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格的,他應該感到慶幸才是,但是他沒有。
初雪那個蠻丫頭老是愛黏著他,就連睡覺也要同他一起,躺在炕上時老是要摟著他才肯睡,如今她知道他是男兒身,一定會恨他毀了她的清白的。
但若是恨他,為何不見王府裡有任何動靜?
自那一日到今兒個,都已經幾天了,倘若她要通報的話,也早該去了,不是嗎?
水無痕坐在圓桌前獨自品茗,佩服自個兒在這當頭居然可以恁地鎮靜,絲毫不為所動,壓根兒不怕會帶來什麼影響,但是卻為了進府第一個冷清的夜晚而感到不勝欷吁。
讓那個蠻丫頭纏慣了,如今她不在,他似乎也靜不下來了,腦海中不斷翻飛著她瞧見他時的錯愕。
啐,或許他算不上是京城第一的美男子,可拜倒在他腿邊的美人可不少,拿那嫌惡和錯愕的眼神盯著他完美無瑕的軀體的女人,她可是頭一個,而且肯定是絕後的那一個。
一個不懂得欣賞男人的黃毛丫頭……
但是他卻偏偏直想著他口中低念的黃毛丫頭。
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做什麼盤算,她該去通報的,但她卻沒有;想等她來問個明白,卻又不見她來。這丫頭啊!到底是在想什麼,竟放他這麼一個不該出現在王府裡的男人繼續待在王府裡,難道她不怕他是個刺客嗎?
不過,倘若他真是刺客的話,說不準王府早在一夜之間遭人血洗了。
還好他不是,要不她這個抉擇可就錯了,但她到底是為了什麼不去通報?難道她真那麼相信他?
他有什麼值得她相信的地方嗎?
把玩著手中的翠玉杯,水無痕斂眼瞅著自個兒長滿粗繭的掌心,釋不去膠著在心底的詭異情愫和莫名思念……
無聲地放下把玩的翠玉杯,將一頭散亂的長髮隨興地綰成一束繫在頭上,再換上一身深沉如夜的黑色夜行裝;蒙上面容,將藏在衣櫥中的軟鞭抽出繫在腰間,在隱晦的月夜中,幾乎足不點地地往王府的主屋奔去。
既然事情最後是落到這個下場,他就得趕緊把正事辦妥,然後回無憂閣,省得她哪日決定通報而引發不必要的爭端。
他不想殺她。反正她不過是知道他實為男兒身,而那並不代表她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殺不殺她並不是那麼重要,況且——他真的不想殺她。
總之,就是先把事辦好再說。
幾個閃身躲過幾名正在碎石子路徑上巡邏的護衛,衝進林子裡,踏上枝葉逐一往上攀爬,輕足點在樹梢,他瞇起黯沉的魁眸隱身在扶疏的枝葉後頭,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在對面樓閣中的兩人,豎耳傾聽兩人的對話。
「我無法答應。」冷硬著聲音駁斥之人是李亦詮。
「凡事總有不盡人意的時候,倘若能夠退一步而得海闊天空,又有何不可?」八皇子輕笑著,利眸底下的光痕卻有著不容拂逆的威嚴。「我知道你不愛涉入宮中的權謀之爭,我卻極需要你的幫忙。」
「我說過了,我不會答應。」他的立場依舊。
刻意拉開兩人的距離,李亦泉淺呷著茶水。毫不掩飾臉上的不耐。
「倘若你不答應的話,初雪可就得跟我回宮,一旦跟我回宮,你知道她的下場會是如何。」八皇子冷戾的臉上依然滿是笑語,把玩著綬環上頭的七彩石,傲岸的姿態有著不容抗拒的尊貴,更有勝券在握的睥睨之感。
「她是你的皇妹,你忍心拿她和親?」李亦詮苦笑。
「那又如何?」八皇子不以為意地道:「公主和親之事可不是由我首開前例,早在之前便有和親事宜,再加上宮中就剩下她這麼一個公主,倘若你不要的話,還留著她做什麼?」
「這就是初雪的價值嗎?」
「不然呢?」八皇子反問。
李亦詮握拳斂在身側,深鎖住濃眉。「初雪之於我,就像是妹妹一般,我可以為了不讓人把她送往回鶻而把她接人王府,為何你卻執意要將她往外送?」他無法理解他為何能夠如此狠心。
「那可不是我的主意。」他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咱們倆是好兄弟,因為是你,我才會特地邀你成為我的幕僚,自然也不希望因為你的推辭而讓咱們兄弟的感情付之一炬,你也這麼想的是不?」
