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無痕雙眼發直地直盯著銅鏡中的自己,直有一股衝動想要竄進銅鏡裡,把鏡裡頭那抹倩影給揪到外頭來。
想不到這就是他……
他長這麼大,還沒見過這麼美的姑娘。嗚,好令人心碎,鏡中人竟是自己。
師父長得絕艷,雖年過三十,卻依舊艷麗得教人不敢直視,而他當年就是被師父唇角那抹偽善的笑給騙了,以為她是個臉美心也美的好大嬸。孰知……根本是蛇蠍美人一個,狠到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如今要他塗脂抹胭的扮女嬌娥進宮,豈不是要他一踏進宮便被宰了?
宮裡多險惡啊,每一家酒肆的紅牌莫不爭奪著第一順位,瞧他這張美顏,怕是還沒進宮就讓人給抓花了,那他多划不來。
他就是這麼俊美如神,怪誰呢?
噴噴噴,果真是活脫脫的美人胚子一個,倘若不上點胭脂,他還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美到如此蝕骨銷魂的地步。
瞧瞧,這眉彎似柳,這眸魅如星,這鼻挺若梁,這唇俏像桃。連他自個兒都傻眼了。
天啊!真是美得不可方物,簡直是天仙,他不禁要懷疑自個兒根本是神仙下凡,被師父那惡婆娘欺了。
「你瞧夠了沒?我都快吐了。」
低柔的嗓音輕洩而出,帶著戲謔和挑釁。
水無痕往後一探,瞇起魅眸盯著才替他梳裝完畢的畫眉,沒好氣地喊道:「你以為我願意嗎?咱們閣裡若有人才,還輪得到我下海嗎?」
啐,他不張聲抱怨,她倒以為他認栽了。
「是、是。」畫眉將月牙梳往妝台上一丟,疲憊地倒在貴妃榻上。「又不是頭一次扮裝了,瞧得這麼入神,連我都快要以為你是生錯性別了,無怪乎師父老說,你若是不聽話的話,便要把你賣進孌童館不可。」
「孌童館?」水無痕微啞的嗓音陡升。「師父真打這個主意?」
太狠了,就說師父根本就是心性不正,才會幹什麼大內密探,硬是壓搾他這可憐的孤兒。
「她是說過。」
不過,誰知道師父是說真的還是說假的?
「嗚,我為她作牛作馬一輩子,她居然還打算要我賣進孌童館……」知道師父向來疼他少一點,凶他多一點,可他卻不知道自個兒在師父跟前竟是如此不堪,嗚,不是她親生的,她自然是疼不下的,是不?
「誰要去孌童館?」一道沉穩的嗓音突地插入。
「我呸,誰要去?你嗎?」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此言壓根兒不差。
就見水無痕惡狠狠地站起身,有點狼狽地拉著曳地的大紅裾裙,搖晃著滿頭金燦的簪穗,怒目瞪著眼前不過是比他高了半個頭,比他多了一點男人味,年紀又比他大了一點點的男人。
「怎麼著,火氣這麼大?」世無常有點啼笑皆非地睞著他。
「我火氣大還不是因為你!」哼,師父就是偏心,竟要他扮女裝,卻要他扮樂師。哪有差那麼多的!
明明是在同一個市集、同一條街上、同一個地點讓師父給挑回來的,為何師父卻待他特別好?
好事全歸他,他就只能挑些硬的來做,就算是夜襲取密,他也只能選擇在城內行事,哪像他那麼好,還可以四處遊山玩水,逍遙個一年半載再回來。
偏心偏心,想不到師父真是那般偏心,他不服。
「我做了什麼事讓你火大來著?」
世無常輕佻起笑,慵懶地坐在一旁,一副好整以暇,洗耳恭聽的模樣。
「說,為什麼扮女裝的人是我不是你?」他懷疑很久了,只不過是不敢問出口罷了,事實上他一直在猜測無常和師父之間有不清不白的曖昧,要不師父怎會特別寵他?
自小總把好吃的留給無常,大魚大肉盡往他的房裡擺,而他就只能吃無常剩下的,連穿也只能穿他穿不下的。
就是因為師父這般偏心,才會害他長得不夠高,害他無法在無常的眼前抬頭挺胸,甚至還要扮女裝……嗚,太偏心了,倘若他真那麼礙師父的眼,又何必撿他回長安?
