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坦蕩的人,做事磊落光明,不屑說謊,也不懂隱瞞。
也因為他向來言行一致,一旦答應我就會做到,不管我這個要求是否不通情理。他說會疏遠汪靜儀,就是會疏遠汪靜儀,所以在那之後,我也沒想太多,完全將這件事拋諸腦後。
我一直都覺得,懷恩疼我、寵我、包容我,不管我說什麼,總是無條件遷就我,我沉浸在自身的幸福中,覺得世上再也沒人比我更幸運了……
直到有一天,洗完澡經過爸媽的房間,聽見他們的談話。我是沒打算偷聽的,因為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才好奇地停下腳步。
「你會不會覺得……我們家萱萱太黏懷恩了?」
「你也這麼覺得?唉,懷恩也真是的,什麼事都由著她,什麼也不說,這樣,真的是件好事嗎?」
房內靜了下來,像是同時想起什麼事,把我的好奇心更是撩得半天高。
「小舞,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有一度,為什麼會搞得幾乎離婚?」
咦?看爸媽感情好到讓人嫉妒,原來他們也曾經差點離婚啊?我怎麼都不知道?還有,這跟我和懷恩又有什麼關係?
「……你又要讓我內疚了。」媽媽低低的聲音,帶點乞憐的鼻音。惡不惡啊,都一把年紀了,還學小女生撒嬌,我腦海立刻在心裡想像爸爸輕摟著媽媽溫柔安慰的畫面——
「我不是故意要說來讓你難過,只是,懷恩讓我想起以前的我,有時太過遷就,並不是一件好事。萱萱纏懷恩纏得太過頭了,小時候還好,可是現在長大了,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同,他總有自己的課業、自己的生活圈,萱萱這樣動不動就賴著他,他幾乎沒有自己的空間了。他因為疼愛萱萱,不捨得她難過,一再地縱容,可是這樣一忍再忍,忍到最後,哪一天承受不住這種壓力了呢?」
「我說過了啊,她聽不進去,你要怎麼勉強她?季秋,你會不會覺得……萱萱很沒安全感?也許連她自己都沒發現,但是下意識裡,她非常地不安,必須靠這種緊迫盯人的方式,時時確認自己還擁有懷恩?」
「不……安?為什麼?」
「笨,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女兒是我生的,她幾根毛我清楚得很……」
我必須說,老媽,你用詞一定得這麼粗俗嗎?還幾根毛?我自己都不清楚咧!
「因為恩恩優秀啊,優秀到讓她害怕,當她並沒有同樣的條件時,任何一個擁有相對條件的人出現,都會讓她有脅迫感,被她當成假想敵:而事實上,恩恩的選擇也的確很多,她當然就會自我懷疑,恩恩沒有理由非選她不可。」
無法解釋聽到這番話時,該有什麼反應,一股好冰冷的感覺襲上心房,慌,而且亂。
我真的是這個樣子嗎?像個瘋婆子,把每個出現在懷恩身邊的人,都當成假想敵來仇視,強迫他順從我的心意去做,以撫平我的不安?
「但是,我們萱萱很美啊,哪裡輸人了?」
「美麗的女孩子很多,美麗又有內涵才難得,恩恩又不是只看外表的庸俗男生,她當然會自卑,覺得自己配不上恩恩。」
「這就是你們女人的想法嗎?把一切都複雜化了,但你們想過沒有,男人其實很簡單,愛就是愛,不在於外表,也不在於聰明才智,這麼多年的感情,難道假得了?我們家萱萱是不夠聰明,但是那又怎樣?恩恩要的,不就是大家所熟悉,那個純真可愛的女孩嗎?我們明明什麼事都沒做,反而是你們想太多,庸人自擾,為難了自己,也為難了心愛的人,男人實在很無辜。」
爸爸這幾句話,很重很重地敲擊著我,接下來,他們又說了什麼,我已經聽不見了,恍惚地走回房間,一遍又一遍地想著那些話。
我是不是,真的在為難懷恩?
或許,真的就像媽媽說的,在我心底深處,始終存著探索不到的恐懼,覺得自己配不上他,一直在用任何有形無形的事物向他索討保證……
如果懷恩愛的,是那個純真可愛的我,那,老是有心機地防著別人來勾引他的我,還可愛得起來嗎?
愛情裡,不該有那麼多的懷疑、那麼多的防備,對不對?
