看著點兒,有階梯呢,小心小心……」那美婦跟在兩名工人旁邊忙著指揮,香帕扇涼,一手則支在小腰上。
「前頭的放低一點,咱好上階梯啊!」負責後邊的工人嚷著。
「你後邊出點力抬高,我不好走啊!這地──哎喲喂──」
前頭的工人正準備要爬上大門前的階梯,一個沒留神,腳步給絆住,整個人沒法挺住地向前傾倒過去,而後頭的工人跟著遭殃,兩手支撐不了,眼見那隻大缸就要摔個粉身碎骨──
「甭想!門兒都沒有!」雲姨放聲尖叫,兩手提裙,而裙波如浪,一招裙裡腿已踢向直墜而下的大缸,試圖將它穩住。
這千鈞一髮之際,打斜裡竄出一個身影,竟是後發先至,他雙臂比雲姨的裙裡腿還快,先是把大缸托高,接著身軀翻飛平旋,在大缸二次墜下時,穩穩地將其抱住。
「好!」好俐落的身手,不靠蠻力,而是巧施勁道。
阿彌陀佛呵……吁出一口氣,雲姨香帕拍了拍胸襟,細瞇的美眸興味十足地打量著救「缸」恩人。
「呵呵呵……閣下身手好得很哪,咱們四海鑣局正在招選鑣師,酬勞佳、享三節禮金,還可提供食住,另有七仙女相伴,不知你願意試否?」
這七仙女就不用多作說明,自然是以她為首,最小的還不滿十四。成日耍著兩根八角銅錘呼嘯來去的竇家大小姑娘。
至於四海鑣局招募鑣師的公告,大紅紙、大黑字的,已從去年貼到今年春,陸續有不少好漢上門應徵,皆因四海接下的生意日益增多,人手仍感不足。
聽雲姨提及,那男子將大缸安穩地放在地上,眉目俊朗溫和,淡淡笑道──
「在下前來四海,正是為了此事,想求個安身立命之所。」
玉容一喜,雲姨笑得像練武場裡那株迎春滿綻的杏樹兒。
「言下之意,你是願意啦?」
「傳言貴府招選鑣師的標準頗為嚴謹,在下願意一試。」
香帕揮了揮,又掩住紅唇輕笑,「眼下不是試過了嗎?這大缸當頭砸下可不是好玩兒的事,你救了兩條人命哩。」
她千挑萬選、幾要走遍整個九江才找到這隻大缸,重是重了點兒,但功能多樣嘛,本想叫小金寶給扛回來,可那個小丫頭一早也不知跑哪兒野去,最後只得托店家的兩個夥計幫忙,還好,有驚無險,沒鬧出人命。
「咱們請的鑣師一是要品行佳,二得武功好,三要反應靈敏,呵呵呵……你不都有了嗎?還要試些什麼?」
聞言,他拱手抱拳,不疾不徐地道:「既是如此,承蒙貴府不棄,在下願效犬馬之勞。」
雲姨笑聲略響,覺得他的說詞挺好笑的。
「沒那麼嚴重啦,在四海這兒,大夥兒都是有酒喝酒、有肉食肉,等同一家,不會叫你去扮狗扮馬。噢,對啦……還沒請教高姓大名呢?」
男子掀動雙唇正欲道出,一姑娘清潤的聲音卻在此時搶先插入,替他作答──
「他姓關,關莫語。莫語莫語,就是別開口說話的意思。」
關莫語循著聲音側過頭去,見大門邊探出一張心型臉蛋笑容可掬,對著他大方地眨眨眼睛。
「咱們又見面啦!果真是後會有期。」
他從容地回她一笑,徐緩地道:「還望三姑娘多多關照。」
這有什麼問題呢?!
