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半個身體探出了窗欞,目測自個兒所處的高度與地面相距多少,窗外旁邊種植的那棵大樹離窗子有些遠,她連鉤都鉤不著,更甭提讓她攀爬樹幹而下。
但是再仔細考量,她不確定自己裙擺一撩、跨出窗欞之後會不會一路摔到底……
最後,月下承認自己孬,不想玩命,但是腦子裡卻有另一個詭計成形。
她撕開一條被衾和兩條床紗帳編成麻花,再將布繩自窗口拋下,做出一幕讓人認定她自窗子逃出去的假象,而她,卻把自己藏在床底下,等待斐知畫發現她失蹤,去向曲無漪或送飯來的曲練告狀,她就有機會等樓下大門洞開、等他們在城裡四下尋找她時,再光明正大從門口出去。逃出廂樓後,她第一個要找的人就是曲無漪,費盡所有的唇舌也要叫他找另個師父來指點她。
「真是好主意,我好聰明,嘿嘿。」月下沾沾自喜地鑽進床底下,腦袋瓜子伸長去瞄敞開的窗扇,算算時辰快到了,她又縮回床下,等待她的計劃一步步實現。
果不其然,她的房門外傳來斐知畫的聲音。
「月下,曲練兄送早膳來了,你醒來了沒?」
月下捂著嘴,不讓自己溢出太重的吐納聲或是奸笑。
「月下?」又是叩叩兩聲。
「睡太熱了嗎?」是曲練的聲音。
「月下不是個貪睡的女孩,我猜,她現在可能已經逃跑了。」
喔?斐知畫怎麼這麼瞭解她?好像她和他多熟識似的。她連斐知畫喜歡吃什麼、喜歡什麼顏色都摸不著頭緒,他卻彷彿對她一清二楚。
「什麼?!」曲練不像斐知畫溫吞,他錯愕大吼的同時也舉腳踹開她的房門,月下在床底看著四隻腳出現在視線裡,前頭那雙氣急敗壞是曲練的腳,後頭慢條斯理是斐知畫的腳,很好辨認。
「月下從窗戶爬出去了!這丫頭一點也不怕摔死?!」
錯,她很怕的,所以現在只能龜縮在床底呀。月下暗暗想著。
「她情願不顧危險也不願和我同住一樓,看來知畫得辜負曲爺的好意了。」斐知畫幽幽歎了口氣。「我想,替她換個心服口服的師父,她應該就不會再反對了。」
月下聽斐知畫這麼說,心裡反而生起小小的內疚……她不是對他不心服口服,只是……只是和他獨處很不自在呀!
「現在這不是重點,而是將那逃跑的丫頭捉回來!」曲練又怒氣沖沖地疾奔出去,留下斐知畫那雙鞋還佇在原地沒動。
他……怎麼還不出去找她?月下好生疑惑。
她記得,以前每一次她和爺爺吵架,自己跑到隱密的地方躲起來,爺爺只當她在要娃兒性子,連尋她都不願意,只有斐知畫,每一次每一次都會來找她。夏天裡,他一頭涔汗;雨夜裡,他一身濕漉;冬雪裡,他一襲佈滿積雪的厚氅,總是頭一個找到她,沒有一回例外。
她隱約還有片片段段的記憶,有一次好小的她又被斐知畫在馬廄找著,他牽著她的手走回家,她仰頭看他,眼眶還有許多模糊了目光的淚水,她問他:「為什麼你都知道我在哪裡?」
「興許是你和我的手上牽了條線。」他那時是這麼回答她的。
那句話當初真的騙到了她幼小心靈,以為自己身上哪處被纏上無形的線,線的另端就落在他手上,所以無論她往何處藏,最後都會被斐知畫找到。
誆她當時年紀小,才傻呼呼信了他的話,她現在不再笨了,不信他那套騙人的說辭。
月下盯瞪著那雙在床前的布履,不懂他佇在那裡做什麼……快去找她呀!
