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默怎麼說?」汲黯坐在椅上,垂目望著小龜留在桌上的水痕。
「默主子說了,若主子不願插手,他明日便到金陵找百里長青算賬。」
「火氣很大啊,」汲黯不動聲色,低聲道:「黑獸如今在哪裡?須白眉不是在天津渡麼?」
「須老去的時候,黑獸已經被百里長青算計了。」 王猛眸中出火,怒道:「他派人包圍了天津渡,還揚言……」
「我問黑獸在哪裡?」 汲黯微微皺眉,冷冷地道:「囉嗦這多做什麼?」
「是!」 向來不動聲色的主子已經生氣了,王猛心下一顫,連忙道:「已被百里長青擒去。」
汲黯默不作聲,不知在計量些什麼。
然而王猛卻甚是瞭解這位主子,他越是震怒的時候,便會越發平靜——百里長青已經把他惹怒了。
「主子,」王猛緊張地嚥了嚥唾液,「顧老和顧姑娘來了。」
汲黯略略側首,見到一老一少相偕而來,淡淡地一笑,「須白眉不敢過來,便打發你們來麼?」
「說得沒錯。」顧姒嫣然一笑,走到他身邊坐下,「今日一早,須老頭逼著爹來向你求情。說是他去晚了,黑獸被人算計了,壞了你的大計,害得我連春雪圖都未繡好便匆匆趕來。」
「姒兒,都什麼時候了,還有空說笑。」顧百壽瞪了女兒一眼,向汲黯道:「這是剛剛收到的燕京傳訊,你看看。」
汲黯並不接過,只淡淡地瞟了一眼,「王爺命你們放了少林十二,救出黑獸,是麼?」
顧百壽眸光一閃,一抹激賞之色轉瞬即逝,神色一整,惱怒地道:「你小子什麼時候可以收起這副狂樣?」
汲黯微微一笑,並不反駁。
顧姒見狀,不滿地叫道:「爹,人家明明就說得對,你幹嗎亂發脾氣?」
「女生外向,千古不易。」顧百壽歎道,「黯小子,你怎知王爺的意思?」
「這並不難猜,」汲黯慢慢地揉撫著右腕,「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王爺目前除了示弱,也是別無他法。」
「那周王又怎麼辦?狐默又怎肯依他?」顧百壽雖心服,卻仍有顧慮。
「爹,黯,你們在說些什麼?」顧擬不解。
「救出黑獸無非就是要穩住狐默,」汲黯並不理她,歎了口氣,「至於周王,他現下確是要受些委屈,但只要留得命在,王爺總有還擊的一天。」
皇太子早逝,先帝駕崩之際將皇位傳與太孫,此事諸王已是不服。新皇登基不思安撫,反倒急於撤藩,奪去各王權力。燕王手握重兵,朱家二十五王無人可比;而周王,又是燕王的同母親弟。
位高權重,主少臣疑,大變就在眼前,眼下處境最危險的便是周王。
百里長青至今未查天津渡的事情,無非是礙於少林十二被擒,投鼠忌器而已。一旦時機成熟,一向標榜除魔衛道的百里長青,又怎會放過他們?
汲黯冷冷地一笑,隨口吩咐:「你們回去,告訴須白眉放了少林十二,換回黑獸,馬上送他回燕京。狐默若要報仇,就跟他說,要自尋死路,我不攔他。若惹出麻煩送了周王的性命,他莫要後悔。」
「放了少林十二?」顧百壽反對,「那我們拿什麼牽制百里長青?」
汲黯淡淡地一笑,並不答話。
「啊呀,我怎麼忘了,那個小姑娘不是在你手裡麼。」顧百壽笑道,「我們還有她,她不是百里長青的小徒弟麼?」
汲黯臉色微變,卻沒說什麼,逕自起身,頭也不回地去了。
「黯——」顧姒急叫。
汲黯猶如沒聽見一般。
「爹,」顧姒頓足,「都是你,你跟他說了些什麼嘛,惹得他生這麼大的氣?」
「你爹無事惹他幹什麼?」顧百壽無奈地搖頭, 「他是因為黑獸的事情心裡不舒服,你這丫頭一點兒也不瞭解他,以後怎麼跟他相處?」
「這我不管,」顧姒偏轉頭,「我照您的吩咐給他制了新衣,他會喜歡的。」
「汲黯這小子生性冷淡,你要跟他,難免要受點兒委屈。」顧百壽拍拍女兒的肩,「給他送到指間界去,你縫的衣衫,便是錦繡坊也比不上。這小子又不是傻子,怎會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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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都是些什麼人?是汲黯的朋友嗎?怎麼他的朋友看起來都好奇怪?
