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他的診所,要求整型,小小的臉蛋上有著異常堅持的肯定。
她那張臉,硬要挑出毛病並不難,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張臉是毫無缺點的,只要心狠一點、嘴賤一點,一項項挑明她全身上下的不完美之處,他包準能讓她心甘情願掏出十來萬為她的門面大整修。
他正準備開口,從踏進門來就不甚專心的梁宛歌卻先搶了他的發言權:「你覺得怎麼樣算美,就怎麼樣下刀好了。」
然後,那雙慧黠的眼又瞟向診所牆上用來裝氣質的仿古畫,漫不經心。
「梁小姐,你說什麼?」他以為他耳背聽錯了。
「你覺得怎麼樣算美,就怎麼樣下刀好了。」她的視線回到他身上,但只是一下下,又忙著研究另外一幅西洋畫。「如果我的輪廓做不出來太漂亮的臉,那你就隨意好了。」
這是什麼上門求診的口吻?她以為這是在拚酒,我乾杯、你隨意嗎?
「你這樣指定,我很難下刀。」
「你整過不少人吧?一般來說,大家會做什麼樣的要求,你就幫我弄成大眾化的口味,不然……」她左右張望,看到他桌上有張DM,正巧是個巧笑倩兮的女人,她指指DM,「就那樣也行,隨便啦。」
如果那雙眼變成烏溜溜、水燦燦,彷彿少女漫畫柔情女主角必備的大眼,做出現在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真的會非常非常的不合適。她的眼晴是單眼皮,看起來有點媚,但更多的是聰明,那是一種完全不可能出現在嬌憨大眼上的獨特風情。
她的眼睛,一點也不適合割。
如果那支鼻變成修長長、直挺挺,鑲在臉上就是優雅樑柱的表率,要做出現在輕皺鼻心的俏皮樣,偏偏很不對味,她的鼻子短短的,不太塌,一皺動,五官跟著淘氣起來。
她的鼻子,一點也不適合墊。
她的臉型並不是大到必須削磨骨頭以求更精緻,以他目測,她的臉同樣不及他巴掌大,一點也不適合動刀。
唐虛懷盯著她,用著他自己想不到的專注認真,想在她臉上找到任何一處能下刀的地方。
她的眉是兩座小山,並不是眉峰一百三十五度曲線的最漂亮眉形,及眉毛上緣與瞳孔距離二點五公分的黃金比例,但是彎彎的、細細的,順眼極了。
她的唇,唇峰明顯、唇弓圓潤、唇珠小巧可愛,一笑一抿嘴,自有風情。
他覺得這女孩……很漂亮。
梁宛歌當然沒有遲鈍到不曉得唐虛懷在打量她,她眉一挑,眨眨眼,與他四目相對,注意力從滿牆的畫移到他臉上,他看她,她也看他。
「唐醫師?你已經知道要從哪裡動手了嗎?」耐心等待五分鐘後,梁宛歌才開口打擾盯著她很久的唐虛懷。她認為他花這麼長的時間,差不多已經把她的臉部分析完畢,應該可以向她報告手術的打算了。
「呀?」唐虛懷回神,也才發現自己凝覷著她發楞,就只是看著她,完全沒盡一個醫師該有的專業責任,研究要怎麼切割她那張順眼的小臉蛋。
他回她一個這麼茫然的表情和一聲如夢初醒的「呀」?這是一個醫生該做出的反應嗎?梁宛歌眉峰斂擰,不自覺地撅撅唇,用表情強烈反應她的不滿。
「不然你就隨便割個雙眼皮,墊個鼻子,削個骨,墊個下巴好了。」
她的口氣真像上市場買菜,先來塊肉,順便再買把青菜,隨便送些蔥,五塊錢不用找了——
唐虛懷笑出聲。
「你笑什麼?」梁宛歌覺得他笑中別有深意,狐疑地問。
那一天,他沒有回答她,因為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而笑,直到現在,他終於有了答案。
「只是覺得你好可愛。」
「唔?」睡眼矇矓的梁宛歌被他偷襲的吻和膩人的情話吵醒,帶有些微起床氣的紅唇嘟得半天高。「我寧願你讓我多睡五分鐘,也好過這種填不飽肚子的甜言蜜語。」她抱怨,不懂他做什麼突然冒出這句讚美詞,沒頭沒尾的。
「宛歌,你好可愛。」他不是甜言蜜語,只是明白了自己為什麼第一次見到她時,心裡會有震撼,他找到了理由。
「……唐虛懷,我要用枕頭打你了噢。」她還想要睡,要甜言蜜語請挑個合適的時機好嗎?
