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本深深地吸引了她,以至每次被人打斷,都使她忿然不悅。現在,她一邊燒水,一邊輕輕地吸吮著酸酸的青葡萄。曼蒂正在店裡招呼兩個大學生。摩根娜知道,因為都是男生,曼蒂用不著別人幫忙。
她噓了口氣,開始泡茶,然後靜下心來讀納什的劇本。
一小時後,壺裡的茶已經變涼,她也沒顧上喝一口。她看得如醉如癡,索性翻回到第一頁,又一次從頭讀起。劇本十分出色,她想。而且,因為她所愛的人能創造出如此豐富多彩、如此聰明過人、如此引人入勝的作品,自豪感在心中油然而生。
才華橫溢,一點不假。她知道他很有天賦。他的電影總能給她帶來愉悅,使她深受感動。但她以前從未讀過什麼電影劇本。不知什麼緣故,她曾以為,那不過是個提綱,是個還要由導演、演員和技師們為觀眾添加血和肉的光禿禿的骨架而已。但是,眼前的這個劇本,情節編織得如此多彩,又處處洋溢著生機和神韻,一點不像印在紙上的文字。她分明能眼有所見,耳有所聞,心有所感。
她在想像,經過演員、攝影師和導演的添磚加瓦,納什的電影當選為本十年的最佳影片,當是十拿九穩之事。
她驚訝的是,她認為風度可人、多少有點自負、常常表現出捨我其誰的這個男人,內心深處卻蘊藏著這樣的品質。而就在前一個夜晚,他的百般柔情也同樣令她驚歎不已。
她把劇本放到一邊,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以前還一直自以為眼光過人呢。這樣想著,臉上掠過一絲笑容。納什·科特蘭的寶葫蘆裡到底還有什麼別的珍藏?
他正賣力地寫下一個劇本。靈感的火花已經迸發,納什不是一個輕易讓好主意溜走的人。
摩根娜家的後門不上鎖,這使他不由得感到一陣不安。但是他轉念又想,以摩根娜的聲望,加上那條在院子裡遊蕩的狼狗,沒人敢貿然闖入。
按他的猜想,說不定摩根娜在自己家裡布下了某種消災免禍的符咒。
他笨拙地在花瓶裡插放一大束鮮花。他對自己說,這一次,花兒是買來的,不會有什麼問題。可是這些花似乎偏偏不聽擺弄,花莖相互擠軋,花頭向下垂落。試了好幾次,看上去仍舊像是一個十歲的孩子胡插亂擺的一樣。等他把花全部插完,一共是滿滿的三個花瓶。他愉快地承認,他絕對不會去當一個佈景師。
不過這些花的香味很好聞。
他看了一眼手錶。呀,時間已經不多了。於是他蹲伏在壁爐前,開始生火。他想像著,論起生火,恐怕他花的時間比摩根娜要長得多,費的勁也要大得多。但是柴堆裡最終還是躥出了歡快的火苗。爐火幾乎是多餘的,但他喜歡這種效果。
他滿意地站起身,檢查自己精心佈置的場景。二人餐桌上鋪著一塊白桌布,那是他在摩根娜的餐廳裡,從餐具櫃的抽屜裡找到的。雖然也可以考慮使用餐廳,那裡天花板高高的,壁爐也很大,但他覺得客廳的氣氛更親密一些。
瓷器也是她的,看上去年代久遠,討人喜歡。微微泛著白光的托盤的邊緣上點綴著纖小的玫瑰花蕾。沉甸甸的銀餐具和水晶香擯酒杯已經擺放整齊。同樣,這些也全是她的。帶深色玫瑰圖案的錦緞餐巾也被疊成了整齊的三角形。
無可挑剔,他判斷道。然後罵了一聲。
音樂。怎麼把音樂給忘啦?還有蠟燭。他衝向立體音響,在一大排碟片中翻找著。他決定放肖邦的作品,儘管與古典音樂相比他更喜愛滾石音樂。他打開音響,放入碟片,聽了開始的幾個音節後,不禁點頭稱是。然後,他又四處尋找蠟燭。
十分鐘後,房間裡燃起了十多支蠟燭。火苗跳動,散發出香草、茉莉和檀香的芬芳。
他還沒來得及欣賞自己的傑作,就聽到外面傳來了摩根娜的汽車聲。他搶先半步,在潘恩的前面衝到門口。
