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
笛聲在寂靜的場中幽冷地迴盪著,放在樂者腿上的沙漏形鼓和置在肩上的肩鼓,帶著規律敲響著。
還我!那是我的衣服!因為貪戀此處的美景,所以脫了衣服掛在樹枝上,先到別處散步去了。
像從深處傳來的聲音,悠悠地響起。
不!我要拿這件美麗的衣服到市場換錢。
持著美麗衣裳的男人毫不遲疑地拒絕。
求你!如果沒有這衣服,我不能回到天上!
天上?
男人吃驚地倒退兩步,這時女人緩緩地、優雅地滑步而出,身著精雅衣裳,精緻光滑的容顏,頭上冠飾金珠穗垂在額前,隨著她的動作晃動。
你……你是天女?
是的……
男人舉起扇子,獨吟道--
若她是天女,我更不可以將這衣服還她,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放下衣袖。不行!我更要把這衣服留住,做為我的傳家之寶!
不!這衣服留下來對你一點用都沒有,請還我,讓我可以回返天上!天女哀求道。
男人搖頭,堅定的拒絕。
不行!
我是如此的懇求,你還是不肯嗎?天女發出悲淒的哭聲。
男人不為所動。
這東西我撿到了,就是屬於我的!
那我該怎麼辦?沒有那羽衣,我是回不了天庭的,可我也不能住在這裡,沒有路走的話,我只有……
天女哭得更傷心,笛聲更加哀怨,男人見此,也跟著悲傷起來。
好吧!你別哭了!看你如此悲傷我也難過,我就把羽衣還你。
真的嗎?你願意還我嗎?讓我回返天庭。
沒錯!可是--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
聽說你們天女很會跳舞,所以能不能讓我開開眼界,讓我見識一下你們的曼妙舞姿?
當然可以!
當天女向一剛欲取回羽衣時,男人卻又退後。
不行!我現在不能給你!你一穿上羽衣,就會立刻離開,根本不會跳舞給我看!
不!你錯了!在天人中,是不可妄言說謊,欺詐巧瞞只有你們人類才做得出來!
男人頓感慚愧,捧起羽衣,小心翼翼地向前交給天女。
天女接過後,緩緩轉過身,慢慢滑到舞台後側,蹲下身子將羽衣交給台上工作人員,讓他們為「她」穿上,並為「她」理好衣服。
天女著好羽衣後,緩緩地轉過身,隨著笛聲和鼓聲,開始滑動腳步,緩緩舉袖、打開扇子開始舞著,動作優雅、迷人,讓男人看癡了。
在舞了近二十分鐘之後,天女便慢慢退出舞台,徒留下一片惆悵……
然後--
掌聲響起。
眾人陸陸續續走出表演廳。
「原來這就是日本的能劇。」
「哇!到現在我的心臟還跟著那鼓聲響著咚咚的節奏。」
「我是耳膜還留著那下時就冒出那Oh∼∼拉長尖音,讓我現在講話很想就oh∼∼啊∼∼」
聽到他活靈活現學著舞台上的演員吟唱台詞,一行人全笑了。
「你們倒好,還看得下去,我看到都快睡著了!」
「你還好意思說,你拚命的打呵欠,害我也跟著打,淚水直直流。」
「唉呀!就承認吧!我們都是沒有藝術細胞的,來看這種高水平的演出,完全都有看沒有懂!」
「去!沒藝術細胞就是要培養,至少我還有做功課,知道剛剛演的是什麼,你不知長進也就算了,還要將人拖下水,有夠沒道德的!」
汪文瑾帶笑聽著旁邊的觀眾,你一言我一語的談論著方才看的日本薪能劇團的演出,或許看戲時,每個人的感受不一,但看完後精神都為之一振,有力氣發表感言倒是一樣的。
雖然她也承認自己對日本能劇不太瞭解,但今晚也算開了眼界。
不過和其它人吱吱喳喳相比,她的同伴似乎太沉默了一點,尤其還是他邀請她來看戲的。
望向走在左前方高大俊挺的身影。
他叫彭皓謙,是她的……「男朋友」,思及這名詞,她臉微紅。
應該算了吧!兩人都已交往三個月,而且感覺都還不錯,不時一起用餐,星期假日也經常到處踏青、約會,所以--應該可以這樣稱呼他了。
想到多年的暗戀竟然可以成真,不禁飄飄然。
他真的是個很nice的男人,言談舉止彬彬有禮,完全不像一些男人喜歡說些浮誇不實的話語。
他做事謹慎細心,待人溫和體貼,完全符合她心目中理想對象的要求。
只是她得承認,交往這三個月來,他真的太彬彬有禮,兩人頂多偶爾牽手,至於摟抱、親吻等進一步親密的動作都沒有進行,令她有些心焦。
不知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究竟是還在觀察名單內,或還是在朋友以上、情人以下這個區間內?
