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庭堅唇角撇出冷笑,沒有理會杵在面前的管家,逕直上樓,熟悉得彷彿不曾離開過。然而,在陸恆榮臥房門前被聞訊匆匆趕到的陸庭軒攔下。
「父親病了,正在休息。」他眼中有抹憂慮。儘管眼前的男人是他的親弟弟,他也無法看出對方真正的心思,無法預料下一步的行動。萬一……
陸庭堅挑眉,清楚地辨出他的不安,冷笑變得極諷刺:「我知道他病了,你不用太擔心,我還不想讓他這麼早上西天。」
這話引出陸庭軒的震動,他禁不住瞪大了眼,看清楚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心中早已沒了父子或是兄弟情分。
正在此時,房內傳出虛弱的聲音:「是庭堅回來了嗎?讓他進來。」
陸庭堅勝利地一笑,越過前方的阻礙,逕直走進內室,然後搜尋的目光在橫掃四周後定在一點,犀利的黑眸半瞇起來。
直至今日,他已有整整五年沒踏進陸家門,沒見陸家人了。儘管從未間斷過對他們的調杳,甚至瞭解他們的一舉一動,但是,他刻意地避免見到他們,至於為什麼,他不願深究,或許只是為了保留那一夜對他們每一人的印象,保留他對他們的恨意。
但是,他不得不承認,五年來,他們都變了很多,尤其是陸恆榮。
自小的印象,這個他必須稱之為「父親」的男人是個集精明、冷酷於一身的人,精力旺盛卻全都投入事業,造就了這麼一個霸氣、果決、從不感情用事的人,也鑄就了「鴻昌」在上海紡織業的金交椅。
可是,此刻躺在床上的老人,若非那極熟悉的輪廓,他是絕不會把這人同五年前那個男人的影子疊台起來的。
陸恆榮是老了,不曾生過什麼大病的人此刻正躺在床上,蒼白著臉,不曾外露過感情的人此刻正用激動的、思念得償的眼光緊緊鎖住他。
他的目光,滑過對方的頭,看到上面稀疏的白髮,滑過對方的臉,看到歲月在其上刻畫的痕跡,滑過對方的手,看到乾瘦而佈滿皺褶的手正顫抖著緩緩抬起、伸出,朝他的方向。
黑瞳飛快掠過一抹異光,在不及感受時便已習慣性地壓下。他緩緩走向床邊,眼還盯著半空中的手,極慢極慢的步調接近,看到床上老人與自己相似的眼中的渴望愈加濃厚,探出的手即使因乏力而顫抖加劇依然不願放棄,他心底冷冷地嘲笑,在床邊停下,在一舉手便可觸到對方的手的位置停下,然後坐了下來。
老人眼中渴望的火焰漸漸熄了,換上濃重的失落,手,緩緩放下,眼卻依然不動,口中對跟著進門的長子說:「庭軒,你先出去吧,我想單獨和庭堅說說話。」聽到應答和門輕輕合上的聲音後,才又開口:「我想你今天也該出現了。」
陸庭堅閒適地靠坐在椅子上,沒有答話,只是眼光瞬也不瞬地迎視。
「你也料到的,是吧,你故意現身出來,故意讓我探到你回來一年的消息,為的就是要我們知道你今天的出現,是吧,」老人低歎,「你是為了什麼回來?」
陸庭堅終於開口:「你說呢?」
老人歎息:「我希望是為了一家團聚,可是……」誰都知道不可能的。
一連串的冷笑從陸庭堅嗓子中逸出,團聚?好個諷刺的詞彙,再沒有什麼比這更可笑了。在陸家,也會有這兩個字存在嗎?
「我為柔兒而來。」他爽快地給出答案,「五年前的今天,我就已經發過誓,要為柔兒討回一切,現在是我實現誓言的時候了。」
陸恆榮的臉龐更黯淡了:「為了柔兒,你恨了五年,我悔了五年,庭軒自責了五年,現在,還要為了柔兒使父子反目、兄弟相殘嗎?」他們付出的難道還不夠?