外面,摩根娜看到了納什的車,眉毛向上一揚。不過,他早到差不多半小時這件事並沒有使她感到不快。一絲一毫都沒有。她面帶微笑走向屋門,一隻胳臂夾著納什的劇本,另一隻手拿著一瓶香檳酒。
他打開屋門,給了她一個長長的甜甜的吻。潘恩自己也要表示對主人的歡迎,於是極盡諂媚之能事,在他倆之間又蹦又跳。
「嗨,」納什放開她的嘴唇,說道。
「你好,」她把酒瓶和信封遞給納什,以便能在關門前撫弄一下潘恩的皮毛。「你到得早呀。」
「我知道,」他掃了一眼酒瓶上的標籤。「嘿,我說,有什麼事要慶賀嗎?」
「我想應該慶賀。」她伸直身體時,辮子從肩膀上滑落下來。「實際上,這是給你的一個小小的賀禮。但是希望你不要一人獨享。」
「樂意之極。我有什麼可慶賀的?」
她朝他手中的信封點了點頭,「為了這個。你的故事。」
他覺得,在心裡憋了一整天的那個小小的結解開了。「你喜歡?」
「不,是愛。先讓我坐下,脫了鞋再告訴你為什麼。」
「來,咱們到裡邊兒去,」他一隻胳臂夾著酒瓶和信封,另一隻胳臂摟住了她。「生意怎麼樣?』
「嗯,還算順利。實際上,我想看看曼蒂能不能每天再為我擠出一兩個小時。我們一直在……」她走進客廳,聲音弱了下來。
燭光如月光般神秘和浪漫,在水晶飾品忽隱忽視的銀色幻影中閃爍。空氣中瀰漫著花香和蠟香,耳邊索繞著小提琴演奏的旋律。壁爐裡,火苗在溫柔地跳動。
她很少像現在這樣心慌意亂,不知所措。此時此刻,她覺得喉嚨裡癢癢的,酸酸的。那是從如此純潔如此歡快的情感中湧出的淚,幾乎無法不讓它們流淌出來。
她看了看他,搖曳不定的燭光在她的雙眸中投下了無數顆閃亮的星。「這是你為我準備的?」
他有點窘,用手指節蹭了一下她的臉頰。「一定是小精靈們幹的。」
她那彎彎的嘴唇輕輕地拂過他的嘴唇。「我特別喜歡小精靈。」
他變換著身體姿勢,直到倆人的身體貼在一起。「你對劇作家印象如何?」
她輕鬆地滑動手臂,攬住了他的腰。「我開始喜歡他們了。」
「那才好呢。」倆人相吻時,納什發覺自己的胳臂實在礙事,不能讓他痛痛快快地親吻。「咱們幹嘛不少說點兒廢話,把香檳酒打開?」
「這主意太棒啦。」她發出一聲長長的心滿意足的歎息,同時把腳從鞋裡抽了出來;他則走到一旁,從冰盒裡取出事先埋進去的酒瓶。他手裡轉動著摩根娜帶來的和他自己準備的兩瓶酒,讓摩根娜看它們同樣的標籤。
「特裡帕賽?」
她向他走過去,笑了。「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
他把信封扔到一旁,把第二瓶酒插入冰盒,然後打開第一個酒瓶。酒瓶被啟開時,隨著令人興奮的砰的一聲脆響,香檳酒嘶嘶地冒了出來。他斟好酒,遞給她一杯,然後向她舉杯。「為魔力乾杯。」
「永遠。」她低聲說,然後抿了一口酒。她牽著他的手,把他領向長沙發。那裡,她可以蜷縮在壁爐旁,看爐裡的火。「告訴我,除了召喚小精靈們,你今天還幹了些什麼?」
「我本來想讓你看看我的加利·格蘭特的那一面。」
她嫣然一笑,用雙唇舔拭他的臉頰。「我喜歡你的方方面面。」
他得意地把腳架到了咖啡桌上。「嗯,我花了不少時間擺弄這些花,想讓它們跟電影裡的一樣。」
她向花瓶那邊望了一眼。「咱們得承認,你缺乏插花的天賦。不過我喜歡這些花。」
「我覺得我的努力還是值得的。」他開心地把玩她的耳環。「先是給劇本潤色。想了很多你的事。接了一個萬分激動的代理人打來的電話。然後又是想你。」
她咯咯笑著把頭靠到他的肩上。家。到家了。真的到家了。「聽起來像是很有成效的一天。你的代理人怎麼那麼興奮?」
「呃,好像有個很感興趣的製片人給他打過電話。」
她重新坐直身體,眼裡閃過欣喜的光芒。「你的劇本。」