顯然她已經忘掉了,自己上回也是在唐虛懷睡得正熟時吵醒他,只為了給他幾十個獎勵的吻——事實上,這兩個人是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的不是。
「你怎麼可以這麼可愛呀?」
「……唐虛懷,你會讓我想吐,下去啦!」她乾脆玉腿一掃,準備將擾人睡眠的唐虛懷給踢下床去。
清醒的他比起惺忪的她,自然是靈活許多,在她抬腳之前,唐虛懷早已避開,翻身到另一端,繼續吵她。
「你不要再動手術把這張臉給整掉了,好不好?」他捧著她的臉在印口水。他喜歡她的五官,每一個部分都喜歡,無論是哪裡要被破壞掉,他都不肯。
梁宛歌總算被吵到越來越清醒,她的起床氣是伴隨著理智而決定存不存在,當理智回籠,起床氣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反過來還會對方才自己胡亂發脾氣感到抱歉。
她讓唐虛懷吻她,可是嘴裡卻對於他的建議提出反駁:「不行,我一定要整型。」
「為什麼?!」
梁宛歌推開他,逕自下床,從自己的小行李箱裡拿出錢包,再回到床上。
「你看,這是我的全家福照片。」她打開錢包,將裡頭的照片遞到他面前。
那是一張很普通的溫馨家庭照,有相親相愛的爸爸媽媽,旁邊站著盛裝打扮的一雙女兒,以及穿西裝打領帶的偽大人兒子。
「瞧,我的存在是不是很奇怪,像不像一群天鵝裡混雜的一隻醜小鴨?」
父親俊俏得像當紅影劇小生,母親艷美得比擬任何一名選美佳麗,大女兒精緻得彷彿每個班級裡一定會出現的那種高貴小公主,兒子稚氣的臉孔已經可以預見他長大又是一個危害社會的少女殺手,獨獨小女兒——在這一大群俊男美女間,黯然失色。
「我從一出生,就被爺爺奶奶懷疑我是抱錯的,幼稚園開始懂事,終於聽懂大人們每次指著我,說我一定不是這家的孩子是什麼意思,每一個看到我和我姊的人都會驚訝我們真的有血緣關係,你知道那對一個孩子的傷害有多大嗎?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發誓,在我有能力的那一天,我一定要把自己整得漂漂亮亮,讓大家都無話可說。」
所以她用盡了這些年來的工作積蓄,瞞著家人找上他,就是要達成她多年的心願。
「雖然我的家人都很疼我,每次有人又拿我這張臉和他們做比較時,他們都會跳出來保護我,可是我就是討厭那些指指點點。」而一勞永逸的方法就是整容!
唐虛懷倒是沒說話,認真看著照片,好半晌終於發表意見——
「宛歌,你媽媽這張臉是做的。」
「呀?」
「我以整型界第一把交椅的密醫尊嚴跟你打賭,她這張臉是做的。」他還可以一處處點出哪些部分是加工過的。
「你是說……我的臉是遺傳到我媽整型前的模樣?」
「整型只能改變外表,並不能讓遺傳基因也一起跟著修正,小眼睛小鼻子的人,就是有機率生下小眼睛小鼻子的孩子。也就是說,就算你整型之後,我們的孩子還是有可能會遺傳到你現在的長相。」雖然他覺得遺傳到她是件非常棒的事。「然後小孩子就會可憐兮兮地拿著全家福相片,指著英挺的爸爸、美麗的媽媽,對照他自己的模樣,說不定……會躲在廁所哭,然後悲劇就一路傳承下去。」他歎氣。
「……聽起來,不是好事。」她想到她曾經嘗過的辛苦,轉移到自己孩子身上,心裡不好受。
「所以囉,自然就是美。」
「可是我不覺得自己美呀。」再怎麼自然也美不到哪裡去。
「誰說你不美的?」
「至少沒人說過。」大家最常用的形容詞都是——聰明、狡猾。
「那才好,因為那只要我一個人看得到就好。」他笑著吻了吻她的髮梢。
梁宛歌暗罵自己的不爭氣——這種一點都不甜不膩的情話有什麼好感動的?為什麼她整顆心都暖呼呼膨脹起來了,像一顆被吹鼓鼓的氣球?
「我在你身上找不到只有我一個人才能看得到的東西,不公平。」她抱怨,她討厭輸的感覺。
「有呀,你不是看過我洗地毯的樣子嗎?那只有你一個人看到過。」
「……那種東西只要你再去買一塊地毯,再找個處女做完之後就可以愛洗給誰看就洗給誰看。」梁宛歌冷哼。
「你看到我的藍眼珠呀。」
「只要不是瞎子,都可以看到你的眼珠子是藍色的。」找不到例子舉,只好隨便搪塞她嗎?!
唐虛懷將她拉向自己,讓她迭在他身上。
「你還可以在我的藍眼珠裡看到我愛的人,這個只有你一個人才能看得到。」他眨眨眼,笑覷她。
因為只有她站在他面前時,那抹身影才會出現,才會烙在他的藍眸裡,換成別人,就算湊得再近,他眼裡映出來的人,都不會是她。
梁宛歌越來越不爭氣,因為他才說完,她已經撲抱住他,情不自禁開始臉紅,等到她覺得自己頰畔的潮紅有消退的時候,她才抬頭望進他的眼中,看見自己的模樣出現在湛藍瞳眸裡。
她滿足地呵笑。
「好,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