呵呵,挺古怪的一個人,鄱陽湖畔一別,她已把對他的興味踢出腦海,沒想到峰迴路轉又見君,他竟跑來四海應徵鑣師,自然是要好好關照關照的。
雲姨見他們兩人相識,二話不說,直接就把人丟給她,自己則忙碌著春日染手巾的大工程去了。
「大夥兒一起用飯時,右邊的大飯廳得席開五桌才夠,左邊這整排的房間是給離鄉的幾位鑣師住的,還有空房,你若想住這兒也成;再過去是阿爹、雲姨和姊妹們睡的地方。
「我家阿爹恰巧外出了,大姊、二姊忙著張羅走鑣要用的馬匹,我底下有對雙跑姊妹,一早就不見影兒,八成和小金寶溜去東街打鐵鋪玩耍,要不就是混在學堂裡當孩子王了……」
她音珠清潤,在這春日午後悠蕩,對他竟有幾分催眠作用。
忽地,她轉過臉容瞅向他,俏皮地皺了皺巧鼻。
「就我一個清閒無事,要是有什麼疑問,儘管問我吧。」
看完外頭的環境,竇來弟領著他走進內院,此時,日光大把大把地灑進小天井裡,仰頭張望,彷彿看見空氣中飄浮的細塵顆粒,帶著慵懶的神氣。
關莫語雙手負於身後,輕輕頷首,唇角的笑弧從方才維持列現在,是溫和無害的,而且文質彬彬。
「唉,你都不嫌累嗎?」那姑娘沒頭沒腦地問。
他顯然有些錯愕,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螓首微偏,竇來弟抬起食指比了比自個兒的紅唇,「就是你的嘴呀,一直這樣笑著,不會累嗎?」
關莫語微微意識到,這姑娘提的問題向來刁鑽,頂著張白瑩可人的臉蛋、自然且無辜的神態,可心思啊,沒個九彎,也有十八拐。
他笑弧未斂,反倒有擴大的趨勢,「這麼笑……不好嗎?」
「不是不好,是因為太好了。」好得太溫和、太自然、太無害、太……假了一點點兒。
咦?她怎麼會用「假」這個字來形容?呵……
見他挑眉,她連忙笑道──
「當鑣師的若個個像你這般笑法,如此溫文儒雅。可怎麼辦才好呀?那些山賊河寇會以為咱們九江四海的鑣師,都是手無縛雞主力的柔弱書生,豈不一擁而上了?」
男性的眼瞳略瞇,沉吟了會兒,有些似笑非笑的。
「說不定我是頭笑面虎,那些賊寇若是掉以輕心,不加防備,正好讓我一刀一個輕鬆了結。」
眸中光彩一閃即逝,竇來弟不太確定那是什麼,正自思索,卻聽他驚奇開口──
「呵,這石板地發生什麼事了?」
竇來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不由得笑了出來,清清喉嚨道:「前兩天四海不太平靜哩,夜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打鬥時把雲姨染的一缸手巾給打破了,那大染缸滿滿的全是冬青葉熬出的青汁兒,當時就擺在你瞧的那個位置,缸一破,染汁四散奔流,就把石地染成青色啦。」
「喔?」他濃眉又挑,「抓到那個人了嗎?」
竇來弟頓了一下,巧肩微聳。「追丟了,讓他給逃出生天啦。」
「是嗎?那……可惜了。」
儘管口氣惋惜,竇來弟就覺得他話中有更深一層的含意,好像在掠探著、觀察著,更莫名其妙的,她竟會因他的注視感到些許心慌。
「是挺可惜的,若你早幾日來四海幫忙,說不準能幫咱們逮到那人。」
聞言,他輕唔一聲,接著呵呵笑開,五官整個柔和起來。
竇來弟好生怪異,不懂他這笑是為了哪樁,正欲開口詢問,外面大廳傳來了竇大每震天大吼,呼嚕嚕地連番罵著,氣得著實不輕。
「媽的!老子從來沒這麼窩囊過!」落腮鬍根根如刺地硬挺著,他老大l屁股坐在太師椅上,跟著巨掌用力地擊在扶手上,「啪啦」一響,木頭應聲斷裂。
竇來弟和關莫語由後院過來,剛掀開布廉,見到的便是這一幕。
「阿爹,烏木太師椅一張得花十兩銀子,很貴的耶,您別動不動就拿椅子出氣,待會兒雲姨要是瞧見,又會不高興的。」
「你就怕你雲姨不高興,就不管爹高不高興啦?!」像孩童般任性耍賴的脾氣開始發作。
「那好。我倒要問問姊夫為什麼不高興了?」那美婦也聽見竇大海的怒吼,此時盈盈而來,開口便問。
這女人語氣越是柔軟,越代表危機四伏。竇大海落腮鬍登時軟下,厚唇撇了撇,滿不是滋味地嚷嚷--
「老子……老子瞧那姓朱的……越瞧越不對眼,咱兒不想接這趟鑣,他想送什麼玉如意回濟南老家,叫他另請高明吧!」
他剛剛才由九江珍香樓返回,因那位朱大人奉旨巡視,明日還得往南方啟程,所以縣太爺今日特地辦了桌酒席餞行,還邀請九江上頗具各望的地方人士相陪。
然而,這位巡撫大人因莊巫山損失慘重,心想還是分批將沿途各省供奉的寶貝送走安全些,倘若送回京城住所,怕太過招搖會落人口實,再三斟酌後還是直接押回老家妥當。在他托予四海的鑣物裡!除一對羊脂玉如意外,尚有幾件是這些天在九江逗留、一些土豪士紳所贈的寶貝兒。
民與官鬥,怎麼都要吃虧,而虛與委蛇之事向來非竇大海的強項,他打開始就想推掉。卻直接被那位朱大人點名,非接下這樁生意不可。
雲姨找了張椅子優雅落坐,輕哼兩聲──
「咱兒也知道姊夫的難處,可那些當官的要您去鄱陽湖那兒的亭台相談,姊夫當下就答應人家這件差事,為啥不回四海同大伙商量對策?」
「呃……咱兒想啊,可是……可是拗不過縣太爺!」他是江湖漢子,一根腸子通到底的脾氣,而官字兩個口,哪裡鬥得過?