為了柔兒……這四個字聽來就有一股淡淡的苦澀。
五年來,他失了心,身是一塊石、一塊冰。他變得冷酷、殘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已成了魔鬼、若說他還殘存了幾分人的氣息,還殘存幾分人的情感,那也只是為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而釋放,可那人已無法回應了。
柔兒啊……
曾經,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陸恆榮。
在他來到人世時,第一眼看到的人是母親,之後伴隨他的始終是母親。半歲後,他才第一次見到了父親。慢慢地,他學會走路、學會說話,對像卻只有母親。對父親,他看到的機會屈指可數,每次還帶著一臉的淡漠。再後來,他懂得了感情,知道對父母慈愛目光的渴望的感覺叫孺慕之思,知道看到父親時怦怦的心跳,臉上忍不住堆笑的心情叫快樂,知道母親茫然的、呆呆地看他,臉上沾滿淚珠的樣子叫悲傷,他所得到的快樂比所見的悲傷少了很多很多。
偶然一次機會見到父親,他飛快地跑過去。卻在見到父親身側的那個小小的身影時停下了。那是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側面看去蒼白而瘦削,父親正牽著男孩的手,偶爾側首看男孩的目光是他從未見過的溫暖和疼惜。那時,他又體會到兩種情感:羨慕和嫉妒。
那男孩是他哥哥,這是他後來才知道的,而這也更激發了他的好勝心。同是父親的骨肉,沒道理那個他必須稱作哥哥的人要比他得到更多的疼愛。
即使當時還是小孩子,即使沒人教他該怎麼做,可是,利用優勢達到目的似乎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大哥庭軒靠乖巧聽話博取父親的關愛,而他,則用熱情與純真打動父親的心。這樣的爭鬥持續了多年。
有用嗎?是的,父親的確對他和顏悅色,但也僅只於此了,絕大都分的疼愛給了大哥。而母親,更不用說,即使後來有了懷安,但悲傷一天多過一天地壓在她臉上心上,於是,他連母親也逐漸失去了。
他外表依然開朗,但內心已一天天沉寂,直到柔兒出現。
初見柔兒時,她惹人憐惜的外表已觸動他心底最柔軟的都分,第一次說出柔兒由他保護時就知道這句話的效應會持續一輩子。儘管得知柔兒是大哥未來的妻子,再一次惱恨父親的偏心時卻放不下對柔兒的關注。
柔兒的溫柔、柔兒的嬌弱、柔兒的善良、柔兒的堅強……一年年相處下去,一點一滴的印象刻入他毫不設防的心田,在他乍然明瞭時,心早巳淪陷不可救藥,而後又聽到柔兒即將成親的消息。
他試圖向父親請求,但這個決定使他終於明白在父親心中,惟一存在的只有大哥,為大哥安排好一切,婚姻、事業、財富……可是他,連心愛的女人都保不住!他這十幾年所做的,也只是泡影而已。
陸庭堅再次睜開眼,望著床上的老人時,眼中惟有冰冷的恨意:「你那時找柔兒談過話,是吧。」
蒼老的面孔愣了一下,陷入遙遠的回憶,「是的。」
「你告訴他,你要把『鴻昌』交給我打理,為的就是要斷她的念,是吧?」他憤怒地說著,「你想讓她乖乖出嫁,連這種方法都用得出來,可是,你沒想到柔兒會寧可尋死,更沒想到會害死了你的孫子!」
老人的臉驟然發了青:「什麼?」
「柔兒已經有了我的孩子,」他淡淡敘述,再無任何表情,「我們本來約好一起離家的,所以沒告訴你她有了孩子。」單純的柔兒並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他卻先察覺了,想起那時的驚慌與更多的狂喜交集的快樂,本想在一切穩定下來以後再告訴她,卻沒想到會有這種巨變,如果他事先告訴她,柔兒或許就不會……
他還清楚地記得那晚焦急的等待,卻只等到了一封信。
「我知你的心意,寧願捨棄一切也不願負我,但,犧牲之下的後果難以預料,我不願毀你,惟有負你。」
他緩緩合上眼,眼中有淚:「難道你不知道在負我的時候也是毀了我嗎?」
床上老人聽不清他的喃喃低語,卻看得到他臉上流洩的傷痛,這傷痛是這般熟悉,與記憶中柔兒的臉疊合起來。那時,柔兒淒淒楚楚地笑著,明白表示她不會與庭堅再有任何往來,最終對他說:「他一直渴盼著您的疼愛,他失去了一種感情,請給他另一種。」一直不明白她的意思,直到現在,「五年了,你還不能放下嗎?」
陸庭堅依然閉著眼,面容卻漸漸轉為冷峻:「放得下,就不是柔兒了。五年來,我一直在想該怎麼報復,現在不妨告訴你。」他睜開眼,炯炯的眸光是冷酷,「陸庭軒是你最重視的人,『鴻昌』是你最重視的事業,所以我會毀了他們!讓你親眼看到,你希望得到幸福的人終身痛苦,你一手創立的事業分崩離析,這一切,將從明天開始。」
