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蘭坐在藍影吧檯前的高腳椅上,支著下顎怔怔地看著藍采煮咖啡。
她真是個詩情畫意的古典美人兒,雖然年紀輕輕,卻自有一股沉穩溫雅的氣質連煮起咖啡的模樣都那般動人。
「采兒,我心裡好悶。」她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杯沿。穿著一襲銀紅色繡梅花袍子的藍采,溫抬眼柔地凝視著她,「你擔心他不知道是否也和你有一樣的感覺?你害怕他愛你不像你愛他的那樣?」
聆蘭倏然坐直身子,雙眸大睜,「你怎麼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
「除了神仙,有誰能看穿人心?」藍采微笑地搖搖頭。「我不是神仙,我只是揣度。」
聆蘭吁了一口氣,鬱鬱道:「假若你真的是神仙,我可以請你幫我看看那倒好了他心裡到底是個什麼想法,他對我……可有一絲感情?」
「他是喜歡你的。」
聆蘭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了。「嗯,我想他是有一點喜歡我的否則不會願意讓我分享他的心事。但我很貪心,我不想只是這樣,我想擁有更多的他采兒,你說我是不是很壞?」
「這是人之常情。」藍睬貼心地倒了一杯咖啡給她。
聆蘭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又頹然地搖了搖頭,「可是我跟他只有這三天兩夜,老實告訴你,我甚至不是他的女朋友……這一切都是幌子,假裝的,掩人耳目的。」
周教授夫婦不知道是在澎湖本島玩得樂不思蜀,還是存心不來打擾他們,並沒有到藍島來突擊檢查。
她為此鬆了一口氣,她非常喜歡他們這對善良慈藹的老夫婦,卻又私心地希望這三天兩夜不要為人所擾,讓她能夠完完全全地和磊原單獨在一起。
她真的很自私……
「假作真時真亦假。」藍睬唇角噙著微笑,「世界上的事,有誰能說得準呢?也許上一刻是假,下一刻就是真了。」
「這只是一個假期。」聆蘭一臉落寞地開口,「等回到台北以後,一切又回到了原點,他是老闆,我是員工,就算再進一步也只是他弟弟的保母,而且我一開始就說過我不會後悔跟他在一起,所以在假期結束後,我也沒有理由再找藉口死皮賴臉自認是他的女朋友,對他有什麼意義。」
「你想要主動開口問他嗎?」
她吸了口涼氣,「絕不!」
「為什麼不能問?」藍采偏著頭,如瀑黑髮披散在背後,神色思索而專注。「啊,你害怕聽到答案是不?」
「對。」她沉鬱地盯著杯內黑色的液體,覺得自己的心情也像咖啡一樣濃濁。「而且我不想自取其辱。」
「他不會想傷害你的。」藍采遲疑了一下,補充了一句:「我是說傷害你,但是……」
「他也許會在不知不覺中傷害我?」聆蘭苦笑一聲,心底更慌了。他不會存心
藍采滿是歉意地嚅囁道:「聆蘭,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
「傻瓜,跟我道什麼歉呢?根本不是你的關係。磊原的個性我大致瞭解,他是個頂天立地做大事業的大男人,男歡女愛是他比較熟悉又沒負擔的領域,兒女私情對他而言太陌生,也是個太沉重複雜的課題,如果他選擇不修這門課,我也能理解的。」
她側首望向窗外的雪白沙灘和紫色小花群,高大黝黑的磊原和猶如太陽神般俊美的藍瑟佇立在那兒正專注交談著,磊原那副專注的模樣好不教她心動……
