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六點半,谷薇真氣沖沖地從總經理室走出來,往桌面摔下檔案。
「大姐頭?」賴保羅總覺得她這幾天脾氣很差。
「好了,我們辛苦老半天的案子,老總要我拱手讓人,明天我罷工了!」
「大姐頭,別生氣嘛,那本來就是Cheery的案子,再說她那組的業績一直做不起來,我們發揮一下同事愛,讓他們今年好過一點。」
「你要發揮同事愛,自己去發揮,我這麼拚命是幹嘛呀……」
電話響起,她抓了起來,大聲喊了一聲「喂」。
「薇真,你還在辦公室?」那端是魏孟傑。
「嗯。」她坐下來,讓自己稍微喘息。
「晚上一起吃飯,我想,有些事該談一談。」
「電話裡也可以談。」
「我們不能平心靜氣,坐下來談我們的感情問題嗎?」
「好,我現在乎心靜氣聽你說。」谷薇真做一個深呼吸,把公事拋到腦後。
「也好,那我就說了。」魏孟傑以他醇厚低沉的聲音說道:「導生會的確是一個借口,黃怡華約我吃飯,我們在百貨公司門口碰面,她說要先買化妝品,我就陪她進去。」
「所以?」
「所以你不是我唯一的約會對象。」
「你在暗示我該好好把握你,不該讓這麼好的男人溜走嗎?」
魏孟傑吐了一口氣,竟像是歎氣。「薇真,你也知道我老大不小了,和你交往的目的就是結婚。我欣賞你的才幹和能力,但不希望你把工作上的強悍帶進感情裡面。」
「你說得很大男人。」谷薇真開始按手上的釘書機。
「沒錯,在我的婚姻觀裡,我只想做一個大男人,擁有一個溫柔美麗、完完整整愛我的女人。」
「嗯?」卡、卡、卡……釘書針一根根掉落桌面。
「我想,在未論及婚嫁之前,我們都有自由交往的空間,也許我以為撿到一個美麗的貝殼,但海灘那麼大,我相信一定還有更美麗、更適合我掌握的貝殼。」
「我也是持續尋找我的Mr. Right。」
「在很多方面,我不適合你。」
「哈!」她笑了,眼睛有些濕潤。「你為什麼不說我不適合你?我根本就不符合你的條件嘛!也好啦,大家早點看清楚,才不會浪費時間。」
「薇真,你是個聰明的女人,是我們無緣,祝你找到一個真心愛你的人。」
「謝謝,大家都是聰明人,也祝你找到溫柔美麗的老婆。」
講完電話,放下話筒,谷薇真繼續按釘書機,在桌上散了一堆釘書針。
釘書針應該釘在文件上面,牢牢靠靠地把紙張連結起來,但她和魏孟傑屬於不同類型的檔案,根本無法釘在一起。
「大姐頭,我要下班了。」賴保羅收拾完畢,喊了一聲。
谷薇真打開抽屜,又拿出一排釘書針,放進釘書機裡,左手撐住下巴,右手仍卡、卡、卡地按釘書機,看扭結的釘書針一根根跳出來。
賴保羅搖搖頭。唉!讓大姐頭去玩吧,看來大姐頭又結束一段戀情了……等等!聽她的口氣,向來甩人的大姐頭……好像被甩了?!
嗚嗚!大姐頭失戀了,他明天鐵定沒好日子過了。
她被甩了!
谷薇真握緊方向盤,全身緊繃坐在她的小March裡面,前面道路一片漆黑,時速表的指針指在九十公里,時間是晚上十點。
這裡不是高速公路,而是海風呼嘯的淡金公路。不知為什麼,從她被辦公大樓警衛趕出來後,她只想去吹風,到一個無人的地方瘋狂大叫,一發動車子,就朝淡水方向過來了。
前方黃燈號志不停地閃爍,她本能地放慢速度,突然驚覺,再往前一點,就是沈昱翔發生車禍的地點。
她緩緩放鬆油門,時速指針掉到四十公里,她穿過路口,繼續前進。
對面來車打著強烈的遠光燈,她眼睛微瞇,有了瞬間的模糊。
她心臟一縮,想到沈昱翔發生車禍的片刻,百萬分之一秒的時間裡,他在想什麼呢?十九通無解的電話又想跟她說什麼呢?
