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露的長臂往床榻裡摸索,鳳眼倏睜。
「銀鈴兒?!」
坐起身,環目四顧,不見佳人,卻在方桌上瞥見一封信函,不好的預兆爬升,他迅速下榻,蹣跚地步向桌前。
草草掠過信中潦草的字跡,心中一突。
青燈?!她打算以餘生伴青燈!
她怎可如此做?就在他放下所有顧忌,割捨所有的不該,打算帶著她遠走高飛時,她怎能就在此時棄他而去?
「不!」他必須阻止。
隨手撈起衣物穿上,他拉門步出,然,身有殘疾寸步難行,兩步一跌三步一跪,他走得好生狼狽。
可心頭焦急,容不得他繼續浪費時辰,站起又跌,非但渾身傷痕纍纍,就連步伐也沒踏出多少,他依舊在原地打著圈圈。
「可惡!」心煩意躁,往昔的平和已不見。
為什麼他的腿會不良於行?為什麼沒了枴杖他卻連基本的走路都失去?為什麼在這時候他才後悔?為什麼想擁有她時,老天卻硬是要從他手中奪走?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抬頭嘶喊:「老天!禰這是在愚弄我朱炯嗎?」
「此時後悔,不覺過晚。」回答他的音嗓透淡斥。
朱炯回眸。「她……已決心放棄了嗎?」
梅妃睨視,媚眼裡很是冷漠。「你傷她那麼深,你想,她還有多少勇氣與你周旋?哀莫大於心死啊!」
是啊!他有何資格要她不死心?是他一手將她推開的不是?那麼,此刻他又是以何立場挽回她的心?
怕是奢求了。
斂眸,神傷。
「曾經我以為推開她,對她才是最好,如今看來,是我錯了。」
「簡直錯得離譜!」梅妃殘忍批評。「還記得當初我的警告嗎?銀鈴兒是個死心塌地的女孩,你擄掠了她的心,卻又無情的踐踏,硬生生的剝奪了她的歡樂,朱炯啊朱炯,她正年屆豆蔻啊,你不覺自己過於冷酷了嗎?」
他乾笑,一切後悔全化成了淚,盈眶。
「我就明明白白的告訴你。昨兒,銀鈴兒求我給她春情散,我給了,你可知為何?」
他抬眸。
「她說,此生她只屬於你,不管身心,倘若要她嫁他人,唯有她死。我告訴她,服下春情散,倘若無人紆解,便會流血至死。」睨著他哀傷的眸子,梅妃不禁歎氣在心中。
同是多情人,何苦相折磨啊!
「這世上,很多人為了情可以無視生命可貴,我的銀鈴兒亦然,為了愛你,她失去可愛的笑靨,一心只追索你的諾言,即使名聲毀,即使貞節壞,她愛你,仍不變,本以為她答應了指婚,是真對你心死,可不知,那同時也是逼她走上絕路。」
緊握拳,朱炯心哀慟。
「梅妃,可否幫朱炯一事?」
「你毀去了我的銀鈴兒,你說,我能幫你嗎?」她佯裝無情。
「我愛銀鈴兒。」他抬眸,鳳眸底是真摯,亦是悔恨。
短短五字訴盡一個男人的深情,梅妃有些些感動,為他眼底的濃意。
「你想要什麼?」
「告訴皇兄,朱炯答應診治。」
「倘若你無法再恢復原樣呢?」
「我也不放棄銀鈴兒。」
「此話當真?」
「是的。」
梅妃笑了。「那好,就等你這句話。」
話落,媚眼朝不遠處的梅樹瞥去,輕眨幾下,眨出來炯的滿心疑惑。
問語未出,頸間穴道突遭點,尚不及回頭,他已陷入無盡黑暗。
梅妃頭兒搖了搖。「朱亥,你手勁過大了。」
朱亥聳聳肩。「這雞毛蒜皮般的痛,他受得住。」
「沒錯、沒錯,我的愛弟能屈能伸,豈會在乎那小小的偷襲。」
聖皇現身,身後跟了個駝背老者。
那老者,其貌不揚,一雙眼卻是犀利非常,抿著唇的模樣看來似乎很是不悅,梅妃毋需想,便知是聞人霽出奇招,將這個隱居山林不管世事的怪脾性老神醫請下山。
「老神醫,就麻煩您了。」梅妃輕點頭,唇角綻柔笑。
這嬌語讓老者眼神頓亮,眼兒瞧向了梅妃,唇角勾勾,算是給予回應,接著,不言不語的轉身,朝著適才朱炯步出的寢房走進。
「嘖,這老頭真大膽!」居然無視他聖皇尊威,當著他的面打量愛妃。
「這老頭子真能治老十四?」連朱亥都懷疑了。
聖皇撇撇嘴。「也只能姑且一試,否則愛弟再這樣下去,朕遲早會瘋掉。」
皺皺眉頭,朱亥轉頭往後望,裡頭,老神醫的神情不悅又不耐。
無可選擇,朱亥只好攙抱朱炯,走進。
「愛妃,還是你厲害。」聖皇眼裡有些些不是滋味。
梅妃媚眼一凝,軟身偎入聖皇懷,安撫道:「梅妃哪有皇上睿智,倘不是皇上獻計,這兩顆頑固的心哪,始終難聚。」
