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盤據在海塵安的腦海裡一整個晚上,搞得他生平第一次失眠──也不算失眠,總之是翻這睡也不對,翻那睡也不妥,整個晚上翻來覆去睡得很淺,不舒服極了。
早上,他帶著兩隻充血的眼,到公司中部的據點跟當地的工作人員隋義椑商討一些發片的細節,近中午時分結束談話,正想叫份午餐來吃吃,不料手機就響了。
「三哥,你在中部正好,我們社團這次聚會正打算辦在中部,你幫我找個好地點。」海家的小么女海戀戀,聲音透過話筒傳了過來,一開口就沒好事。
「欸欸欸,小姐,你的社團辦聚會關我什麼事!為什麼我要幫你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他自己也有很多事要處理啊,又不是櫻櫻美代子,每天無聊在路上閒晃。
「厚!三哥,你也知道這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難道你要我被社員埋怨嗎?」海戀戀的聲音已然透著哭意,轉變十分迅速。
本來嘛,社團幹部就不是人做的工作,任何活動只要地點不好、大夥兒玩得不過癮,通常都是幹部被責備,真不知道那些人沒事找事做幹麼?
「喔,你被責備就不行,三哥我被責備就理所當然?」海塵安一聲嗤笑,心裡難免有些不平衡,嘴上忍不住嘮叨兩句。
「拜託嘛,三哥,我知道三哥最疼我、對我最好了!」
海戀戀別的或許不行,但撒嬌功夫一流,打小三位兄長就吃她這一套,連海家爸媽也不例外,一一臣服在她的嗲功之下。
她扭絞著電話線,一手捏著鼻子製造哭腔,咬著下唇不讓自己輕笑出聲。
「噢∼∼」海塵安擰起眉,頭痛的哀嚎了聲,不到三秒鐘就妥協了。「好啦好啦,找到我會通知你啦!」
「謝謝三哥!拜拜!」海戀戀心滿意足地掛上電話。
海塵安剛合上手機蓋,才吐口氣,來不及和隋義椑說上一個字,電話又響了。
「三哥,我忘了跟你說,我們這次聚會大約有二十五個人左右,你可別找太小的場地。」依舊是海戀戀,辟哩啪啦地交代著適才忘了說明的重點。
「是,我的大小姐。」海塵安深吸口氣,抬頭看看頭頂上的天花板。「二十五個人,我記住了,還有什麼事要交代嗎?」
「應該沒有了。」海戀戀認真地想了想,最後補充說明。「別找太貴的場地喔!三哥,我們才畢業沒多久,沒有太多錢可以辦活動。」
「那就不要辦了。」他也省事。
「不行啦,這是畢業後第一次的社團聚會捏,大家都好期待喔。」海戀戀想都沒想就否決了。
「好啦好啦,知道了。」
草草打發掉海戀戀,海塵安朝隋義椑做個鬼臉,正待轉身叫喚服務生來點餐,誰知手機又響了。
海塵安快抓狂了,一把掀開手機蓋,對著出聲筒大吼。「海、戀、戀!」
隋義椑頭皮一陣麻,頭一回聽海塵安用這麼火大的口吻亂叫,頓時有些適應不良。
「啊?對、對不起,我不知道是您……」陡地,聽著手機的海塵安臉色丕變,翻臉比翻書還快,涎著笑臉乾笑。「不是啦,我以為是我妹妹……」
現在是發生什麼事了?隋義椑瞪大了眼,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很難適應海塵安瞬間「風雲變色」的轉變。
「啊?吃飯喔?」海塵安頓了下,面有難色地看了眼隋義椑。「我現在跟同事在一起……」
隋義椑泛起興味的笑意。
海塵安何時曾出現過如此侷促的表情?就他記憶所及,海塵安處理事情一向果斷,與人談話也往往是強勢的一方,怎麼今天是吃錯藥還是怎的,說起話來吞吞吐吐?
他開始對手機另一頭的人感到好奇了,強烈的好奇。
「呃……帶他一起去喔?」海塵安翻翻白眼,朝隋義椑翹起大拇指,比向餐廳門口的方向。
隋義椑瞭然地點點頭。
海塵安的意思約莫是要轉移陣地,到一個應該會很有趣的地方用餐;對於這點,他一點異議都沒有,橫豎要吃飯,說不定還有好戲可看,何樂而不為呢?