「采兒,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他。」她輕輕地道,「我想,我是愛上他了,而且不只一點點。」
「我看得出。」藍采深感同情,柔聲道。
每個夏天藍島總有戀情發生,她看過許許多多的戀人與各式各樣的戀情,雖然自己從未曾嘗過愛情的滋味,卻也明白愛人苦,不愛卻更苦。
這是一個干古以來最最危險的病毒,人們害怕它,卻又不能沒有它,它能讓人從繁花似錦落入冰天雪地,也能讓人自炎炎煉獄中飛昇至幸福天堂。
這個病毒的名字叫作:愛情。
聆蘭甩了甩頭,像是要甩掉所有的忐忑與煩憂,「采兒,下午茶快開始了,我可以幫你的忙嗎?我調的酒還不錯。」
「太歡迎了。」藍采嫣然一笑,「我還擔心今天會不會忙不過來呢。」
她振作起精神,覺得有熟悉拿手的事情做,整個人好像也活了起來。聆蘭挽起袖子興匆匆道:「我先調一杯可口微酸甜的雞尾酒給你嘗嘗好不好?」
藍采歡然拍手,「好呀。」
「這杯雞尾酒是我發明的,我們飯店裡的客人都很喜歡,它的名字叫作『相思』是用紅石榴汁、檸檬汁跟琴酒調成,再加上……」
當夜,聆蘭整理著帶來的粉紅色、粉紫色格子裙,還有一件件的上衣和輕便的T恤、短褲。
再美好的假期也有結束的一天,尤其他們的三天兩夜假期,感覺上是這麼地美麗卻短暫,就像燦爛的煙火。
回到台北後,她還能再鼓起當初的勇氣,努力不懈地找各種藉口接近他嗎?不不不,她相信倘若回到台北後,他的態度回復以往和她保持上司與下屬的距離後,她就再也沒有勇氣裝瘋賣傻窮追猛黏著他了。
她衝過了頭,一下於便來到情感的轉捩點,接下來該怎麼辦呢?掌控權已經不在她手上。
聆蘭將一串紫色的貝殼風鈴細心地包好,放進行李箱中,陡然鼻頭微微酸楚了起來。
「怎麼了?」磊原剛結束和上海方面的通話,一轉過頭就看見她發呆含淚的神情,心下驀地一緊。
「明天我們就要回台北了。」她回過神,連忙掩飾地吸了吸鼻子笑道:「突然有點捨不得這個假朝結束。」
「你和藍采不是成了很不錯的好友?你隨時可以過來看她並順便玩一玩。」他不以為意地道。
沒有提到將來,或是他們的下一次……她難過地想著。
「噯。」她匆匆點下頭,嚥下喉頭的硬塊,努力不去想。
夠了,她不能再自憐自艾下去了!
這是一個美夢成真的幸福假期,雖然短暫,但倘若她的生命裡只能擁有這一個三天兩夜,那麼她也該感到滿足了。
「聆蘭,你今晚怪怪的。」他坐入她身側的沙發裡。
沉甸甸的重量和溫暖的男人氣息撩繞包圍而來,她心弦微微一顫近乎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的味道揉合著淡淡煙草味和浴後的男人味道。
今晚過後,她還有機會能夠再偎得這麼近嗎?
「我沒事。」她關上行李箱,拉上拉鏈,伸手拿起桌上圓胖雪白的清瓷茶壺,「要下要喝杯普洱?是采兒給我的珍藏特級品,聽說有近一百年的歷史茶磚了。」磊原下經意地擺擺手,「你暍吧,普洱不對我的味,我還是喜歡正統藍山咖啡。」「噢。」聆蘭掩住小小的失落和惆悵,替自己斟了杯微紅溫潤的茶水。正統藍山咖啡,她早該知道他的品味與習慣是很高檔的。對於女人……女朋友,甚至於是妻子,也是如此嗎?以他的身份與權勢財富而言,一定是要配得起他們貝家的優秀干金小姐吧?
聽說他是哈佛碩士,那麼他的妻子最少也得是耶魯大學畢業的……聆蘭更畏縮自卑了。
可惡!她幾時變得這麼沒自信了?