「我不會答應的。」,李亦詮仍是如此堅決。「我不加入任何陣營,不管是你還是東宮,而且我也不會讓任何人把初雪帶回宮中,就算是你也不成。」
「是嗎?」八皇子挑起眉,笑得猖狂。「初雪待不待在這裡,不是我能作主的,來將她請回宮中的人也不一定是我,你自個兒好自為之。哪天等你不把她當成自個兒妹子看待時,我隨時歡迎你到我哪兒一敘,不過你得切記,一定要快,要不然的話……」
他點到為止,隨即站起身離去。
李亦詮未動,只是淺呷著酒液不發一語,更沒有阻止他的離去。
水無痕挑起眉頭,總算明白了七、八分,輕斂下心神,他往前輕踏一步正打算離開,卻驀地發現一臉蒼白的李初雪出現在閣樓邊的穿廊裡,一臉怔愣狀,彷彿已聽見了方才李亦詮和八皇子的對話。
他的心驀地一緊,不及細想.腳步便已躍出樹林,落在她的面前。
連他自個兒都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只是當他回神時,他便已經來到她的面前,心疼地瞅著她悵惘的神情。
「別哭……」他多怕她又掉淚。
李初雪登時回神,水凝似的美眸驀然睜大,遲疑地盯著眼前的黑衣男子,望入他那雙情深的魅眸。
是他?
「你……」她有些遲疑、有些慌亂。「無痕?」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男扮女裝潛入王府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是……
「來人啊,有刺客!」
穿廊另一端突地傳來護衛的呼聲,令李初雪不由得一僵,睇著護衛正由另一頭朝他逼近,而他卻動也不動地直睞著她。
「快走!」她連忙推他。
現在再不走的話,恐怕就沒機會可走了。王府的護衛全都是從宮中調派過來的,個個的武功皆是一絕,誰也不知道短兵相接下,誰會得到好處?況且他的身子那麼纖細,他打得贏他們嗎?
雖說她曾見過他輕步飛略過河面,但是……
「保護公主!」
喝聲四起,幾名護衛在包圍之際隨即舞動手上青冷的長劍,在黯沉的穿廊一隅舞出殺戮之戰。
水無痕的魅眸緊鎖住她,抽出繫在腰間的軟鞭,迎著風面抽刺著欲圍剿他的護衛們,鞭鞭留情,不願在她的眼前沾染血氣,純粹是只守而不攻。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還要留戀這個戰局,現下該是他要離開的時候,只要他提氣縱飛,饒是大內高手也不見得能逮得到他,畢竟他的輕功僅輸給師父座下的弟子小白,除了小白無人能逮得了他。
但是,他卻不想走。
不是他戀戰,而是他走不開腳,他沒有辦法忽視她臉上閃過即逝的椎楚,他沒有辦法放她一人而逕自回無憂閣。
他不知郡陵王會怎麼處置她,他擔憂她一旦回宮,便得相隔千里再也見不得面,他怕……他怕往後再也見不到她,他怕她哪天又會一個人躲在襦被中哭泣,他怕她受不了大漠的沙塵……
他悚懼得無法自己。
驚覺自個兒的悚懼,水無痕不自覺地松下雙手,剎那間卻聽到她拔尖的驚叫聲,他順著氣息流動睇向左側的護衛,想要提起軟鞭應敵卻已來不及,他的左肩吃了一記悶劍,令他瞠圓了眼。
該死!短兵交接之間,他到底是在想什麼?
下一瞬,他提鞭應敵,鞭鞭似箭如翎的掃伐包圍他的護衛,逐漸殺出生路,然後往下躍去,頃刻間已消失在無亮光的黑暗中。
「追!」侍衛長吼著,隨即派了兩名護衛守在李初雪身旁。「你等馬上護送公主回房。」
「是。」護衛睇向李初雪。「公主,請。」
李初雪無以抵抗,只能乖乖地讓兩人護送她回房。
一路上她不斷地往回望,明知道不可能在黑暗中發現他的身影,但她卻仍不斷地回頭,在心裡思忖著他到底是為了什麼會出現在敘濤閣。
她以為他已經離開了,沒想到……
「啊……」
推開房門,水無痕疲憊地踏進暗沉無光的房裡,謹慎地關上門,抓起擱在一旁的酒壺,隨即無力地倒在炕上,壓低嗓音粗喘著。
「該死!劍端有毒……」他抓起酒壺大呷一口,隨後噴在自個兒受傷的肩上。痛得他齜牙咧嘴,眉眼都擠在一塊兒,冷汗細布在他額上,滴滴往下淌落沾濕了衣襟。
「哈、哈……」把酒壺擱在炕下,他無力的軟倒在炕上,肩上的傷痛得他壓遏不了呻吟。
他到底是怎麼著?
