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以為弄丟了哩。」她捧著畫,坐回畫桌,仔細將這幅畫再瞧清楚。「好稚拙的兩個人噢,他那年十歲了沒?小毛頭一顆。」她的手指滑過畫裡的他,他那時都不笑,繃著臉,活似大家都欠了他二五八萬的,現在則不一樣……不,從她的畫像添在他身邊開始,他就對她很好很好,好到對她百般放縱,說起話來總是輕輕軟軟,多說一句重話也不曾,不再不理她,也不再對她視若無睹。
結果反而是成天被爺爺數落著沒用、差勁、配不上他的她開始遠離他,並且將所有不快轉嫁在他身上。
「我們都長大了,這幅畫也該長大才是。」呵。
方才執筆發愣許久的她,知道自己要畫什麼了。
一個現在的斐知畫和一個現在的月下。
「以後再畫三十歲的斐知畫和二十七歲半的月下;再過十年,畫四十歲的斐知畫和三十七歲半的月下:再十年,五十歲的斐知畫,鬍子都斑白了吧?笑起來眼角也有紋路了,四十七歲半的月下……還是年輕美麗,最多只有一兩根白頭髮;然後六十歲的斐知畫……」
從年少畫到年老,每跨過一個年歲,就讓畫裡的人跟著他們一塊長大,這感覺也挺不差的。
不過她只開心了片刻,又突地收起笑。
「……不對,過幾年,他身邊就有了媳婦兒,沒有位置填我,三十歲的斐知畫旁邊是另一個二十七歲的姑娘——」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一塊變老的人,都不是她。
這個認知,讓月下心裡有些不暢快,握筆的手緊了緊。
「還有什麼好畫的,以後讓他跟他的媳婦兒一塊畫好了!」她憤嗔地丟開毫筆,強迫自己離開畫桌,將身子摔向一旁的軟榻,臉蛋埋在枕間。
反正以後畫的另一邊,不會是她……
為什麼她會這麼討厭這個念頭?討厭到光去揣想,就泛起頭疼……
「如果我叫他不許娶,他應該會聽我的話吧?」她五指揪著枕巾,傻傻看著指節自言自語,「他一定會。了不起在他面前流幾滴淚,他就心軟了……他說過喜歡我的,還作不作數?」
可是她總是跟他說討厭他,再有耐心的人也會被磨光磨透吧……
「斐知畫,不准你娶別人。」她伸直指,用力戳著枕面,將它當成斐知畫的胸口,惡霸又任性地命令。「為什麼——他一定會這樣問。我就回他——因為……因為我不喜歡你娶,你就不許娶!因為……那畫裡另一半的位置,是我的。」
她抿抿嘴,覺得自己的行徑很愚蠢。自己跟自己在對什麼話呀?!像個傻子似的……
「乾脆將那幅畫給撕了算了,這樣我就不會胡思亂想吧。」
也不用看到那幅好久之前的畫作而覺得心裡失落。
咬了唇,下定決心,她自軟榻上爬起,拖著有些沉的腳步,回到畫前,看著畫裡的他與她,他沒太多表情,她卻笑得好甜。
雙手只要上下一拉開,畫紙就能輕易撕裂為兩半,將畫裡兩人分離,可是……
「要是撕開,畫裡的兩個人就孤單了,不是嗎?」這麼一想,又捨不得了。
「好吧,在你找到畫裡另一個姑娘之前,我先勉強跟你擺在一塊好了,等她補上另邊位置後,再把畫撕開,你歸你,我歸我,反正你不孤單,有人陪了,多我少我也沒什麼差別,撕掉畫之後,你也無話可說吧。至於我的話……已經孤單那麼久了,似乎也早有準備,應該不會太難熬才是……」
雖然口氣說得很闌珊,最後她卻找了師傅將這幅將來要撕掉的畫給裱褙起來,掛在畫房牆上。
她時常看著畫,幽幽歎氣兼發呆。
「到底是怎麼回事?天香心情差到無法動筆寫文,你也跟著在情緒低落什麼?」曲無漪翻著一疊沒動過的畫紙,就知道月下這些天又沒畫圖了。
「曲爺,我沒有情緒低落,只是不知道要畫什麼,最近沒特別想畫的。」她無趣地打個呵欠。她心情確定不太好,因為從上回找爺爺探問斐知畫挑的媳婦兒是誰,又爆發她拖著斐知畫到床上去狠狠蹂躪的醜事之後,一個月來,她沒辦法回月家討挨揍,沒想到斐知畫竟然也沒送來半點消息,那她那天對他上下其手,他都無動於衷嗎?他都不會逼她給個解釋或道歉嗎?好歹……也該來見她,指責她也行嘛。
都不出現,算什麼呢?