「我扮女裝能看嗎?」世無常想也沒想地道。
「那我就能看嗎?」啐,大家一樣都是男人,無常有的,他可是一樣也沒缺,他說這話豈不是太傷人了。
「不僅能看,還挺上眼的,包準你一進宮,馬上被召進後宮,怕是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也比不上你的一顰一笑。」世無常打趣道,連一旁的畫眉也極有義氣地點了點頭附和。
「啐,那當然,瞧我這美顏……」美得如此無雙無儔的,誰能與他爭鋒?「我現下不是在同你說這個,我是在說,宮中既然說要兩位優伶進宮,既有你和畫眉主事就行了,還來招惹我做啥?要扮女裝,我瞧你的五官也挺不錯的,扮相肯定不差,你為什麼不扮?」
世無常挑眉睞著他,突地站起身。「你瞧過這麼壯碩的姑娘嗎?」
水無痕微抬眼,惱得牙癢癢的。「可我也沒見過像我這般身段的姑娘家。」
「西域有。」
「我又不是西域人。」他不禁發噱。
但五官有些像。」世無常很好心地為他解說。「師父說,你的五官有點像是西域人,身段也像,倘若假扮成西域姑娘,應該不會讓人識破才是,不過你要記得,一旦進了宮,你就是個啞巴,不准開口。」
「為什麼?」這簡直是泯滅人性了!
要他扮女裝已是人生至悲之事,想不到還要他當啞巴……他是招誰惹誰了?
「要不你以為有哪個姑娘家的嗓音是你這種音調的?」
水無痕一愣,想了想覺得挺有道理的。說的倒是,只要他一開口,八成會先嚇死人,還是別開口的好,師父確實有遠見。
可不能這樣啊!無常把事情都說明白了,那他憋在肚子裡的怨氣要怎麼發洩?總要給他一個理由無理取鬧一番,調整一下心情再進宮吧?要不讓他在半路上憋出病來,壞了師父的事豈不更糟?
不管了,隨便找個借口磨他。
「說,你方才到哪裡去了?明知道咱們就要起程進宮了,卻老是等不到你回來,你是存心整我的,是不?」好牽強的借口……連自個兒都嫌爛,但他就只有這麼一點點任性,讓他撒潑一下又如何!
一旦進宮之後,倘若事跡敗露,說不準兄弟倆往後都見不到面了。
「我同一念辭別。」世無常簡潔地回答。
「一念?」噴,又是那個傢伙!「他是你姥姥啊,不管你要上哪兒總是不忘上他那兒,你也真夠……」算了,他念得都煩了。
「無愁甫嫁過府,我總得過去探探,要他好生待她。」
「你何不乾脆把她綁在身邊算了,等她出閣了再探不嫌多此一舉?」畫眉媚眼斜瞟著,清冷的美顏有些不耐。
「你在胡說什麼來著?」世無常輕道。
「咱們心知肚明。」啐,他做得出這種事,她還看不下去咧。
「我不懂你的意思。」
「甭在我眼前裝傻,他人不懂你世無常,我可是把你摸得一清二楚。」不知怎地,見他那麼孬的把心儀之人往外送,她就是有一肚子氣。
畫眉怒斂眼,世無常則是笑而不語,站在中間的水無痕只能很可憐地當個和事佬。
「我說啊,待會兒咱們就要進宮了,這進宮當然不只是為了進殿表演而已,還有許多正事要辦,因此我想,咱們是不是得先想好計策,別為眼前這雞毛蒜皮大的事爭吵不休?」
是他嘴賤,是他不好,不該哪壺不開提哪壺。
明知道無常心儀小師父無愁,明知道無愁甫出閣進一念的新房,他千不該萬不該在這當頭提起此事,但他卻……唉,他也是很無奈的。
瞧,他昂藏的男人軀體上頭居然掛上了女人的襦衫裾裙,他也很可憐的,讓他發洩一下應該也不為過吧?
可詎料……唉,他錯了,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所以別吵了。
「誰在同他爭吵?」畫眉冷哼了一聲,偃旗息鼓。
「是是是。」不然他又能如何?「無常,咱們先分配一下誰要探哪個府。」
「你想辦法進郡陵王府,我和畫眉則會想辦法接近八皇子,遂你必須……」
水無痕點了點頭,美顏再正經不過,卻多了些無奈;他倒不是怕丟了小命,橫豎命是師父給的,早晚都得還。但若真出事了,他倒希望自個兒是著男裝而不是扮女相,他可不想讓人知道無憂閣第一文武舞郎居然扮女裝……
女裝耶!居然真要他扮女裝……嗚,他才不管兒女情長間的事,他只想管自個兒的裝扮。倘若讓人給認出來了,他還要不要當人啊?
來了、來了,就來了……
「笑啊!無痕,你不笑的話,臉上的妝豈不是白費了?」
廢話,他當然知道要笑,可問題是他的嘴就是不聽話,他又有什麼辦法呢?