這樣,我們都會很辛苦。
我一定得改,雖然不見得能做得多好,但是我會努力去做,因為很愛很愛他,所以我必須調整自己,起碼讓他知道,我有多在乎他,一切的用心,全都是為了他。
吃過晚飯後,我和懷恩通電話,聊了些今天發生的事,然後他問:「你今天不過來嗎?」
「我要看書,你可以做你自己的事情,不用管我。」要給他一點空間、要給他一點空間……我在心底默念。
他似乎在思考什麼,猶豫了下才說:「同學生日,約我出去一起慶祝。」
「男的還是女的?」我本能冒出一句。
「都有。」他停了下。「你不希望我去嗎?」
糟糕,才說要給他空間,怎麼老毛病馬上就犯了。
「萱萱,你要不要一起去?」他又問。
「不要,你同學我又不認識。」那些大學生的話題,我永遠追不上,那會讓我覺得格格不入,下意識裡,我一直排斥和他們有所接觸;也或許,是不想讓他們知道,醫學院的高材生,卻有一個功課好差的女朋友,我不要讓他丟臉。
「那不然呢?」他這句話,是在徵求我的同意,如果我說了一個「不」字,他一定不會去。
這時突然想到,我幾乎每天都會和他見面,就算不見面也會打電話,打的不是手機,而是市內電話,他一定會在家。不可能那麼巧,剛好我不找他的這天,他才有約……
今天之前,他又為我推掉多少次朋友的邀約了?可是他從來不說,也不曾抱怨過一句……
真像爸媽說的,他為了遷就我,幾乎沒有自己的生活圈了嗎?
「你去吧!」莫名地心酸,莫名地。就是好難過。
「可以嗎?」
「可以啊!朋友約的是你,幹麼要問我?」
「……我怕你過來會找不到我。」
起碼,他顧慮到我的感受了。
我吸吸鼻子。「不會啦,我知道你在做什麼事就好了。」
他又停頓了幾秒。「你有鼻音。萱,你在哭是不是?」
「哪、哪有?」要命,他幹麼那麼敏感。
「到底怎麼了?你今天怪怪的。」他似乎歎了一口氣。「如果你不希望我去,你可以直接說。」
「不是,不是那個問題。」怕他誤會,我急忙否認,想了好久,才慢吞吞地吐出幾個字:「我只是想證明,你喜歡我,是值得的。」
掛掉電話後,我腦海裡一直迴繞著他最後的那句話——
★「即使你不去證明什麼,我也始終都認為值得,不曾質疑過。」★
眼淚又掉出眼眶了,但這次,我是微笑的。
我們還是會見面,偶爾他來我家,偶爾我去小叔家找他,一起吃頓飯,分享屬於情人的親密,只不過不像以前那麼頻繁,非得天天見面、時時知道他的動向不可,我一直在約束自己,給他適度的空間。
我和他約好了,當我們想做其他的事時,不必每件事都向對方報備,保有適當的隱私空間,當對方想說時,自然就會說,不可以胡思亂想,要對彼此有信心。
為了應付明年暑假的考試,我說要專心讀書,叫他忙自己的事。這陣子和懷恩在一起的次數也少了很多,每次在電話裡,他幫我打氣時,總不忘加一句:「讀多少算多少,不要太勉強,沒人會怪你的。」
為了獎勵我這陣子的苦讀,懷恩答應我這個禮拜天,一整天都要留給我。
好久沒和他一起出去玩了,我雀躍得從前一天晚上就開始規劃明天一整天的行程。先去看電影,再去好久沒去的三商巧福吃午餐;然後去逛街,玩夾娃娃機,夾幾隻可愛的布娃娃回家;還有拍大頭貼,我要把它貼在懷恩的皮夾,昭示我言某人的所有權。晚上再去愛河畔散步談心,喝一杯露天咖啡……
多麼無懈可擊的計劃,連我都忍不住要崇拜自己了,我怎麼會這麼聰慧呢,呵呵!
但是……唉,幻想是美好的,事實卻是殘忍的。
就在我們準備出門時,他接了一通電話,然後就一臉為難地看著我。
問他是誰打來的?他說是「一個朋友」,非常敷衍的答案。
一個不擅隱瞞的人,心事很容易被看穿,我總覺得,他像刻意在遮掩什麼……
尤其在他滿臉歉疚地告訴我,朋友出了點事,他必須趕過去,沒辦法陪我去看電影了。
什麼嘛!我那麼期待,他居然放我鴿子!
「魏懷恩,我不要理你了!」氣死我了!
