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無聊啊,霧打著哈欠想起有一句詩歌,大約是形容鬼魂的:「它獨自直立,不屑走罪惡的道路。」不管它原來有什麼深奧的含義,霧只覺得用來形容眼前這種詭異的情景還是蠻相配的,只是不知道眼前的白骷髏,有沒有「不屑走罪惡的道路」這種高貴的情操,不罪惡,至少也要不殺人吧,她坐在象骨中間胡思亂想。
「霧·梅耶——嘻嘻——霧·梅耶·…」四周圍的鬼聲遠遠近近地飄蕩,是笑聲,卻讓人森森發寒。
一個巨大的骷髏走了過來,空空的眼眶似乎在看她。
霧蹙起眉頭,宛若清純可憐的哀怨小花。
「霧。」骷髏似哭似笑的聲音說,「你將死。」
霧雙手緊緊抱著雙膝,畏懼似的向後磨蹭。
「瑪瑪死,你死……」骷髏低下頭看霧,「你很漂亮。」
霧低下頭,發出輕輕啜泣般的聲音。
「漂亮的、可憐的人類小女孩。」骷髏似乎也起了憐憫之心,回過頭,「你們……三天之後再把她化為白骨,這三天,把她掛在我的花園裡。」
骷髏王的花園簡直是一堆垃圾。
霧被關在象骨裡掛在「骷髏王的花園」裡的時候,只能這麼想。
一堆一堆的白骨,一些亂七八糟的布幡和竹竿,一些木頭,只有一些灰紫色的蘑菇看起來還相對賞心悅目。
好像戰火過後的、窮困潦倒的、荒廢多年的棺材店。霧歎了口氣,原來魔界是這麼無聊的,盡撿一些人類不要的垃圾當寶貝。比起外表冷酷、性情溫和的瑪瑪,骷髏王要差勁多了。
但是瑪瑪……霧發了一會兒呆,瑪瑪是很有原則的兔子,雖然性情很軟,說一說很容易就順從,但是涉及他的原則,他是篤定決不改變的。也許是因為瑪瑪太簡單了,所以總是差那麼一點點,她不討厭他,不憎恨他,有時候也害怕他,卻不曾為他迷惑過,更加沒有所謂心動的感覺。
不像對著川穹,對著川穹,她總是很緊張,生怕在他面前失態,被他瞧不起。在川穹面前,每一分鐘,都過得緊張、辛苦。
還有藏血。霧眼前沒有了白骨和荒土,很奇怪的,此刻眼前泛起的是藏血見到名檀和川穹結婚的時候,那一張失神的臉。不知不覺地微笑,她輕輕擺弄自己的頭髮,也許第一次觸到藏血的心,就是在那一刻。那一刻藏血的眼神,他的心情,不知道為什麼,她完全瞭解。也許藏血不知道,在那一刻之前,她真的沒有把他當成什麼,最多是一個朋友,她不否認對藏血她甚至存著戲弄的心。但是從那之後,對藏血,她多了一分溫柔的心情,溫柔得有時候讓她自己都有些害怕。
她懂得藏血的心,懂得那種相同的悲哀,所以經常她也很困惑,她時常纏繞在心裡的感覺,是因為川穹的冷酷而痛苦,還是因為藏血的被遺棄而悲哀?這兩種心情合在一起,究竟是她在傷心,還是替藏血在傷心?也許因為是同樣的感情,所以根本無法區分。
不是對著川穹的那種追逐的心情,也不是對著朋友的,一種曖昧的心情,進一步,退一步,都會失去分寸。
她在出神,耳邊突然有個聲音呼喚:「霧。」
她驀然拍起頭來。
她——是在哭嗎?
藏血走近所謂「骷髏王」的花園,一地的垃圾,遙遙地看著那籠子裡的女孩。
雪白的睡衣,在白色的象骨裡像開錯時空的花,惹人憐憫。霧一直是清純而令人憐惜的女孩,只是他知道她清純下面的手段,所以他從來沒有承認她柔弱,即使是在她哭的時候。
她哭的時候,誰也不知道是真傷心,還是假傷心。藏血拒絕去體會她的眼淚,即使那眼淚曾經灼痛過他的手指。她不值得憐惜,她並不是所謂的好女孩,但是為什麼,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就是覺得很舒服?她笑的時候,就是會覺得很愉快?僅僅是因為是同類嗎?或者說是同病——因而相憐嗎?