「嗯嗯,好,我們大概二十分鐘之後到,麻煩您了。」
掛上電話,海塵安長長地吐了口氣,好像才打完一場硬仗,神情有絲疲累。
隋義椑識趣的沒有多問,和海塵安一同起身結完帳之後,兩人一起去取車。
坐上車,憋了很久的海塵安終於忍不住了,開始交代一些事項。「那個……等等我們去一個地方吃飯。」
「嗯。」隋義椑挑起眉,微微點了下頭。
「是個長輩……見鬼了!她怎麼會有我的手機號碼?」海塵安煩躁地低咒了聲,惱火地捶了下方向盤。
隋義椑瞠大雙眼,沒敢多嘴亂問,緊緊閉上嘴巴。
沒辦法,實在是今天的海塵安跟平日太不一樣了,為了自己的安全,還是謹言慎行來得安全些。
或許是察覺自己的失態,海塵安不由得深吸口氣。「沒事,我昨晚沒睡好。」
隋義椑瞪著他,清清不斷發癢的喉嚨;他很想問個清楚,又怕自己多嘴會令海塵安的情緒不穩定,那可就不妙了。
畢竟他人目前在海塵安的車裡,生命全操控在海塵安手上,家裡還有老的小的要照顧,可不能這麼隨隨便便就出狀況,哎∼∼人生啊人生。
車子往前開了約莫十分鐘,海塵安終於發現有點不太對勁了。
「一杯,你幹麼不說話?」這傢伙名字真怪,隋義椑,隨意杯,隨意來一杯;誰規定只能來一杯,兩杯甘嗯厚(台語)?
隋義椑睞了他一眼,有點緊張地吞了吞口水。「我可以講話嗎?」
「廢話!」海塵安挑起眉,神色怪異地瞪他一眼。「你今天怪怪的哦?」
阿彌陀佛,怪的人是你吧?隋義椑心裡犯著嘀咕。
「那,我們現在要去哪裡?」他歎了口氣,抵不過自己強烈的好奇心。
「一個女人家裡。」海塵安順口應著,立即又改口。「不,一個女人跟一個阿婆的家裡。」
隋義椑愣了下。「你女朋友?」
「見鬼了,我女朋友一堆多得數不清,你說哪一個?」海塵安低咒了聲,轉向駛往郊區的產業道路。
「總之到了你就知道了。」
隋義椑傻眼了。
不是只吃一頓飯的嗎?怎麼感覺起來像赴鴻門宴似的?
才將車停在一排矮房舍前面的空地,不知打哪跑出一大群人,很快地圍在車子旁邊對他們評頭論足,彷彿在研究下一刻的菜單,直教隋義椑頭皮發麻,不安地瞪了眼海塵安。
海塵安轉頭睨他一眼,陡地咧開嘴,扯出一個詭異的笑,然後從容優雅地下車;隋義椑沒法可想,也只得硬著頭皮乖乖跟著下車。
霍地擠滿了人群的空地排開一條走道,像摩西分開紅海那般,一個老太婆出現在走道的彼端,朝著海塵安招手。
隋義椑的好奇心越來越重,但他很清楚知道自己是配角,沒敢妄動地隨著海塵安行動,亦步亦趨。
「阿嬤,你今天看起來氣色很好。」海塵安趨上前去,嘴裡說著客套話,雙眼卻越過老太太佝僂的身軀望向屋裡,偷覷他心目中品質最優的「商品」蹤跡。
元陳阿櫻扯開皺巴巴的笑,領著他們走向屋內。「來來來,呷飯呷飯。」
一進屋,陣陣的飯菜香撲鼻而來,才剛進入客廳,便聽見廚房傳來女人的喳呼聲。「阿嬤,今天又不是什麼大日子,幹麼想請人吃飯啊?我都煮了八道菜,快可以拜拜了,應該夠了吧?」
八道菜?!海塵安不由自主地將視線落在客廳中央的餐桌上,一二三四……哇咧,真的有八個盤子外加一鍋湯,這這這……準備養神豬嗎?
「到底是什麼客人這麼慎重?」穿著圍裙的元芯藍由廚房拿著碗筷到餐桌放好,這才發現兩個高大的男人杵在自家客廳,一時驚愕地瞪大雙眸。「海塵安?你怎麼會在我家?」
她拔尖的嗓音足以媲美聲樂女高音,教海塵安和隋義椑的耳膜一陣刺痛。
海塵安無辜地看了眼元陳阿櫻,無奈地聳聳肩。「是阿嬤要我來的。」
「騙鬼啊!阿嬤怎麼會有你的聯絡方式?」她明明記得昨天晚上就把他的名片丟到垃圾桶裡去了,難不成阿嬤去把它翻找出來喔?