寶鉤趴在桌上,與小龜面面相覷,伸出一根手指敲著堅硬的龜殼,又歎了口氣,「小龜,你要是會說話就好了。」
這個地方,會說話的人好像就只有汲黯和她而已,就連她自己也差點兒被須白眉割了舌頭呢。
寶鉤怕怕地吐吐舌,又道:「須白眉那麼可怕,汲黯怎麼會跟他是朋友呢?他們兩個,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人啊。」真是奇怪。
小龜跟她混得熟了,便也不再拘謹,大大方方地踱著步子晃來晃去,還時不時得意地瞟她一眼,似是在笑她愁眉苦臉。
「你哪裡知道我的苦衷?」寶鉤歎氣,「師父跟十二少脾氣都硬得很,十三少又不喜歡管事,若是他們都不相信汲黯,就憑這些啞巴的事情,他們就不會放過他。」更何況,天津渡口血案的兇手至今仍未抓到,十二少又下落不明。師父發起怒來,難免不會遷怒在汲黯身上。
小龜爬到她的掌上,埋著頭在她柔嫩的肌膚上一蹭一蹭,不時地抬頭望她一眼。
「你是說,我應該去提醒他嗎?」寶鉤睜大了眼睛,興奮地盯著小龜。
小龜擺動四足,索性一齊努力地磨著她的掌心。
「啊,是了,你一定是在鼓勵我!」寶鉤嘻嘻一笑,捧著小龜轉了一圈,「你真是只可愛的小龜,等著我啊,我去去就回來。」
話音未落,她人已如翩遷的彩蝶般飛出房外,只留下一隻哀怨的小烏龜莫名其妙地瞪著空蕩蕩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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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這裡來幹什麼?」汲黯瞟了她一眼,回眸把弄著桌上新插的一枚白梅。這定是寶鉤的傑作,除了她,沒有人敢在指間界摘花弄草。
「黯,這些日子我給你繡了好些衣衫,」顧姒唇邊含笑,「你試試這件素白綾子的,是爹去燕京時帶來的極品宮緞,皇上這邊還沒入庫呢。」
「我穿什麼顏色,你不知道麼?」汲黯淡淡地開口,撫在梅上的長指猶豫了一下,復又垂下。
「我……我聽爹說,你不想再穿現在的服色。」顧她見他神色不善,小聲解釋。
「可笑!」汲黯背對著她冷冷地道,「我的心思什麼時候成了你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了?」
「黯——我不是——」
「出去!」汲黯輕聲逐客,「我這裡,不需要這種顏色!」話音未落,指間的白梅已被揉碎,雪白的瓣朵片片飄落,墜入塵埃。一片一片,像凋零的心。
顧姒臉色慘白,捧著被他拒絕的衣衫退出房外。
「你——」一眼望見跑得氣喘吁吁的寶鉤,顧姒怔住,「你是誰?怎麼會在這裡?」
寶鉤尚不及答話,便聽屋內汲黯揚聲道:「寶鉤,進來!」
「啊——是!」 寶鉤急忙答應,朝顧姒歉然一笑,便推門入內。
指間界不留女子,生人不割舌更不可能入內,而她——竟不是啞巴?顧姒心頭巨震,全身失了知覺,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了她,一切都要不同了——她全身冰涼。
「汲黯,你在——」寶鉤笑盈盈地進屋,卻立時僵住,「你做什麼?梅花——」
汲黯回身,瞥了眼沾塵的梅瓣,冷冷地一笑,
「我這裡不需要這種東西,你來得正好,把它拿走。」
「為什麼?」寶鉤蹲下身,一片片拾起,心疼地道:「白梅只有凝翠閣那邊才有,我花了好幾天功夫才採到,」她抬首,不解地看他,「你不喜歡?」
凝翠閣?汲黯心頭一震,鬱結的怒氣奇異地消散,「凝翠閣懸空而建,沒有絕佳的輕功,不可能上去,你是怎麼上去的?誰幫你的,黑奴還是王猛?」
「都沒有啊。」 寶鉤嘻嘻地笑道,「我繞過側山,從後山的小路上去的。」
從後山走要經過極長的索道,以粗硬的鐵鏈為憑,輕功不佳的人走起來極為費力。
「你到後山去做什麼?」汲黯按下心頭悸動,口氣不善,「我不是要你不要亂跑麼?」
「我去給你摘梅啊,」 寶鉤回答得理所當然, 「王猛說你最喜歡梅花,梅花裡又只喜歡白梅。指間界裡沒什麼花草,我就只好去採回來啊。你放心,我的輕功雖然不是極好,走走索道還不成問題。雖然有點兒害怕,但是忍一忍也就過去了,沒那麼危險。」
她是特地為他摘梅?