「畫春宮圖的畫師除了男女交纏之外還能畫什麼?」曲無漪嗤笑。
「老是畫那些也很無趣,有些膩哩。」不是床就是桌,再不然鞦韆、草皮、水池、馬背也都畫過了,找不到新奇的歡好之地。「以往有天香寫的文字,我還能照著她寫的來畫,現在天香不寫了,害我也發懶起來。」月下半趴在桌上,又是歎氣,身子隨著心境的沉重而顯得好傭懶。
「不然你請主子允你和天香一塊出府去散散心,順便安慰安慰天香。你們都是女孩子,有些私密話比較能私下聊,你看如何?」曲練提議。
「好呀,這主意不錯……我想去金雁城的梅莊賞牡丹!」月下也覺得自己要找些事做,才能驅趕盤旋在腦子裡的紊亂思緒。
對!她應該要好好放鬆心情,去賞花!
對!把斐知畫掃出去腦海!
對對!她一直很想畫一幅綴滿牡丹花瓣的秘戲圖……雖然斐知畫繪的牡丹比她美,若叫他一塊上梅莊,就可以她畫人物、他畫牡丹,兩具交相纏綿的男女,漫天輕撒的牡丹嬌瓣……
不對不對!趕快把腦子裡浮現的斐知畫笑臉給揮掉,他個把月都不出現,現在躍出來做什麼!討厭死了——
「梅莊?」有些熟悉的字眼,曲無漪在想著這兩字曾經在哪聽過,但一時之間還真記不住,最後還是靠曲練提醒。
「主子,梅莊當中有一名主子就是去年上曲府跟你搶親的那男人。」
「喔——就是想來搶我娶錯的那個媳婦兒的梅莊?」他想起來去年那名強撐著惺忪睡眼上曲府和他咆哮的男人。
「是。」
「原來是曾經結了樑子的梅莊。」曲無漪倒也沒太大的反應,因為最終他與梅莊要搶的人,壓根不是同一個,有啥好爭的?他淡淡喝著茶,「好,月下,你要上梅莊就去吧,有辦法的話,讓天香寬心些,看能不能逗她笑。曲練,拿張銀票給月下,讓她們兩個好好去玩。」
「是。」
「謝曲爺!」這種時候諂媚點準沒錯。
銀票到手,面額五千兩,足夠讓兩個小姑娘上梅莊賞花賞上百來回,還有找零呢。
「曲爺出手真大方。」即使這番話是在曲無漪背後悄悄說,月下也一定要誇獎誇獎曲無漪,給錢真乾淨俐落。
「主子對你們本來就不吝嗇,尤其對天香,都快將她捧成曲府裡的小主子了。」曲練替月下及天香備好馬車,一簍甜品糕點和水果也擱在車廂,怕她們沿途犯餓。「等會廚娘還會拿來一鍋八寶甜湯和人參雞湯。還缺什麼?」
「夠了啦,練哥,五千兩夠讓我與天香買下金雁城所有市集賣的食物了,就先這樣吧,餓了我們會自己找吃的。」真把她們當孩子呀?可是……真像擔心孩子出遠門的爹娘,千叮嚀萬囑咐,反覆交代著同樣的話也不膩。
「主子說,五千兩不夠的話,回府再來同我領,花多少給多少。」曲練完全不知道在月下眼裡,他已經被她換上了婆媽的大花衫,成了塗著一嘴朱紅,正擦腰叨叨唸唸的管事婆了。
「明白明白。」她不會替曲爺省什麼錢的。「天香呢?」
「主子去揪她出來了。成天只會窩在那男人睡過的床上,等生菇呀?」曲練也只能失笑搖頭。
「那叫為情所困。」聽過天香故事的月下已經先摸來籃子裡一顆橘子在剝。
「那種姑娘家的用辭,我不懂,只覺得天香可憐。」
「練哥,你找個人去愛,就會懂了。」好酸——酸得夠勁,酸中又帶甜。月下一口一片橘瓣,覺得它的味道有些像愛情。
「我還嫌生活不夠忙嗎?找個人來愛,把自己搞得更累?算了吧。」光瞧三個前車之監,一是天香,二是曲無漪,三是斐知畫,他就覺得以後挑媳婦兒還是找個媒婆隨便牽條紅線就好,省得勞心勞力煩惱這些。