她的車速放慢到二十公里以下,遊魂似地在公路上晃呀晃。
終於來到那片曾經屬於他們的海灘了。她走下車,卻發現前方架起了鐵絲網圍籬,還立了一塊縣政府的告示:「禁止入內游泳、釣魚、戲水,違者罰新台幣三千元整。」
哼!她又不游泳、釣魚、戲水,政府就這麼吝嗇?連一塊小海灘也不給老百姓散步?下次選舉,看她在每個候選人臉上蓋章,投廢票!
她惱得脫下高跟鞋,扔過圍籬,拉起裙擺,以腳趾頭踩上鐵絲,輕易地爬到石柱上面,再轉個身,一躍而下。
好痛!是哪個死人在這邊堆石頭?撞得她腳趾烏青瘀血了。
忍痛往前走一步,嗤嗤聲音傳來,一股拉力扯住她,回頭一看,上衣和裙子各被鐵絲倒刺鉤住,拉出兩條昂貴而美麗的碎布條。
為什麼今天沒有一件事情順利?!
她扯開破衣,拎了高跟鞋,一步步走向沙灘,月光照耀大海,閃動粼粼波光,海浪湧來,唱出規律而安詳的歌聲。她愣愣站著,聽海濤,看明月,聞著鹹鹹的海水味道,眼眶漸漸濕了。
她扔掉高跟鞋,坐倒在地,放聲大哭。
誰說她強悍啊?如果眼淚是軟弱的象徵,那她今晚就軟弱到底吧。
從來沒有這麼孤獨過。她多麼渴想有人能好好疼惜她,工作累了,有個肩膀可以依靠;心情不好,有個懷抱可以撒嬌;哭得眼睛酸痛了,有人會遞來一條熱毛巾,要她別難過……
一切都是癡心妄想啊!每個男人都當她女強人似地「敬畏」她,面對他們--不管是朋友同事客戶或男友,她也得擺出一副聰明而堅強的臉孔。
但曾經,她與那頭獵豹也似的男人裸裎相對時,她幾乎要赤裸裸地掀開她的心了,卻因為他的冷酷,讓她重新戴上理智冷靜的面具。
此刻,她不想再戴面具了,她只想當個傻呼呼、讓人疼憐的小女孩啊!
「薇真?你是薇真嗎?」
「嗚……」她淚眼婆娑地抬起頭,不敢相信地望向聲音來源。
沈昱翔蹲在她面前,背對月光,黑眸幽深,正憂心忡忡地看她。
「昱翔?你……嗚……你怎麼在這裡?」她眼淚掉得更凶了。
「我來好久了,我在看月亮。」沈昱翔神情轉為慌張,著急地說:「薇真,為什麼哭了?你一直在哭,我的心好痛,會痛耶!」
他眉頭緊鎖,以手掌摸向自己的心口,又握起拳,僵在胸前不敢稍動。
透過模糊的淚水,她還是不敢置信地凝視他。怎麼可能?他的心怎麼會為她而痛?以前不會,現在變傻了,更不可能懂得她的心情了。
可是,他為何會出現在這片擁有兩人共同回憶的海灘?是心電感應嗎?為什麼才想到他,他就忽然蹦出來了?
她無法思考那麼多了,現在,她只是一個找不到路回家的小女孩。
「昱翔,你抱抱我,好嗎?」她嗚咽著。
「好。」
才聽他一個「好」字,她已經被他緊緊抱入懷裡。
好熟悉的懷抱呵!她淚流不止,將臉頰貼住他的胸膛,深深吸聞那久違的男性氣味,感覺他雙臂收緊的力道,聽到他強烈震動的心跳……
過去,他們可以變換許多姿勢做愛,但每次結束歡愛後,他不是去沖澡,就是坐在旁邊抽煙,兩人從來不曾安靜擁抱過,也不曾相擁而眠。
她總是孤單地睡去,有時被他叫醒送回家,有時一覺到天明,他已經付清客房費用,先行離去。他就是這樣一個冷漠無情的男人。
這個沈昱翔會是以前的沈昱翔嗎?她有些懷疑地抬頭看他。
那對深邃黝黑的眸子也在看她,好專注、好認真、好憂鬱。
「薇真,不要哭,你的睫毛膏暈開了。」他的目光沒有離開她。
「嗚……哈!睫毛膏散了,好醜吧?」她又哭又笑,掄起拳頭捶他,他什麼時候變得不再冷酷,而是會搔動她的情緒了?