汲黯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執起她的手。寶鉤一震,便要把手抽回,卻是紋絲也動不得,汲黯翻過她的掌心,「這樣——也叫沒有問題?」
寶鉤臉上微紅,她知道自己的手掌被粗硬的鐵索磨破了皮,流了血,變得很難看,可是他也不用這樣一直盯著吧?
「我只是沒想到你不喜歡梅花,王猛原來在騙我。」她囁嚅著,心下著實沮喪。
「王猛沒有騙你。」汲黯微微一笑。
他的笑讓寶鉤幾乎失神,但她仍然記得方纔的事,「可是你都把它揉碎了。」
「只是一時心情不好,」汲黯不再微笑,清淡的嗓音卻變得柔和,「下次便不會了,你來,我給你上些藥。」
「心情不好?為什麼?出了什麼事?」寶鉤坐在床邊,看他拿出一隻小小的藥瓶。
「一點兒小事。」汲黯不欲多說。
她明明聽見十二少,還有師父的名字——寶鉤不安地挪了挪身子,不可能是小事!
「汲黯——」她舔舔因為緊張忽然乾燥的唇,小聲喚他。
「嗯?」他並不抬首,小心翼翼地為她灑上藥粉。粗糙的大手摩擦著她柔嫩的肌膚,寶鉤臉上一陣陣發熱。
「你知道十二少現在怎樣了麼?還有我師父。」她囁嚅著開口,她不想懷疑他,可是她真的不能放心。
「以後,不要再做這種危險的事,」上完藥,他為她縛好布帶,起身道:「若要采梅,可以讓黑奴幫你。」他倏地回身,聲音冷淡平靜,「你回去吃藥吧,黑奴應該準備好了。」
「哦——好。」寶鉤撫著掌心,他是沒聽見她的話麼?是她的錯覺嗎?為什麼她會覺得他最後幾句話,變得那麼冷淡?還是之前的溫柔微笑,都只是一場夢?
隔窗望著她猶疑離去的背影,汲黯慢慢地在椅上坐下,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不明白自己怎麼了,她剛要一問究竟的時候,他竟然會那麼心慌意亂,那麼怕她知道真相。恐懼是如此鮮明,握得他的心都縮成了一團,為什麼?只是一個小丫頭而已,他竟會為了她而欺騙,只是這樣的欺騙又能維持多久?
他忽然變得很生氣,他厭惡這樣的自己,厭惡這樣擁有某種情緒的汲黯。對於他來說,任何情緒都是多餘的,甚至——也是致命的。也許,他應該早日送她回少林十三的侯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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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汲黯的允許,第二天一早寶鉤便拉著黑奴上凝翠閣採摘白梅。
「滴漏崖那邊那麼危險,」寶鉤偏首自語,「凝翠閣蓋在那裡做什麼?」怪得很,誰會上那裡去?