姊夫曾告訴過她,他是那種慢火溫燉型的男人,若他一旦開口表示,那就是確定他也認真以對,不可能會反悔了。
所以她一定要有耐心,並且努力證明她是最適合他的女性!
趨近他。「覺得好看嗎?」她柔聲問道。
他沒有回答,目光飄向遠方,表情是沉思的。
「皓謙?」
他震了一下,方轉向她。「抱歉……你說什麼?」
怪!居然在發呆,不知在想什麼?壓下好奇。「覺得這個能劇好看嗎?」
他微微一笑。「還好!你覺得呢?」
她偏頭思索了一會兒。「與其說故事吸引我,還不如說是日本人對自己的傳統文化演出那種嚴肅、一板一眼,細節極為注意的氛圍吸引我。」
「是嗎?你果然很細心,會注意到這些。」他露出讚許的表情。
她臉微微一紅。「沒有啦!因為沒想到你會邀我看能劇,所以之前有做了一下功課。」停了一下。「你對能劇也有瞭解?」
「不!」無所知。」
「咦?那--」
「剛好有人送我貴賓票,所以就邀你來了……」他側耳聽到了旁邊音量不小的談論,然後搖頭苦笑道:「現在我懷疑帶你來是享受還是來受罪的?」
她輕笑。「你自己覺得呢?」
「我得承認……失眠時,若能請那些歌隊,對了!不要打鼓的,這樣保證立刻就能入睡。」
「你好壞喔!日本的傳統文化居然被你這樣奚落,會被怨恨的!」
「不!或許中國傳統的京劇更能打動我……文化的差異畢竟還是存在的。」
「這也是,中日畢竟都是同源,像這出能劇劇目『天女羽衣』,跟我們中國神詁也很類似。」
「哦?是哪一個故事?」
她偏頭想了一下。「是小時候看的,有點久了,大致記得故事是這樣的,有個農夫很辛苦的種地,然後有一天早上,他出門走到田地,卻發現地已經耕好,他覺得很奇怪,不明白為什麼會如此。隔了幾天,情況都是一樣,到了晚上,他決定偷偷躲起來,察看發生了什麼事?沒想到半夜時,從天上降下了好幾名美麗的仙女,她們奉了玉帝的命令,下來幫忙他,替他耕完地之後,她們便會穿上羽衣回到天庭去,就在那些仙女為他最後一次耕好地後,打算回到天上,那位農夫因為戀上其中一名仙女,便偷偷將她的羽衣藏了起來,不讓仙女回去……當那位仙女找不到羽衣,無法跟著同伴回到天上去,著急的坐在田邊哭泣時,農夫出現了,安慰她,並要地做他的妻子,仙女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點頭答應了。剛開始,他們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還生了一對兒女,可隨著農作物豐盛,日子愈來愈好過,農夫開始變得懶惰起來,他的仙女妻子看得又急又難過,有一天,他們的女兒突然從箱底翻出了她的羽衣,仙女才明白原來是農夫害她回不了天庭,又氣又急,雖然有夫妻之情,但這些年來,因為丈夫變懶惰、游手好閒,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勤勞的人,於是她決定回天庭,並要將兒女一起帶走。當她回到天上去時,她降下了一道彩虹,想讓兒女從那來到她的身邊,農夫發現了想要阻止,沒想到卻嚇到了小妹妹,妹妹從彩虹上摔落山谷死掉,就只有哥哥一人回到了母親身邊,可是母親並不知道,還以為女兒是因為體力不支,所以來不及上來……從此以後,每當下過大雨,仙女母親還是會降下彩虹,等待女兒爬上來……」
一口氣說完後,卻發現他異常的沉默。
「這故事聽過嗎?」
「有印象,這是民間傳說彩虹的由來。」