「依我對月下的瞭解,她沒那個膽量爬窗子出去。她小時候曾從梯子上摔下來,腦後還留著那道小疤痕,只要一個人的高度就足以嚇壞她,面對二樓的距離,她敢下去嗎?」斐知畫在自言自語,明明房間只剩他一個人——當然,偷偷摸摸躲在床下的月下不算——他還說邊說邊笑,自問自答,「不,她不敢,那麼……就表示她還躲在這間方才讓曲練踹開房門才得以進來的房間裡。」
斐知畫坐在床上,沉沉的「咿呀」聲讓月下覺得上方彷彿有塊千斤沉的巨岩壓著,他的雙腿像兩條鐵柵將她關著無法動彈。
「我想,月下應該不會笨到躲床底下才是,那裡可是頭一個會被找著的地方呢。」
月下沒聽出他語氣裡的戲謔,倒抽涼氣,立刻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不出聲。
糟了糟了,她就要被斐知畫找到了——她要不要乾脆自己現在先出去,裝出一副「咦,你怎麼在我房裡?」的吃驚嘴臉,他要是多問,就說她是在床底下找一支滾下去的毫筆……呀呀——這麼蹩腳的理由連她自己都不相信了,斐知畫又不是呆子,他會信才有鬼!
可是、可是她有義務向他解釋她的行為嗎?她討厭他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為了不和他獨處,她會逃會躲才是正常的呀!誰會心甘情願和討厭的人待在同一棟樓裡,他該有自知之明嘛,所以、所以他當然不能期待她會高高興興賞他好臉色呀!
再說、再說,她也沒必要擔心他找到她之後會擺什麼臉色給她看,因為他從來不生氣的,不管她多任性、多刁難,他都沒發過脾氣,還不是老衝著她傻笑,笨死了!被她指著鼻頭罵也不回嘴,笨死了!
而且、而且——
月下心裡的嘀咕還沒「而且」完,眼神已經對上了彎下腰,一頭烏黑長髮幾乎披垂到地的斐知畫。
「你真的躲在床底下?」
雖然斐知畫是揚著聲調在問,但她就是覺得他的表情不是這樣,好似他從一開始就篤定她人躲在這裡。
「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嗎?」斐知畫朝她伸來手,要將她從床底下拉出來。
「不要!」月下拍開他的手。她還嫌不夠狼狽嗎?還要他多什麼事!
她自己一寸一寸從床底下爬出來,拍開衣上發上的灰塵蜘蛛絲。
「壞我好事的傢伙。」她瞪他。
「如果你想逃跑,現在還是有機會,你知道我不會捉著你不放,我可以當做沒發現你躲在這裡,甚至可以微笑目送你從門口離開——」
「用那種叫做『落荒而逃』的認輸行徑嗎?!」她當然知道如果她堅持要走,他定會放她走,還會幫她一塊欺騙曲家主僕,可是她才不屑!
月下是個禁不得激的人,斐知畫摸透了她的脾性。
「可是不落荒而逃的話,你就得跟我一塊留在樓子裡,你不是很怕嗎?」他故意做出非常為她著想的神情,看起來全是為了她好。
「誰怕跟你一塊留在樓子裡?!該怕的人是你吧!你會在這幾天嚴重發覺自己的畫技如何不精!羞恥於自己沒有三兩三也敢上梁山!我會讓你看看什麼叫做真正的春宮圖!我更會讓曲爺知道他挑了一個多差的師父給我!」
「既然如此,那麼用完早膳,你就可以讓我明白自己的畫技如何不精,又如何羞恥於自己的沒本事,更教我大開眼界看看什麼叫真正的春宮圖。」順著辣貓兒的毛摸,是治她的最好辦法。
呃——
怎麼覺得,她好像被牽著鼻子走了?
「還不快吃?」一顆挖掉卵黃的鹵蛋挾進她的碗裡,斐知畫招呼她動筷子。他知道她的喜好,只吃卵白不吃卵黃。
「要、要你管!」忿忿咬掉卵白,月下有些氣惱自己——她竟然放過了大步離開的好機會,跟他一塊到飯廳吃早膳?!
她在蠢什麼?!又在賭什麼氣呀?!這種時候當然是先蹺頭為要,跑到他找不到的地方躲起來,難得他還大黥刺同意放她走,好時機好時辰的,她卻坐在這裡吃飯……月下,你是傻子!