油∼∼髒兮兮!
「我才想問你這個問題咧!」海塵安翻翻白眼,他很明白現在不是翻舊帳的絕佳時刻,但既然她要翻,那──那就翻吧!
「不可能啦!你威脅阿嬤?」這個元芯藍的想像力可豐富了,以為海塵安邀約她不成,轉而向阿嬤下手,心裡不覺鄙視起他來。
「喂喂喂!我沒這麼下流好嗎?」見鬼了!瞧這女人把玉樹臨風、瀟灑倜儻的他想像成什麼模樣?真想告她以想像力污辱人格自尊,判她非得同自己簽約不可!
元芯藍老大不相信地睨著他,況且她很懷疑阿嬤會自己打電話,以前阿嬤想打電話時,都是秀花嬸婆……秀花嬸婆?!
「哎喲,對啦對啦,速阿櫻要偶撥的啦!」
秀花嬸婆正巧進到屋內,適時解除海塵安的頭疼問題,身後還帶了一大群「芯藍親衛隊」。
「阿櫻拿著海先生的名片來找偶,要偶幫她撥電話咩,而且速她自己跟海先生梭的溜,偶可以做證倫啦!」
海塵安得意地挑高眉毛,挑釁地斜睨元芯藍一眼。
元芯藍羞窘地紅了小臉,直長的發幾乎因羞憤而飛揚起來。
「阿嬤!你幹麼請他來家裡吃飯啦?」還叫她煮那麼多菜,殘殺她的皮膚、蹂躪她的視覺,真是……真是氣死人了!
「阿嬤請孫女婿來家裡呷飯,有什麼不對?」
早就閒適地坐進籐椅喝著老人茶的元陳阿櫻,終於慢條斯理的開口,說出海塵安進屋之後的第一句話,一句很勁爆的話,足以將元芯藍和海塵安同時嚇死。
「我……」海塵安啞口無言,全然不曉得自己何時被冠上「孫女婿」的頭銜。
天啊!他跟元芯藍一點交情都沒有,就這麼莫名其妙被定了下來,他怎麼跟那「一大票」的女朋友交代?
「厚!阿嬤,他不是啦!你根本沒有什麼孫女婿!」這下元芯藍的臉像極了燒紅的鍋,不僅整張小臉脹得火紅,髮絲也全數豎直起來,像只隨時準備扎人的刺蝟。
隋義椑瞧得正有趣,興味十足地期待著這出鬧劇會如何收尾。
「偶梭速就速。」老太太也不知道哪只眼突然看上了海塵安,總之她就是認定海塵安是她的孫女婿。
「不是不是不是!」一直以來對阿嬤百依百順的元芯藍,反常的和元陳阿櫻對嗆起來。
其實這是可以理解的,換作是任何人,突然莫名其妙被塞一位伴侶相伴,彼此不僅不怎麼熟識,甚至看對方不怎麼順眼,只要是正常人都會反彈,一如此刻的元芯藍。
就在眾人大眼瞪小眼,緊張無限地等待劇情發展時,說時遲那時快,「撲通」一聲,元陳阿櫻的老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嚇壞了一干小輩和一群不相干的人。
「阿、阿嬤?」元芯藍受到的驚嚇最大,從她跟著阿嬤一起生活至今,即使生活再怎麼困頓,她都不曾見過堅強的阿嬤掉過一滴眼淚,怎麼今天突然就……真教她心亂如麻。
她連忙坐到元陳阿櫻身邊,卻慌亂得手足無措,雙手一下舉高,一下低垂,就是不知道該擺在哪邊好。
「哎喲!你別哭嘛……」連她都想哭了呢!