雲姨繼續又道:「不管如何,現在要推辭已然晚了,錢財的損失事小,四海的聲望必定受損,姊夫認為如何?」
他當然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回來吼個兩句也只是抒洩一下心中的不滿。
脹紅著臉,落腮鬍中的嘴又撇了撇,很不甘願地道:「去就去!咱兒……咱兒只是心裡不暢快!吼一吼也不成嗎?!」
「成。」雲姨頭用力一點,「只要別拿椅子出氣,您想怎麼吼都成。」
事到如今,還能多說什麼?只能盡快啟程將鑣物送抵濟南,才當是無事一身輕。
竇大海深吸了好幾口氣,胸腔鼓得高高的,然後在心中重重地吐出鬱悶──
媽的!明知對方不是什麼好東西,面對如此狀況他無能為力,還得為其護鑣,他九江四海竇大海真沒這般窩囊過,
「不如將此趟護鑣交由在下,竇爺以為如何?」從適才就一直立莊後頭門廉旁的男子忽然開口。
竇大海聞言一怔,莫名其妙地轉過頭來,銅鈴眼瞠得又圓又大,劈頭便問──
「你誰啊?!打哪兒來的?!怎從咱兒家後院裡蹦出來啦?!」
竇來弟被他的反應逗笑了,想也沒想,一把就抱住男子臂膀拖到阿爹面前。
「他是關莫語,是咱們四海新進的鑣師哩,人家等著拜會阿爹已等了幾個時辰啦,你們多親近親近。」
「喔?」新進鑣師,他瞧不像哩!說是參謀幕賓之類更像一些。
竇大海立起龐大的身軀,歪著頭打量,他靠得很近,近到落腮鬍都快戳中人家的臉面了。
「在下關莫語,兩湖人士,初入四海鑣局,還請竇爺多多指教。」他在胸前抱拳,任竇大海逼近,卻是不動如山,唇邊依舊是徐徐笑弧。
忽地聽見竇來弟在旁小聲提點,「阿爹……嘴巴快親到人家了啦。」
「呃……喔……」竇大海假咳了咳,陡然站直上身,雙臂支在熊腰上,「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請竇爺多多指教。」
「不是啦!不是這個!」用力地揮手,又落回腰上支著,「你開口說的第一句,你剛才明就說──說──」聲音充滿鼓動意味。
關莫語挺識趣的,自動把話接下去,「由在下走這趟子鑣。」
「好!好!有氣魄!」竇大海一雙蒲扇大掌「啪」地按住他的兩邊上臂,跟著咧嘴笑開,沒頭沒腦地問:「關莫語,你喝酒不?!咱兒對你一見如故,呵呵呵呵……真該喝個痛快!」
「姊夫讓開點兒。」那美婦忍不住擠了過來,衝著關莫語皺眉,「唉,你真行?這可不是兒戲。不是咱兒懷疑你的能力,而是你剛進四海,對鑣局作業還沒能熟悉,就貿貿然領人前往濟南,似乎不妥。」
他神色從容,甚至可解讀成愉悅,緩緩道──
「這是在下到四海的第一份差事,可不想辦砸了,果真如此,那還有什麼臉面繼續待下?」
說不上來為什麼,或許是他安定的語調和沉穩的氣質,深邃的眼瞳裡燃著胸有成竹的火光,具有極大吸引力,輕易地讓人相信他的言語!感覺一切將如他所控,勝券在握。
「雲姨不擔心,還有我呢。」竇來弟大聲宣佈,兩掌愉快地拍著,笑得容如花綻:「我同他一塊兒去。」
往山東濟南府的路並不難行,平時就是生意往來的通道,而人煙多,自然就安全,出鄱陽,沿黃淮平原而上,約莫十日,四海的鑣已順利走抵目的地。
這位朱巡撫住濟南的宅第就在大明湖畔,高牆環繞劃出界限,由石檣上鏤刻花紋的縫兒望去,裡邊亭台樓閣建造之精可窺一二,而牆外此時正值春光,風景如詩如畫,美不勝收。