黑奴認真地比了幾個手勢。
在指間界待得久了,她慢慢地也懂得了他的意思,「那裡是汲黯彈琴的地方?啊,難怪那裡種了那麼多白梅。我本來還奇怪,他既然喜歡白梅,怎麼會不種呢?原來種在凝翠閣裡了。不過,指間界也應該有啊!」寶鉤興致勃勃地道,「黑奴,不如我們今天就移植兩棵過來,等明年的這個時候,就不用再大老遠地跑去凝翠閣了。」
黑奴臉漲得通紅,用力地擺手不許。
「為什麼?」 寶鉤讀著他的手語,不解地問:「為什麼他不許在指間界種花?」
指間界裡不許有白色,這是主子吩咐的。黑奴用力地比劃。
難怪他會把白梅都揉碎,寶鉤心下黯然,沒想到自己一直是錯的,只是他沒有怪她而已。
不過,寶姑娘就不同了——黑奴再比——主子既然許了寶姑娘采梅,那就沒有關係。但是,不可以在指間界種花,一定不許!黑奴重重地擺了三下手,以示強調。
「黑奴,你是從小便不會說話麼?」,寶鉤又變得眉開眼笑,好奇地道:「又是怎麼跟了他的?」他竟有如此忠心耿耿的下屬,黑奴對他簡直敬若神明,就算他讓他去死,她相信他也不會猶豫的。
不是——黑奴搖頭——是被割去的。他比了個刀斬的手勢,同時張口伸出只剩下一小截的舌根給她看。
硬生生地被人割去,寶鉤不忍地別過頭,困難地問:「是……是誰?」 剛問出口她便後悔了,這答案她寧可不知道。
主子——黑奴毫不猶豫地回答,臉上非但沒有悲憤之色,相反倒萬分驕傲。
「你不怨他?」別怨他,求求你。
如果不是主子,世上早就沒有黑奴這個人了——黑奴驕傲地比劃——寶姑娘,你莫要錯怪主子,指間界裡的啞巴都是他救回來的可憐人。若不是主子,我們連啞巴都做不成。
「為什麼?」還有誰在為難他們?聽起來,汲黯甚至受制於他。
那是因為默主子——
「黑奴,黃大人來了,公子命你過去。」不識時務的男聲橫插一手,打斷了黑奴的手勢。
黑奴臉上微紅,朝寶鉤點了個頭,急匆匆地去了。
「黃大人,黃子澄大人?」寶鉤問,師父經常提起他,此人是皇上目前撤藩的得力干將。
「嗯。寶姑娘,你想不想去看看?」王猛微笑,「那傢伙鐵定又被公子吃得死死的。」
「我真的可以去?」寶鉤高興地問。
「不被公子發現就行了。」王猛笑著道,「躲在指間界外面的竹林裡,今天有風,風吹竹葉會發出聲音。嗯,公子不會發現的。」
「那我們快走吧。」寶鉤迫不及待地帶頭朝指間界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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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公子真是聰敏過人!」剛剛偷偷摸摸地溜進指間界,便聽有人在裡面拊掌大笑,「黃子澄剛剛進門,來意便被九公子猜得透透的。難怪皇上對公子整日裡念念不忘,哈哈哈……」
王猛駐足冷哼。
「王大哥,怎麼了?」寶鉤頓住腳步,她忽然不敢去偷聽了。
「皇上哪會對公子念念不忘?」王猛冷笑,「無非是他黃子澄時刻擰盡腦汁想著怎麼除掉公子罷了。」
寶鉤正欲說話,指間界裡的回答打斷了她,是汲黯的聲音,「汲黯原是懶散之人,怎勞皇上惦念?」淡淡地推回去,又道:「那便請黃大人上復皇上,漢黯才疏學淺,向周王頒旨這等大事自是黃大人去最為適合,汲黯這等小輩如何擔當得起?」
「那——皇上那裡——」黃子澄轉轉眼珠,拖長了聲調。