「愛情來的時候,你怎麼推怎麼擋也沒轍。月老是很惡劣的,死要把這個男人綁上這個女人,誰也無法改變,就算你先認識她,而且很喜歡她,只要小指的紅線不是纏在她身上,什麼也沒用。」
「你聽起來也像為情所困呀。」那番話像感歎。
「胡說八道!我又沒有情人,有誰能困住我?」月下白了他一眼,清冷地一哼。
「斐知畫的心意全被你當成狼心狗肺了?」
「關斐知畫什麼事了?」提到這個人名,幾乎又打壞她好不容易建築起來的好心情。
「是是是,不關他的事。」所以他才說嘛,何必找個人來愛,把自己的心呀肝的全掏出來,還被人視為糞土,可憐可歎……斐知畫這個教訓,他會牢記在心的,活生生血淋淋的慘例呀。
「主子過來了,月下,你先上去吧。」
「好。」
曲練幫助月下上了馬車,曲無漪那方也扛抱著包著一團棉被的天香出來,直接將人放進車廂。
曲府主僕揮手歡送馬車遠去。
「好好去玩吧!」
該糟了!該糟了!
月下手腳慌亂!一趟梅莊賞花之行還沒盡興,卻闖入不速之客,在她認真和梅莊大少爺商談著上梅莊躺牡丹撒花瓣的索價時,在橋上的天香卻發生事情。
「什麼?!天香被一男一女擄走?!」曲無漪拍桌而起,吼得震天。
月下被吼得縮縮肩,她知道曲爺會生氣,只是沒料到他會氣成這樣。但是該說的話還是要說全。
「我和梅莊少爺根本做不了反應,就見那對男女一人一邊架住天香,將她自拱橋拖下池裡,可他們也沒摔得一身水濕,那兩人竟然還在水面上走路……我和梅莊少爺看傻了,要追過去又沒他們那身本領,只能眼睜睜……看天香被帶走。」還在旁邊拍手。嗚……反省。
她越說越小聲,勉強將所有事情交代清楚。
「曲爺,他們說要用鹿玉堂來換天香……鹿玉堂是誰呀?」很陌生的名字。可那一男一女指名要拿鹿玉堂到清風亭換回天香。
「就是讓天香失魂落魄的傢伙!早知道姓鹿的這麼麻煩,說什麼也不聘他進曲府——曲練!全是你的錯!」曲無漪指著曲練的鼻頭吠叫。
「是,是屬下不對,沒料到鹿玉堂仇家滿天下,連累天香。」曲練臉上雖有委屈,但還是扛下主子的責備。
「要拿十個鹿玉堂去換天香我都不會皺眉,可是現在鹿玉堂人在哪裡?!」曲無漪拿屋裡的桌椅出氣,該踢的踢,該翻的翻。
「就怕他離開了四城,往異地去了。」曲練說出他最擔心的事實。曲府在銀鳶等四大城還吃得開,要是鹿玉堂往最遠的荒漠或海外島國,要找到,幾乎難如登天。
「嘖!」心焦的曲無漪皺緊眉,然而瞥見一旁的月下,一個老是和月下掛在一塊的名字浮現,他當下有了主意。「曲練,去找斐知畫過來!」
斐知畫?天香被架走的事情,與斐知畫有何干係?月下豎直耳聽。
「對了,我們怎麼都忘了這號人物?!有他在,還有什麼找不到的人?!」
曲練的表情看起來也相當振奮,使得月下更顯不解。
斐知畫不過是名畫師,找人本領有多強……說到這她才想到,以前不管她躲在哪,斐知畫都能尋到她,也許他真的相當擅長這事兒。
「快去!」
曲無漪喝令曲練辦事的聲音讓月下從傻思中醒來。
她現在不想看到斐知畫——不,應該說,她想見到他沒錯,可是她不想在這種「呀?你怎麼正巧也在曲府?」的時間地點與他見面。他要是想見她,必須是特意來見她,不許是湊巧!哼!