「不!你下丑,你很漂亮。」他拿出手帕。「我幫你擦乾淨。」
她的拳頭停在他的胸前,慢慢滑下,眨了眨睫毛,看他的臉孔緩緩靠近。
他捏住手帕,就著淡淡的月光,很仔細地抹拭她眼眶四周的黑漬,抹得不乾淨,又用手帕包住指尖,一點一點地擦掉殘妝。
兩人的距離是如此之近,彼此的呼吸在交纏,眸光亦是深深地交織。
她忘記流淚,忘記今晚所有的不愉快,就只癡癡地凝視他的黑眸。
他不只擦掉她的妝,也拭去她的淚,目光跟著手帕滑移,像是跳著溫柔的華爾滋,款款擺擺來到她的唇邊,準備再度邀舞……
「好,擦乾淨了。」他拿開手帕,臉孔迅速退開。
「喔,謝謝。」她忽然感到失望,低下了頭。
兩人一陣沉默,海浪嘩嘩地打著初秋黑夜的節拍。
「你的衣服破了。」他坐在她身邊。
「被鐵絲鉤破的。」她仍低著頭,悶悶地以手指畫沙子。
「穿上我的外套。」他脫下西裝外套,罩在她身上。
「我又不冷。」
「衣服破了,風吹到肚子會著涼。」
「噗!」她笑了出來,再捶他一記,整個人順勢倒在他的懷裡。
「薇真……」沈昱翔身體一顫,自然而然伸出雙臂摟緊她。
他曾經以為,再也沒有機會與她親密接觸,然而此時此刻,他結結實實地抱著她溫軟的身子,一切像是夢,一個遲來的、或是永遠無法實現的夢。
明月朗朗,濤聲輕柔,遠方漁火點點,點綴在安靜廣闊的大海上。
來不及說出的心意,他還是說不出;他能做的,只有珍惜此刻。
他幫她拉好西裝外套,將她裹得密不透風,臉頰不自覺地擦著她的頭髮,雙手也輕撫過她的背部。
他的撫觸像是海浪湧來,一波又一波,那不是冰冷的海水,而是溫柔暖和的浪花,正在為她做最舒服的心靈按摩。
谷薇真又陷入了癡迷幻境裡,她以為,她讓一個深愛她的男人寵愛著。
「你好像變瘦了。」他輕輕地說。
「唔……」她眼眶濕熱,她是瘦了三公斤呀。
「我帶很多東西來,我拿給你吃。」
「我很強悍嗎?」她不想離開他的懷抱,又偎緊了他。
「對。」
她流下無聲的淚水,連他這麼單純的人都認為她強悍,她這輩子是注定「強悍」到底,當不了讓人疼愛的依人小鳥了。
「薇真,為什麼又哭了?」他發現她的淚水,心疼地撫上她的臉頰,一遍遍為她拭去流入他掌心的淚水。
「你不懂的。」
「我是不懂,可是我可以陪你。薇真,你不孤獨。」
他溫熱的掌心令她心醉,幾句她曾經說過的安慰話,經由他認真的語氣說出來,有如來自浩瀚夜空的天籟之音,溫柔地撫慰她的靈魂。
「翔……」她情不自禁地喊著昔日的暱稱。
「薇真,不要哭。」聽到熟悉的枕畔呼喚,他的心打成一個死結,只能更壓抑地抱緊她。
月光灑遞大海,夜風輕輕吹拂,浪濤也依然低聲吟唱。
「我跟魏孟傑分手了。」
「是……是因為我嗎?」他心頭一震,雙手不覺鬆開。
「為什麼會這麼想?」她抹了淚,仰頭看他。
「上次去陽明山吃土雞,他好像很不開心,我覺得……我不該出現……」
「和你沒有關係,我和他個性不合,是該分了。」
「你和他分手,很傷心嗎?」
「不。」她搖搖頭,從他懷裡坐起來,拉攏好肩頭的西裝外套,抱起膝蓋,又搖搖頭,孩子氣似地說:「一點也不。」
「可是你哭了。」
「我是哭自己,那麼強悍,那麼不可愛,一點也不溫柔美麗。」
「薇真,你強悍很好,你很可愛,你也溫柔美麗。」
她被他逗笑了,就如同他之前說她漂亮,她也當他說傻話,不過是順著她的意思哄哄她罷了,她愈笑愈無奈,反正她也習慣獨自承擔感情問題了。
「算了,你不用安慰我,我夠堅強,哭過之後就好了。」