「我自會去辭。」汲黯欠身道,「不過,此去周王領地路途遙遠,黃大人不如另委他人,」見黃子澄臉色微變,他又笑道:「當然,汲黯生性懶散,自不適合。」
「九公子以為何人合適?」
「黃大人心中早有人選,何須問我?」汲黯似笑非笑地起身,「黃大人今日來府,不就是要汲黯向皇上推薦您的門生劉勝麼?」
黃子澄被他說中心事,只好尷尬地笑笑,正想說些什麼,轉眼看見園子裡人影一閃,連忙道:「那不是寶丫頭麼?」
汲黯不動聲色地坐回椅中,寶鉤卻看到他的眸色微微一變。
「寶丫頭,快過來讓黃伯伯瞧瞧。」黃子澄滿臉是笑,拉著寶鉤上下打量,「變漂亮了,臉色也好了,怪不得你師父天天嘴裡心裡放不下的。」
寶鉤尷尬地看了看汲黯,汲黯卻不理她,自顧自地啜著茶,她只得應道:「黃伯伯,師父他好嗎?」
「好,好,都好。」黃子澄親熱地拉著她的手,沒留意到汲黯臉色不善,「就等你回去他才好過五十大壽。」
「黃大人,若無事的話,恕汲黯這裡不留客了。」汲黯冷冷地道。
「汲黯!」寶鉤驚聲叫道,黃子澄是天子重臣,得罪了他,日後必是後患無窮。想到這裡,禁不住為他擔心起來。
「九公子,你是什麼意思?」黃子澄臉上掛不住了。
「寶鉤,過來!」汲黯不去理他,一雙眼睛卻冷冷地凝視著他摸著寶鉤臉蛋的毛手。
他的聲音不大,卻隱隱含著風雷之聲。王者之氣讓人不由自主地服從,黃子澄下意識地移開手,正自懊惱,又見寶鉤乖乖地走到汲黯身邊,頓時怒火中燒,「告辭!」
「不送。」汲黯理也不理,向寶鉤道:「誰帶你來的?」
「哼!」黃子澄怒道,「你——咳!」
「慢著!」 汲黯驀地抬頭,俊美的臉上雲淡風輕,說出的話卻不留餘地,「你不便向皇上推薦自己的門生,便來打我的主意。你以為汲黯是那等尋常朝臣,可以隨你擺佈?我告訴你,你錯得離譜了!」
黃子澄氣得雙手直抖,卻說不出話來。
「還有,」汲黯仍是慢條斯理地說話,口氣溫雅得像在教訓小孩子,「你以為燕王現下不得皇上寵幸,他的屬下便可任你欺侮了麼?」他駢起兩指,輕輕一彈,淡淡地道:「這就是教訓!」
一綹蒼發滑落地面,寶鉤怔怔地看著黃子澄缺了一綹頭髮的鬢角。
「你——膽大包天!」黃子澄抓著自己被削落的發,向寶鉤怒喝:「寶丫頭,過來!跟我回去,不許留在這種無法無天的地方!」
「黃伯伯——」寶鉤為難地看向黃子澄,她不想離開汲黯。
「還不走麼?」汲黯冷笑,低頭看著自己修長的手指,威脅之意不言自明。
「寶丫頭,你竟然——你師父饒不了你!」說完頓足長歎,轉身便走。
半晌——
「黃大人,差點兒忘了,我還要送你一樣禮物。」見他已出了指間界,汲黯才幽幽地道:「向周王頒旨我不會去,要動什麼手腳,汲黯不會攔著你,這樣你滿意了?」
他的聲音甚是柔和,卻送出甚遠。黃子澄背影頓了頓,顯見得是聽見了,也不知汲黯用了什麼法子。
「汲黯,你幹嗎要得罪黃伯伯?」黃子澄走得不見影兒了,寶鉤才敢跟他說話,而他的臉色仍然很難看。
汲黯譏誚地抬眸看著她,「怎麼,要替你黃伯伯討回公道?」
寶鉤用力搖頭,小聲地道:「我聽師父說過,皇上很聽黃伯伯的話,你得罪了他……」
「你以為我會怕他麼?」汲黯冷笑。
「不是,我是……」
「我只要你告訴我一句話。」汲黯忽然打斷她。
「什麼?」
「你還信我麼?」汲黯捧著她的臉,輕聲地問:
「你說過你會信我,現在你還信我麼?」天知道他聽見她叫「黃伯伯」時,他有多害怕她會隨黃子澄回到百里長青那裡去。那種茫然無依的恐懼與無措,好像幼小的孩子失去了母親的蹤影,孤單寂寞,帶著深深的戰慄——什麼時候,他已如此依戀她?