她知道自己很任性,可是會把她寵成這麼任性,斐知畫絕對要負最大責任,這叫自食惡果,要怪得怪他自己。
「呃……那個……曲爺,我可不可以先躲一下?你也知道……我和姓斐的八字犯沖。」她找了個藉口胡謅,想要避開與斐知畫碰面的可能性。
「你先到天香的竹舍去好了。」曲無漪允了,揮手容她離開。
「謝曲爺!」
月下跑得很快,就怕走慢一步會不小心撞見斐知畫。
直至拐出側廳,越過一大片桃花林,明白不會遇著斐知畫,她才放慢腳步,踩著遍地桃花緩行。
擔心著天香的安危,煩惱那擄走她的一男一女是正是邪,她實在是有些想偷覷曲無漪他們會用什麼方式找到鹿玉堂,再拿鹿玉堂去換天香回來,可是在這節骨眼上,她偏又放不下個人恩怨。
月下沒進去竹舍,反倒是席地而坐,隨手攏攏裙擺,幾片粉色花瓣飄下,落在她裙間,她也沒拂開,自個兒不知呆呆坐了多久。
「天香,你放心,明天還找不到那個鹿玉堂,我去救你。」她仰頭看著滿天的花雨,喃喃道。
「這種危險事,還是交給鹿玉堂就好。」
月下仰著的視線裡步入了斐知畫的身影,他微微彎著腰,兩鬢長髮垂落胸前,兩人四目相對。
「你不是應該在前廳幫曲爺找人嗎?」她兩手撐在腰後的地上,方便自己更不吃力地望著他,一頭散地長髮像漣漪在她身後成形。
「正事辦完了。」
「辦完就趕快回去呀。」她趕人。
「回去之前自然要來看你。」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曲爺說的?」
「我討來的賞。」
「什麼賞?」不懂。
「我替曲爺辦事,曲爺打賞。」
月下不笨,明白了。「賞的是我窩藏在這裡的事實,對嗎?」
「對。」誠實是美德。
「你幹嘛不向曲爺討些銀兩就算了?討我這種賞沒什麼甜頭。」只有白眼兩顆。「曲爺找你辦什麼正事?你有什麼用處?還有,我怎麼不知道你和曲爺相識?」
「找畫師來,自然是繪人像。曲爺是銀鳶城的名人,無人不識。」斐知畫在她身邊坐下來,一併回了她所有問題,只是最後他與曲無漪相識的那個問題,他回得輕描淡寫。
他一手執起她的長髮,髮絲沒有觸覺,她不知道一絡青絲已經淪入他手,他享受她細膩髮質在指間滑動。
「繪人像去大街小巷張貼嗎?那篤定明兒個是找不到鹿玉堂的!那麼我明天去定了清風亭救人——」貼畫像懸賞多費功夫和時間呀!曲無漪竟然會想出這麼笨的方法?!換成是她,乾脆直接找個人扮鹿玉堂,再將人裝入麻袋,扛去騙那對男女還比較有機會救回天香!
慷慨激昂的話還沒來得及說,斐知畫好遺憾地打斷她,「我想,曲爺現在差不多已經找到鹿玉堂了……很抱歉打破你明天逞英雄的好事。」用他的秘術找人,易如反掌。
「你怎麼說得這麼肯定?難道你手上也跟鹿玉堂纏了條線,所以他的下落全在你的掌握之中?」她哼他。
「原來你還記得我那時說的話。」他一直以為她將他掏心說的話全當成馬耳東風,左耳進,右耳出,壓根不放在心上。
「什麼話?」
她老愛問「什麼什麼」的毛病還是沒變。斐知畫不自覺想笑。
「我說你我手上纏著線,所以無論你躲哪,我一定都能找著你。」
「你說的是那句騙小孩的話呀——當然記得,你害我想跟你切八段時,還特別找來剪子要剪斷你說的什麼線……結果哪有線?!」欺騙一個剛滿八歲的娃兒,算什麼好傢伙?