「這還真是頭一遭。」事情讓人覺得有點怪……不,納什想,能讓別人如此為他激動,感覺非常奇妙。「實際上,我是指我受到的待遇。不過,因為我的運氣一直不錯,我們已經跟電影廠敲定了。這個本子我打算用幾天時間修改一下,最後看一遍,然後就寄去。」
「不是運氣,」她碰了一下他的酒杯。「你有魔力。在那兒。」
她把一個手指抵到他的太陽穴上。「還有這兒。」手指又抵向他的心。「或者別的什麼出想像力的地方。」
成年以後,他頭一次覺得自己可能會臉紅,於是就去吻她。「謝謝。沒有你我寫不成。」
她輕輕地笑了一聲,身體向後靠了靠。「我可不願意跟你爭論。所以,我就不爭了。」
他的手懶懶地順著她肩上的辮子滑下去。他認識到,在一天結束之時,就這樣同一個對自己來說很重要的女人比肩而坐,感覺真是太好了。「你為什麼不對我做個剖析,告訴我你到底喜歡我什麼?」
她伸出自己的酒杯,讓他喝完杯中的香檳。「我懷疑你是否需要什麼自我剖析,不過我還是要把一切都告訴你。」
「慢慢說,我不願意你有任何保留。」
「你的每部電影都有自己的結構。即使在鮮血飛濺或妖魔扒窗的時候,也能體現某種超乎恐懼或戰慄的東西。在這點上,當然啦,雖然你也難免要讓一些觀眾因為墓地的場景或閣樓裡發生的事而心悸,但你並不滿足於此。」她轉過身,面對著他。「魔法和神力,正義的或邪惡的呼風喚雨的力量。你的電影不僅僅是表現這些東西的故事。它們關注的是人,是人的本性。那就是追求美好的事物,相信你的良知。這是一種有趣的慶典,慶祝你的與眾不同,即使這有時很難。最終,儘管有恐怖,有痛苦,有心碎,但也有愛,而這正是人人都想得到的東西。」
「我讓卡桑德拉在墓地塵埃中遊蕩或對著那口大鍋吟唱,你也不介意嗎?」
「藝術放縱。」摩根娜說話時,眉毛向上一挑。「我想,我當時覺得,你的創造力有可能被人們忽略。即使是在她為拯救漢納森而準備把自己的靈魂出賣給魔鬼的時候。」
他聳聳肩,喝完了杯中的酒。「假如卡桑德拉擁有正義的非凡之力,而又沒同邪惡的勢力哪怕只交手一次的話,這個故事就難以產生足夠的震撼力。注意,恐怖有其基本的規律。雖然我的故事結局並不完全與之相符,我認為它們還是適用的。」
「終極的善對終極的惡?」她提示道。
「可以算一條。無辜者必須受苦受難。」他補充說,「然後是按常規手法安排細節。那個無辜者必須流血。」
「男權主義。」摩根娜淡淡地說。
「或者女權主義。我沒有性別歧視。然後,通過巨大的犧牲,讓正義戰勝邪惡。」
「還算公正。」
「還有一點。我的個人偏好。」他用指尖順著她的臉向上劃了一下,使她感到一陣寒氣襲來。「要讓觀眾猜想,讓他們不停地猜想,在最後的畫面淡出後,已經被擊潰的惡魔是否會捲土重來。」
她撇了撇嘴。「人們都知道惡魔會捲土重來。」
「一點兒不錯。」他笑得咧開了嘴。「人們不時地以同樣的方式猜想,黑暗中,壁櫥裡,是不是真有什麼東西在貪婪地嚥著口水。燈光熄滅以後。獨自一人的時候。」他捏了一下她的耳垂。「或者,什麼東西正在窗外的灌木叢裡沙沙作響,或是潛伏在黑暗之中,已經做好準備,等待時機悄悄溜出,然後——」
門鈴響起時,她的身體猛地抖了一下。納什笑出了聲,摩根娜發出了一聲詛咒。
「還是我去開門吧。」他提議說。
她向下撫了撫裙子,努力使自己恢復常態。「也好。」
他向外走的時候,她的身體在迅速地打了一個寒戰後終於放鬆下來。她承認,他很出色。太出色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被迷住,無法自拔。她還沒有決定是否原諒他,他已經帶著一個又高又瘦的男子回來了。這個手舉大托盤的男子身穿無尾晚禮服,打著白色的蝴蝶結,胸前的衣袋上繡著傑茲·莫裡斯的字樣。