「當然!」 寶鉤卻不理會他的心思,逕直道:「我一直都是信你的。」對他的信仰,甚至讓她沒有理會看著她長大的黃伯伯,連回師父那裡的渴望都煙消雲散。她不由得心下慚愧,只好暗自懺悔。
「好丫頭!」汲黯深深地吐了口氣,心底的抑鬱奇跡般地消失,用力擁著她小小的身子,低聲道: 「好丫頭。」
他溫熱的呼吸拂在她身上,瀰漫著淡淡的男性的味道,寶鉤驀地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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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在指間界外偶遇,寶鉤心中一直都惦記著那名美女。她素聞她的美貌,但真正與她面對面的一剎那,她仍然為她折服。這世間,竟有如此麗人!
這天清晨,瑞雪方住,竹林似海,雪白的片朵沉沉地堆積在翠生生的葉片上,越發襯得那綠似翡翠,白如新荷,就連空氣都是那麼地碧淨無瑕。
顧姒俏生生地站在那裡,長髮披垂直落踝際。她未著履,雪白的玉足踩在冰雪之間,一般地雪白,分不清二者的界線。
寶鉤揉揉眼,幾乎懷疑眼前的人是天女下凡。「你來了?」顧姒微微一笑,雪光中,她的笑容如天際的第一縷晨曦,黑眸中閃著幽幽的寶光,美麗溫柔。
「是你找我?」她並不認識她。
「我只是想認識你,」顧姒漫不經心地摘下一片竹葉,「畢竟,在這指間界能遇到會說話的人並不容易。」
不知為什麼,在她的舉手投足之間,寶鉤會覺得格外自卑。
「你是住在這裡的人?」寶鉤走近兩步,忽然覺得她真的好高貴。那種淡淡的氣質跟這指間界是如此般配,她好像天生就應生在這裡一般。
「你為什麼這麼問?」顧姒微微一笑,搖著頭道:「我不是住在這裡的,我只是黯的朋友。」
她叫他「黯」?寶鉤默默地低下頭,汲黯帶她逛廟會的好心情已蕩然無存。
她不說話,顧姒也不開口,只是一徑地拿著一片竹葉把玩,嘴裡悠悠地哼著小曲兒,氣氛霎時間變得詭異。
「寶姑娘!」男子的聲音打破了兩人間的僵局,寶鉤轉頭,看到王猛急匆匆地走過來。
「王大哥,出什麼事了?」 寶鉤揚起甜美的微笑。
「寶姑娘不是要出去逛廟會麼?公子命我陪你去。」王猛是汲黯在朝裡的下屬,所以並不稱他「主子」。
「他不去麼?」寶鉤越發沮喪。
「公子另有其他事,吩咐我陪寶姑娘去。公子還吩咐,寶姑娘身子不好,不要在外面待得太久。」
「寶妹妹身子不好,那是怎麼一回事?」顧姒走上兩步,行動間衣袂翩然。
「顧、顧姑娘。」王猛驀地臉上發熱,卻不敢看她,低頭不語。
原來這仙子般的姑娘姓顧,寶鉤忙答道:「我沒什麼的,汲黯說還有熱毒沒有清盡,但已無妨,再過幾天就會好了。」
「汲黯?」 她叫他「汲黯」?顧姒臉上微微色變,不著痕跡地道:「指間界的人都叫他主子,朝裡的人稱他為九公子,寶妹妹想是來此不久吧?」
「嗯。」寶鉤毫無察覺她的試探之意,「上個月十三少請汲黯給我看病,事實上我到金陵也沒有幾天。」
「十三少,是少林十三麼?」顧姒秀眉輕蹙,「你是說小侯爺?」
「顧姐姐認識十三少?」寶鉤畢竟年輕心熱,聽她識得十三少,又對自己妹妹長妹妹短的,順口也就稱她姐姐了。
「想不到小侯爺竟如此熱心。」顧姒微笑。
「十三少是我——」
「顧姑娘!」王猛看不下去了,顧姒簡直在欺負寶鉤天真,試探得竟如此露骨。寶鉤天真,他王猛可不天真,要是公子知道這些事顧姑娘當著他王猛的面套了出來,就算公子不說,他也沒臉再待在指間界。
「怎麼?」 顧姒側首看著他,「有什麼不對嗎?」聲音裡明顯地帶著無辜。
寶鉤也奇怪地看向王猛,「王大哥,怎麼了?」
王猛臉漲得通紅,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算了,寶妹妹,你若要出去玩耍,顧姒陪你就是了。」 顧姒對寶鉤說著,一雙秋水明眸卻轉向王猛,「王護衛事情也多,只怕也不習慣陪伴姑娘家,不如就先去忙罷。」
