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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網恢恢 第四章 作者:諾拉·羅伯茲

  他不寂寞。那一天,他用了好幾個小時,倘佯於書本之間,開啟心智,探索充滿事實與幻想的內心世界,怎麼會寂寞呢?從孩提時代,他便滿足於自娛自樂。這本來是生存的需要,現在卻成了一種生活方式。

   他同外祖母、姨媽一起生活或在寄養家庭度過的日子使他懂得,自己發明開心取樂的方法,比指望現實中的大人哄他玩強多了。大多數情況下,這種娛樂足以補償家務勞動、訓斥、禁閉或——若是外祖母——一記響亮的反手耳光。

   由於大人從不給他玩具,也不讓他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他把自己的大腦變成了一個特別精緻的玩具。

   他常想,比起那些百般受寵的孩子,這倒使他多了一個優勢。不管怎麼說,想像力可以隨身攜帶,不會被打破,而且具有令人驚歎的可塑性。你破壞了規矩,生氣的大人也奪不走它。無論你被打發到什麼地方,都用不著把它丟在身後。

   即使納什現在買得起任何自己喜歡的東西,仍然對想像力帶給他的流動感心滿意足。當然他也十分樂於承認,成年人的玩具是了不起的娛樂的源泉。

   他能一連數小時把自己同真實的世界和真實的人隔絕起來而陶然自得。這不意味著孤獨。同穿梭於腦海中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和事件在一起,他不孤獨。他的想像力總是使他備感充實,即使偶爾沉涵於聲色犬馬之中,充其量不過像為磨坊收集穀物,平衡一下獨處的時光而已。

   但是寂寞?不。那簡直太荒唐了。

   現在他有朋友,也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去也好,留也好,都是自己的選擇,全隨自己的心意。他獨自擁有一所大房子,這使他十分開心。他可以餓了就吃,困了就睡,衣服也可以隨意亂扔。他的大多數朋友和同事,要麼婚姻不美滿,要麼已經痛苦地勞燕分飛,然後把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浪費在埋怨自己的伴侶上。

   納什·科特蘭可不這樣。

   他沒結婚,是個無牽無掛的單身漢。一匹和蚌一樣快樂的孤獨的狼。

   他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使一隻蚌如此快樂?

   但納什知道使他快樂的是什麼。那就是能把筆記本電腦架在庭院小桌上,聽著身後淙淙的流水,在陽光和清新的空氣中工作。那就是能夠把玩一部新的劇作並為其加工潤色,不必為鐘點、辦公室的繁文縟節或哪個焦急地等他回去關愛的女人勞心費神。

   這聽起來像寂寞男人的悼詞嗎?

   納什知道,他從來不適於從事傳統的工作,或同某個女人建立傳統的關係。天曉得他的祖母對他說過多少回,他永遠做不成任何稍微體面一點的事。她還不止一次地提到過,任何一個稍有頭腦的女人都不會接受他。

   納什想,那個脖子僵硬的女人不會認為編寫神秘的傳說故事與體面沾一點邊。假如她還活在世上,對他三十三歲還未娶妻也肯定會嗤之以鼻,而且會頗為得意。

   不過,他也嘗試過另一條道路。他在堪薩斯城一家保險公司當幫手的短暫而糟糕的經歷證明,他永遠成不了一個九點到崗五點走人的上班族。當然,他最近一次認真戀愛的嘗試也已證明,他達不到同某個女人建立永久性關係的要求。

   那位前戀人,迪迪·德雷斯科爾,在他倆最後一次爭執中罵他是……她是怎麼說的?「你只是一個情感發育不良的自私的小男孩。你以為自己床上功夫了得,就可以不負責任地亂來。你寧肯和你的魔鬼廝混,也不願和一個女人建立認真的成人的關係。」

   納什記得,她還說了不少別的話,不過大意如此。她劈頭蓋臉地罵他不負責任,同時摔過去一個大理石煙缸。這些都不能真正怪她。他太讓她失望了。他不是做丈夫的材料,像她希望的那樣。而且,在他們六個月的相處中,無論她如何遷就和彌補,納什都達不到她的理想。

   所以,迪迪現在正準備嫁給為她治病的牙醫。一顆礙事的智齒引出了一束香橙花。納什不認為把這件事當作笑料有失忠厚。

   你比我合適,他對那位牙醫說。迪迪擁有令人想人非非的身段和燦爛的笑容,是個又聰明又友善的女人。不過把她惹急了的時候,她的臂力之大也不亞於職業棒球聯賽的外野手。

   想起迪迪結婚時跌跌撞撞地走在長長的走廊上,當然不會使他感到寂寞。

   他是一個自由的人、一個花花公子。他無牽無掛,無拘無束,愉快而富有活力。至於這意味著什麼,管它呢。

   可是,為什麼他會像垂死的肌體裡最後一個活著的細胞一樣,在這所大房子裡不停地踱來踱去呢?