「不要這樣,萱萱,我真的有事……」
「去啊去啊,反正你一點都不在乎我的感受嘛!」我偏開頭,賭氣不看他愧疚的表情。
「別說這種任性話,你知道我不可能不在乎的。」
又變成是我任性了?還拿那種欲言又止的困擾眼神看我……
太過分了,他明知道我對他這種表情沒轍,明知道我看了會心疼,居然耍這種賤招。
「好啦好啦,你去啦!」我跺跺腳,不情願地妥協了。「我會自己打發時間,行了吧!」
「對不起。」他俯身吻了吻我。「我會盡快把事情解決,你手機開著,等我處理好會打電話給你,到時你要去哪裡,我都會陪你去。」
「你自己說的哦!」真沒骨氣,居然三兩句話又被他給哄得服服貼貼……唉,真瞧不起自己。
既然他沒有辦法陪我去看電影,只好退而求其次,撥電話給蘋蘋,看她有沒有空。
「什麼退而求其次,姊仔,我對你的形容詞很有意見哦!」言子蘋小姐聽完後,大為不滿。
「那你到底要不要嘛!」我很不爽哦,不要惹剛被男朋友「棒教」的女人,否則會發生什麼事我很難預料。
原本火力還很旺的言子蘋小姐,氣勢立刻弱了下來,可憐兮兮地追加一句:「你請客。」
「好啦!」反正電影票是出魏先生的錢,我一點都不心痛,誰叫他要放我鴿子。
和蘋蘋看完電影,我依原訂計劃去三商生順吃牛肉麵,但是只要想到坐在對面的本來應該是我賞心悅目的親親男友,心情就很怨歎。
「你給我卡差不多欸,我又不是馬桶,幹麼對我擺便秘臉?我就算沒你那個帥哥男友好看,可也自認是清妍小花一朵好嗎?沒委屈了你大小姐的尊目。」
這女人,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筷子用力戳下去,大口大口地咬著牛肉麵洩恨。
「喂喂喂,牛肉麵沒有殺光你全家,輪姦你一百遍吧?你真的用不著這麼怨恨地對待它——」
我一記火眼金睛立刻掃射過去。「二伯和二伯母的教育真是成功。」從小生活在父母的火爆對峙中,嘴上功夫果然了不起,但是口德就……
唉,遺傳到二伯的犀利口齒,再加上二伯母的心直口快,就會變成這樣。
看到她,我真為國家未來的前途擔憂。
「我個人建議,你可以再放肆一點。」我涼涼地覷視她。
在「暴力家庭」中長大的小孩果然不一樣,塞言觀色的本事一流。她很孬地縮了縮脖子。「大、大不了牛肉麵的錢我自己出嘛。」
「我本來就沒有打算要替你出,這七十九塊錢,我會再跟你討回來。」
「喂——」她唉叫,我裝作沒聽到,不理會地將頭偏向窗外,身體立刻僵掉,完全移動不了——
看錯了,看錯了,只是背影很像的人而已。我在心底默念,緊盯著窗外乍然瞥見薩身影,無注移動。
他身邊還站著另一個女孩,很面熟,那張美麗的面孔,是任何人只要見過一次,都不可能會錯認的。
只是巧合,只是巧合,他們是碰巧遇上的。我依然這樣告訴自己。
他們在等紅綠燈,過馬路時,一名闖紅燈的機車騎士差點撞上她,她跌退一步,撞進他懷裡,被他牢牢抱住,狀似關切地低頭詢問……
馬路如虎口嘛,這哪有什麼,普通朋友也會這樣的,對不對?
即使,我知道自己並沒認錯人;即使,我明知道那不可能是巧合;即使、即使那個軟玉溫香抱了滿懷的人是我的男朋友……我還是說服自己,不要多心,懷恩不喜歡我疑神疑鬼……
啪!我重重放下筷子,衝進廁所。
雙手微微地顫抖,一滴又一滴的水珠,掉在洗手台上。
我在騙誰?我明明好介意,介意得心臟抽痛……
他答應過我的!他說不會和汪靜儀私下接觸,為什麼要騙我?今天我問他時,他還不肯坦白說……
他明知道我很介意汪靜儀,卻還是背著我和她在一起,這要我怎麼相信他們真的沒什麼?
我讓他走,是因為真的相信他有緊急的事,不捨得他為難的模樣,但是他卻利用了我的心疼,一通電話就拋下我,迫切飛奔到另一個女孩身邊,不理會我的失望……
大家都叫我要體諒他,可是誰來體諒我?