「是啊,王大哥,你不必特意陪我,我跟顧姐姐去就行了。」寶鉤同聲催促。
「顧姑娘,你知道公子他今日……」 王猛遲疑著。
「要你操心麼?」 顧姒揚唇輕笑,「我自然知道。」
王猛猶豫再三,卻拗不過兩位女子的堅持,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兩人狀似親熱地相攜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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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姐姐,你真的好漂亮哦!」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寶鉤嘴裡咬著冰糖葫蘆,偏著頭朝著顧姒左看右看。顧姐姐真的是個大美女,她是女孩子都會看呆了,要是男人——
要是男人——寶鉤驀地斂了微笑——汲黯也是喜歡顧姐姐的吧。
「你也很可愛啊。」顧姒安撫地拍拍她的頭,拿起路邊攤上的一隻玉鐲細細地賞玩。
陽光混著玉光折射在她的臉上,使凝脂般的肌膚更加溫潤明潔,猶如生著幽光一般。寶鉤怔怔地看著她迷人的側臉,心下黯然。汲黯若不喜歡顧姐姐,又怎麼會讓她常去指間界呢?她當然知道他是怎樣一個厭惡世俗、生性清冷的人。
「啊——」清脆的碎玉聲後,一聲尖叫打斷了寶鉤的魂遊天外。
光天化日之下,幾名黑衣人挾持著顧姒直朝集市東頭逃去,氣勢甚是張狂,不似尋常匪盜。
「顧姐姐?」手中的糖葫蘆落在地上,寶鉤大驚,拔出袖中銀鉤騰身追去。
黑衣人身手非同尋常,幾個起落間,人影越縮越小。寶鉤的輕功本就不太高深,加上集市人多,匆忙間擠不過去,一刻功夫不到,便失了顧姒的蹤影。
寶鉤急得頓足,怎麼辦?顧姐姐天仙般的人物,如果落在歹人手裡,後果不堪想像,她回去又該如何向汲黯交待?
汲黯!想起他,滿天烏雲都散了一半,寶鉤再不遲疑,拔身便朝指間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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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間界中悄無聲息,無聲無息的寂靜中,壓抑著某種說不出的詭異。
寶鉤絲毫未覺異樣,反正這裡尋常也難得聽到人聲。
門虛掩著,寶鉤推門而入。
「汲黯,我——」
一室的寂靜吞噬了她未出口的話,室內一片漆黑。大白天的,誰把簾幕都拉上了?
莫名的恐懼襲上心頭,寶鉤一腔焦急化作寒冰,出事了——她有預感。
「汲黯!」
沒有回音,什麼聲音也沒有。
「汲黯,你在哪裡?」她的聲音帶上了燒灼般的焦急,心頭的不祥越發濃重,「汲黯!汲黯你在哪裡——」
角落裡撲籟籟的聲音吸引了她的注意,顧不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更顧不得害怕,她朝聲音的發源處疾奔過去。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他,她就不會害怕。
「汲黯,是你麼?」她的指尖碰到一截衣袖,柔滑冰涼。她記得這個感覺,在天津渡她病倒的時候,昏迷中自己就躺在這個懷裡。
「你怎麼了?」寶鉤不顧一切地擁住他,熟悉的體溫,熟悉的氣息,一定是他!「你受傷了?」
黑暗中她什麼都看不見,只能拚命地擁緊他,「你沒有受傷吧,你不會受傷的。」她不能想像他流血的樣子,記憶中的汲黯,一直都是那麼從容鎮定,高貴優雅。他不會受傷的,否則她不能接受!