   而且,更重要的是,為什麼他幾次三番抓起聽筒,要和摩根娜通話呢?

   今晚不是他倆的工作時間。每週只給他兩個晚上,這一點摩根娜毫不通融。而且他必須承認,度過了起初不太順暢的一段時間後,從此便一路暢行無阻。只要他不隨便挖苦摩根娜。

   她極富幽默感,對戲劇也有良好的感覺。這很難得,因為二者都是他的故事所需要的。一周裡在她的陪伴下度過幾小時,算不上什麼犧牲。不錯,她固執地聲稱自己是個女巫,但這只是使整個事情更有情趣。她沒製造更多的特殊效果,甚至讓他有點失望。

   他成功地管住了自己,不去隨意觸摸她。大部分情況下是這樣。觸摸她的手指或撫弄她的頭髮,納什認為算不了什麼。至於她柔嫩誘人的嘴唇、細長白皙的脖頸、高聳的迷人的乳房……那可需要認真抵禦了。

   納什打斷了自己的思路。但願有什麼比沙發扶手更解氣的東西能讓他踢一腳。

   想要一個女人,這完全正常。該死,想像和她在被單下滾作一團的情景,甚至是件愉悅的事。然而,一天到晚心不在焉,念念不忘摩根娜,不但影響了工作,而且幾乎使他寢食不安。

   該好好控制一下了。

   這倒不是說他已經失去了控制,他提醒自己。他不是沒有道德的人。即使在摩根娜穿著褪色的粗糙的短衣短褲——這時,他的弱點最容易暴露——開門時,他也狙擊了自己本能的非分之想。不過,他的推論更多的是出於自衛本能,而非利他主義的考慮。承認這一點當然不太光彩。與她發生個人之間的糾纏,會把分內工作攪亂。總之,同一個親吻便能讓男人暈頭轉向的女人打交道,還是小心為上。

   他有一種感覺,較之迪迪不顧死活的糾纏,那種衝擊更能致人於死地。

   但他還是想給她打電話,聆聽她的聲音,問問是否可以見她,哪怕只是一兩個小時。

   不!他不寂寞!至少以前不寂寞,直到他關閉了機器和疲倦的大腦,去海灘散步時。直到他看到所有的那些人——一個個家庭、一對對情侶,以及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的一撥撥的親朋好友。只有他形影相吊,遙望落日滑入大海,心中渴望著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想擁有的某種東西。一旦擁有又肯定不知如何對待的某種東西。

   有人天生就不適宜建立家庭。這是納什從自己的直接經驗中得出的體會。很久以前他便決定,要避免這個錯誤,免得讓一個蹩腳的父親去照料某個尚不知叫什麼名字也不知什麼模樣的孩子。

   但是,孤身一人站在那裡,看著那一個個家庭,使他心緒不寧,也使他的家顯得太大太空。一個願望油然而生——摩根娜與他相隨相伴。這樣,兩人就可以手牽著手,在海邊漫步而行。或是坐在一塊因年久而變白的木頭上,攬著她的雙肩,仰望天上最先露面的晚星。

   他詛咒一聲,猛地抓起話筒,敲擊摩根娜的號碼。聽到她的聲音時,他的嘴努了一下,但一意識到那是錄音,說她不在家,笑容頃刻便消失殆盡。

   他考慮是否留個口信,但卻掛了話機。說什麼呢,他問自己。我只是想跟你說話。我需要見你。我無法不讓自己想你。

   他搖著頭,重新在屋裡踱來踱去。來自大洋洲的面目猙獰但造型精美的面具,從牆上向下凝視著他。下邊的櫃子裡,帶華麗把手的鋒利的刀劍在燈光中閃閃發亮。為了消除緊張情緒,納什彎腰抓起一個伏都教玩偶,把一顆大頭針扎進了它的心臟。