「等等。」床上傳來的聲音止住他離開的動作,「如果一定要報復,我來承擔,不要傷害庭軒。」
他回過身,唇邊扯出冷笑:「我不會放過他,事實上早已開始了。以為我不知道嗎?當你知道庭軒為方瀅然動心以後,就想方設法地把方瀅然迎進陸家,說來你們也該感謝我的,要不是我手下兄弟推波助瀾,提供了大好機會讓你們趁虛而入,現在陸庭軒又怎麼能一償夙願?不過,這也正是他的不幸。怎樣才是痛苦?得到再失去才最痛苦!」他笑看床上焦急的面孔,「現在,我已經享受到復仇的樂趣了,還是你一手賜予的。我想,即使你魂歸西天,也會不得安寧吧。」
他朝門前走去,聽到身後急促的喘息卻不動聲色,拉開門才對外面候著的人們說:「你們可以進去見他最後一面了。」在眾人蜂擁而入時,他攔住陸庭軒,「好心提醒你一句,明天,我們的較量正式開始。」
陸庭軒一凜,不及問便聽到房內的急呼:「老爺又犯病了!」在一閃神間,陸庭堅已快步走了出去。
腳下一頓,陸庭堅看到面前緩緩走近的母親——陸夫人杜慧儀。
她依然是風姿綽約的美婦,只是臉上的憂鬱濃得化不開,迷惘且空茫的表情數十年如一日不曾改變。似是察覺到射來的視線,她抬起頭,面龐剎時間慘白,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兒子。
他輕輕邁步迎了上去,微笑看著她面孔上逐漸浮起的激動,心卻在陰暗的回憶裡,孩童時她的怒火,少年時她的悲傷,青年時她的涼薄,她給了他身體與生命,卻從沒給過他一絲溫暖,沒盡過一個母親應盡的責任,甚至在他苦苦哀求她幫助柔兒時,她的回應依然是冷漠。
他笑著走過去,走到她面前,在她以為他將開口時,他卻腳步不停地越過她,一個字也沒說。這,就是他的報復。他笑得暢快,知道身後那張面孔必然更加蒼白,這是他要的效果。可是,在快意的笑容之下,那一掠而過的感覺是什麼?
* * * * * * * *
第二天,傳出陸恆榮身故的消息。
一時間,這消息在上海商界引起軒然大波,紡織龍頭的「鴻昌」的掌舵人猝然亡故,群龍無首,陸家家族的紛爭漸升檯面,連帶整個商界動盪不安。
同時,另一股暗流在地下隱隱波動。陸恆榮的葬禮上,沾親帶故的,甚至從未有過來往的生意人都拜祭過了,惟獨不見二子陸庭堅。於是,兄弟不和的傳言愈傳愈烈,而之前因青幫而有所顧忌的競爭對手也趁此機會放膽與陸家做對。幾天內,「鴻昌」元氣大傷。
入了夜,陸庭軒緩步走出靈堂,進入書房。依照幾天前父親臨終時的囑咐找到了隱蔽處的一封信,拆開緩緩讀了下去。燈在書房亮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他才走出,關上房門,轉身時臉上是一片凝思。
用完晚飯,管家來通傳:「少爺,五少在客廳要見您。」
瀅然聽到心中升起戒備,一年來,她早已看清陸家的權力爭鬥中心正是陸庭軒與被稱為「五少」的陸海山領導的兩派。陸海山精明能幹,一直以來業績不容小覷,再加上性格是十足的有著商人的狡詐狠絕,使其在小一輩中脫穎而出,直欲取陸庭軒寶座而代之。只是畢竟「鴻昌」是由陸恆榮一手所創,陸庭軒更是長子長孫,陸家名正言順的第一順位繼承人,更不曾出過什麼閃失,於是,穩固的地位完全不容動搖,才使陸海山隱忍至今。如今陸恆榮一死,他只怕是要借這股混亂趁虛而入吧。
陸庭軒側眼看到瀅然眼底的擔憂,回她一個平和淡然的微笑,示意她安心:「這些天你也累壞了,回去休息一會兒吧。」他一邊溫聲說著,一邊站了起來。
瀅然也想跟去,卻在見到他阻止的眸光時放棄了堅持,低歎:「別撐太久,你也需要休息啊。」看到他點頭,並緩步走向客廳。他的背影依然挺直,步伐依然穩健,但她卻能體會在那堅強外表下隱匿的疲憊與脆弱。在喪父之痛的同時還要應付血親的挑釁,這是一般人絕難承受的,可他一力頂了下來,她卻什麼也幫不了他,這個認知讓她好挫敗。
「海山。」陸庭軒走進客廳,朝坐在一邊的年輕人點點頭,同時意外地看到另一個人。
那是個日本人。即使中國人和日本人都是黃皮膚黑眼睛,但由迥異的神態動作便可輕易分辨兩者的區別。日本人衝他一笑,躬身一禮,用著流利的中文自我介紹:「陸先生,你好,我是岡村中一,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陸海山在一旁說:「岡村先生是『日昇』紡織廠的老闆,此次專程來和我們商談合作事宜。」
陸庭軒雙眉微蹙了一下,心中是極度的不悅。他沒想到會有日本人牽扯進來,他們在想什麼,國內的市場已經被日本人蠶食鯨吞了大半,難道他們還想親手把「鴻昌」給送出去?