走近了才知道她不是在哭,只是用一種凝視的眼神看著前方,有眼淚,但在眼眶裡沒有流下來,也沒有意思要流下來。她只不過是不知道在想什麼,然後紅了眼眶而已。
「霧。」一切玩笑的話都說不出口,藏血不知不覺開口呼喚她的名字,一開了口,才驚覺自己的聲音有些過,說得動情了。 霧驀然抬起頭來,呆在那裡,過了好半天,她笑了一下。
她這是在幹什麼?被骷髏靈抓走了,被弄得神志不清?藏血伸手穿過象骨的縫隙,「霧,過來讓我看看。」
霧被他抓住,拉過來,感覺到他手指的溫暖,被他抓在手裡,藏血的手在她身上摸來摸去,她陡然清醒過來,滿臉通紅,一把掙開,「你這是在幹什麼?色狼!」
藏血愕然抬頭,「我在給你檢查,我怕那些人體骷髏不知道在你身上做了什麼手腳,你怎麼了?我和你說話,你幹什麼表現得呆呆傻傻的?害得我以為我要帶著個傻瓜回去。」
霧掙開之後,也明白自己誤會了他,蹙起眉頭,「我在想事情。」
「有事情回家再想,過來,我帶你出去。」藏血在一根象骨上塗抹了些東西,霧聞到一陣強烈的化學藥品的味道,「那是什麼?」
「強酸。」藏血回答,過了一陣,他用力一拗,被強酸軟化腐蝕的象骨被他拗得彎了起來,像翻起的門簾,「出來。」
霧貓似的溜了出來,「你怎麼來的?也被他們抓來的?」說著東張西望,「那些骨頭呢?怎麼不見了?」
「瑪瑪帶我來的,我救人,他打仗。」藏血回答,「那些骷髏忙著和瑪瑪的那些兔子兵打仗,還有一些在那裡。」他指著東西兩個方向,「一共有三四十個吧,我想。」
霧輕輕歎了口氣,「看來我真是小看你了,外邊這麼多守衛,你居然進得來;而且居然沒人知道。」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衝出去打仗嗎?」藏血大笑,「你看。」他長髮披肩,挑起一些髮絲落到眼前來,低下頭,做一副威嚴的模樣,「我像誰?」
霧嫣然,「瑪瑪?你可不怎麼像瑪瑪,瑪瑪的頭髮比你長,你比他高,而且,」她咬著嘴唇笑,「你散頭髮像個女鬼,瑪瑪有雙長耳朵,頭髮散開了好看。」
「小姐,你要清楚一件事,骷髏是沒有眼睛的。」藏血看不慣她咬著嘴唇笑那種狡猾的樣子,敲了敲她的頭,「我猜那些骷髏只看得到頭髮,其他的都看不清楚。我一走近,那些骷髏看見了我就跑,邊跑邊怪叫,我也聽不懂到底叫些什麼。還有不要咬嘴唇,壞習慣!」
「這些骷髏果然說話都不怎麼靈光,我猜魔力高的骷髏靈,視、聽、說的能力才會比較好,普通的骷髏,大概只會鬼叫吧。」霧抬頭看了藏血一眼,他脖子上的那條瑪瑪的頭髮不見了,自己給的那個花瓣,更不知道在哪裡,「日之,這個給你。」她從睡衣口袋裡摸出一團東西,「你的。」
「先走人好不好?出去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也有這麼好的運道。」他不看她手裡的東西,「回去了再給好不好?」
「好。」霧把東西又收回口袋裡,悠悠歎了口氣,她每次送東西給人,收禮的人,往往連一眼也不看,川穹是這樣的,藏血也是這樣的。是自己太強了,所找到的那些她想送禮的人都太有性格了,還是總不會尋找時機,每次都在不應該送的時候送?但是為十麼,自己總是喜歡在奇怪的時候,送奇怪的禮物?