   「好玩嗎,小兄弟?」

   他把玩偶往旁邊一扔,雙手插進了褲兜。他想,是離開這所房子的時候了。想那麼多幹什麼,不如去電影院。

   「該你買票了。」摩根娜耐心地對塞巴斯蒂安說,「我買爆米花,安娜選電影。」

   他們走在坎納利大街上,塞巴斯蒂安板著臉說:「上次就是我買的票。」

   「不對,不是你買的。」

   塞巴斯蒂安轉而求助於安娜斯塔西亞。她笑了笑,但搖著頭說:「上次是我買的。」她確認說,「你又想耍賴。」

   「耍賴?」他覺得受到了侮辱,於是在人行道中央停住了腳步。「多噁心的字眼。再說我清楚地記得——」

   「那是你想記得。」安娜斯塔西亞挽住他的胳臂,替他把話說完,「認輸吧,表哥。我可不想放棄我的權利。」

   他嘀咕了一聲,不過還是一手挽著摩根娜,一手挽著安娜斯塔西亞,拔腳走了起來。他特別想看施瓦辛格新拍的動作片,又非常擔心安娜會挑選在二號廳上映的愚蠢的愛情喜劇。倒不是他介意愛情片,而是因為他聽說,阿諾德這次又有了新的超越,從一群邪惡的、不斷變換形體的外星人手中拯救了整個地球。

   「別生氣。」摩根娜輕聲說,「下次是你挑。」

   她非常喜歡這種安排。只要情緒好,又有空閒,三個表兄妹就會出去看一場電影。幾年來無數個唇槍舌劍、大光其火和一事無成的夜晚才引出了現行的辦法。這辦法並非沒有漏洞,但通常總能防止他們在售票處掀起一場激烈的爭辯。

   「施加影響有失公正。」安娜斯塔西亞感覺塞巴斯蒂安在試圖左右她,於是補充了一句,「我已經決定了。」

   「不過是怕你浪費我的錢而已。」放棄爭辯的塞巴斯蒂安掃了一眼寥寥無幾的排隊的人。當他發現從對面走過來的那個男子時,精神為之一振。「啊哈,是不是太默契啦?」

   摩根娜已經看見了納什。她不知道自己是厭煩還是高興。在他倆的會面中,她一直設法使樣樣事情都做得四平八穩。考慮到只要兩人的距離在兩尺以內,空氣中便會迸發出性的火花,她決定不採用那些普通的把戲。

   她對付得了,她提醒自己,邊向納什遞去一個笑臉。「放假也不休息嗎?」

   納什陰鬱的情緒消失了。摩根娜秀髮繞肩,紅色的短裝襯出每一條曲線,看上去像一個若隱若現的天使。「差不多吧。我寫自己的電影感到吃力時,總愛看一場別人的電影。」雖然把眼睛從摩根娜身上移開有點費勁,他還是瞄了一眼塞巴斯蒂安和安娜斯塔西亞。「嗨。」

   「很高興又見到你。」安娜斯塔西亞插了進來,「真有意思,上次我們三看電影,就是看你的《死亡遊戲》。」

   「哦,是嗎?」

   「電影非常好。」

   「安娜應該知道,」塞巴斯蒂安插嘴說,「最後三十分鐘她是閉著眼睛看的。」

   「最高褒獎。」納什慢慢地加入了他們的隊伍。「哎,你們打算看什麼?」

   安娜迅速看了一眼正往外掏錢包的塞巴斯蒂安。「施瓦辛格的片子。」

   「真的嗎?」納什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塞巴斯蒂安咯咯直樂,不過還是對摩根娜笑了一下。「一樣,我也是。」

   納什在放映廳裡挨著摩根娜坐好時心裡盤算著,他的好運來了。這部電影他在好萊塢的首映式上已經看過,不過這沒什麼關係,他自己說不定也會選它。據他回憶,這是一部精妙絕倫的片子。節奏很快,種種懸念巧妙地編織在一起,暴力中伴有大量的幽默。其中一個場景甚至使那些名人觀眾坐到了椅子邊上。如果他始終吉裡高照,放到第二盤時摩根娜就會蜷縮到他的身上。

   燈光變暗時,摩根娜轉過頭對他笑了一下。納什覺得自己不少腦細胞在融化,心中盼望這次仍然是兩部正片連續放映。

   正常情況下,納什的想像力一旦被一部影片喚起,他就會大踏步跨出現實。他喜歡一頭扎進電影情節,勝過了任何東西。至於是首次看一部電影,還是第二十次探望老友,他很少在意。看電影時,他總是感到輕鬆自在。但是今晚,銀幕上的事件卻把他弄得一頭霧水。