「放桌上就行了,莫裡斯。」
「我叫喬治,先生。」那人用悲傷的語調說道。
「好吧,喬治。」納什向摩根娜眨了眨眼。「把所有的東西放到盤子裡就可以了。」
「恐怕這要花點兒時間。」
「我們不著急。」
「咖啡奶油凍應該冷藏,先生。」喬治向納什指出。納什意識到,這個可憐人的喉嚨裡永久性地釘上了道歉這兩個字。
「我把它拿到廚房去。」摩根娜站起身,拿那個裝奶油凍的盒子。從他們身旁走開時,她聽到喬治難過地咕噥著什麼香草色拉今天沒有了,他們只好拿菊苣色拉將就一下。
「他簡直是為食物才活著的。」片刻之後,摩根娜回來時,納什解釋道,「一想到有些新來的外賣員如何粗心地對待這些裡面填了作料的蘑菇,他簡直能聲淚俱下。」
「異教徒嘛。」
「跟我說的一模一樣。似乎這能使喬治的心裡好受一點。或者,也許是為了小費。」
「哎,看看喬治給咱們送來了什麼?」她緩步走到桌旁。「菊苣色拉。』
「香草色拉——」
「沒有了。我聽見了。啊,龍蝦。」
「啊,莫裡斯。」
「當然。」納什把她的椅子拉出來時,她微笑著轉向他。「真有莫裡斯這個人嗎?」
「喬治傷心地報告說他己經死了三年了。但是他的精神永存。」
她笑了起來,然後開始享用美食。「這真是個很有創意的外賣。」
「我考慮過雞肉,但又一想你也許更喜歡這個。」
「的確。」她把一片龍蝦肉在融化的黃油裡蘸了蘸,然後一邊用嘴唇吸吮,一邊看著他。「你佈置了一個非常吸引的舞台。」她輕撫他的手。「謝謝你。」
「隨時效勞。」事實是,他希望今後還有無數個其他的機會,還有無數個其他的舞台。他和她做演員,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打斷了自己的思緒。怎麼會有這麼認真的念頭?他不免生自己的氣。為緩和氣氛,他又倒了些香檳。
「摩根娜?」
「嗯?」
「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他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嘴唇上,發覺她的皮膚比美食更有吸引力。「利特爾頓太太的侄女要去參加舞會嗎?」
她先是眨了一下眼睛,然後頭向後一仰,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哎呀,納什,你真是個浪漫的人。」
「好奇而已。」他無法抵抗她那雙眼睛眨動的樣子,只好苦笑一下。「好啦,好啦。我喜歡永遠快樂的姑娘,也喜歡那個後來者。她有心上人了嗎?」
摩根娜又嘗了一片龍蝦肉。「好像她鼓足了勇氣,問馬修是否願意陪她去舞會。」
「這對她是好事。後來呢?」
「你看,這是我從利特爾頓太太那裡得來的二手情報,所以不一定十分準確。」
納什探過身,用手指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聽著,寶貝,我是個作家。你用不著為了戲劇效果而停頓,接著說就是了。」
「根據我的情報,馬修臉紅了,還有點結結巴巴的,向上推了推他那漂亮的角質眼鏡框,說他想他會去的。」
納什莊嚴地舉起酒杯。「為傑茜和馬修乾杯。」
摩根娜也舉起自己的酒杯。「為初戀乾杯。初戀最甜。」
這一點他不敢肯定,因為他在躲避這種經歷上過於成功了。「你的中學戀人後來怎麼啦?」
「你怎麼認為我有過?」
「難道不是人人都有嗎?」
她眉梢微微一挑,算是默認。「實際上,是有一個男生。他叫喬伊,是籃球隊的。」
「籃球選手。」
「恐怕只能算個板凳隊員。不過他個頭兒很高。那段時間,我很在意身高,因為我比班上的半數男生還高。四年級那年,我們頻繁約會,」她啜了一口酒,「沒少在他那輛92年的平托轎車裡接吻。」