表面他仍維持了一貫的平靜:「岡村先生,請原諒我的善忘,我不記得與您曾有過合作協議。」
岡村精明的臉上亦不見一絲波瀾,笑咪咪地回應:「陸先生領導的『鴻昌』是上海首屆一指的大企業,而鄙人的『日昇』也在紡織業有點名氣,我們的聯合必將大大促進彼此的發展,相信陸先生很清楚這一點。」
陸庭軒微微搖首:「上海是中國人的地方,『鴻昌』是中國人的企業,『鴻昌』的發展我想並不需要借助岡村先生的力量。不如等『鴻昌』準備在日本發展時我們再商談合作,岡村先生意下如何?」
岡村保持著笑容,但瞬間臉部肌肉的抽緊與目中一掠而過的凶光卻沒逃出陸庭軒的眼睛。他表情依然淡定,心中卻升起戒備。
岡村故作遺憾地搖頭:「令弟海山先生已與我有了約定,沒想到陸先生這麼不給面子,陸家出南反爾,如果傳出去,影響可不大好啊。」
陸庭軒心知一旁的陸海山早已猙獰了臉,心底暗暗歎息。「若是海山讓岡村先生有了什麼誤解,我代他向您賠罪了。」他口氣溫文又謙和,但誰都聽得出其中不容動搖的堅定。
「你這是什麼意思,擺明了不給我面子!」岡村一走,陸海山便爆發了。
陸庭軒沉靜地坐下,對堂弟的怒火毫不在意,「其他事好說,但把『鴻昌』送到日本人手上,是絕不允許的。」
陸海山忽地止住了怒火,因為他看到了一直表現得溫和甚至可以說是軟弱的表兄竟有這麼一面,鎮定而威儀天生,在一瞬間他竟被嚇住了,「你該知道『鴻昌』現在的狀況,和『日昇』合作對我們都有好處!」他轉而意圖說服陸庭軒。
陸庭軒淡淡說道:「我會選擇對『鴻昌』最好的出路,但不包括找日本人。」
陸海山的臉有些發青:「你這樣不知圓通,遲早會讓『鴻昌』垮掉,根本沒資格接下這位子!」他這個有資格的人卻坐不上,帶著不甘,他怒氣沖沖地走了。
陸庭軒看著堂弟的背影,臉上的淡定早已消失,換上苦澀。這就是血親嗎?不錯,他是沒資格掌管「鴻昌」,但有資格的也絕不會是陸海山。
他轉身,卻頓住,因見到側門站立的陸夫人。
「母親?」他低喚,掩不住訝異,不及收藏的苦楚依然明白顯示在臉上,這讓他頗為狼狽。只是,她怎會出現在這裡?