   他對身邊這個女人的感受太強烈了,以至無法關閉現實之門。

   電影院有其獨特的氣味。爆米花的暖香加黃油——那是生產特許證上打趣的說法——發出的油膩但不討厭的香味、糖果特有的甜味、溢出的飲料散發的糖漿味。納什總是很喜歡這種氣味。然而此刻,不管這種氣味多麼誘人,他也無法擺脫摩根娜身上的香水引發的夢幻般的性聯想。

   放映廳裡涼颼颼的,甚至有些冷。他一直沒想明白,在人們一動不動地坐上兩個小時的地方,幹嘛要把溫度調到讓人打顫的地步。不過,摩根娜的肌膚散發的香氣卻是熱烘烘的,熱得讓人興奮,似乎她是坐在強烈的陽光之中。

   無論侵略者或主人公做出何種驚人之舉,她都沒有大口喘息,或晃動身體,或蜷縮到他的身上。相反,她的目光始終緊緊地盯在銀幕上,只是偶爾輕輕地咀嚼從慢慢變癟的紙袋裡捏出的爆米花。

   有一次,她的確從牙縫中噓了一口氣,而目抓住了他倆之間的座椅扶手。納什俠義地把手罩在了她的手上。她沒扭頭看他,但她確實把手翻轉過來,手掌朝上,把自己的手指同他的手指叉在了一起。

   她禁不住要這樣做,摩根娜想。她不是鐵石心腸。她不過是一個發覺身邊的男人魅力難擋的有血有肉的女人。而且,見鬼,那男人很甜蜜。手握手坐在昏暗的電影院裡,本身就有某種不可否認的甜蜜的感覺。

   再說,這又有什麼害處呢?

   他們單獨相處時,她總是小心翼翼的。她要確保事情不致發展過快,或者偏離她所選擇的方向。其實用不著煞費心機地提防他,她略帶憤恨地提醒自己。納什並未企圖抱她,或再一次吻她,或以任何方式引誘她。

   除非算上這一事實:似乎他總是在以一種漫不經心然而又很友善的方式觸摸她。那種方式使摩根娜在他離開後的數小時裡在床上轉輾反側。

   事情的正面是,她樂於和他一起工作,幫助他進行研究。不僅因為他是一個令人開心的夥伴,擁有為她所尊重的智慧和天賦,而且因為實際上這也給了她一個機會,使她能夠以自己的方式說明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

   當然,納什一個字也不相信。

   這沒有關係,摩根娜對自己說。這時,納什用自己的小臂暖暖地擦著她的小臂,電影演到哪裡,她已全然不知。把她的知識揉進去,編一個出色的故事,他用不著相信她說的話。不過,這讓她在一個很深的層面上感到失望。讓他相信,並且接受,那該有多痛快。

   當世界得到拯救,燈光慢慢亮起時,她從納什的手裡抽出了自己的手。並非因為把手放在那裡覺得彆扭,而是因為摩根娜沒有心思冒險,讓塞巴斯蒂安奚落她。

   「選得好,安娜。」塞巴斯蒂安說。

   「等我心律正常時你再說這話吧。」

   他們沿著通道緩緩往外走時,安娜的表哥把一支胳臂搭在了她的肩上。「嚇壞了吧?」

   「當然沒有。」這次她不想承認。「兩個小時裡,大部分時間看著那出眾的身體光著上身,足以讓任何女人衝動。」

   他們走進燈光通明、人聲鼎沸的大廳。「比薩餅,」塞巴斯蒂安做出了決定。他回身看看納什。「想吃東西嗎?」

   「我什麼時候都有胃口。」

   「好極了。」塞巴斯蒂安推開門,把他們引入夜幕之中。「你買。」

   四人大吃特吃滴著奶酪的比薩餅時,納什心想,他們真是一個絕妙的三重唱小組。從買什麼比薩餅,到剛才那部電影裡外星人的哪種死亡方式最為有效,無論什麼事情他們都要爭論一番。他的判斷是,就像喜歡他們的美食一樣,摩根娜和塞巴斯蒂安喜歡相互攻擊,安娜斯塔西亞則不時地進進出出,擔任他倆的裁判。