「在後座上?」納什邊吃邊問。
「我想是的。」
「我喜歡清晰的畫面。」他咧著嘴說,「不要停。我看清楚了。外景。夜晚。昏暗寂靜的公路上停靠的汽車。兩個熱戀中人相擁相抱,在收音機播放的《夏日故事》的主題歌中狂吻。」
「我想是《加州酒店》。」她糾正說。
「那也不妨。然後,吉他最後的重複逐漸減弱……」
「恐怕差不太多。秋天,他去了伯克利,我去了拉德克裡夫。要讓我的心掛念三千哩以外的人,光有身高和兩片香唇遠遠不夠。」
納什不禁為所有的男人扼腕歎息。「脆弱,你的名字是女人。」
「我相信,喬伊恢復之快,令人驚歎。他娶了一個學經濟的,後來搬到了聖路易斯。按上次的計算,他們已經為自己的籃球隊生了三分之一的隊員。」
「幸運的老喬伊。」
這一次,輪到摩根娜斟酒了。「你呢?」
「我不怎麼打籃球。」
「我說的是中學戀人。」
「哦。」他向後靠了靠,心裡把玩著這一時刻:身後辟啪作響的爐火,透過燭光向他微笑的女人,香檳酒帶來的飄飄欲仙的感覺。「她叫薇琦,是個拉拉隊長。」
「還有呢?」摩根娜鼓勵他。
「差不多單相思了兩個月,我才鼓起勇氣約她出去。我有點兒害羞。」
摩根娜從眼鏡框的上方朝他笑了一下。「告訴我能讓我相信的事。」
「不,不,是真的。我在三年級的中間轉入那個學校。到了那個時候,所有的幫派和團伙已經是堅不可摧,用撬棍才能把它們撬開。你游離在圈子之外,要用很長的時間去觀察,去想像。」
她覺得憐憫之情在胸中湧動,但又不知道他是否願意接受。「於是你用了很長的時間觀察那個薇琦。」
「我用了很長很長的時間觀察薇琦。感覺上像是用了好幾十年。第一次看她跳C步,我就愛上了她。」他停了下來,觀察摩根娜的反應。「你當過拉拉隊長嗎?」
「沒當過,對不起。」
「太遺憾了。我現在看C跳還是那麼激動。不管怎麼說吧,我硬著頭皮請她去看電影。那是《十三號,星期五》。是電影名字,不是約會日期。當傑森把那些悶悶不樂的露營者踢得落荒而逃時,我傳了一個不算好的球。薇琦接了我的球。在以後的學生生活中,我倆成了眾人矚目的對象。後來她為了那個騎摩托車和小馬的無賴把我給甩了。」
「水性揚花。」
他若無其事地聳聳肩膀,匆匆吃完自己的龍蝦。「後來聽說她跟他私奔,去了艾爾帕索,住在一個活動房屋區。她撕碎了我的心,自己也沒得到好報。」
摩根娜歪著頭,瞇著眼睛看了看他。「我覺得你是在胡編亂造。」
「只是其中一部分。」他不喜歡談自己的過去,不喜歡對任何人談。為了轉移摩根娜的注意力,他站起身,換了新的音樂。現在是舒緩的夢幻般的格什溫。回到桌前,他拉著她的手,使她站起身來。「我想摟著你。」他簡單地說。
摩根娜輕盈地步入他的雙臂之中,讓他領步。開始時他們只是隨著音樂輕輕地搖動身體,他的手臂纏著她的腰,她摟著他的脖子,四目相對而視。然後他帶著她翩翩起舞,兩人的身體隨著舒柔的音樂節奏而流動。
他不知道自己以後是否總會想起燭光中的她。燭光太適合她了。愛爾蘭人奶油般的皮膚泛著微光,嬌柔得如同那些鑲嵌玫瑰花蕾的瓷器。一頭秀髮,黑得如同窗外深深的夜,閃著點點光斑。一雙明眸裡是更多的光斑,猶如月光撒滿深邃的午夜星空。
第一個吻是平靜的。那是兩雙嘴唇輕柔的相觸,給人以更多承諾的相觸。對任何可能的遐想,這都是一種承諾。他再次俯下身去,她的嘴唇則向上相迎,像玫瑰花蕾緩緩綻開。這時,他覺得香檳酒在腦袋裡旋轉。
她的手指絲綢般輕柔地在他的頸上滑動,戲弄著他體表的神經。她的喉嚨裡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一聲使他週身熱血沸騰的呻吟。隨著更深的親吻,她的身體也更緊地向他靠去。她的眼睛仍然睜著,彷彿要把他吸到裡面去。