因為……有個聲音在她心裡說,因為你知道,你很清楚,這一次不送出手,就再也不會有下一次。在川穹結婚的時候,她硬生生地去,硬生生地送了一份禮,那裡本沒有她的位置。她送的禮,是一件情侶裝中的男式襯衫,是她第一次遇到川穹,想買給他的。之所以那天送給川穹,是因為她知道日後再也不會有機會,所以即使是不合適的禮物,她也非送不可。她知道川穹根本不會打開那個盒子,但是她不能不送。
今天,對著藏血,不知道為什麼,她有一種預感,這個東西,今天不送的話,也許以後再也沒有機會送給他。但是藏血連一眼也不看,她不能勉強,藏血不是川穹。川穹決絕,所以她可以用決絕的態度對他而不在乎他的感受,除了川穹在乎的人,他也不會有什麼感受。但是藏血不同,藏血不會把感覺寫在臉上,他會被傷害,但是他不說。
我……害怕你傷心。霧抬起頭看著藏血,他在傾聽著四面八方的聲音,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靠近。看見霧的神情,他怔了一怔,搖了搖頭,「你要送什麼?要送就送吧,不要總是一臉要哭的表情。」
霧嫣然一笑,「你遇到我的時候,就說我的眼睛濕濕的,總是像在哭。」把一個東西放在藏血手裡,「你的。」
那是名檀送給他的那條斷成三截的青色繩子,被她重新編好了,接了起來,因為中間少了一段,有點短,但確確實實是那條繩子原來的樣子。藏血緊緊握了起來,那一刻他的表情顯得很痛苦,「你……」
霧低聲說:「對不起,我知道不該在這個時候送你這個,但是,我總是覺得現在不送,以後就沒有機會。」
藏血從口袋裡拿出另外一截斷繩,除了長短之外,被霧接好的繩子和原來的一模一樣,「我說過斷了就斷了,你為什麼要還給我?」
霧沉默,沉默了好一陣,才說:「說是沒有用的,」她難以形容地用手勢比劃了一下,頹然放棄,「但我希望你從心裡快樂。」
藏血退開兩步,看著她,「你……」連真秀都看不出來,為什麼她會知道?他並沒有忘記名檀,即使他自己比誰都清楚應該忘記他,但是他也比誰都清楚,名檀不是可以被人忘記的人。
「別給自己壓力,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要強迫你忘記他。」霧輕笑,「就像我,我也曾經強迫自己忘記川穹。」她低笑,「那樣會更痛苦,沒有人能夠幫你,提醒自己要忽略他、漠視他,只會經常在夢裡遇見他,做許多許多的夢。」
藏血緊緊蹙著眉頭,「不要說了。」
「別給自己壓力,不必要的。」霧輕輕搖頭,低聲說,「就算是記住,永遠不能忘記,那又怎麼樣呢?你就不能再愛第二個人了嗎?」她抬起頭來看他,「有些人一輩子只能愛一個人,但是我知道你不是。」
藏血望著她,她用這樣清澈的眼神看他,彷彿他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無所遁形,居然讓他悚然害怕了起來。一個人怎麼可以這樣清楚地知道另一個人的心事?一個人怎麼可以有這樣妖異的眼光?她此刻像一隻妖異的洞察人心的怪物,比骷髏王還要令人恐懼。
「因為你不會為他去死。」霧一個字一個宇地說,「你不會,所以你不是那種人,我也不是。」她眼神變得有點淒涼,「因為我們都是比較自私的人,守著自己不肯放棄,所以,愛也不會愛得瘋狂,不會入骨,在那些真正情深意重的人面前,永遠都要打敗仗。」
「一輩子只愛一個人的人,大多數都是瘋子。」藏血經過了一陣激動,漸漸平靜下來,側過頭去。
「你知道,就別給自己壓力,別強迫自己忘記他,這個是你的,還給你。」霧看著他手上的繩於,「留著它,記著他,也沒什麼不好。」她抬起頭,輕輕雙手合十在胸前,「我希望你從心裡快樂,愛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有什麼關係呢?」她眨了眨眼睛,「我不會忘記川穹,但是我相信,我會找到比他更好的人。」
「霧……」藏血怔怔地看著她,「你不覺得,心裡有兩個人是犯罪嗎?」
霧搖頭,「你說過了,一輩子只愛一個人的人,大多數都是瘋子。」她輕輕地笑,「難道你想做瘋子?」