   顯然,他們的感情紐帶連得很緊,因為,在口角和抱怨的下面,流淌著一條不可逾越的愛河。

   「別這麼蠢,親愛的。」當摩根娜對塞巴斯蒂安說這話時,納什感覺得出,在她心裡,「蠢」和「愛」的份量是相等的。聽她這麼說的時候,納什心中不禁又隱隱生出日落時在海灘上感到過的一絲妒意。

   和他一樣,他們也都是獨生子女。然而,和他不一樣,他們不孤獨。

   安娜斯塔西亞轉向他。什麼東西在她眼裡閃了一會兒。那眼神太像同情,以至他感到一陣尷尬。不過那眼神很快就不見了,她又成了一個笑容可掬的可愛的女人。

   「他們不是故意粗魯。」她輕輕地說,「他們管不住自己。」

   「粗魯?」摩根娜挽了一下頭髮,使它們灑落到一側的肩膀上,接著喝了一大口重度紅葡萄酒。「指出塞巴斯蒂安的毛病不是粗魯。不是粗魯,當這些毛病如此明顯的時候。」

   她一巴掌打開塞巴斯蒂安伸向她盤裡的比薩餅的手。「看見沒有?」她對納什說,「他總是貪得無厭。」

   「大度一點兒嘛。」塞巴斯蒂安說。

   「自負。」說著,她對表哥露齒一笑,美美地咬了一口比薩餅。「脾氣暴躁。」

   「胡說。」心滿意得地品著葡萄酒,塞巴斯蒂安向椅背上靠了靠。「我是難得的好脾氣。你才老發火呢。對不對,安娜?」

   「得了吧,實際上,你們倆都——」

   「她是本性難移。」塞巴斯蒂安打斷她的話,「小時候,稍不順心,她就像個女妖精似地嚎啕大哭,要不就躲在角落裡生悶氣。自製從來就不是她的強項。」

   「我不想指出這一點,」安娜斯塔西亞對他說,「但是摩根娜大哭,至少有一半的時候是你招惹了她。」

   「那當然。」毫無悔意的塞巴斯蒂安聳了聳肩。「太容易了。」他朝摩根娜眨了眨眼。「現在也一樣。」

   「雖然事隔多年,我還是後悔當初把你從天花板上放下來。」

   正在喝飲料的納什頓了一下。「對不起?」

   「一種特別下流的小把戲。」塞巴斯蒂安解釋說。對於敗在表妹手下,至今他仍耿耿於懷。

   「那是你罪有應得。」摩根娜的嘴在杯沿上撇了一下。「我是否已經原諒了你,還不好說呢。」

   安娜斯塔西亞只能表示贊同。「你老愛耍賴,塞巴斯蒂安。」

   塞巴斯蒂安寡不敵眾,只好服軟。稍加努力,他甚至能在回憶中挖掘出一些幽默來。「我那時才十一歲。小男孩耍賴情有可原。不管怎麼說,那不是一條真蛇。」

   摩根娜輕蔑地說,「看上去可跟真的一樣。」

   塞巴斯蒂安嬉嘻地笑著,探過身去,把故事講給納什聽。「五一節的時候,我們全去了布裡娜姨媽和馬修姨夫家。我得承認,那時我總是想方設法惹惱我的小表妹,而且我知道她害怕蛇。」

   「靠彫蟲小技嚇唬人,那真像你。」摩根娜忿忿地說。

   「問題是,這小傢伙膽子忒大——就怕這一樣東西。」塞巴斯蒂安和貓一樣的褐色的眼睛由於幽默而亮了起來。「男孩子總歸是男孩子,於是我就把一條橡膠做的蛇扔到了她的床中央——當然是她在床上的時候。」

   納什止不住要咧開嘴笑,不過他看到摩根娜調皮的眼神時,還是努力把自己的笑變成了咳嗽。「那東西似乎不那麼可怕。」

   「他做的蛇絲絲地響,而且會爬。」安娜插了一句,說完拚命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塞巴斯蒂安懷舊地歎息了一聲。「那個魔法我琢磨了好幾個星期。施展魔法從不是我的長項,所以,總而言之,我那一招兒不太漂亮。不過——」他斜眼瞟了一下摩根娜,「倒挺管用。」