被她身體的急促抖動所喚起,他的手順著她的後背向上摸去。他注視著她,渴望著她,猛然間扯下了繫在她辮子上的緞帶,然後用緊張的手指摸索著,鬆開纏繞在一起的髮辮。他向後拽她的頭,掠奪般地親吻那張大大的未塗唇膏的嘴。這時,他聽得出她的呼吸愈加急促,看得到她的目光愈加朦朧。
她品嚐著危險、歡樂和絕望。它們摻合在一起,在她的體內翻轉攪動,那種體驗比任何酒都更醇烈。在她雙手的下面,他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它們放鬆時,會發生什麼事?一想到這兒,她在懼怕和愉悅的混合作用下顫慄起來。
慾望有多種方式。今晚,她知道,不會是他們熟悉的那種耐心的虔誠的探索。今晚將燃起沖天烈焰。
不知什麼東西怦地響了一下。他聽到的只是控制自己的鎖鏈已經崩斷。他脫開身,手仍然抓著她的胳膊。他的身體裡只有疼痛和渴望。她什麼都沒有說,仍然站在那裡。親吻後嘴唇是柔軟而腫脹的,和窗外不眠之夜一樣黑的頭髮散落在肩膀上,眼裡是迷霧和承諾。
他又一次向後拽她的頭。他把她的嘴唇當作美味佳餚,一邊享用,一邊把她從地上抱起。
她從不相信她會允許自己聽任別人擺佈。她錯了。在他跨出客廳,沿樓梯拾階而上的時候,她的心,她的身體,都不由自主地隨他而去。不顧一切地,心甘情願地,她讓自己的嘴唇迅速滑過他的臉,向下親到喉嚨,再返回向上,迎接他那貪婪的嘴。
在臥室門口,甚至在看到她把蠟燭和唱片帶在身旁時,他也沒有停下腳步。床映照在燭光之中,向他們發出呼喚。他抱著她翻倒在床上。
急切的手、飢餓的嘴、渴望的話語。他總嫌不夠。沒有什麼能滿足這種持久的需求。他知道她在追隨著他。乾柴烈火,琴瑟相和,但他還要更深更快地驅動她,直到宇宙間只剩下灼人的烈焰和狂虐的風。
她覺得透不過氣。空氣太凝重了。而且灼熱,熱得她奇怪自己的皮膚竟然沒有化成烈焰。她向他伸出手去,以為自己會請求他,乞求他,哪怕只是稍停一刻,好讓自己恢復一下神志。但是他的嘴又撲了上來,使她這一點點願望也終於煙消雲散。
在貪婪的混沌之中,他猛地向下扯她胸前的衣服。就像發生了一場微型爆破,衣扣紛紛綻開,露出略微發紅的皮膚和誘人的黑色絲帶。隨著氣喘吁吁的一聲咒罵,他把她薄如蟬翼的衣服向兩旁扯去,一對乳房滑落到兩隻不安分的手上。當那張貪婪的嘴燒灼她的肌膚時,她叫了起來。不是害怕,不是疼痛,而是驚歎。
他是殘忍的,無情的,魯莽的。需求像一把燒得通紅的慾望之刃,在他的身體裡劃來劃去,割斷了連接文明開化的一切紐帶。他的手在她的身體上抓著,所過之處留下的是疼痛和震顫。
她的反應不是屈從,不是臣服,而是一種與他不分上下的極度膨脹的貪婪。她接受,她折磨,她挑逗。
他們在床上翻滾,深深地陷入一場情慾的戰爭之中。狂野不羈的手撕扯拉拽著衣服,追尋因燥熱而愈加滑潤的肌膚相親的快感。他隨心所欲地做著一切,讓曾經在心中編織的那些邪惡的夢幻一一實現。觸摸,品嚐,饗饜。
她奮力搏擊。一個大浪捲來,將她高高拋起,她在滅頂之災中死死地抱著他。他的名字成了她顫抖的雙唇詠唱的一首讚美詩。在她又一次被送上浪尖時,讚美詩結束了詠唱,終止符是一聲抽泣。
眩暈之中,她在他的上邊伏起身來。他能看到燭光在她身上抖動,她的目光也因他的贈予而變得朦朧迷亂。他知道,今晚,明天,以及今後無數個日日夜夜,如果沒有她的話,他會死去。
他又把她壓倒在床墊上,並且緊緊地抓著她的雙手。他在急促的呼吸中堅持著,時間長得足以使兩人的目光相遇。在她的眼睛裡,他看到的是挑戰?還是勝利?