「我不是安慰你,我是說真的,我也不要看你故意堅強,其實是悲傷的。」
「鏘」一聲,她好像看他從本壘揮出球棒,打出一支強勁的全壘打,滾圓的棒球直直朝外野的她飛來,不偏不倚地K得她頭破血流!
他怎能說得那麼準?!是胡亂蒙中的吧?
「好啊!你說我可愛在哪裡?強悍有什麼好?!」她乾脆「凶悍」起來了。
「嗯……」他抬起頭,目光從月亮移到大海,再緩緩轉向她的臉龐。「你在工作上表現很強勢,想要爭取到的業務,一定全力以赴,這種強悍很好;還有,你帶我看醫生,有的醫生很忙、很煩,講兩句就要打發我們,你就拚命問問題,又強迫他看我的計算機斷層片子,他敢怒不敢言……」
「哈哈哈!」她笑得前仰後合。「我一定像母老虎,凶巴巴的很難看吧?」
「你是為了我,凶巴巴的外表下,其實有一顆溫柔的心。」
她的笑容凝在臉上。他怎麼老是出口成章?簡直可以去當詩人了。
「你憑什麼說我溫柔?我現在的樣子很溫柔嗎?」她故意咄咄逼人的問他。
「不,你現在很凶,可是是裝出來的。」他望著她,嘴角有了淡淡的微笑。「我以前傷心的時候,你會安慰我、鼓勵我、煮麵給我吃,別人看不到你的溫柔,可我看得到,感覺得到。」
月光在他眼裡流動,海濤也在他眼裡起伏,剎那問,她感到暈眩。
「我想……嗯……我們是朋友。」她刻意忽視心裡的不安。
「對,是朋友。」他轉開視線,望向茫茫大海。
她也望向黑色的海洋,無邊無際的幽黑裡,有金黃色的月光在湧動。
「昱翔,你為什麼會來這裡?」她輕聲問道。
「為什麼?」他不自覺地反問自己。
因為,今天是他們分手一年又一個月的「紀念日」,他想來這裡尋覓她的影子。
這些日子,他刻意不打電話給她,也借口加班,拒絕和她一星期一次的固定飯局;他知道她一向關心他,但他自認為是「第三者」,不應該再出現在她的生命中,徒然造成她的感情困擾。
只是沒想到,她和魏孟傑分手了,他說不出那股悵然又輕鬆的滋味。
「我下了班,想散散心,就過來了。」他淡淡地說。
「外面沒有車子,你怎麼來的?」得到一個普通的答案,她有些失望。
「我坐捷運到淡水,問出租車要不要載我到這邊,運將說這裡好荒涼,如果我是跑去自殺,他就不載我;我說我不會自殺,因為我死過一次了,他很好奇,就載了我,我在路上跟他說我出車禍的事情。」
「這段路真的很可怕,黑漆漆的,很容易失去空間感,一不小心就會開快車,我自己還開到九十公里呢。」
「你開這麼快?!不行啊!」他出現一絲緊張神色。「我發生車禍的地方有一個急轉彎,一個交叉路口,那裡很危險,我就是顧著打手機,又有一隻野狗跑出來,才會出事!」
「別擔心啦,我後來開得比烏龜還慢了,我倒是沒看到什麼野狗……」她忽然發現他說了什麼,震驚地叫道:「你打手機?!你記得你在打手機?!你還記得你打給誰嗎?!昱翔,你記得嗎?」她激動地扯住他的手臂。
「我……我……他們說的……是警察說的,說我開快車,打手機。」面對她的激動,已經不會說謊的他心頭一緊,硬是把話吞了下去,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忘了,我什麼都忘了……」
「那你撞到野狗了嗎?現場有野狗屍體嗎?不然警察怎麼知道有野狗?」
「我、我不知道,要問警察……金山分局的……」
「金山分局?我找金山分局做什麼?」她頹然鬆開他的手臂,覆蓋肩頭的西裝外套滑落沙地。
就算有野狗屍體,但警察能告訴她,十九通電話的內容是什麼嗎?