   納什發現自己無話可說。和他一起坐在桌前的,畢竟是三個有判斷力的人。

   「尖叫完了以後,我識破了塞巴斯蒂安可憐的小把戲,於是就把他弄到了天花板上,讓他吊在那兒,頭朝下。」她的語氣有些自鳴得意。「多長時間來著,親愛的?」

   「難熬的兩小時。」

   她微笑著說:「要不是我母親發現了你,叫我把你放下來,你現在還在那兒吊著呢。」

   「接下去的整整一個夏天,」安娜斯塔西亞插嘴說,「你們倆互相鬥法,而且誰都沒少吃苦頭兒。」

   塞巴斯蒂安和摩根娜相視而笑。然後摩根娜歪了歪頭,斜眼瞄了一下納什。她幾乎聽到了命運的車輪旋轉的聲音。「你肯定不想喝杯葡萄酒嗎?」

   「不喝,謝謝,我要開車。」他認識到,他們想讓他上場。他朝摩根娜微微一笑。他幹嘛要介意?這能使他成為這個小圈子的一員,而且還能為他的故事提供新的視角。「這麼說,你們,呃……小時候老是互相開玩笑?」

   「一個人要是有了特殊的天賦,很難滿足於普通的遊戲。」

   「無論咱們玩什麼,」塞巴斯蒂安對摩根娜說,「你都作弊。」

   「當然啦。」摩根娜不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把自己剩下的比薩餅遞給了他。「我喜歡贏唄。天不早了。」她站起身,在表哥表妹的臉頰上逐一親了一下。「開車送我回家好不好,納什?」

   「沒問題。」這正合他的心意。

   「小心點兒,科特蘭。」塞巴斯蒂安徽懶地說,「她喜歡玩火。」

   「我注意到了。」他握住摩根娜的手,領她走了出去。

   安娜斯塔西亞一隻手捧著臉,輕輕地歎息了一聲。「看他倆之間頻頻迸發的火花,我真奇怪,剛才桌子底下竟沒燃起沖天烈焰。」

   「很快就會烈焰滾滾,」塞巴斯蒂安愣愣的眼睛變暗了,甚至有些黯然神傷,「不管她喜歡不喜歡。」

   安娜立即擔心起來,把一隻手放到了他的手上。「她不會有事吧?」

   他無法像自己希望的那樣看得一清二楚。事關家人,特別是涉及摩根娜時,這一點談何容易。「她難免會摔個觔斗,擦破點兒皮。」他有些難過。不久,他的眼睛亮了起來,輕鬆的笑容又回到了臉上。「她會度過這一關的,安娜。就像她說的,她喜歡贏。」

   摩根娜想的不是什麼戰鬥或者勝利,而是吹到臉上的風多麼涼爽和滑潤。她仰起頭,凝視昏暗的天空。夜空中,星星眨眼,一輪彎月時隱時現。

   陶醉於美景之中是自然而然的事。曲折迂迴的路上疾馳的敞篷汽車、朦朦朧朧的月光、夾帶海水味道的空氣。欣賞他,欣賞這個男人,更不是什麼難事。泰然而自信地駕車、大聲播放收音機中的音樂、渾身散發夜晚和神秘的氣息。

   她扭過頭,琢磨起他側面的臉部輪廓。哦,她會很喜歡的,如果用手指滑過那張稜角分明的臉、探尋面部骨骼的輪廓、撣拂一下那張聰明的嘴、或許再感受一下下巴上的不太過分的粗糙。那將是非常愉快的事。

   那麼,為什麼還要猶豫?雖然她從不亂來,或把每個有吸引力的男人都視為潛在的情人,但她意識到自己有一種被他所愛的深深的慾望。而且她已看出,無論如何,這件事很快就會發生。

   摩根娜意識到,這就是她的答案。她從不甘心成為命運的傀儡。

   但是,當然,如果她自己選擇了他,如果她始終把魔力保持在自己手中,那和由命運牽著鼻子走就不同了。她畢竟是自己的主人。

   「你今晚為什麼沒進城呢?」

   「我有點兒煩。煩自己。」

   她理解這種感受。雖然在她身上這不多見,但每次有了這種感覺,都難以忍受。「劇本順利嗎?」

   「相當順利。過幾天我應該把劇本寄給我的代理人。」他瞥了她一眼,但馬上就意識到不該這樣做。風兒吹拂她的秀髮,月光映照她的肌膚,看上去那麼漂亮,那麼迷人,他簡直不想把眼睛挪開。駕駛一輛飛馳的汽車,這可不是什麼明智之舉。「你幫了很大的忙。」

   『也就是說你跟我的工作已經結束了?」

   「不是。摩根娜,我——」他已經開過摩根娜家的車道,於是一下收住了嘴,接著詛咒了一聲。他把車子倒回,轉入車道,但仍讓馬達開著。有一會兒工夫,他沉思不語地坐著,默默地看著那座房子。只有一扇窗戶亮著金黃色的燈光,其餘的一片漆黑。