他又縱身躍入大海。她被按住的雙手攥成了拳,身體挺起,向他迎去。
速度。力量。榮耀。他們以摧毀一切的本能所產生的力量,以同一個節奏蕩起雙槳,共同駛向大海的深處。在灼人的親吻中,他的嘴又在追逐著她。她的雙臂緊緊地摟著他的身體,修剪整齊的短短的指甲順著他的後背拚命地向下劃去。
他感覺她那敏捷的身體在抽動,聽見她由於令人眩暈的快感而發出斷續的喘息。接著,當他追隨她從驚濤駭浪中躍出時,頭腦中已是茫然一片空白。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才艱難地恢復了理智。他從她的身上翻了下來,想讓她正常地呼吸。此時,她四肢攤開,趴在床上。而他則一邊喘息,一邊凝視屋中的暗處,心中一幕一幕地回閃著剛才發生在他們兩人之間的事。他不知道應該感到驚訝還是高興。
他應該感到,哦,他認為蹂躪也許更為恰當。他當然沒有為美麗的東西擔心過。但過去在和女人做愛時無論快感多麼強烈,他從未跨越界限,進入瘋狂狀態。他認識到,瘋狂有它自己的尺度。但是他拿不準摩根娜對自己的衣服被扯掉有什麼看法。
納什試探性地把一隻手放到她的肩上。她抖了一下。他退縮了,把手收了回去。「摩根娜……你沒事吧?」
她發出了某種聲音,介乎於耳語和呻吟之間的某種聲音。她會哭出來嗎?這個想法突然讓他害怕起來。別那麼沒出息,科特蘭,他在心中對自己狠狠地說,然後開始了又一次嘗試。他用一隻手向下撫摸她的頭髮。
「寶貝兒。摩根娜。對不起,如果我……」
他不知道說什麼好,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她慢慢地轉過頭,勉強抬起一隻癱軟的手,攏起散亂在眼前的頭髮。她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你剛才是在說話嗎?」
「我只是……你沒事吧?」
她噓了一口氣。長長的,像貓的聲音,使他軟弱無力的身體為之一顫。「沒事?」這個字眼在她的口中轉著,似乎她是在用舌頭品嚐它的滋味。「我可不這樣認為。等我能動彈時再問我吧。」她的手滑過皺巴巴的床單,去抓他的手。「你呢?」
「我什麼?」
「沒事吧?」
「被蹂躪的不是我。」
這個字眼使她的臉上掠過一絲慵懶的笑容。「不是你?我還以為我幹得挺漂亮呢。」她伸了伸腰,高興地發現自己的身體差不多又處於工作狀態了。「給我一個小時,我會再試一次。」
擔憂在一點點地消除。「你不生氣嗎?」
「我的樣子像生氣嗎?」
他琢磨著。她看上去像一隻能高興地吞下一加侖奶油的貓。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咧嘴笑了起來。「不像,我看不像。」
「你對自己很滿意,是不是?」
「也許是吧。」他開始伸出手臂,想把她拉得更近些,卻發現手指被她乳罩上的什麼東西纏住了。「你呢?」
她不明白為什麼他的壞笑竟然沒使他的臉變歪。他注視著她,一邊用手指纏繞被扯斷的緞帶,差點兒得意地吹起了口哨。摩根娜用手撐著跪了起來。她注意到,納什志滿意得的目光從她身上掠過。「你知道嗎,納什?」
「不知道。你指什麼?」
「我看我必須把你臉上的壞笑抹掉。」
「是嗎?怎麼抹法?」
把頭髮向後一甩,撲到他的身上。緩緩地,輕輕地,她的身體向下滑去。「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