「用膳不是囫圃吞棗,要細嚼慢咽。」他怕她梗住。
「你是娘們嗎?!比我這個娘們還要囉哩叭唆……吠什麼吠呀,餵飽你自己就好,不許對我管東管西啦!」她遷怒地想砸碗,可是還是強忍住。
「不要像個孩子邊吃邊說話,食物都噴出來了。」他以手巾替她擦嘴。
說話?!她是在咆哮好不好!
「斐知畫!」她捉住他的手,才不管會再噴出多少粒米,「我從以前到現在就不斷告訴你,我有多討厭你,你還記得吧?!」
「沒忘。」
「非常好,我從現在到以後還是會繼續討厭下去,所以,你不要想討好我,那是白費功夫,你聽到了嗎?!」她撂話。
「我討好你了嗎?」
「還沒有?!你不是每一次在我生氣時就追出來安慰我?每一次在我爺爺追著我打時跳出來保護我?!每一次在我被爺爺罰兩頓不許吃時,將自己的食物偷擱在我桌上?!:每一次對我說話都輕聲細語的,從沒大聲半個字過?!每一次看見我時,你的笑容就變得多甜膩,好像蜂兒要採蜜的嘴臉,難道這不叫討好嗎?!:」她還是非常的想摔碗。
原來他所做的一切,這女孩還是心知肚明,全都瞧在眼裡、記在心裡了。
斐知畫突然覺得好窩心,他不介意對她付出許多許多,只要她能記得分毫就足以撫慰他的辛苦了。
「多吃點!多吃點!」斐知畫心情大好,胃口跟著大開,直想餵飽那個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好話的月下。
「呃?」月下看著自己碗裡逐漸堆積的菜餚,手裡捧著的碗越來越沉,幾乎就要捧不住了。
這、這個男人是在感動個啥勁呀?!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錯,他眼角還蓄著閃閃淚光……難道是她話說得太直,傷害了他,所以那顆強忍著沒掉下來的淚,是悲而非喜?
「你……還好吧?」
「好得不能再好。」如果要以墨繪來形容,他會在自個兒的人畫像旁加上一朵又一朵綻萌的小花。
「不是因為我話太重,讓你覺得受傷?」她試采。她本來就是粗性子的人,沒有姑娘家的纖細心思,時常傷人而不自覺,這次怕也是她心直口快,使得斐知畫委屈了。
「話重?完全不會。」他笑。對他而言,那些話媲美甜言蜜語。
那你眼眶裡像星辰閃爍的東西是什麼?月下想問,卻又好像明白知道,毋需多問。
好奇怪,對爺爺而言,她配不上斐知畫,所以即使爺爺想招他為婿,也羞於啟齒,拉不下老臉叫斐知畫委屈娶她,也不敢以月家所有財產再附加上她為條件來讓斐知畫勉強要了她。他是爺爺的乖徒兒,應該跟她爺爺有相同的想法,所以她不懂他為何要對她百般討好——對已經快要將月家所有都置於囊中的他而言,她根本就毫無利用價值了嘛,今天就算他對她鄙視或是惡言相向,都不會影響爺爺要將月家一切都傳給他的事實,他又何必忍受她的壞脾氣?
還是他對任何一個女孩都是這樣,並不是單單只討好過她?
「斐知畫,我記得爺爺找過好幾個姑娘為你打算終身大事,我瞧過她們的畫像,每個都美,你怎麼沒挑一個為妻?」會突然這麼問,是她想起四、五年前看到爺爺書房裡十來卷的美人畫,全是用來讓斐知畫欽點的娘子人選,若他有心,應該早早就選了人、成了親,說不定早當爹了,不會還在她身上下功夫。
「我挑了,只是畫裡的姑娘年齡尚小,我還在等她。」等她長大、等她開竅、等她明白他的心意。
「喔——」她拉長尾音,不自覺瞇起美眸,「挑好羅?」
就只等著娶人進門?