杜慧儀坐下,在冷淡之外有著莫名的不自然。
陸庭軒小心窺視著她的神色,「您找我有事?」
杜慧儀拿出一直拽在手中的東西——一張紙,遞給他。他接過,打開後卻一驚,飛快掃視一遍,看向杜慧儀,神色是明顯的驚愕。
那是陸恆榮的遺囑,指明自己身故後由陸庭軒接掌一切,「鴻昌」及陸家所有的財產均由他分配。
他的驚愕不在遺囑的內容,即使那涉及了難以想像的巨大財富,他吃驚的是她竟會把它交給他。
「這是他臨終時給我的,有了它,陸海山就無話可說了。」杜慧儀說著,不自然的神色更重了。
陸庭軒仔細看她,注意到她僵硬的身子,以及刻意保持的冷淡,忽然全明白了。他跪蹲下,在她身側,如孩童依賴母親般依靠著她,「謝謝你,媽媽。」低低地,他終於叫出了這個在心底渴望了二十多年的稱呼。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傳入杜慧儀的耳中,融成一股暖流,淌向密閉的心田,一直以來,她的心裡裝滿了怨懟,因此以冷漠的面孔對待每一個人,更刻意地去傷害陸庭軒。可是,在親子的恨意和彌留時丈夫的懊悔中,她才明白自己的錯。她還有機會彌補嗎?直到此刻,直到聽到「媽媽」這兩個字,她知道了,她還沒有太遲。暖意與欣慰早將怨恨驅逐,她顫抖地伸手,輕撫著兒子的脊背。兒子,是的,即使沒有血緣,他依然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兒子啊。
* * * * * * * *
龍華寺,位於上海的西南角,佔地遼闊,古色古否,是上海著名古寺之一,也是南北旅客必遊之地。這座建於東吳的寺院,每到新年的燒香禮拜已是多年養成的習俗,而三月初三布袋和尚圓寂日的龍華廟會更是一年一度的勝事,使得龍華寺內香火鼎盛,終年人流不絕。
可是,寺內也有人煙稀少的時候。在不是初一又非十五的尋常日子,在午後氣溫最高的時刻,在龍華塔後的一角陰涼處,幾個人在靜靜對峙著,除了夏蟬的嗚叫之外再無聲音。
方瀅然背幾乎貼在塔壁上,慎戒地看著眼前的四個男人不懷好意地緩緩逼近,不禁後悔自己的草率行事。
今早見到季卓雲托人代送的一張字條,叫她這時在龍華塔下見,有要事商量。她沒多想,就獨自跑了出來,卻沒想到等了這麼久,沒見到季卓雲,反而被幾個混混圍堵起來。
「是她嗎?」她聽到一個人悄悄地問。
「沒錯,我親眼看著她從陸公館出來,還會有錯嗎?」另一個肯定地回答。
瀅然的心一驚,這些人明明知道她的身份,還敢這樣肆無忌憚,看來這次是早有預謀的,她很難脫身了。除非自己想辦法——
「來人啊!」在四人逼近時,她忽地大喊,趁四人一愣的工夫,狠狠將手中的挎包扔在最旁邊的一人的臉上,奪路而逃。
身後的咒罵隨之響起,她立刻聽到緊隨而來的腳步聲,越追越近,她甚至可以看到地上映出的陰影伸出的手——
「站住!」那人叫,叫聲未落,一道人影從另一側閃了出來,揮拳擊出。拳頭擊中肉體的聲音與慘叫同時在她耳邊響起,幾乎是立刻,她的手被拉住,一個聲音低喝:「快跑!」
她鬆了口氣,因為她已認出了那個聲音,是卓雲。
耳際的風聲呼呼作響,她發現自己在飛一般地跑著,身後的叫罵聲漸漸遠離,而後她被拉進了一個偏僻的角落,停了下來。
她喘息著,雙眼卻忍不住打量著季卓雲,一待氣息稍平,就奇怪地問:「你怎麼會打扮成這個樣子?」
看他一身的粗布衣褲,頭上還戴了個破舊小帽,如果不是她早認得他,怕是要當他是哪家小店的學徒工了。這可一點也不像他,即使是在做學生時,他的衣著樸素,卻總是乾淨筆挺的,哪有這麼邋遢過?
季卓雲沒回答她的疑問,盯住她,眼中有明顯的責備:「你怎麼會一個人在這裡,沒人陪著你嗎?」
「不是你找我的嗎?」
「我?」他一呆,「我什麼時候叫你來的?」
她也愣了,伸出左手,遞給他一直拽在手裡的字條:「這不是你要人交給我的嗎?這是你的筆跡啊。」
他接過,看了一眼,臉色立刻沉了下來,略一思索,才說道:「這不是我寫的,你先回去吧,這裡怕是有危險。」
她愣住,還來不及思索,就聽到一陣腳步聲,下一刻擁進一群人來。
她臉一白,以為是剛才那四人的同伴,卻聽到為首的一個說道:「原來真的是卓雲兄,難得你這麼好興致來禮佛啊。」
季卓雲微微一笑,道:「李兄不也是好興致嗎?」他說著,暗暗朝前走了一步,遮住了瀅然。