坐在軟轎上進宮,進了宮之後為免被當作奸細就得掀起轎簾,好讓他這張臉讓往來的王侯將相、皇親國戚瞧瞧;他得扮慵懶又得學勾魂,還得先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哪個侯、哪個爺,眼波流轉之間就夠他忙得了,現下卻還要他笑?乾脆把他砍了倒還快活些。
「唇角再勾彎點……」坐在他身旁的畫眉不忘再次耳提面命。
水無痕抬眼瞪著笑得花枝亂顫的她,嘴角險些抽搐。
啐,這婆娘未免也變得太快了吧,方才在無憂閣時還臭著一張臉,他還以為自個兒是見到母夜叉來著,孰知才踏進宮門,她居然可以笑得憑地勾魂攝魄、艷絕群芳。一絕啊,真的是一絕啊,怕是他三輩子也學不來的。
不過,笑不出來,還是得笑!
水無痕回神輕勾著僵硬的嘴角,看著眾人將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很可憐地讓冷汗流滿了一身。
他從來不怯場的,更不是頭一次站在台上任人評頭論足,只是以往他都是以原本面目現身,俊美得仿若天仙;但他現在可是扮女裝,還是個啞巴姑娘,他多怕有哪個曾到閣裡的達官貴人一個不小心便認出他來。
唉,倘若師父真要他的命,他也不敢說不啊!
「你擺那是什麼衰臉,瞧你這模樣誰願意靠近你,活像帶霉似的。」瞧他的臉一沉,畫眉輕抹著笑卻語重心長地交代著:「你可別忘了,待會兒一進教坊,咱們就得分開了,你裝啞巴可要裝得像一點,別讓人給識破了,把我和無常都拖下水。」
「你放心,倘若真是出事了,我也不會拉你們做墊背,你當我是那麼無情無義之輩嗎?」他才不會笨得露餡,只不過是尚未適應罷了。
「你記得便好。」她依舊是笑,笑得教人心醉。
「可這教坊怎會憑地麻煩,居然還分了左右教坊,搞得咱們三個人得要分散開來……」他偎在畫眉的身旁,挑了個舒服的姿勢把重量都壓在她的肩上,小聲地道。「不對,無常可是守在你的身邊,只有我一個人最可憐。」
嗚,讓他撒撒嬌吧,怕是再無機會了。
「呸,你的武功便可以自保,又是個男人,有什麼好可憐的。師父派無常守在我的身旁是因為我的武功不夠精進,又是個女人。」畫眉微蹙眉硬是把他那頭綴滿玉穗的頭推到一旁去。
「可我現下是女人……」
瞧這眼、這頭、這衣裳……哪裡像個男人來著?
「呸,是誰在進宮的路上鬼吼鬼叫的?」翻了翻白眼,她依舊笑得盡職。
「因為我不想進宮啊!」
有哪個男人會願意?
瞧他長得可比宋玉潘安,也不該用這種方式凌遲他吧?
「是你不想扮女人吧。」
「嗚嗚,還是畫眉妹妹瞭解我……」水無痕無恥地趴在她的身上,明目張膽地把她擁人懷裡。
扮女人總該有那麼一點點好處的,是不?
呵呵,即使他現在緊抱著畫眉也不會有人反對,橫豎兩人抱在一塊,頂多也只能說是一對感情好的姐妹,不會有人說他是登徒子的。
「放手,我叫你放手!」畫眉使勁卻掙不脫他的蠻力,氣得咬牙切齒。
「不放!」他這下子笑得可賊了,然看在轎旁的人群眼中卻覺過分勾魂,個個皆把他當成天仙美人看待。
「你是把我當成閣裡的尋常曲倌不成?我要你放手你還不放手,是想找死嗎?」不要以為她不會還手,把她逼急了,天皇老子來都一樣殺無赦!
「唉,一旦進宮就是凶多吉少了,死嘛!人活著不就是為了等死?早死晚死都得死,倘若可以死在畫眉妹妹的懷裡,我這一輩子可知足了。」至少不要讓他冷冷清清地死在無人知道的地方,而且身上還穿著女裝。
這是他頭一遭對自個兒這般沒自信,八成是頂上的玉冠把他給壓暈了,他才會滿腦子胡思亂想。
「呸,別想死在我的懷裡,我還想要榮華富貴,別擋我的路。」笑話,她在閣裡辛苦了那麼久到底是為了什麼?他以為她進宮是好玩的嗎?當然是趕緊辦好正事,好找個高官顯貴窩身,要不真要一輩子在師父手下當密探不成?
「你……」嗚,果真是師父一手調教且最為疼愛的徒弟,狠勁同師父不分上下。
看來,再不願意他也只能認了,橫豎都已經踏進宮門了,眼看著就快要到教坊了,他這當頭要後悔也不成了。
還是趕緊把事情查清楚,然後逃出宮去吧。
可是,這玉冠未免太沉了些,好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