「就同你說了唄,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姑娘邊玩著垂在胸前的發,大眼靈動地張望著,兩片唇幾沒掀動,說得輕輕巧巧,只給身旁的男子聽。
朱府大廳比起四海竇家的不知華麗幾倍,古董花瓶隨處可見,四邊牆上還掛著幾幅文豪真跡和山水名畫,光是待客用的蓋杯瓷器,質感溫潤細緻,也是珍品。
關莫語淡淡笑著,端起杯子啜著香茶。
呵……連茶也是極品。
「狐假虎威、狗仗人勢,真這麼忙嗎?這架子擺得未免太大了吧?」竇來弟心型臉蛋愉悅地微笑,似乎挺愜意的,可心裡已老大不痛快。
四海的護鑣一到,便直接送至此處,一對豐脂玉如意和兩大箱寶貝由朱府點收了去,就等大管家寫張證明、蓋個印章,一切就大功告成,可眾家鑣師們被迎進大廳裡左等右等,仍遲遲不見大管家出來。最後,是關莫語提出意見,請各位鑣師先至客棧歇息,剩下的事由他處理便行。
而他留下,竇來弟當然也跟著留下,她親口承諾要關照他的嘛,因此兩人又在朱府大廳裡枯等了半個時辰。
「不急。」唇不動,專注地喝茶,男人用同樣的方式說話。
竇來弟尚不明白他話中之意,一名僕役從裡頭跑了出來,對著兩人道:
「大管家說了,四海送來的東西都已點清,這是點交證明,二位請回吧。」
聞言,竇來弟心裡自然惱火,可又慶幸此次不是阿爹親自押鑣,遇到這等狀況,他肯定二話不出,先祭出一把九環大鋼刀再說。
關莫語卻一副怡然自得神態,接過那份證明,慢條斯理地折好放進前襟。
「告辭。」
他聲音持平,接著拉住竇來弟的小手轉身便走,半點兒也不覺突兀,都不知有多自然哩。
男人的掌心溫熱堅定,竇來弟方寸陡繃,竟傻傻任他握著,直到出了朱府大門才陡然醒覺。
「男女授受不親,你吃我豆腐呀?!」就算內心波動,她還是柔軟語調,在似真非真的玩笑話裡甩開他的手。
關莫語定住腳步回頭,靜瞅著她,那眼瞳深幽幽的。
「你心裡不暢快。」
這話接得有點牛頭不對馬嘴,但他說對了,她心裡真是不痛快。
眨眨眸子,竇來弟紅唇輕抿了抿,瀟灑點頭。
「是啊,就是不暢快。走鑣至今,只要是打出四海鑣局的名號,誰不是豎起大拇指讚一聲好,今日教人如此輕忽,怎還痛快得起來?惡主惡奴,著實可厭。」
若有機會,定要好好教訓一番。
關莫語不說話,負著手沿著大明湖畔散步而去,竇來弟自是拾步跟上,思索著他在想些什麼。
半晌,他終於開口,雙目深遠地賞著湖景,嘴角微揚。
「瞧,這兒還是有好處的。」
竇來弟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這兒的景色真是美,跟鄱陽湖畔一樣的明媚迷人,天光映在湖上,瀲灩搖曳,風徐徐前來,帶著不知名的香氣。
是的,儘管那朱府教人厭惡,總還有這片好景。
心間柔軟了起來,深吸口氣,她側目瞅向男子的峻顏,見他目光如此專注,那眼瞳好黑好深,眉型俐落明朗,而那輪廓……忽地,眉心皺折,她沉吟著,抓不住腦中一閃即逝的東西。
「小心腳步。」
他輕喝!大掌伸來托住她的肘和腰,穩住差點被石子絆倒的身軀,兩人的眸光瞬間對上──
方寸緊繃的感覺又來啦。
呃……好奇怪的心情,竟是沒來由的……想笑?!