我覺得自己好白癡!一徑地替他著想,給他更自由的呼吸空間,想讓自己成為懂事可愛的女朋友,可是他回報我的是什麼?給了太大的自由,反畫讓他有更多的發展空間,去培育另一株愛苗!
我給他空間,並不代表他可以利用這個空間背叛我;我給他隱私,更不代表他可以任意欺瞞!
夠了,真的夠了!我努力過,可是事實證明,我根本不需要這樣委屈自己,到頭來,反而是成全了另一個女人!
「萱萱……」子蘋遲疑地扯了扯我的衣袖,欲言又止,我想,她一定也看到了。
我不說話,擦掉眼淚走出廁所,跨出店門,腦子裡無法多想什麼,目光在人群中搜尋。
他們並沒有走遠,就停在一台夾娃娃機前,是我和他以前常去的那一家,裡面的夾娃娃機常有我最愛的賤兔。
如果這時我在他身邊,一定會抱著他的手臂,軟軟地撒嬌,說一句:「賤兔好可愛哦!」然後,那只賤兔,無疑地會成為我房內的諸多收藏之一。
他夾過好多只給我,堆滿我房間的床鋪、床頭櫃,都快沒地方睡覺了。我好喜歡、好寶貝它們,他每送我一隻,我都會開心地抱著他親吻不休,每晚,一定要抱著入眠,不然,會睡不著……
眼眶,有霧霧的水氣,我倔強地逼回去,堅決看個清楚。
他指著娃娃機裡的賤兔,轉頭跟汪靜儀說了幾句話,她微笑點頭,然後,他換了零錢,試了兩次後,在第三次順利夾起,換來她驚訝的笑顏……
他,用了對待我的方式,同樣地去嬌寵另一個女人,討她歡心……我還需要再證實什麼嗎?
好痛!心痛的感覺,幾乎要滿了出來,透過眼眶溢出。
我轉過身,沒有方向地往前跑,蘋蘋追在後面,一直很急地喊我,但是我停不下來,胸口好熱、好脹,我一定得靠著什麼,來發洩情緒……
直到再也跑下動了,我蹲在馬路邊,放任淚水狠狠肆流。
蘋蘋蹲在我身邊,小小聲說:「你為什麼不過去問清楚?懷恩應該不是那種人……」
怎麼問?問他是不是變心?問他是不是腳踏兩條船?
我沒有辦法,我情緒一定會崩潰,再怎麼樣我也要關起房門再說,我不要在第三者面前鬧笑話。
時間過去多久,我沒有概念,就只是拚命地哭,不理會路人的側目。
「你不要想太多,也許……」蘋蘋試圖安慰我,但是那種感覺,就像在鮮血泉湧的傷口抹藥,只要血沒止,再多藥都抹不上去。
「沒有也許。」我抹掉淚,站起身來,表情很冷,心也很冷。再多的理由,都沒有辦法說服我,他可以爽約去和另一個女人逛街。
手機鈴聲傳到我耳中,是那首溫馨甜蜜的「約定」,只專屬於他的甜蜜鈴聲——
★你我約定,難過的往事不許提,也答應永遠都不讓對方擔心,要做快樂的自己,照顧自己,就算某天一個人孤寂。
你我約定,一爭吵很快要喊停,也說好沒有秘密彼此很透明,我會好好的愛你,傻傻愛你,不去計較公平不公平……★
去你的「約定」!
我置若罔聞,任它響著,不去接聽。
都和別人甜甜蜜蜜地一起逛街了,還打電話來做什麼?再編個謊言安撫我,讓我繼續像個傻瓜一樣告訴自己,要體諒他嗎?
鈴聲響到特定時間,停掉了。
過沒幾沙,又響起來。
一聲聲的約定,聽得我傷心氣憤。
你都沒守我們的約定了,我還守個鬼?
蘋蘋看著我,輕聲說:「你不要接嗎?好歹看看他怎麼說……」
「不要!」我索性拿出手機,按下關機鍵,抓起蘋蘋的手。「走,陪我去旗津吹吹風——」
「想跳海啊?」我知道她是想逗我笑,可惜很冷。
我裝作沒聽到這個冷笑話,逕自說:「我要吃冰,吃大碗冰,超大碗的那種。」
明知道他最不愛我吃冰,知道後又會不開心,我幾近反叛地偏要去做,反正他管不著!
「不必那麼墮落吧?」
我瞪了她一眼。「言子蘋,你要命的話最好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