「如今,有情人就要成眷屬了。」哎!為了這兩人,他差點白透髮絲。
額娘,您在天之靈,也可瞑目了,可別再入我夢裡修理我了,您的兒子,我的愛弟就要接受治療,非但如此,也快要娶得美人歸了。
唔……也許,過不久,還會生個胖娃娃了。
「希望這老神醫真有個妙手回春的本事,我快等不及瞧這愛弟恢復原樣了。」
梅妃瞅著他的焦急,搖頭。「皇上,您似乎忘了一事。」
「啥事?」神思尚在如何幫自個兒的愛弟辦婚事。
「那個洛家啊!」
「哪個洛家?」唔……就用那袞國進貢的布匹來製造嫁衣好了。
「你欽點的洛家才子,洛軒。」媚眼閃無奈。
「哦,他不重要。」思,還得贈送宅第當新房……對了,就西苑吧,那裡最靠近自己,倘若愛弟有了胖娃娃,他也可以常常去抱。
心思轉動著幾許的得意,就連嘴角也抽搐著滿足。
梅妃瞅著,內心不禁幽幽一歎。
對聖皇的性子,她瞭若指掌。倘若他熱中某事,要喚回他的心思怕是難了。
抬頭望天,這會兒靳兒也該上洛家了吧,希望這次銀鈴兒的逃親可又別鬧得滿城風雨,否則她那個可憐的哥哥呀,就真的得自刎入陰曹,向親親爹娘請罪去了。
西遙山上,煙霧裊裊穿雲天,弘海寺內,眾徒跪祈禱念,半晌,禱文終,身穿袈裟的比丘尼們往旁側開,兩名比丘尼手拿托盤,自鵝黃紗幔後方走出,隨後的,是卸去華衣的季銀珠。
她緩走向佛祖前,跪下叩拜。
「你決定好了嗎?」聲音和藹,眸子睿智,她是弘海寺內的主事者。
「是的,銀珠願以後半輩子侍奉佛祖。」
「那好,此後你法號為念空,望你早日拋去紅塵俗世,棄下所有貪、嗔、癡,一心向佛,歸心懺悔。」
「念空明白。」
主事者點點頭,旋身。「儀式開始!」
執剪、束髮,待刀剪欲劃落三千髮絲時……
「慢著!」
悅耳溫潤的嗓音傳,飄逸的身形疾步步進,鳳眸兒直瞅著始終低下的腦袋瓜,他緩緩走向她身後。
眾人相視,在主事者的示意下魚貫走出,留給兩人一室清靜。
「銀鈴兒……」抖顫的音線透露了焦慌。
季銀珠漠視不理。
「銀鈴兒,跟我回去,可好?」聲柔柔,含著深深的懊悔。
「我不回去。」嗓音過於平靜,不若以往的活力。
朱炯蹙眉。「你還在惱我嗎?」
她該惱他的,欺侮了她許多年,恁是耐性再好如她,也會被磨得殆盡。
她緩緩搖頭。「我不會怪你。」
抬睫,清澄的眸子注視著高堂佛像。「棄塵緣,俗念拋,捨情愛,長伴青燈永不悔。」低眸。「銀鈴兒,你真能不悔嗎?」
她緩緩起身,旋身,眸底滿驚色,心底同時也揉入喜悅。
他的臉已恢復俊美了,雖說眉間留下兩道小疤,卻不減魅人之色,這是否代表,為了挽回自己,他才會丟去消極,接受他人關心?
「你接受診治了?」她問,語音並無透露半絲心中悅。
「是的。」只不過是在被打昏的狀況下進行。
清醒後,心急如焚的他氣極朱亥的舉動,糊里糊塗的給予一掌,經過多方打聽得知她的去處,人就奔來弘海寺了。
還好,尚來得及。
「你來,是因為後侮嗎?」明知答案了,可她仍是不願輕易放過他。
「是的,我後悔了。」凝視她,真誠。
「是什麼因素讓你反悔?」聲音仍平靜,怨懟不再。
執起她的手,他喃:「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銀鈴兒,這是我給你的承諾。」
「可你拒絕了。」低眼,笑意悄悄浮。
「是我不對,我不該辜負你的愛。」
「可你棄愛如敝屣。」
「我並非棄愛如敝屣,銀鈴兒,這你應該明白的。」
她又搖頭。「不,我不明白,我只知道,你打算光棍一生,只知道,你極力將我推給別的男人,只知道,我的愛讓你困擾,更知道,糾纏你得來的不過是自取其辱,所以,我願給你一方清靜,將此生奉獻佛祖,為你禱文、為你回向,只要你快樂,我一切無憾。」
平淡的語氣,訴出多少的無奈,字字似傾,句句若控,末了,更以成全還諸於他。
朱炯不禁苦笑。「看來,我是自作自受。不過,為了挽回你,這所有的控訴我全受。」
語畢,他跪落佛前,起手宣誓。
「我佛在上,弟子朱炯在此宣誓,此生此世絕不再負季銀珠,願以所有性命守護著她、照顧著她,禍福與共,不生貳心。若朱炯違誓,願遭五雷轟頂,絕不悔!」
「朱炯!」手兒搗嬌唇,動容。
好可惡!他怎能又用逭招來感動她,害得她都無法繼續作戲下去,她欺陵得他不夠哪!