她無法不去想這個問題,她總覺得,他的車禍和她有密切關係。
「你知道嗎?就在你發生車禍之前,你打電話給我。」她落寞地說。
「忘了。」他挺起胸膛,深深吸了一口清涼的海風,撿起地上的西裝,再度披到她的肩上。「有些事情,忘了很好,我猜,可能是我打給別人,然後不小心壓到單鍵撥號。」
「是這樣嗎……」唉!難不成去查他的通聯紀錄?
「薇真,我聽到你肚子咕咕叫,我拿東西過來給你吃。」
她愕然看他站起,走到他原先坐著的地方,拎了一個塑料袋過來。
「這裡有御飯團、三明治、鐵路便當、紅豆麵包、芋頭麵包、吐司麵包、巧克力蛋糕、奶茶、咖啡、豆漿、礦泉水,你喜歡什麼,就拿去吃。」他坐在她身邊,一一介紹塑料袋的內容物,再拿出一個鋁罐。「這是我喝到一半的果汁,我要把它喝完。」
「你來這邊野餐嗎?」她看傻了眼,好像看到一個小男生展示他的集郵冊或是棒球卡之類的珍藏。
「我怕肚子餓,就買那麼多了,吃不完再帶回家。」他認真回答。
「現在換我來討吃的了。」他的神情實在可愛啊,她笑出聲。「哈!我還沒吃晚餐,就吃這個便當吧。」
「趕快吃,別餓壞了。」他幫她拿出便當,撕開包裝,遞給了她。
再度碰觸他溫熱的手掌,她的心也變得暖和。在這個失意的夜晚,有他陪她,還有一個裹腹的冷便當,夠了,滿足了。
她扒了一口飯,和著眼淚一起吞到肚子裡。
「薇真,你告訴我要定時吃飯,不然會胃痛,你為什麼沒吃晚餐?」
沈昱翔喝下他的果汁,靜靜地等待她回答。
「唔……」她細嚼慢咽,再喝一口礦泉水。「我跟老總生氣,在辦公室發呆,寫辭呈。」
「你做得很好,為什麼寫辭呈?」
「我有一個案子,本來是另一個同事的,可她那組不論如何努力,客戶就是不滿意,揚言要解約,正好她去生小孩了,沒有人能處理問題,把電話轉給我。你知道我的個性,愈是難纏的客戶,對我來說愈具挑戰性,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解決客戶的疑難雜症,保住一千萬的廣告合約。」
「你搶了人家的case。」
「老總就是這個意思啦!叫我把案子還給人家,可是我和我組員辛辛苦苦努力的成果,怎能拱手讓人?太不公平了。」
「對新威來說,是好的。」
「不好。如果我辭職了,他們哪裡再找人?」她繼續扒飯。
「新威多了一千萬的業績,對大家都好;如果你辭職,你們總經理還是可以找到一個取代你的人,一間大公司,並不是非你不可。」
「呃?」她半顆鹵蛋梗在喉間。
沈昱翔放下手裡的空罐,在沙地上來回滑動,看著自己畫出來的線條說:
「以前,我也以為翔飛非我不可,我覺得陳總觀念老舊,部門主管能力不足,只有自己去做,才能把事情做好,結果,我很忙,套句我哥哥的話,累得像條狗一樣。」他逸出一抹雲淡風輕的笑容,繼續用空罐畫來畫去。「我受傷後,公司照樣運作,今年前兩季的業績甚至比去年同期更好,公司的人才很多,陳總也很好,有沒有我,並不是那麼重要。」