「在下可沒季兄那麼好命。」那人說著,銳利的眼光已盯住瀅然,但在聽到身側人的耳語後,臉色立刻和緩起來,微笑著說,「這位就是陸太大嗎?陳市長正到處尋找季秘書,恐怕他不能陪您遊覽了,不如讓我派人送您回去,好嗎?」
瀅然正猶豫間,季卓雲輕聲道:「你先回去吧,他們會把你送回家的。」深深看了她一眼,眼中閃動著複雜的光芒,然後轉頭,朝前走了過去。
瀅然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卻又說不出是為什麼,只得看著他走過去,被夾在中間,一同離開。
* * * * * * * *
「瀅然!」
遙遠的聲音隱約傳入沉睡中的瀅然的耳中、半夢半醒的朦朧裡,又聽見一聲叫喚,這次聲音似乎近了些,讓她分辨出其中的焦急。
「三小姐,少夫人正在午休,少爺吩咐過不可以打擾的。」門外傳來女僕盡職的語聲。
「讓開,我有急事!」
斬釘截鐵的語氣是她所熟悉的,是懷安。這個認知終於將她昏沉的大腦拉回了清醒,「懷安,進來吧。」她揚聲說道。
話音未落,門已經打開,人影如一陣旋風般的衝了進來,她甚至來不及起身下床。
一眼掃過,瀅然臉上浮起詫異。懷安性子爽直衝動是不錯,可遇到大事時卻總能沉得住氣,從沒見過她有這般驚慌失措的時候。
沒等她開口詢問,陸懷安已經急急說出:「季卓雲被捕了!」
短短一句話,卻使瀅然瞬時從床上跳了起來:「什麼!」殘餘的一絲睡意也被驚飛上了天,「別開玩笑!」
然而在見到陸懷安的神色時,她已知道這絕對不是什麼玩笑。雙腿一軟,又坐倒在床上。
「瀅然,我們該怎麼辦?」懷安已經六神無主了。
瀅然抬手讓她安靜,把臉埋進被子裡竭力鎮定,可是,混亂的心又哪能這麼輕易定得下來。只是想: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他為什麼會被捕,為什麼?
她身子一震,匆地想起昨天中午的情景,他——是在那時被捕的嗎?為什麼?
是呀,為什麼?他不是市長最得力的秘書嗎?她倏地抬頭問:「他犯了什麼事?」
「不知道,我不知道。」陸懷安雙眼早已泛紅,「今天早上我去找他,才知道他昨天被捕了。」那種晴天霹靂的感覺到現在還揮之不去,四下找人打探,卻是人人三緘其門,最後竟仿若瘟疫般地走避,生怕被牽連到什麼。
這種反應也是難怪的。都知道時局多變,能求得個自保已經是難得的了,誰又會想和一個被捉去的人牽扯上什麼呢?所以陸懷安很快就放棄了,惟一想到的就是找瀅然商量對策。
怎麼辦?陸懷安滿心滿腦的只有這三個字,卻見瀅然緩緩從棉被中拾起頭來,鎮定取代了原先的慌亂:「我們要先知道他被捕的原因,才能想辦法救他出來。」
「那該問誰呢?」
「去找陳市長吧。」她思忖片刻,無奈地提出人選,心中殊無把握。陳市長是季卓雲的頂頭上司,若有心幫忙,卓雲也不會被捕了。但又能如何呢?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 * * * * * * *
陸家的面子果然很大,連一市之長都不能不買。通報過後,瀅然與懷安順利地進入接待廳,下一刻,被稱為日理萬機的陳市長已推門而入。
客套幾句之後,瀅然完全不浪費時間地直接切入正題。
陳市長的笑容淡了下去,眉頭微蹙:「少夫人和三小姐為什麼會打聽季卓雲的事?」
「他是我和懷安的師兄,曾經在課業上給我們很多幫助,現在聽說他有了點麻煩,我們關心一下也是應該的。」
陳市長點了點頭,也不知道是否信了她的話,沉思片刻,然後才說道:「少夫人,對於這個問題我只能說無可奉告,你們重情義讓我十分感動,但我實在幫不上忙。」
瀅然與懷安對視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相同的困惑。但陳市長已經站起了身,分明是下了逐客令,只得起身告辭。
「等一下。」她們走到門口,身後傳來喚聲,讓她們齊齊停下腳步回頭。
陳市長此刻似脫下了面具,臉上顯露出苦惱和猶豫:「我和陸家一向交好,才提醒你們,不要再試圖救他,沒用的。卓雲是我很欣賞的年輕人,但這事我也無能為力。如果你們強行涉入的話,可能連陸家都會惹禍上身。」
他凝重的神色使瀅然更加驚慌。她沒想到事情會嚴重到這種程度,真的連市長都保不了他?他究竟做了什麼?