可,怎麼辦?她的心已傾斜,不再盈恨,所有的怨全為他的真愛盡掃,半點痕跡也不留。
朱炯微笑。「銀鈴兒,嫁我為妻,可好?」
搖搖頭,兩腳兒不自覺後退。「我該如何相信你?當初,你要我嫁你為妻,可才眨眼,你就遠赴邊疆打仗,此後,便不再相見,視我宛如陌路人。朱炯,我怕了,你明白嗎?」
他點點頭。「我全明白。我知道,此刻說什麼,你都無法相信,畢竟我實在傷你太深。」頓了頓,鳳眸兒兜向天。「曾經,你用所有的生命來證明我的錯誤,對你,我欠太多,對自己,又欺過甚,坦白說,連我自己都無法饒恕自己,我矛盾、掙扎,是自慚形穢,更因,」兜眸向她。「我沒勇氣面對你的唾棄、你的鄙視。」
「你對我的信任怎能如此薄弱?」害她掉了許多冤枉淚。
苦笑再現。「是薄弱,卻非你,是對我自己啊!」
「那現在呢?」
深情凝聚。「我知道我的銀鈴兒是個難能可貴的善良女孩,她挸外在的皮囊為敝屣,視有形為無物,只求心靈合一,不求縱慾,只願深情兩不悔,不願認命嫁他人。有女如斯,我心已足了。」
「不再隨便推開我?」心暖暖,酸意泛,熱淚已盈眶。
「不再。」起身緩將她擁入懷。「這樣的好女人,倘我朱炯仍不知珍惜,豈不枉為人。」
「你好壞,知不知道?!」訴盡委屈、無辜。
「我明白,此生願任你欺陵,我絕無貳言。」
「你可惡!為啥老是要用這柔柔的語音來混淆人家的堅定。你可知,這三年來,我嘗過多少的白眼,為了你,我屢屢逃親,為了你,我吃足了閉門羹,為了你,我已成了萬人唾,這麼多的為了你,非但你不領情,還硬是將我推得老遠,倘我不吃下春情散,是否你還是用那該死的冷酷無情,送我上佛海?」
「對不住,銀鈴兒。」輕柔拭去她臉上的淚珠,他以額抵她額。「趕明兒,我會立下懺悔錄,昭告世人來證明你的清白,讓眾人明瞭,你銀鈴兒是個癡情女,為愛甘受萬種苦,而我朱炯,是個十惡不赦的負心漢,願以後生彌補癡情女的一世戀。」
她睨視。「你當我真是如此殘酷之人嗎?你是高高在上、氣質灼灼的斯文人,受此重傷就已經很可憐了,說十惡不赦未免太過了。」
「那麼,你還願接受我這可憐人嗎?」溫柔的眸子盈水,深情不減。
「可以,不過我有條件。」
「我悉數接受。」
「在佛前不得妄語。」她警告在先。
「我絕不妄語。」他伸指立誓。
「那好,我要一個轟轟烈烈的婚禮。」
「好。」執起她的手。「我們現在就回去,我立即稟明皇兄,讓他準備。」
「我要你在新婚夜徹夜不眠,為我播種。」
「女孩兒不可以沒半點矜持。」這銀鈴兒,該說她思想大膽、開放嗎?哎!在這民風淳樸下,有此女為妻,他朱炯該說幸福或悲慘呢?
眼兒彎彎,薄唇彎彎,他相當明白,答案是前者。
將瞪眼的她擁入懷,附耳低喃:「不過,我喜歡,記得,別在新婚當夜便把我所有精力壓搾殆盡了。」
一個拳頭兒襲上他的胸,羞意染滿季銀珠臉龐,抬眸,她嗔道:「你道我是浪女不成,像你這般欺負我三年,倘若不懷個你的孩子,哪天你對我厭了,沒有了要脅你的把柄,豈不又是無數個三年。」
「朱炯愛銀珠人心,豈捨得放。銀鈴兒,此生,你是休想從我眼前逃開了。」握緊季銀珠的手,鳳眸裡除卻深情,滿滿是真摯。
漾開笑顏,季銀珠與他的手兩相握,兩人相視一笑,手牽手,走出了弘海寺。
有情人終成眷屬,就連高堂佛祖也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