「瞧,這不是線?」他舉起他的手,指節上繞著她的長髮,每個指縫都被又細又柔的髮絲繚圍。
「當然不是!」她一把捉回長髮,揚著下巴。「瞧,全部沒有了。」
「真的沒有了嗎?」他深深凝望她,他的手還揚在她面前,教她瞧清楚他的指節,要她張大眼看見兩人手上那條無形的絲繩——別忘了,這條線,是由她那方先牽上的。
「當然沒有了!」她就只瞧見他那極適合戴戒環的長手長指,沒有線。她抿嘴瞪他,「就算你手上有線,牽的也是另一個姑娘!何況我也不再需要你來找我,我不是以前那個小姑娘了,不會再玩那種將自己藏著讓人尋不著的賭氣遊戲,管你有什麼線的,全剪掉最好!」她作勢將食指中指當成鐵剪子,卡喳卡喳地在他手掌四周勤勞來回,管他手上有多少條線,一條條全都剪得乾乾淨淨——最好連他和另外那個姑娘的那條也剪斷!
「你在跟誰發脾氣?」他像看穿她在使性子,直言點出。
「我哪有?」她瞠目反問。
「你在氣誰?誰惹你不開心了?」她的否定在他眼中像是慌亂而蹩腳的遮掩,他知道那個答案只會是一個人,那就是「斐知畫」。
「我才沒有在生氣!我有什麼好生氣的?!反正什麼都不關我的事呀!」她才不管他要娶誰;不管他這整月不來找她是忙什麼去了;不管他怎麼看待她,什麼都不管!
小臉倔倔撇開,故意甩向他不在的另一邊。
「月下,看著我。你在氣我嗎?」
「不是!」死都不看!
「我惹你不開心?」
「不是不是!你真煩!你以為你是誰?!我的喜怒哀樂絕對絕對不會和你有干係!少朝自己臉上貼金了!」忘卻自己先一句才說死也不肯再賞他任何眼神,月下又忍不住轉回頭,一字一句朝他的臉上吼。
耳裡聽著月下的言不由衷,斐知畫不怒反笑。他瞭解月下,對她的熟悉可能比她對她自己的認識更深,說她的喜怒哀樂和他無關?當真如此嗎?
月下,你可以試圖騙自己,但是想騙我,似乎仍是太嫩了些。
這段日子,你苦惱了吧?
這段日子,你掙扎了吧?
這段日子,你思念了吧?
「好,也許不是我惹你不開心,但你對我遷怒是事實,我現在該怎麼做才能讓你開心起來?你說,我照做。」他笑問,心情不是因為她情緒差而變好,只是覺得小女孩似乎長大,開始識情愁,而且還是為了他而生的改變。
聽他這麼說,月下本想再反駁幾句,但心裡有股強烈的任性想要說話,而她也真的說了。
「好,我要你回去將那十來卷的求親圖全燒乾淨,一幅都不許留、不許私藏,你帶著那些灰燼來,我就開心了!」這個要求當然無理,她也知道,可是她就是介意,介意得要死!
「這麼容易的要求?」怎麼不直接命令他娶她,跟他見外什麼呢?
「你別想隨便燒些紙來搪塞我。」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把求親圖帶過來,讓你一張一張燒,眼見為憑。」
以為她不敢嗎?哼。
「去呀,我在這裡生火等你!」
她給的答案乾脆,他也不拖泥帶水,半刻過去,月下真在桃花林旁升起火堆,斐知畫也捧著比月下所料想更多一倍以上的求親圖回來,腋下還額外夾了個油紙包,裡頭包了幾條生紅薯。
「燒吧。」無論是求親圖或是紅薯。
「我上回在爺爺畫房裡沒看到這麼多卷,哪冒出來的?!」月下在抱怨,討厭看到還有這麼多名美人供他挑選,也討厭他暗藏畫卷,更討厭「他暗藏那幾卷畫就是因為他對那些姑娘全部中意」的念頭不斷在腦間盤旋。
「有些畫卷是師父放在我的畫房裡的。」之前師父塞了許多圖要他有空慢慢挑,他隨手一擱,也沒花時間去看。
「哪幾卷?!」她要先從那幾卷開始燒!