「想瞧瞧她嗎?」他知道她誤會了,卻沒解釋,存心要她誤解。
月下立即排斥他的提議,「不用了,我一定瞧過那名姑娘。」那十來卷的畫像她都見過,任何一個姑娘都美,都配得上他,站在他身旁都非常相襯,她一點也不想再見到他未來的娘子生得怎般的天仙姿色。
「那是當然。每天照銅鏡不就見到了。」後頭那句是悄聲說的。
誤會吧,讓我瞧瞧你是否真對我無動於衷;也讓你好好看清自己的心意,我美麗的花兒,你恐怕會發現連你自己都還未曾察覺的感情……斐知畫彎唇笑了,深沉的心機就咬在眼底,藏得極好。
月下瞧著他在笑,心裡不是滋味,因為他現在這個笑容,是為了那個他挑選好的媳婦兒,與她無關,更該死的是,她覺得他的笑容真好看……她握緊竹筷,食慾盡失。
「咦?月下你怎麼在這裡?!」在曲府跑了好幾圈找人的曲練踏進西廂時愕然指著與斐知畫坐在飯桌扒飯的月下。「你不是從窗戶爬出去了?!」
「我要是爬出去了,現在做什麼在這裡吃早膳?」月下口氣很不好,眉頭沒放鬆半分,現在任何出現在她眼前的人事物都礙著她大姑娘的眼,曲練也不例外。
「是我們誤會了月下,她在捉弄我們罷了,她一直乖乖待在樓子裡沒走。」斐知畫替她說話。
「要你多嘴!」月下不領他的情。
「人在樓子裡就好,我趕快去跟主子說,否則主子要搜城了。月下,你要乖一些,別在這種時候還惹麻煩。」
這種時候指的正是《幽魂淫艷樂無窮》作者天香最終交出稿子的期限,通常在這段日子,天香情緒不好,曲無漪情緒更不好,她不會傻到在這種時候還去捋虎鬚。
「我知道啦。」她見過曲爺暴怒的模樣,也差點被他胡亂揮舞的銀鞭給打花一張俏臉……曲爺發起脾氣六親不認,她會很安分的。
「那就好。」曲練來去匆匆,人又像一陣風奔出去。
打擾的人走了,斐知畫繼續為她挾菜。
月下放下筷子,冷冷哼道:「我吃飽了,你慢用,我要去作畫了。」
氣都氣飽了——雖然她無從解釋氣從何來……
是因為覺得自己被他擺了一道?他對她好,真的只是她比他差,處處不及他,所以他同情她、可憐她,想藉著拯救她來彰示他的有容乃大?
還是氣他為什麼要瞞著她,不跟她說他早就有了婚約?有種被蒙在鼓裡的難堪。
或者是她回想起自己每回在他面前跳腳,喝令他不許喜歡她時,他心裡是否在冷笑著回她「我早有兩情相悅的姑娘了,憑你?!」……
他不是還老說喜歡她的嗎?都是戲耍她的?!
好氣!好氣!
混蛋!混蛋!
無恥!無恥!
斐知畫望著月下頹喪的背影,自然是心疼多一些。這丫頭,太被他保護,所以她自以為那是她應得的,理所當然享受一切。他不需要她回饋,但至少她必須明白——
「月下,你讓我等太久太久了……」
感覺不是太難受,因為她本來就討厭斐知畫。
雖然認識他好久,但是她一直很討厭他,他就像個突然冒出來爭寵的弟弟,讓長輩將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使她這個姊姊成為孤鳥,做任何事都拿來與他比較,偏偏比上比下比左比右都比不過他,日積月累之下,她對他積怨很深很深,三不五時欺負他一下才能均衡她心裡的不滿……
但是他年歲比她長,也不是親姊弟呀……
「可是畢竟還是將他當成一家人,所以聽到他瞞著沒讓我知道他有了婚聘,心裡才會一直記掛著這件事嗎?」月下只手撐頤,另只手在宣紙上來來回回畫著,漫不經心。「不過我也常常不聽他說話,更不曾關心他的生活,離開月家之後也鮮少回去,他想講也找不到機會吧?再不……就是他覺得同不同我說也沒差別,要娶妻的人是他,憑什麼問過我?」
有種……被排擠在外頭的挫折感。
雖然她老早就是被排擠的人,但頭一次在斐知畫身上嘗到這滋味,還是挺難受的……
「他挑中的是哪幅畫裡的姑娘?是尚書府的掌上明珠?她那幅求親圖是真的畫得挺美,而且她好像對繪梅也非常專精,感覺就和斐知畫是同一類的人……」月下說著說著也沉默了。
同一類人呀……
那是她一直做不到的事情,就算她好努力好努力也做不來。
「爺爺應該也很滿意那位尚書府的掌上明珠吧?不但門當戶對,又能讓月家更上層樓,實在是挑不出任何不滿。要是我,我肯定會挑她……不過畫歸畫,誰知道她本人是否也如畫般出塵貌美?很多人都將自個兒畫得很美,反正等上了花轎,要反悔也來不及——」
呃……她怎麼說起別人的壞話了?好像酸言酸語的……
「唉——」
唔?是誰,是誰在歎氣?