「發什麼呆?明天就要回去工作了,你應該感到很開心才對。」在他的印象中,她是個樂於工作的人,因此很放心將小傑交給她照顧。
「我是很開心。」呵,台北的一切……她突然好想好想大姊、湯米與其他的同事,還有小傑和張媽他們。「幸虧今天下午我抽空去買了小禮物,要不然回到台北上班後就糗了。」
會有一堆同事追殺她,湯米就是領軍帶隊的那個。
「禮物……」他想都沒想過這個問題。
因為她在請假前跟他們說要去澎湖度假。他因公旅行過十幾個國家,卻從未有過買紀念品或禮物回去送人的經驗。聆蘭不贊同地瞥了他一眼,「你壓根忘了要帶一份禮物送給小傑,對不對?」
「他會需要什麼禮物?」磊原攤攤手,有一絲尷尬地說:「我不知道該送六歲的小男孩什麼東西。」
「藍島的商店裡有很多適合小朋友的玩具,包括藍色海豚造形的風箏,新奇可愛的大頭鉛筆,一整組的海底生物小模型,還有藍采姊姊說藍島傳奇故事的CD……」她滔滔不絕的說著。
「你要下要考慮留下來擔任藍島產品銷售員?」他有些好笑,「我覺得你對這份工作挺拿手的。」
她忍不住給他一記白眼,「不要開玩笑了,你想轉移話題對不對?」
「那麼明顯嗎?」他羌爾的問。
「非常明顯。」
他一臉惋惜,「在你面前,我越來越不諳語言的藝術了。」
「是越來越瞎掰下下去吧?」
他又大笑。聆蘭癡癡地望著磊原,噢!她真愛這個男人。是這股深愛的悸動再次激起了她所有的勇氣,她深吸一口氣,語調顫抖地道:「我們……」
「嗯?」他啜了一口冰山伏特加。
她艱難地開口,「我們……以後……
「以後怎樣?」他不解地看著她。
「我的意思是說……」天啊,她該怎麼問才好。「我們兩個以後……」
「我們兩個以後會有什麼不一樣嗎?」他反問。
聆蘭被問住了,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霎時,磊原又變回了原來那個威猛霸氣的強勢男子——
「聆蘭,我以為我們彼此有默契,決定盡情擁有這三天兩夜的假期。」他目光炯炯地盯著她,心裡有些緊窒糾結,卻拒絕讓情感再度凌駕於理智之上。
她是個很特別的女子,他承認,他很喜歡她,也很感謝有她的陪伴,並且打開了他心底深處部分的情結,但是……
他不信任由感情結合而成的婚姻,那一點也下牢靠。
禮貌而生疏客套,條件相契,彼此尊重對方自由空間的上流社會型態的利益婚姻,才是最安全可靠的,而且永遠下會讓人有心情波動與患得患失的危險。
他有太多的事業版圖要擴充,有太多的理念要施行,他沒有讓自己變脆弱與感性的資格。
他要證明,貝氏的飯店王朝將由他創造一個新紀元。
理想已經逐步實現,他現在最下需要的就是分心,把事情變得複雜。
而有她在身旁,他發現自己會變得太人性化,那太危險了。
所以縱然他看著聆蘭的小臉漸漸變得蒼白,強忍著胸口的悶疼,他還是堅定地續道:「難道昨天你只是在虛唱高調?其實你最終的目的是想要成為我的伴侶,貝氏企業的董事長夫人?」他瞇起雙眸看著她。
空氣在瞬間變得冰涼而稀薄,聆蘭微微顫抖著握住雙手,她喉頭緊縮成一團,但她仍然努力擠出話,「不……當然不是!」
「很好,那我們有共識了。」他不帶任何一絲情感地回道。
假期結束了,對他而言,可以態意大說大笑,不需要戴上盔甲的日子也結束了,他將全副武裝回到那個熟悉緊湊的生活裡。
想到這裡,他不無遺憾地暗暗歎息。
聆蘭胃裡翻騰得像是隨時會吐出來,可是在那之前,她已經快因心痛而死掉了。
不不不,失戀不會死人,想不開才會!