「不是。」藏血搖頭,過了好一陣子,才說,「那樣是不公平的。」
霧奇異地看著他,看得藏血不自然地轉過頭去,「你看什麼?」
「你已經愛上別人了。」霧奇異地道,「我真傻,我居然到現在才發覺,你自己不知道嗎?你已經愛上別人了。」
藏血微微一震,「你不要胡說八道,我什麼時候……」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想要忘記名檀?你要忘記名檀真的是因為他結婚了?可是你明明知道名檀不是一個人能永遠擁有的,他就算結婚也是暫時的,沒有人能擁有他一生一世。你想忘記他是因為你愛上了別人,因為你下意識地覺得『心裡有兩個人』是犯罪,你覺得這樣對他不公平,所以你才下意識強迫自己忘記他。不是因為名檀結婚了,你都能放手讓他走,要痛苦怎麼會等到現在才痛苦?你真的一點也不覺得,你已經愛上了別人嗎?」霧奇異地看著藏血,喃喃自語:「而且你為『她』考慮得很多,居然要強迫自己忘記名檀,可見她在你心中,份量很重。」
我已經愛上了別人?藏血心中一片茫然,我愛上了誰?居然想要為她忘記名檀?可是,真的如她所說,名檀結婚,我並不傷痛,我只是覺得解脫。痛苦只是因為,我不想帶著污點去愛人,我想給她一顆完整的心,真的是這樣嗎?「我——愛上了——誰?」他喃喃自語,只覺得他的世界一片紊亂,居然給他一種無力的感覺。
霧看著他完全失神的樣子,居然有些不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柔聲安慰:「我不該說那麼多不該說的話,這繩子,真的不該這個時候送給你,只是我真的不想看見你假笑。」
「這個——謝謝你。」藏血收起那條繩子,語調不可抑制地微微有些走音。你攪亂了我的心情,但我卻不怨恨你,我很清楚你說的並不僅僅給我聽,你也希望可以說服自己,可以去愛上那個第二個人。
霧不安地咬了咬嘴唇,「對不起。」
「傻女孩,為什麼要說對不起?」藏血笑了,輕輕托起她的下巴。
霧低頭去咬他的手指,就像那一次,他拿白玫瑰挑起她的下頷的樣於,狡黠而又妖魅,「我說中了你的心事。」
「你也說中了你自己的心事。」藏血甩了甩頭,「我不吃虧的。」
霧輕笑,趁他分心的時候,輕輕咬住了他的手指,抬起眼看他。
「壞習慣!」藏血吃痛,敲了她一個響頭,「小野貓似的。」
「你不覺得,你愛上的那個人,有可能是我嗎?」霧看著藏血,咬著嘴唇。
「這算是你在向我告白嗎?」藏血開玩笑。
霧歪了歪頭,「你說呢?」
「我說——我們要趕快走了,骷髏兵要回來了。」藏血聽到了少許動靜,一把抱住霧,一個翻滾,躲到了骷髏王的那些「收藏」中的一堆木頭底下,那些木頭原來是口棺材。
「咯啦」一陣骨骼奔跑的聲音,零散的幾隻骷髏踉躥蹌蹌地奔來,沒跑幾步就倒地碎成一堆白骨。
「頭髮。」藏血低聲說,「那些骷髏是被頭髮勒斷的,看來瑪瑪這一仗打贏了。」
「骷髏王在那裡。」霧悄聲說。
一具巨大的骷髏搖搖晃晃地往這邊走,身上掛了不少頭髮,但是它看起來絲毫無損,只是有些累了。他站在「花園」的邊緣,怪聲怪氣地說:「瑪瑪,你再不讓你那些兔子走,小女孩就死。」
「他居然還不知道你已經不在籠子裡了。」藏血在霧耳邊說。
「他反應很慢,瑪瑪應該會比他厲害很多,這場仗為什麼會打好幾百年那麼久?」霧悄悄地說。
「你看剛才碎掉的骷髏,」藏血壓低聲音,「爬起來了,他們會復生,總是死不了。」
說話之間,長髮長耳的瑪瑪臨空飄來:「骷髏王,你的女孩已經不見了,你還沒有看到嗎?」
「她還在,她還在這裡……」骷髏王甕聲甕氣地說,大腦袋一搖一晃,往藏血和霧藏身的地方來,「人類的氣味。」
霧和藏血悚然而驚,這個骷髏居然能聞到人類的味道,它不但能說能看,還能聞。果然是骷髏王!怎麼辦?根本無處躲藏,骷髏王的大腦袋帶著一陣腐肉的氣息,伸到了霧面前,「還有一個,瑪瑪,你不撤兵,我就把這兩個人類化為白骨。」
瑪瑪在遠處緩緩地道:「我族是不會停止攻擊的,無論你把誰化為白骨都一樣。」
「嘿嘿……我把這兩個人類化為骷髏兵,再向你進攻。」骷髏王嘖嘖地笑,對著霧緩緩張開大口。