   如果她請他進去,他就會跟她走,他只能跟她走。今晚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其實,自從他扭過頭,凝視她的眼睛那一刻起,事情就已發生。這使他產生了一種不自在的感覺,似乎他正走進別人的劇本,而結局尚未寫出。

   「你有點兒煩。」摩根娜低聲說,「這不像你啊。」衝動之下,她探過身,關掉了打火器。馬達的嘟嘟聲沒有了,他的頭卻轟轟地響了起來。他倆的身體擦碰著,繼續擦碰的願望使他的全身熱了起來。「你知道我煩的時候喜歡幹什麼嗎?」

   她的聲音低了下來,似乎充滿了流動感,像綿軟的葡萄酒一樣在他的皮膚上流淌。他轉過身,看到那雙生動的藍眼睛在月光下閃閃發亮。而他的手已經向她伸去。

   「幹什麼?」

   她緩緩地挪開身體,像幽靈似地從他的雙手中滑了出來。打開車門後,她慢慢繞到另一側,俯下身去,直到兩人幾乎嘴唇觸到嘴唇。「我去散步。」她伸直身體,仍然直視著他的眼睛,把一隻手遞給了他。「跟我來。我給你看一個魔法之地。」

   他本來可以拒絕。但他知道,假如這個世界上有什麼男人會不肯下車,握住那只主動伸過來的手,那人也肯定尚未出生。

   他們穿過草坪,離開那座只亮著一盞燈的房子,走入柏樹林神秘的陰影和寂靜的細語之中。搖曳的月光把相互纏繞的枝杈的怪影投射到鬆軟的林地上。難以覺察的微風在樹葉中發出嗡嗡的響聲,使他想起了摩根娜擺放在客廳裡的豎琴。

   她不慌不忙但目標明確地向前走,他握著她的手。她的手是溫暖的,堅定的。

   「我喜歡夜晚。」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夜晚的芳香和情趣。有時我夜間醒來,會到這裡散步。」

   他聽得見海水沖擊岩石的響聲,心跳一樣穩定的響聲。不知什麼原因,他自己的心卻在胸中劇烈地跳動起來。

   什麼事情即將發生。

   「這些樹。」在陰影密佈的樹林裡,他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怪怪的。「我愛上它們了。」

   她停住腳步,好奇地看著他。「是嗎?」

   「去年放假我來過這一帶。想逃避暑熱。可是沒有足夠的樹。」他把一隻手放在一個突兀地向下彎曲的樹幹上,感受那粗糙的樹皮。「我以前從來不屬於接近大自然的那類人。我一直住在城市裡,或者離城市不遠。不過我早就知道了,我必須住在向窗外一望就能看到這些樹的什麼地方。」

   「有時我們需要返噗歸真。」她又開始走了起來,她的腳踏在鬆軟的泥土上沒有一絲聲響。「有些古代的宗教信徒膜拜這樣的樹。」她燦然一笑。「我認為,人們有足夠的理由去愛它們,欣賞它們的年齡、美麗和堅韌。看這兒。」她又停下腳步,轉向了他。「這就是中心,就是心臟。純粹的魔力總是在人的心中。」

   他不可能說出為什麼他能理解,或為什麼他肯相信。也許是因為那輪彎月,或那個時刻。他只知道,他週身上下有一種躁動,腦海裡更是洶湧澎湃。而且,內心深處的什麼地方告訴他,他以前來過這裡。和她一起。

   他抬起一隻手,碰了碰她的臉。他讓手指順著她的臉頰撫到下巴。她沒有動。沒有向前,也沒有閃開。她只是繼續注視他。她在等待。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歡現在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靜靜地說。

   「發生了什麼事?」

   「你。」他無法抗拒,抬起了另一隻手。於是,她的臉被捧起來,成了納什繃緊的手指的俘虜。「我做夢都夢見你。即使白天也夢見你。我無法不去想你,無法驅逐我喜歡的那種場景。攔也攔不住。」