「芯芯,這就速你的不對了。」秀花嬸婆不愧是元陳阿櫻的手帕交,或多或少比元芯藍更瞭解這老朋友的心事,忍不住數落起來。「阿櫻也速為你想溜,你看看你嘛不小了捏,好不容易帶個男倫回來,啊海先生條件嘛不錯啊,阿櫻當然想為你找個好歸宿咩。」
「我不要啦!我要永遠跟阿嬤在一起啦!」這下換元芯藍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來。「我要跟阿嬤在一起啦,哇∼∼」
這下可好了,原本只是頓稀鬆平常的午餐,這下搞得跟喪禮告別式似的,一家子就這麼一老一小,兩個全哭得像個淚人兒一樣,真教其他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更不是。
海塵安無力地看了眼隋義椑,只見隋義椑不置可否地聳聳肩,擺明了不插手也沒插手的餘地。他重重地歎了口氣,緩步踱到籐椅前。
「阿嬤,別哭了好不好?我答應做你的孫女婿就是了。」
元芯藍霍地抬起頭,淚眸圓瞠,驚愕地瞪著他,蠕動著唇彷彿想說些什麼,卻讓他以眼神制止了。
「甘有影?」元陳阿櫻哭啞了嗓子,粗嗄的嗓子更形低啞。
「嗯,但你再哭我就要後悔了喔。」他像在哄小孩似的哄著元陳阿櫻,老實說,他也不知道這招有沒有用,但是他常聽人說老人家就跟小孩一樣,或許行得通吧?「你不哭我才做你的孫女婿嘿!」
「喔,那偶就不哭了。」老人家破涕為笑,拉著他的手直往餐桌走。「來啦來啦,來呷飯啦!」
噢!傑克,這真是太神奇了!他竟然成功了!海塵安驚訝的感謝老天保佑。
海塵安一上桌,那些不相干的鄰居們完全不用人招呼便自個兒找了位子坐下,彷彿在自己家裡一樣自然,但他們沒忘記將海塵安身邊的位子留給元芯藍,並細心地留了個空位給隨行的隋義椑。
一席看似熱鬧的午餐正式展開,但只有兩位當事人心裡清楚,淺淺的烏雲飄浮在他們的頭頂,不散──
夏日的蟲鳴在午後不肯稍歇的持續著,炎熱的高溫熏得人想困,鄰居們在用過豐盛的午餐後一哄而散,有的走時甚至打著飽嗝,看來很是滿足。
隋義椑以處理公事為由先行離去,隨著一大票人很快地消失在元家大門。
元陳阿櫻原本就有午休的習慣,用過餐後和她的「孫女婿」坐了會兒,沒多久也回房休息了,留下在廚房收拾殘局的元芯藍和海塵安。
「嘖嘖嘖,一堆人跟蝗蟲似的,吃完就拍拍屁股走人。」海塵安無聊地踱到廚房倚在門邊,睨著元芯藍忙碌的背影,納涼地調侃道。
「不然咧?叫他們留下來大掃除?」元芯藍扁著嘴,用沾了洗碗精的菜瓜布洗刷著鍋碗瓢盆。
「嗯,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海塵安點著頭,不以為忤地附和著。
元芯藍頓了下,憋了好久的問題終究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你到底想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海塵安挑起眉,裝傻。
元芯藍放下沾滿泡沫的碗盤,轉身面對他。「你明知道那是老人家無理取鬧,你幹麼跟著瞎起哄?」
「欸欸欸,你沒看到阿嬤當時哭得那麼淒慘喔?你忍心讓她繼續哭下去嗎?」喔,這廂倒是責怪起他來了?他真是好心被雷親!
「那也不能隨口胡謅啊!」別以為老人家記性不好就可以隨便承諾,那清算起來才真的可怕,搞不好連頭上有幾根白頭髮都一清二楚咧!「要是她當真了,看你怎麼辦!」
「不怎麼辦啊,當真就當真,或許當阿嬤的孫女婿也不錯。」海塵安嘻皮笑臉地應答著。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元芯藍的心跳漏了一大拍,霎時分不清他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我說你就不瞭解老人家的心態,說句殘忍一點的話,老人家能剩多少日子?最重要的就是哄他們開心。」
或許這是老生常談,不過卻是再現實不過的現實。
「讓阿嬤以為我們在交往,你我又不會少一塊肉,又可以讓她開心,何樂而不為?」
元芯藍吸了口氣,努力將胸口那抹怪異抹去。「你當然可以說得這麼輕鬆,畢竟每天跟她生活在一起的人是我,你只是耍耍嘴皮子,根本不必擔負什麼壓力。」
就跟已婚的男人一樣,老覺得婆媳之間怎麼可能會有問題?但男人沒想到的是,老婆是嫁到他們家,這個他成長且熟悉的家庭對老婆而言,其實是個陌生的地方,將來的日子還要和陌生的人朝夕相處。
老婆之所以願意進入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是因為她所愛的人在那裡;可是男人永遠不懂,這何須背負何種壓力,因為他們早已熟悉那個生態環境。
一如此刻的海塵安,他只是嘴上說說,到時拍拍屁股走人,誰能奈他何?
但她必須面對的,是每天生活在一起的阿嬤,當阿嬤問她時,她又該如何以對?
「嗯哼!」海塵安哼了聲,逕自由冰箱裡拿出冰水灌飲。「好啊,衝著你這句話,那我們就交往看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