「走、走開——」低沉嘶啞的嗓音打斷了她的喃喃自語。
寶鉤大喜,在極度的驚懼中聽到他的聲音——他還能說話,那他還活著!猝不及防的淚立即潰堤而出,甚至沒有意識到他在說些什麼。
「走開——」他又重複了一遍,聲音支離破碎。
「汲黯——」寶鉤這才意識到他在趕她走,「汲黯,你受傷了?你的聲音……」他的聲音一直是清雅冰涼的,不帶感情卻悅耳之極。此刻送入耳中的聲音像被輾壓過一般,含著強烈的不耐,然而——她卻清楚地知道是他,儘管她看不見,她也知道是他。
「滾開!」一股大力推向寶鉤單薄的身子,猛烈的掌風幾乎把她掀了個個兒,「碰」 的一聲巨響之後,寶鉤咬牙爬起來,感到額角一陣陣猛烈的抽痛。
「汲黯,你要不要緊?」他一定出事了。
角落裡又一陣巨響,似乎是什麼重物落地的聲音。寶鉤循著聲音走過去,摸索著扶著他的肩膀,「你摔著哪兒了?有沒有傷著?」她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額角的抽痛似乎也不那麼明顯了。
一隻灼熱的大手撫上她的臉頰,寶鉤瞬間呆住,怔怔地感覺那隻手撫過她的眼,繞過她的眉心。
「啊——」碎不及防的痛楚讓她倒袖口涼氣,他碰到了她負傷的額角。
「我聞到了血的味道,」他低喘,支離破碎的聲音帶著濃烈的痛楚,似乎在壓抑某種罪惡的衝動,「你在流血,是這裡?」 火熱的手指壓過她的傷處,換來一陣呻吟。
「我、我沒關係的——」寶鉤抖著聲音回答,他不像是受了傷,極度的擔憂一旦散去,她忽然覺得害怕。畢竟,今天的他實在太奇怪了。
「你為什麼回來?」劇烈的喘息之後,他平靜下來,聲音不再破碎,卻變得低沉暗啞。
「是顧姐姐——」寶鈞一陣愧疚,本來是回來向汲黯求救的,看到他反常的樣子就完全忘了顧姐姐,「顧姐姐她被一群——啊!」
灼熱的唇封堵了她未說完的話,寶鉤只覺得腦中「嗡」 的一聲巨響,剩下的便是一片空白。她覺得自己完全飄了起來,她的靈魂飛到了一個不知名的高處,驚訝萬分地看著那個虛軟的自己。
良久,他鬆開她,她全身脫力地倚在他的臂彎中。
「你不應該回來。」他似乎微微一笑,幽幽地開口。
「我、我要回去。」寶鉤忽然覺得非常羞辱,不為他對自己不規矩,為的是她自己——他吻她的時候,她竟然不生氣。說句實在話,她一點點生氣也沒有。
「晚了,」火熱的大手揉弄著她散亂的青絲,他慢慢地說:「你既然回來,就沒有退路了。」
「我、我,你快去救顧姐姐!」寶鉤心裡一片煩亂,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也不明白眼前的混亂是怎麼造成的,面對這樣非同尋常的汲黯,她覺得恐懼。
「你還是——」他埋首在她馨香的發間,輕輕地吹氣,「先擔心你自己吧,我的小丫頭。」
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頸際、面頰,引起一片酥麻,寶鉤不自禁地輕顫。
「好丫頭,」 他輕笑,「你還不明白麼?回來——你就沒有退路了。」
「可是,顧姐姐——」寶鉤大急,「顧姐姐她被壞人擄走……」
「先擔心你自己吧。」他滿不在乎地笑著。
一片昏眩般的混亂中,寶鉤忽然荒謬地想起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那一天,他為什麼會出現在天津渡?這世上,真有所謂的巧合麼?
「我的小丫頭,我的……」
在他如夢般的呢喃與火熱的氣息中,這個問題卻一直無比鮮明的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為什麼她會突然想到這些——許是受驚過度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