「是呀!不過聽起來,中國的民間故事多少都有警示人的意思,但日本這個天女傳說,卻很簡單……」
「其實也不會,日本的天女傳說,倒是告訴人--人要知足才是,絕對不可以妄想什麼都得到……」
是她的錯覺嗎?為什麼總覺得他話中有話,不像表面意思這樣簡單,但又不甚明白。
「不過這也是現實,天女和凡人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天女無論為了什麼理由而留在人間,最後還是無法長久,總會離開凡人的身邊,就像牛郎織女,就像你剛說的彩虹故事……所以凡人應該要認份,千萬不要想獨佔天女……」說到這,他突然停了下來,眼睛望向天空,兀自出神。
她凝著他,暗自納悶,他為何會對「天女」這個話題這麼有興趣?但看他的模樣,她不忍追問,只是默默的陪在他身旁。
驀地,她聽到他的笑聲,抬起頭,見他掩臉大笑,令她一臉莫名,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突然笑,尤其這笑聲教她聽了有些揪心,一點都感受不到……快樂或歡欣。
他笑了很久,笑到整個人都蹲到地上去,撫額低首,狂笑不已。
一種衝動湧上來,也不管這樣做是對或錯,她也蹲下身子,伸手環住他。「你還好嗎?」她抑不住關切的問道。
他慢慢停止笑,然後轉過頭,過了片刻,他的焦距才定在她的臉上。「對不起……我失態了。」他低聲說道。
「沒事、沒事……」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這樣,儘管很驚訝,但她還是發揮做醫生的本能,和顏悅色的面對他。
「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他停了一下。「一些早該明白的事……」
她輕輕點頭。「有些事情總要時候到了才會明白,畢竟當局者迷呀!」
「當局者迷……」他喃喃覆誦這幾個字,過了一會兒他露出笑容--一個能讓她安心的微笑,知道他沒事了。
「說的也是,的確是當局者迷--想通了,也真的是豁然開朗,不再苦悶。一這時他目光落在她依舊環在他肩上的手,她猛地驚覺,趕緊收回手站起身。
「不好意思,我只是……」她的話在他握住她的手時戛然止住。
「謝謝你。」他直視進她的眼中,表情真誠而充滿感激。
她不禁害羞的垂下臉。「沒什麼好謝的……」他的手很大,而且手心有些冷,她用力回握,希望可以將熱力傳給他、溫暖他。
兩人靜默了好一會兒。
「時間很晚了,你有沒有很累?」他問道。
「不會!」他還沒放開她的手,多希望可以一直停留在此刻,她紅著臉說道。
「我知道一家很不錯的pub,要不要去坐坐?」
「好呀!」
「那我們走吧!」
「嗯!」
任他牽著她往前走,臉上有著抑不住的嬌羞微笑,對於他方纔的情況完全丟在腦後。
喔!不管「天女」引發了他什麼情緒,但她現在衷心感謝,若沒有拜一起來看這出能劇「天女」之賜,他現在又豈會握住她的手,讓兩人的關係又往前進一步呢?
抬起頭看著他俊雅的側面,心中盈滿幸福之情。
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可以和他這樣一直手牽手的走下去,直到永遠呵……
她在心中切切地許願道。
【全書完】
編註:敬請期待黎玫藍的故事,十月花蝶809《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