他慢慢地說,她也仔細地聽;她以為他會很失落,卻發現他用空罐在沙灘畫出一個瞇瞇眼的大笑臉。
「業績好,也是你過去拚命的成果。」她覺得還是要「安慰」他。
「是大家努力的成果。」他轉向她,深黑瞳眸映出月光裡的她。「好久以前,你跟我說過,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緊。」
「我說過?」
「你說過的話都忘了?」他凝望她,不放棄地追問。
「忘了……」她忽然覺得彼此角色互換,現在腦袋受傷的是她。
「忘了,也好。」他將雙手平放在膝蓋上,一副也罷的神色。「你如果把今天的事情忘了,會比較快樂。」
道理她懂,但她心裡就是堵著一塊大石頭,搖頭說:「可是,明明是自己付出心血做出來的業績,我還是沒辦法就這樣算了。」
「每個人都知道是你做的。你的老總管理一間公司,一定有他的考量;再說,你每年做幾十億的大案子,一千萬隻是a piece of cake,對別人卻是一塊大餅。」
她今晚有太多的驚訝,他的話為她打開一扇窗子,看到外面廣大的天地。
當她擁有大海時,又何需和河流爭一小塊空間呢?
眼前的海洋彷彿放到無限大,她奮力泅泳於其中,旁邊游來一隻鯨魚,輕輕地將她托起,讓她飄蕩疲累的身心得以歇息。
獵豹怎麼變鯨魚了?!她好笑地搖搖頭。
沈昱翔看她又搖頭,以為她不同意他的看法,又繼續說道:「我以前很聰明,想很多,什麼都要;現在變呆……變單純了;心變得小小的,看到月亮又圓又大,就覺得很好;自己還有能力工作賺錢,也很好……過去強求的東西好像不是那麼重要了。」他還想說:能見到你,很好。但終究沒有說出來。
「你什麼時候這麼會說道理?」
「我不會說道理,我只是把我的想法說出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扳指頭。「我剛醒來,知道自己包尿布,需要人家餵食,我再怎麼意識不清,還是很挫折,很無助;所以現在只要我身體健康,可以走路,可以吃飯,就很滿足了。」
「你活過來了,很好。」她由衷地感謝老天,還她一個單純的沈昱翔。
「你學我說話。」
「哈哈!」她就愛看他特別認真的表情。「我是說真的,你醒過來很好,非常好,如果你死了,如果……」她心裡突然湧起極大的恐懼,再也說不下去。
他不能死!她從來就不敢想像沒有他的情景;只有分手那三個月,她真的當他死了,唯有這樣,她才能克制再撥電話給他的衝動。
那時,她的心也死了,向來遊戲人間的她,第一次嘗到動了真情的苦楚。
如果他沒出車禍,繼續風流花心,再當上專斷獨裁的總經理,她會慶幸甩掉他;偏偏他以新生嬰兒的姿態回到她身邊,在那個她曾經熟悉的身體裡面,她漸漸地發現另一個內在的、孩子似的他。
霸氣、驕傲、自信、聰明、單純、溫和、沉靜、專注,全部都是他,從以前到現在,他還是他,不管他變得如何,他依然吸引她去關注他,她也不曾減少放在他身上的感情。
感情?!是她常常強調的友情?還是他們從來沒有的……愛情?