月下四下張望,卻發覺畫房裡只有她一個人在,碰碰自己的唇,不確定那聲歎息是出自於自己。
因為她沒有歎氣的理由才對呀!
可是為啥覺得畫筆好沉重,無法流暢地勾勒墨繪……
說到墨繪,月下怔忡瞧著面前那幅出自自己手裡,卻完全不專注的畫作,她怎麼會畫這個……
尺餘的宣紙上,畫著那一個雨夜,她身後拾釵的少年。
她目光一黯,突而有感,「等他娶了妻,大概也不會有心思再整夜尋我,爺爺和我吵架時也不會再替我說話……他有媳婦兒了呢,萬一媳婦兒醋勁大,不許他出頭,那……」
那她就真的在月家孤立無援了。一直以來都只有他願意花心思在她身上……她總是很討厭他這樣對她,可是現在想著即將失去這些,還是讓她免不了……沮喪。
「不許誰出頭?」斐知畫進到畫房,看見她一臉苦惱。
她的視線從紙上少年移到打開房門的他,彷彿越過了多少年的歲月,他從清澀的模樣抽高拉長,稚嫩的味道全數褪去,變得成熟穩重。
「你在畫什麼?」
他走近,她立即揉掉宣紙,不讓他看到她在畫他,她無法向他解釋自己為什麼會畫下那一夜的他,就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我隨手亂畫的!沒什麼好看。」她將廢紙揉在手中。
他也不逼她,該辦正事了。「來吧,我們先從你的畫作來看看有何處可以改進。」
「喔。」
他拿過一本《幽魂淫艷樂無窮》,從第一張插圖翻開,那是一張男人與女人在廳裡調情,眉宇之間流轉著情慾,雖然衣著整齊,一人手裡執扇一人手裡挽絹,隱約可見女人的小指朝男人勾了勾魂。
「我這張畫得很不錯,是吧?」
「這張不錯,女人的衣裳再畫柔軟些,讓人能看出絲綢質料更好。女人身子軟,用布料更能襯托柔美線條。」
「硬挑毛病。」她含糊咕噥。
第二張插圖,男人與女人在園子裡賞花,彼此身旁都有小廝婢女,兩人石桌上含笑對奕,石桌下的兩雙腿兒早已交纏成麻花。
「這張有得挑嗎?」她挑釁問。
「你這盤棋有誤。不是隨手畫幾顆黑棋幾顆白棋就能了事,只要懂棋的人都知道這盤棋不對。」
「沒有人會注意這種小地方,重點是在桌子底下的腳!只有吹毛求疵的傢伙才會!」就像他!