「哧」的一聲,骷髏王的嘴裡突然冒出一股濃煙,泛出白色的泡沫,這可不是骷髏王在耍魔法,卻是藏血把強酸瓶子丟進了骷髏王嘴裡,強烈的酸,腐蝕了骷髏王的白骨,他登時淒厲地吼叫起來。
「快逃!」藏血拉起霧,往瑪瑪那邊跑去。瑪瑪長髮席地捲來,把他們遠遠地拉開了去。隨著骷髏王淒厲的慘叫,強烈的魔力四射,「花園」裡的白骨沙石四下激飛。
瑪瑪皺起眉頭,冷笑了一聲,「你們倒幫了我一個大忙。」話說完,他帶著藏血和霧隱去,留下發狂的骷髏王。
「瑪瑪,謝謝你。」霧凝視著瑪瑪,他參加了很多戰役,瘦了,身上還有許多傷痕,「以前……」她歎了口氣,「討厭過你,但是現在不討厭了,謝謝你放過霧·梅耶城堡。我以前常常騙你……」望著傷痕纍纍的瑪瑪,曾有過許多的歉疚泛上心頭,卻知怎樣都彌補不了。
「我知道。」瑪瑪打斷她的話,冷冷地道,「那又怎麼樣?」
那又怎麼樣?霧呆了一呆,什麼叫做那又怎麼樣?「我以後不會再……」我以後不會再騙你,因為我,是騙你不起的,我無法補償你。
「你留在我身邊,你不在我身邊太危險了。」瑪瑪第二次打斷她的話,驀然轉身,「走。」
「等一等。」藏血攔住他,「你要帶霧走?」
「是。」瑪瑪冷冷地說。
「可是我……」霧睜大眼睛,和藏血面面相覷,然後她看向瑪瑪。怎麼會變成這樣?逃離了變成白骨的命運,卻要被瑪瑪帶走?可是我……我都沒想清楚,是不是一定會倒向最強的那一個。
「我不在乎你騙不騙我。」瑪瑪冷冷地說,看了霧一樣,「我知道你一直在騙我,我喜歡。」隨後他又看了藏血一眼,森然說,「你根本沒有能力保護她,你要救她,現在救完了,你可以走了。」
不能——保護她嗎?藏血的指尖微微動了一下,手稍微抬了起來,頓了一頓,順手塞進了口袋。把手塞進口袋裡,是一種防衛的姿態,那是真秀說的,伊賀顏大學的智囊伊賀顏真秀的習慣。藏血明白這個手勢的含義,當不能讓心靈脫韁而出的時候,惟有這溫暖而又單薄的口袋能帶給人一絲可以自控的力量。
不能保護,是一種恥辱吧。微微舒了一口氣,「你跟他走吧。」藏血歎了口氣,「就算你想和我走,也是走不了的。」
霧的眼神頓了一下,嫣然一笑,「你真瞭解我。」
「怎麼能不瞭解?」藏血搖搖頭,推了推眼鏡,「你這見風使舵的女妖,去吧,要保重自己。」
「我不會虧待自己的。」霧揮了揮手,「有機會再見。」
藏血哈哈一笑,轉眼看向瑪瑪,「她留給你照顧了,還不送我回去?」
瑪瑪看著這輕輕鬆鬆說再見的兩個人,眉頭皺得很深,霧居然推了他一把,「瑪瑪大人,把他送回人界去。」 瑪瑪終於衣袖一圈,讓藏血從魔界消失。霧嫣然撲了過來,「瑪瑪大人你好了不起哦。」
不知道為什麼,瑪瑪第一次覺得,霧這張天真純潔的笑臉,看起來有些刺眼,因為他知道,霧和藏血在一起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日之少爺、日之少爺,你怎麼在樓梯上睡著了?」
藏血睜開眼睛的時候,霧·梅耶城堡的僕人們圍成一圈在他四周,七嘴八舌地說,他去了洗手間,半天不出來,大家以為他出事了,進去一看,沒人,更加害怕,結果他卻,不知道什麼時候睡在樓梯上,嚇死人了。
在樓梯上?該死的瑪瑪,要讓他回來,好歹也要讓他「降落」到一個像樣的地點,在樓梯上像什麼樣子?公報私仇!藏血站起來搖搖頭,甩甩手,「沒事,昨天晚上沒睡好,一不小心就睡著了。」
「日之。」梅耶先生緩緩地說,「我想什麼時候和老日之先生見一面,你回家去問一下你爸爸,看他什麼時候有時間,我請他喝下午茶。」
「是,我一定記得。」藏血斯文地微笑。
「你也很累了,回家去休息吧,霧的事情,警察會來處理,一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梅耶先生緩緩地說。
「是,我先走了,有霧的消息,通知我。」藏血整了整衣裳準備離開。
「這是你的東西,拿回去。」梅耶先生把一個東西丟了過來。
藏血接住,是那片水晶花瓣,抬頭看著梅耶先生的臉,卻看不出他有什麼想法,一臉的深沉隱抑。
她會永遠留在魔界嗎?