   她把一隻手舉到他的手腕處,想感受他美妙的強烈的脈搏。「有那麼糟嗎?」

   「我不知道。我其實非常善於躲避複雜化的關係,摩根娜。我不想讓它有任何改變。」

   「那我們就讓它簡單點兒。」

   他不清楚摩根娜是否動了動,或自己動過沒有,但不管怎樣,她已經身處他的懷中,他正從她的嘴裡吸吮沁人心脾的甘泉。以前沒有什麼夢如此撩人。

   她舔舐他的舌頭,引他進得更深。她用使他的血液發燙的呻吟歡迎他。他終於陶醉了。他品嚐她長長的脖頸,舌頭在她脈搏跳動的地方滑動,輕輕啃咬她下巴下面敏感的肌膚,直到他覺出摩根娜的身體發出第一下迅疾的、無助的戰慄。於是,當兩人的嘴唇再次相遇時,他更深地、更用力地向裡吻去。

   她怎麼竟會認為自己還有任何選擇、任何控制?這裡,它們相互贈予的東西,和時光一樣古老,和春天一樣清新。

   當感情衝擊她的理智時,她虛弱地對自己說,但願只有愉悅,沒有任何別的東西。但是,即使在她的身體因愉悅而悸動時,她也知道那遠遠不只是感官的愉悅。

   作為女人,她在過去的歲月中從未把心奉獻給別人。她不必疑慮重重地保護自己的心,因為任何時候它都是安全的。可是現在,在月光下,在沉默不語的老樹的見證下,她把心獻給了納什。

   迅疾而明快的渴望使她收緊了雙臂。他的名字從她的口中斷斷續續地蹦出。在那一刻,她知道了為什麼她需要把納什帶到這裡,帶到她最私密的地方。除了這裡,還有什麼地方更容易把心丟失?

   接下去的一會兒,她把他摟得更緊,讓身體吸進他所給予的一切,同時又希望自己能夠信守諾言,不使事情變得複雜。

   可是現在,事情不再那麼簡單了。無論對誰都是如此。她所能做的就是從容地利用剩下的時間,讓兩人都做好準備。

   在她本來會抽身而退的時候,他又把她拉進了懷裡。他一遍又一遍地親吻她的嘴,形象、聲音和慾望則在他的腦海裡飛速旋轉。

   「納什,」她轉過頭,用臉頰撫愛地擦拭他的臉頰。「現在不行。」

   她輕柔的聲音淹沒在納什腦海裡的呼號之中。他有一種強烈的慾望,把她拖到地上,就在此時此地佔有她,證明她是錯的。必須是現在。而且會是現在。暴力的狂潮突然使他猛醒。他驚駭萬分,鬆開了手,因為他意識到他的手指已經掐進摩根娜的肉裡。

   「對不起。」他的雙手垂到了身體的兩側。「我弄疼你了嗎?」

   「沒有。」她深受感動,把他的手拉到了自己的唇上。「當然沒有。別擔心。」

   他怎麼會不擔心。他過去對女人從來都是溫文爾雅。有的女人也許會說他在感情上是粗心的,如果這是真的,他會為此而感到遺憾。但是,從來不會有人指責他動作粗魯。

   可他差點兒就把她拉倒在地,要了他拚命想要的東西,根本就沒想過摩根娜是否接受,是否願意。

   他哆哆嗦嗦地把手插進褲兜。「我說對了,我不喜歡這裡發生的事。這是我第二次吻你,也是我第二次覺得自己不得不這樣做。和我必須呼吸。吃飯或睡覺一樣。」

   她不得不十分謹慎地邁出每一步。「愛情同樣是生存的需要。」

   他懷疑這句話的正確,因為他的大部分歲月是在沒有愛的情況下度過的。他端詳著她,搖了搖頭。「你知道,寶貝兒,假如我相信你真是女巫,那我得說,我讓你的符咒迷住了。」

   她很奇怪這句話使她覺得受到了傷害。唉,不是這句話本身,而是這句話在他倆之間隔出的距離。她如何努力,也想不起以前曾被那個男人傷害過。大概戀愛就是這樣吧。以前她不用保護自己的心,可是現在需要多加提防了。

   「這麼說,你不相信。這倒很幸運。這只是一個吻而已,納什。」她面露微笑,心裡卻在希望陰影能夠遮住她眼裡的憂傷。「親一親沒什麼可怕的。」

   「我想要你。」他的嗓音粗糙起來,手也在兜裡握成了拳。這種需求裡有著一種無奈。大概正是因此險些引發了暴力。「這也許很危險。」

   她不懷疑這一點。「到時候我們會有辦法的。現在我累了。我要進去了。」

   這一次,他們穿過小樹林時,她沒有主動把手伸給納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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