「只要是畫出來的圖,任何細節都會被人檢視,寧可不畫也不可錯畫。」這是斐知畫身為畫者的尊嚴。
「你畫那些龍呀鳳的還不全是胡贊來的,你就沒把那句『寧可不畫也不可錯畫』掛在嘴上。」
他覺得她的比喻很有趣,「沒人見過龍鳳,可是會下棋的人很多,所以沒人會挑我畫龍鳳的錯,但棋盤裡的矛盾騙不過明眼人。」
「換下一張、換下一張啦!」不受教的她快手翻了幾頁,來到第三張。
第三張圖,男人與女人已經輕解羅衫,半裸相對。
「這張圖畫得很好,沒有任何地方可挑剔。」他看完之後笑道。
「終於聽到一句人話了。」她輕哼,心裡卻因為被誇獎而高興。「第四張。」她等著繼續被讚美下去。
第四張進入了刺激香艷的床第秘私。
「這張畫的是『野馬躍』——你不知道什麼是『野馬躍』吧?」她清清喉,「令女仰臥,男擎女兩腳登右肩上,深內玉莖於玉門之中。」月下吟了段《洞玄子》三十法中的一法。
「喔——」他很配合地頷首表示瞭解。
「這姿勢是我從天香的文字裡想出來的,怎麼樣?」她揚起小巧下顎,很是驕傲,沒注意到自己臉紅了。
「不錯,不過還是有個『錯』字。」他露出很抱歉要挑問題的表情。
「什麼?!」
「你這樣的畫法,差不多將畫裡女人的腰骨給折斷了。」
「有嗎?」她瞇眼細瞧,老實說,瞧不出半點端倪,而且……她覺得這張是得意之作。
他蘸了朱色的墨,在圖上畫出更合適的動作。
「我畫的女人腰力好,可以折成這樣呀!」她還想狡辯。
「好,來試試,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他眼裡的笑意變得好濃,在月下還沒弄懂他意欲為何之前,她身子被提起,推躺到大畫桌上。
她像被翻了身的龜,天地旋轉,畫房屋樑躍入她眼中,接著取而代之的是斐知畫逼近的臉孔。
她先是愣了半晌,才發覺自己被擺弄成什麼姿態,她直覺推著他的肩,嚷著,「你要試什麼?!」她嗓子一破,彰顯她受了多大驚嚇。
「試試你畫的這張圖是哪出了差錯。我想想,你方才是怎麼說的——令女仰臥,男擎女兩腳登右肩上,深內玉莖於玉門之中?我有記錯嗎?」口氣輕輕柔柔,還有禮地和她做確認。
令女仰臥,對,她現在已經被迫躺在桌上,符合條件。
男擎女兩腳登右肩上……
「你敢!你敢!」月下將他的胸膛當地板,雙腳不斷踢踢蹬蹬著,說什麼也不讓他有機會「擎」住她的腳踝,更別說要將她的腳攬到他肩上。
斐知畫輕易逮住兩隻作惡的蓮足,「你放心,我不會做到最後一步。」至少,現在不會。
最、最後一步?
深內玉莖於玉門之中?!
月下漲紅臉蛋,雙腳不敢再動,因為現在的姿勢,只消動作大一些,她的紗裙就會滑到大腿,白白讓斐知畫賞到春景。
「你、你以為你有這個機會嗎?!我才不會讓你得逞!你別想打這主意!呀——好痛好痛好痛……斐知畫!斐知畫!你住手住手!痛痛痛痛……」慘叫聲不絕於耳,她不斷拍打著他的手臂,要他停手。
她的腰要被他折斷了啦!
「你畫的圖,那女人的腰還要再沉一些。」他與她靠得好近,讓他可以清楚看到她右頸間有顆小紅痣、看到她白皙肌膚上的細小汗毛。
他聽到自己嗓音轉啞,必須掄緊分架在她身旁兩側的雙拳才能忍住吮嘗小巧紅痣及柔軟凝脂的衝動。他的唇貼著她的頰,沒有孟浪地烙吻上去,只用炙熱的氣息包圍她。
「沉什麼沉呀?!好痛!不要了!不要了——」看他一副躍躍欲試的期待模樣,她飆著兩泡眼淚吠他,「我知道我那張圖哪裡有錯了,不用你再試給我看!我改進!我一定改進!」她屈服於淫威之下,現在要她昧著良心說出幾百句、幾千句誇讚他的美言,她也會毫不知羞恥做到。
「身體力行果然是最好的教導方式。」
月下從畫桌上逃下,腰桿子都快挺不直的同時,聽到斐知畫這麼說,她真想朝他大吼、賞他兩拳,可是她一發現他興致高昂地翻動《幽魂淫艷樂無窮》,正準備來到第五張插圖,她冷息一抽,覺得有股寒意自腳底竄上來,腦中立即回想出那張春宮圖的姿勢——
「白虎騰?!」
令女伏面跪膝,男跪女後,兩手抱女腰,內玉莖於子宮中——
「月下,你這張圖似乎仍有問題……」
一記粉拳揮出——
「斐知畫,你想都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