「大概是這些吧。」他一手遞畫軸,一手將紅薯擺進火堆。
月下快手接過,將這些獲得他青睞的美人圖打開來瞧一瞧。
綠衣美人美如玉,拂柳分花的倩影娉婷。哼,先燒。
黃衣美人月牙衫,盈盈望月的容顏嬌俏。哼,輪到你了。
紅衣美人似芙蓉,盤髻簪花的模樣艷美。哼,別急別急,下一張就是你。
「你的眼光真高,全是些絕世美人。」她口氣很冷、很難高興,即使看著畫像在火裡逐漸燒成黑灰,還是想生氣。
「還好吧。」美嗎?他不覺得。
「這樣還不夠美?!」看他對她燒這幾幅圖的反應是無動於衷,可見這三幅圖不是他心儀的姑娘。「再拿過來。」
「慢慢燒,還很多。」他又交出幾幅。
「這個姑娘好美,你挑她了嗎?」她又發現一張充滿危險性的美人兒。
「沒有。」他只瞄了畫一眼,專心去顧紅薯。他記得月下總是喜歡在這個時辰吃些填胃的小點心,平時糕點甜湯少不了,今天改吃烤紅薯吧。
「那這個呢?你瞧她的身段,男人最喜歡這種擁有小蠻腰的勻稱身軀,而且她的胸脯好大,握著的感覺已經很銷魂,要是在床上邊揉邊吮應該也很助興——」像她就老覺得自己雖不平,但也凸得不甚滿意……
「我不介意胸脯小一些。」他順著她的目光來到她的胸口,寬容笑道。
她拉開另張美人圖,「那這個胸脯很小,你很喜歡吧。」
「我本來以為那位是男人。」
「噗。」好狠。她先將幾張已瞧過的圖擱在裙邊,現在火正旺著,不急著把無辜的美人圖全丟進去添柴火;而她心裡的火正消了,因為他表現出來的態度如此淡然,半點也不珍惜這些美人圖,反倒變成反應過度激烈並且耿耿於懷的人是她。
天際間,撥雲見日,像她的心境。
真弄不懂自己怎麼會這樣,全被斐知畫深深影響著,他的一句話,左右著她的喜怒。
「那件事……爺爺原諒我了嗎?」月下突地問。那件事當然是指她和爺爺吵嘴,吵到波及斐知畫,硬拖著他進房——她心裡真正想跟他說的是,她在房裡對他做的那一切,她覺得自己有責任向他道歉,以及……道謝。
有哪個男人被女人這樣欺負後,還護著讓她逃走的?只是她不好直接開口說,只能先拐個彎、抹個角,等待最合適的機會再將話題導回上頭。
「還沒,他大概會氣上一整年。你最好明年別在他的壽宴上作怪,否則他會新仇舊怨一塊算。」至於師父撂下那句要打斷她狗腿的話,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不用挑清楚講。
「我看我明年別回去討打才是真的。」爺爺一定很高興別看到她。
「我會替你說情,不會讓你挨皮肉痛。」
「不用了,你一跳出來,只會讓我爺爺越看越火大,覺得是我在使喚你——你沒發現,你越是在場,我爺爺就會追著我打得越起勁嗎?」她逕自拿過成疊畫軸中的一卷,連打開都還來不及,斐知畫就臉色有變。
「月下,等等,那張不能燒。」
斐知畫首度出現慌忙阻止她的舉動,這使月下戒心一揪,蛾眉越來越朝眉心凝聚,眸子越瞇越細,嫩唇越噘越高。
「為什麼這張不能燒?」心裡隱約有不祥的答案,但她還是問。
斐知畫表情溫柔,語氣輕緩,連眼睛和唇兒都笑彎起來,像個正在娓娓傾訴情話的情郎。
「因為畫裡的姑娘是我挑中的媳婦兒,我捨不得燒。」
被——她——找——到——了——吧!
就是這張!就是這張!他的媳婦兒就是這張畫裡的美人!
難怪他這麼寶貝!
難怪他這麼著急!
火堆裡,有枯枝落葉正燒得辟叭作響,如同她此時怒火高張的眸子裡燒得同樣萌旺的炙焰。
「讓我看看她長什麼三頭六臂!」讓她看看是怎生的姑娘家能博得他的喜愛?!是多了只眼還是缺了條鼻?!
到底是怎樣妖艷勾魂的女人——
她扯開紅繫繩,憤憤抖開卷軸,讓畫軸滾開,一寸寸露出圖裡姑娘的嬌美模樣——
然後,月下在上頭,看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