但她沒有放棄。即使有陳市長的警告,她和陸懷安依然依次拜訪了所有認識的政界要人。陳市長沒說錯,所有人在聽到「季卓雲」這三個字後的反應都是立刻收了笑臉,變為避之惟恐不及的態度。而在走訪一周,華燈初上的時候,疲累不堪的她們其至連季卓雲被關在什麼地方都不清楚。
挫敗無助的兩人一進門就碰到一臉焦急的陸庭軒。
「你們怎麼了?」他看到瀅然疲憊蒼白的面容,忍不住的心疼漫開。
陸懷安張口欲言,卻被瀅然攔住:「沒什麼,我們走了大半天,很累了。」心焦如焚的懷安才猛然醒悟,連聲附和。
看著兩人怪異的神色,陸庭軒知道她們在瞞著什麼,卻也不多問,直到入了夜,瀅然梳洗之後出來才輕輕地說:「這幾天你都睡不好,出門也注意別累壞了。」
瀅然趴在床上,感覺他的手掌輕柔地按摩著她酸疼的四肢,耳畔響著他徐緩的語調,極普通的話語卻蘊涵著無限的疼惜,忽然一股酸澀就湧了上來。
他感到了她無聲的哭泣,驚慌地為她拭淚:「怎麼了,為什麼哭?」
「沒,沒事,」她哽咽著,「就是想哭。」
一整天的震盪,面對懷安的驚慌她只能力圖鎮定,但滿滿的慌亂早已侵滿了心。而他的溫柔輕易擊潰了她的防禦,讓她只想在他懷裡傾訴一天的遭遇。真的想,但在最後一刻打住了。她不能,真的不能。她該怎樣說?為卓雲而憂心如焚?他會怎樣看待她的緊張?他會相信她單單是以朋友的立場去關心嗎?他會不會誤會?這種誤會她承受不起,絕對承受不起!
聽著她蹩腳的藉口,他更確定有事情發生,可是她為什麼不願坦白告訴他,難道他真的就這麼不值得信任?近些日子感情漸入佳境,讓他以為她開始有點喜歡他了,他又錯了嗎?她不願讓他分擔心事啊。
眉宇間悄悄覆上失落,應和著心底沉沉的歎息,雙臂將她擁入懷中,讓她放縱地哭泣,不讓她察覺自己的感傷,然後對自己說,至少現在她是在他的懷裡,至少現在他還擁有她——部分的她。
* * * * * * * *
「還有件事家兄讓我轉告陸先生一聲。」四十多歲的男人看著眼前二十才出頭的陸庭軒,競顯得有些手是無措。為什麼呢?明明是斯文儒雅的人,卻能讓他這個在商場浸泡了二十餘年、見識過無數大風大浪的人有了壓迫感。在陸恆榮死後,他和其他人一樣想看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的笑話,現在可不會這麼想了。
陸庭軒有些意外,對面坐著的趙子棟是數十家洋行的老闆,他大哥更是上海的警察局長,一家有權有勢,可他不記得和他們在之前有什麼來往啊,更不曾有招惹到警察局的事,「令兄有什麼事?」
「這個……」趙子棟一時竟似頗難措辭,「昨天令夫人和三小姐找到家兄,問關於……咳,關於季卓雲的事,」他在提到這個名字時竟如同禁忌般的極難出口,「家兄想說的是,這件事沒人能插手得了,如果少夫人執意要管的話,一旦驚動了上面,連陸家也可能會被牽扯進去。」
趙子棟說得晦澀不清,但單單季卓雲這個名字已經讓陸庭軒心驚了。表面不動聲色,他的腦子卻在不停轉動:是季卓雲出了事嗎?昨天瀅然和懷安出門是為了他?那麼,她的淚水也是為他流的了?還有今早的行色匆匆……
努力壓下翻滾的思潮,他笑答:「多謝令兄的關心,對於內人帶給他的困擾,我深表歉意。」
趙子棟審視著他毫無異樣的神色,心中推測,那麼他是早就知道的了?畢竟陸家少夫人為著另一個男人四處求助是件極怪異的事,難免會有諸多猜測,可是如果身為丈夫的他早已知情,那就又另當別論了。「聽說令夫人昨大幾乎走訪遍了各大要員,這般重情義真真是令人欽佩啊。」他故意稱讚,試圖在陸庭軒臉上找出點什麼來。
可是,陸庭軒依然是一副波瀾不興的淡然神色:「季卓雲與內人和鄙妹有同校之誼,相互關心也是應該的。」他淡淡地說著,心裡卻是苦澀不堪。
她為了季卓雲找遍了各大要員?一天之內見了那麼多人,走了那麼多路,怪不得她會累了。想著昨日她的蒼白疲累,她的傷心哭泣,那都是為了季卓雲啊。什麼同校之誼!這種話誰會相信?至少他就不信!是的,他編的謊話或許可以騙了別人,卻永遠騙不了自己!