「昱翔!」她放下吃完的便當,突如其來握住他的手。
「薇真,怎麼了?」他發現她的顫抖,立刻交握她的指頭,緊緊貼住。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嗯,很好,你活著,很好。」他的溫熱平息了她的不安,她大大喘了一口氣。
「真的很好。」握著她的手,他很滿足。
「我問你,你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你不會難受嗎?」
「因為不懂得去想,所以沒感覺。」
「可是,我不像你,我覺得新威還是需要我耶!我不提辭呈了。」
「你很有自信,我喜歡你這樣。」他脫口而出。
她的臉一熱,心臟不覺怦怦跳動。這似乎是她第一次聽他說「喜歡」兩個字吧。「你現在就是有話直說,也懂得哄我開心了。」
「我……我不會哄你,我……看到你心情變好,喜歡工作,我也很開心。」他又結巴了,指節不覺握得更緊。
「你喔,好像會害羞了,如果月亮再亮一點的話,我一定可以看到你臉紅。」
「你臉上有飯粒。」他定定地看她。
「什麼?!在哪裡?」她右手被他握住了,笑著舉起左手抹臉。
「在這裡。」他探向她的右臉頰,小心翼翼地捏起一顆礙眼的飯粒。
指頭一彈,卻是彈不開黏性特強的飯粒,他有點苦惱,只好在沙地上抹了抹,搓了搓,這才擺脫這顆頑強的小東西。
「我臉上還有東西嗎?」她好笑地看他的動作。
「頭髮黏在臉上了。」他再度望向這張美麗的笑顏。
海風吹來,將長長的髮絲拂上她的臉頰,他伸手去撥,一根根,一縷縷,從額頭拂到耳後,從臉龐拂到頸項,指頭輕觸她柔嫩的肌膚,像是他常常撫摸的玻璃彈珠,所不同的是,她的臉是柔軟的、溫暖的、讓他深深眷戀的。
他忘了撥開最後一根頭髮,而是以掌心包住她的臉頰,輕輕抬起,十分專注地凝視她。
如果可以,他想珍藏這張臉,他是那麼熟悉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曾經,當他將所有的精力注入她體內後,他會坐在旁邊抽煙,靜靜地看她嬌憨滿足的睡顏。
她別無所求,卻老像個孩子似地,喜歡抓住他的手,他通常不予理會,但有時候會讓她抓一兩個鐘頭,再一根根撥開她的指頭,幫她蓋好被子,離去。
是不是在那時候,他發現自己也有能力去疼惜一個完全依賴他的女子?
可惜,那時的他,只懂得以冷漠保護自己,竟讓愛情白白的溜走。
如今的他,不敢再奢求從前,但在此時此刻,如果可以,他還想珍藏她的人,將她的一切收藏到他的心底……
月光映照大海,波濤洶湧,海水在漲潮,淹沒了時間和空間。
谷薇真看到他眸光的變化,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她感到害怕,卻又有著莫名的期待。
他從來不曾這樣子看她,除了專注,還有逐漸加溫的渴望……
她心跳加速,驀然發現,獵豹並沒有消失,那對闃黑的眼眸緩緩燃起火焰,很慢,很靜,彷彿蓄勢待發,隨時可以一躍而起將她吞噬。
她受不了那樣專注的目光,更受不了他掌心的火燙,她的心魂快被他融化了,不覺低聲喚他:「翔……」
沈昱翔如夢初醒,神情變得不自在,同時鬆開雙手,猛然站起來,往前踏出幾步,在沙灘踩下幾個沉重的腳印。
谷薇真攏緊身上的西裝外套,將雙手捧住自己的臉頰,感受他在她臉上、手上留下的餘溫。
一人站著,一人坐著;一前,一後,同時觀月,同時聽浪,在這個曾經屬於他們的激情沙灘上。
望著前方那個孤單的身影,她忽然發現,他不是黑豹,也不是鯨魚;不是聰明倨傲的企業接班人,也不是受傷變笨的小男孩。
他是沈昱翔,一個讓她歡喜、讓她憂愁、深深牽動她心弦的男人。
剎那間,她的心思變得清明,臉上綻出一朵柔美的微笑。
「昱翔,別一個人站在那邊了,過來和我聊天。」她聲音清脆地喚他。
他轉過頭,側臉出現片刻的陰影,隨著月光的照映,瞬間轉為溫柔而明亮。
「好。」他帶著單純的笑容,向她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