自他出任務以來,這還是他頭一遭受傷,雖說沒傷到要害,但卻中了毒……
中了毒也不礙事,橫豎在師父長期喂毒的習慣之下,他早就練就了百毒不侵的能耐,只是看眼前的情況,勢必得忍受一個晚上的痛。
身上雖然帶著師父特製的金創藥,可他擱在妝奩裡,離他太遠了,現下他沒有半點力氣再回頭去拿。
該死,他怎麼會犯下這麼大的錯誤。
當他知道重要的內幕之後,早該立即走人的,而不該是為了她而讓人發現了他的蹤跡。
全都是因為她……他根本不能不去在意她。
當她親耳自郡陵王口中聽到那些話,她定是相當痛苦的,而見到她如此痛苦的他,也感到萬分痛苦,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完全控制了他的情緒,讓他全然無法自持,無法不去在意她。
想到她夾在權謀之中,想到她無立足之地,想到她身為公主卻猶如禁臠,他的心像是讓人拿劍狠狠掠過一般……
但為她感到痛苦又如何?
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要他如何顧及她?
他幫不了她,想再多也只是讓自己更加痛苦,但是他卻沒辦法不去想,尤其是見到她的淚。
倏地,輕微的開門聲傳進他耳裡,緊接著響起凌亂的腳步聲,令他警覺的坐起身子,大手緊握住軟鞭,魅眸眨也不眨地盯著隔開主房與花廳中間的簾子,任由肅殺之氣橫生。
「無痕,你在不在裡頭?」李初雪的聲音細微地在靜夜中響起。
水無痕怔愣地睇向簾子,卻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回她,畢竟他不知道她會不會帶著大批護衛進入他房裡。但倘若她打算要這麼做的話,方才在敘濤閣的時候,她就犯不著出聲要他小心一點了,是不?
「無痕?」
「我在這裡……」他簡直不敢相信這虛弱的聲音是自個兒的,在全然沒有多加細想的情況下,他已然回應了她。
如師父所言,總有一天他一定會死在女人手中。
倘若他猜錯了,倘若她真的帶著大隊人馬闖進來的話,他不想認栽都不行。
循聲而來的只有李初雪一個人,她微顫的掀開簾子走進他的視線中。
儘管房內沒有半點光線,他卻依稀可以看見她擔憂的神情。
她在擔心他?
「你受傷了?」她輕聲道,摸黑點起燭火,一屋子的光亮可以讓她輕易地發現他肩上仍在徜血的傷口。
天啊,全都是因為她,否則他也不會遇上這種事,但是……
她還沒有辦法理清自己的思緒,沒有辦法相信他竟是男兒身,不敢相信那娉婷的舞姿竟是出自一個男人,更沒想到他可以開口說話,甚至沒想到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竟會是在敘濤閣外的穿廊中。
她甚至還不知道他到底是為什麼而來到這裡。或許他是刺客,或許他不是,但她唯一知道的是,他不會傷害她。
「還好……不礙事……」只是有些無力罷了。
沒想到每每讓她撞見的畫面都是如此不堪,不是赤裸如初生的嬰兒,就是受了重傷的糗樣,活似他是個多沒用的男人般,空有一張美顏和惑人的身段以色侍主,像是個賣身的男娼……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彷彿他和她之間離得更遠了。
「這血是黑的!」李初雪靠近他探向傷口,忍不住驚喊:「有毒?」
一定是的!
「不礙事,讓師父餵了那麼多年的毒,現下除非是西域的劇毒,要不我不會有事的……」可他幾乎快要昏厥過去了。
主因不是傷口上的疼痛,而是傷口上蔓延的毒。
「公主?」
門外傳來護衛的叫喚聲,嚇得倚在炕邊的李初雪渾身一顫,抬眼盯著簾子。
「水姑娘休息了嗎?」
她先是一愣,隨即替水無痕拉上被子,只露出那一張蒼白而無血色的俊臉。
「你把臉靠進炕內,我去應付他們。」
「你不怕我是刺客?」他戲謔笑道,低沉的嗓音有點微啞。
「你是嗎?」走到簾子旁的她回頭睇著他。
就算他是個刺客,她也要聽他親口說。
倘若他真是個刺客的話,為何他會為她落淚?她不認為那淚水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