機械化地繼續和趙子棟客套著,靈魂早已出殼,直到將客人送走,留下靜謐的空間。沉思了許久,他拿起電話,撥起一個號碼。
「給我季卓雲的資料,盡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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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庭軒盯住桌面上的紙張,一動不動。
怪不得,怪不得連警察局長都會說無能為力,怪不得這許多政界要人都避之惟恐不及,的確是太棘手了。本以為,以陸家的勢力關係,救出個把人來輕而易舉,但季卓雲,顯然是不在其中的。甚至他清楚地知道,別說是救人了,單憑著昨天瀅然的做法,若非有陸家作依靠,她早已經被關起來了。
該怎麼辦?思忖了許久,明顯地,明目張膽地釋放季卓雲是完全不可能的,只有暗自營救。腦中不停地過濾人選,最終只剩下惟一的一個。他無奈歎息。
一個小時後,他下了車,抬頭環視四周,然後視線定在前方。這傢俱樂部是「恆社」的產業之一,裝飾豪華的門面可以看出所有者的財大氣粗,雖然在白天的這個時候稍嫌冷清,但在入夜後定是熱鬧非凡的景象。
沒走幾步,兩個守衛已經皺著眉走了過來,「現在俱樂都不營業,晚上再來吧。」口氣很不客氣,這也難怪,再不禮貌的態度依然有人捧著大把銀子送上門,沒別的原因,單單杜老闆的面子就不能不買。
陸庭軒仍是溫和地笑道:「我想見見陸庭堅,聽說他在這裡,麻煩兩位傳報一聲。」
守衛頓時變了臉色,又驚訝又怪異地瞧著他,打量了半天才遲疑地問道:「你是哪位?」
「我叫陸庭軒,是他的哥哥。」
守衛更加詫異地對視一眼,「陸先生,堅哥吩咐過,如果您到了,就請進去,他在等著您。」其中一個守衛答覆,完全失了初時的橫蠻,變得必恭必敬。
陸庭軒跟著走進大門,唇角露出苦笑。真的,對於守衛的話他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早在決定求助於庭堅的時候,他就知道這次是被玩弄於股掌之間了,誰讓他最大的弱點被對方一手掌握了呢?
「算時間你也該到了。」黑暗中的聲音冰冷,卻不掩得意。
陸庭軒打量這個黑漆漆的房間,然後把目光凝在聲源方向。看不清對方的臉,只有模糊的身影,如鬼魅般的潛伏在一角。房中惟一稍亮的就是他站的地方,這使他的一舉一動都完全暴露在對方的視線之中。
他們兩個,一在明,一在暗,這種位置的不平等仿如一直以來相處的模式,而他,始終是無所遁形的一方。陸庭軒有些自嘲地笑了,所以他才會一直居於下風,一步步按照對方布下的局走,完全沒有防禦能力。
「你知道我是為什麼來的。」他直接切入主題。
「季卓雲。」答案乾脆利落。
「是。」他暗自吸了口氣,「我希望你能救他。」
「你知道他被捕的原因吧,要救他不是件簡單的事。」
「我知道,所以才來找你,你會有辦法。」他堅信這一點。
「沒錯,我是能辦到。」黑暗中的聲音輕笑,毫無預警地轉移話題:「方瀅然還好吧?」
「她很好。」陸庭軒的心陡然一沉,他不會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我很羨慕你,真的。」黑暗中發出歎息,「即使她不是心甘情願嫁給你,也能對你那麼好,這真的超出我的預料,讓我一直以來很不好過。」
黑暗中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卻如寒流般掃向陸庭軒。他身子微顫,卻不說話,靜靜等候著。
「你也對她很好,我看得出,你很愛她。」聲音頓了頓,「但你有多愛她,你可以為她做到什麼程度呢?」
「你要什麼?」他沉聲回應。
黑暗中的聲音變得完全冷酷:「很簡單,你的一切,把『鴻昌』轉到我名下,你離開她,離開上海,永遠不要回來。」
陸庭軒身子一震,隨即穩住,夠狠。他知道陸庭堅是漫天要價,因為算準了他不可能不答應。但——離開她?其他一切他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接受,惟獨這件不,真的不行!「我需要考慮。」
「我會給你時間的。」黑暗中的笑聲儘是佔盡上風的猖狂,「畢竟為了情敵犧牲這麼多,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但我要提醒你,你可以等,季卓雲卻沒那麼多時間等了。」
刺耳的話語下他尤能保持一貫的平靜,轉身離去,卻在出門時腳下的碰絆洩露了他內心的狂瀾。
是的,沒有一個男人會為了情敵而犧牲這麼多,尤其他是這樣鍾情於他的妻子,可是,他心裡清楚,他必須這麼做!
黑暗中陰冷的眼眸靜靜注視著那身影在視線中消失,然後叫來手下。
「一小時內帶方瀅然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