她不會那麼傻,真的把這件事看得那麼重要、在乎——
她腦中一片空白,嘴巴卻像自有意識地胡誨道:「我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我是要跟你說,我們以後還是保持遠遠的距離好了,免得被別人誤會,那就不好了。我就是要跟你說這個,但又怕太直接會傷害到你的自尊心,不過既然你也是這樣想的,那太好了,解決了我一個大難題。」」
磊原陡然覺得胸口一陣陣刺痛……諷刺得不得了。
他不知道該鬆口氣還是該感到受傷,不過他的胃裡卻沉沉地堵住了一團濁氣,想發洩也發洩不了。
「那就好。」他僵硬地道。
「我先去睡了,明天早上我還要去村子裡逛逛買買東西。」她刻意笑得燦爛「呵呵,晚安。」
「晚安。」他心底不是滋味極了,看著她愉快哼著歌繞過屏風走向大床時,突然有股衝動想將她抓回膝上痛打一頓屁股。
Shit!她就這麼追不及待想甩掉他?
雖說這是他原來的打算,但是看到她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卻又讓他氣惱到幾乎想要吼人。
「那很好。」他口是心非地喃喃自語。
Shit!Shit!Shit!
一遇上她,他是注定連連破戒了。
「非常好。」
「明天早點起床,我們搭十點的飛機。」他忿忿地高聲喊道。
「知道了。」裡頭飄來的是懶洋洋,充滿鼻音的惺忪聲。
這個女人,竟然不到幾秒鐘就快睡著了。
他到底在這裡生什麼見鬼的悶氣?磊原猛地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他並沒有發現,那個鼻音濃厚的聲音其實是帶著哭意……
翌日早上九點,聆蘭依依不捨地抓住藍采的雙手。
「睬兒,我真希望能夠不要離開這兒,能跟你在一起工作聊笑。」她紅著眼眶感傷地道。
聆蘭從未在短短的幾天內就與人建立起如此深厚的感情,唯獨采兒是個例外。
「可是你在台北還有責任與未來。」藍采美眸裡閃耀著睿智慧黠的光芒,溫柔而堅定地握著聆蘭的手,「但藍島永遠歡迎你回來。我相信,你很快會再回來的。」
「謝謝你。」她澀澀地一笑,「我可不敢這麼有把握,但是我會常常想著你的,有空你也要打電話給我哦。」
「我會的。」藍采看了在一旁與哥哥愉快交談並握手致意的磊原,忍不住低語道:「多給他一點時間,他會想明白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麼。」
聆蘭一震,心緒滋味複雜地搖搖頭,「我現在什麼都不去想,也不敢想,你放心,這世上天天有人在失戀,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想得開是對自己的一個解脫,她但願自己能夠早日做到。
只是在此時,她的心還是那麼地痛……無能為力療傷。
「我祝福你。」藍采真摯地緊握了握她的手。
「謝謝。」她轉頭看了磊原一眼,他跟她打了個手勢,提醒她該出發了。
他們還要搭快艇到澎湖本島搭機,時間是計劃得剛剛好。
聆蘭提起行李,再瞥了藍采一眼,踩著有些沉重的腳步走向他。
時間流逝如指縫中的細沙,三天兩夜的假期轉眼即到盡頭,他們在十點四十五分飛.
抵台北松山機場。
「我送你回家。」
他們走出機場大門,磊原掏出休旅車的鑰匙,打算到停車場開車。
聆蘭腳步頓了頓,內心強烈交戰——
多賴著他一刻是一刻……她還是很不爭氣地癡癡戀著他,只要能夠在他身邊,看著他、聽著他,她就算當塊車內地毯也願意。
唉,傻女孩。
「好,謝謝,麻煩你了。」他們從今天早上開始又變得生疏客套了起來。
她痛恨這種禮貌!
磊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酸甜苦澀複雜難辨,卻是帶著極度的自製道:「一道走。」
她點頭,低垂著粉頸跟在他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