「關莫語,不是同你說過,男女授受不親,你又吃我豆腐?」
她拍開他的手站直身子,佯裝生氣地瞪著,半開玩笑的。
他倒直接笑了出來,「總不能眼睜睜看你跌倒吧?雖是風和日暖,可摔進這湖裡也不是好玩的,不淹死也要凍死,呵呵呵……更何況三姑娘還是個孩子,對關某來說,尚談不上男女之防。」
什麼?!
聽到最後,裝生氣也要變成真發怒了。
「我就要滿十五歲,不是孩子。」她眼睛細瞇,一手支在腰際,很有雲姨發火時的架勢。
關莫語好似沒意識到她的心緒變化,聳了聳肩,淡淡言語──
「十五歲當然還是個孩子。瞧你個兒這麼嬌小,難道像個大人嗎?」
這話簡直如一把利刃直直戳中她的罩門,痛啊……好痛啊……
她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哪,都快十五歲了,可身長就是比底下的阿紫和阿男矮,連小金寶都快拚過她了,嬌嬌小小硬是不往上長,說不準……說不准這輩子就只能到此了。
他別的不提,偏偏往她病因上踩,豈非可惱?!
「你、你你……」極少有說不出話的時候,她吸氣呼氣的,忍不住用食指戳著他胸膛,據理力爭,「不是長得高就能稱作大人,懂不懂啊?!你呢?你沒長我幾歲,也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
「唔……在下今年二十有三,已過弱冠之年,是個大人啦。」
他兩指反射一翻,在風中攫住一朵小鈴蘭,自在地把玩著。
竇來弟不甘示弱,腮幫子鼓得圓圓的,繼續吼出──
「你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哪兒有個大人模樣?!是大人就得像我家阿爹那樣長出滿腮的鬍子。」
這未免有點兒……強詞奪理、牽強附會、強人之所難也。
關莫語怔了怔,忽地仰頭大笑,那笑聲忘形地像漣漪般一圈圈地擴大開來。
經他這一笑,倒把竇來弟的神志抓了回來。
老天!她在幹什麼?!醜不醜啊?!
跺著腳,她語氣陡弛,軟軟地歎出一口氣──
「關莫語,你相不相信,我好久沒這樣好久沒這樣對人說話了?」生氣時,她臉容可以笑得燦爛,無辜得如同晨間朝露。
有很多很多的事,她喜歡倒行逆施,偏不教旁人看出她在算計些什麼。
她喜歡這樣做,讓那些人以為是自己佔了贏面,等心一放鬆,便得吃她一記回馬槍。
她許久前就懂得匿怨而友其人的伎倆,許久前就知道生氣的臉蛋好醜,許久前就告訴了自己,別要生氣呵……就算真的好氣、好氣,也得悄悄地放在心裡,對著人家笑。
男子的笑聲漸沉漸低,兩眼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直瞧。
竇來弟臉蛋微微發熱,不禁垂下頸項,看著他的鞋尖。
「心裡不暢快就該這樣說話,沒什麼不對……為什麼要歎氣?」
他輕問,靠得近了些,可以清楚瞧見她繫在發上的秀氣粉帶,像春日裡的蝴蝶兒萬般可愛。
「我親眼見識過那些沒法兒控制脾氣的婦人,當街叫罵、惡言惡語的,那模樣真的好醜,教人退避三舍,我不愛這樣。」她驀地抬起頭,緊聲問著,「關莫語,我、我剛剛是不是好醜啊?是不是?」
女兒家全是重視自個兒容貌的,就算小小年紀也不例外。
他又是怔然,繼而朗聲大笑。
怪啦,這笑聲……好似在哪兒聽過,偏是想不起來。
竇來弟腦海中再度閃過什麼,這次換成她定定瞅著他,瞬也不瞬的,然後見他唇瓣掀動,低低言語──
「就算真生氣了,沒法控制怒火,你還是個可人姑娘。」
他笑聲收斂,眸光深沉而溫和,把一朵小白花挨著那秀氣的粉帶,別在她的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