瑪瑪其實很溫柔,只不過他用凌厲的方式來表達,霧這小妖女,見到什麼人,就換什麼臉。對川穹絕對高貴,對瑪瑪俏皮順從,對自己……藏血拿著水晶花瓣開車回家,一路默默地想,她對自己是什麼態度?
她很依賴自己。
還有……她只在自己面前哭。
她如果是自己一個人,就會像她被關在象骨裡的模樣,靜靜地想心事,靜靜地紅了眼眶,而沒有人安慰。
是在想川穹嗎?想那個高而瘦的,強風一般的男人,那麼冷酷地從她身邊走過去,只是揉揉她的頭,她就滿意了?陡然間驚覺,那天雖然眼睛一直看著名檀,但什麼時候,把她的一舉一動也全部留心,不知不覺之間,居然在記憶中如此清晰。
「你已經——愛上別人了。」
「你真的一點也不覺得,你已經愛上別人了嗎?」
「我說中了你的心事。」
「你不覺得,你愛上的那個人,有可能是我嗎?」
「吱」的一聲猛踩剎車,藏血趴在方向盤上苦笑,有可能?除了你,我還可能會愛上誰?難道我還會愛上真秀、愛上司狐?
只有你的身上,才有那麼一點讓我心動的東西,也許是同病相憐的憐憫,也許,我們根本就是同類。
啟動車輛,藏血從口袋裡摸出那條繩子,那繩子還在,宛然她的聲音還在:「你知道,就別給自己壓力,別強迫自己忘記他,這個是你的,還給你。留著它,記著他,也沒什麼不好。我希望你從心裡快樂,愛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有什麼關係呢?我不會忘記川穹,但是我相信,我會找到比他更好的人。」
霧,你是這樣希望的,我大概也這樣希望,但是說與做不同,愛一個人,想一個人,還能做到快樂、豁達,並不容易。
你也是一樣的,說會記住蒼穹,然後快樂地去愛第二個人。藏血嘴角微微一挑,做得到嗎?
誰都很迷惘,然後在迷惘中相互舔傷,我莫名地迷戀上你的溫柔,迷戀上那種同病相憐的慰藉,霧,我這樣的感情,算是——愛你嗎?
魔界。
長髮兔與骷髏靈一場戰亂之後。
霧望著瑪瑪,他正在換衣服,把戰袍換下來,穿長長的元老服。滿身都是傷。
「嗚嗚……瑪瑪大人太英勇、太偉大了,只是因為有了瑪瑪大人,我們長髮兔一族才能繁衍下去,鄙視兔子的人太多了,他們經常拿紅蘿蔔詆毀我們。」卡露椰望著瑪瑪的背傷哭,嗚嗚咽咽的像只小老鼠。
「別吵。」瑪瑪換好元老服,不耐煩地揮手,卡露椰登時住嘴,委屈地看著瑪瑪。
「你痛不痛?要不要我給你塗藥?」霧問。
「不要。」瑪瑪回答,推開門出去,「我去召集師長們開會,你和卡露椰呆在房間裡,不許出去。」
「是。」卡露椰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
這大概就是瑪瑪和藏血的不同。藏血總是顧及別人的感受,總是一張令人賞心悅目的笑臉,就算有天大的心事,也只是困惑在心裡,頂著一張笑臉,就打算矇混得天下無事。如果藏血換成瑪瑪,他就不會打斷卡露椰的話,就不會拒絕塗藥,就不會說「不許」,因為藏血是體貼的人,真的非常非常體貼。
「霧姐姐,你會永遠留下來嗎?」卡露椰飄過來問。 「不會。」霧微微一笑,輕輕摸了摸卡露椰的頭。
「那個有漂亮頭髮的哥哥呢?」卡露椰又問。
「他回家去了。」霧的手指在卡露椰頭上慢慢地移動,把它的長毛打成一個蝴蝶結。
「你會想他嗎?」卡露椰渾然不覺自己的頭髮正發生問題。
霧的手指停頓了一下,「我……」
「我會想他的,哥哥說要給我漂亮的長頭髮,他還沒有給我。」卡露椰頂著滿頭蝴蝶結,在霧面前走來走去,得意洋洋。
它還記得啊?霧拍拍它的頭,點點它的鼻子,「下次姐姐看到他的時候,一定叫他賠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