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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好河山 第七章 軍國主謀 作者:籐萍

  「五月甲戌朔,免安徽壽州等十九州縣衛水災額賦。喀爾喀車臣汗副將軍公格勒巴木丕勒褫爵,留營效力,以扎薩克郡王得木楚克代之。辛巳,和通額默根宰桑鄂哲特等來降。壬午,庫圖齊納爾宰桑薩賚來降。甲申,準噶爾宰桑烏魯木來降。戊子,阿勒闥沁鄂拓克宰桑塔爾巴來降……

   「飛鴿傳書傳來的是當朝軍國大事——這個月朝廷的兵將調遣和牽涉朝局的大事。永璉看著,若是四年前他必然會對信上的內容充滿興趣,但如今看著的時候,耳邊總是響起那傻丫頭天真直率的聲音,」君知留下來好不好?我們大家都很想你,還有我一也很想你……」

   大家都很想他,但知曉了他這幾年造了多少孽之後想必一樣會遺棄他。紙上的字模糊了一些,他眼前彷彿看見的是品安坊的書庫裡,那傻丫頭從書架上跌下來的樣子。永璉忍不住翹起了嘴角,驚覺自己笑了,他已經很多年沒這樣笑過。山風吹來他袖袍寬大有些子冷,但身體還依稀記得那個傻丫頭雙臂環抱的溫暖,「我等你好久好久了,你回來了我好開心啊!」

   「癡子……」他在山頂喃喃地說,一時也忘了手裡握著牽連軍國大事的機密和動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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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八月,皇上要陪同皇太后先去木蘭而後去避暑山莊,各位為狗官貪吏所苦多時,亦有不少忠良為當朝所害,皇上出宮是大好機會,我們決定就在木蘭下手。」一群布衣蒙面的農夫打扮的人在鳳尾山上的山洞裡集會。一個身材瘦小的長鬍子蒙面人用蟻語傳音緩緩地說:「今年來降朝廷的蠢貨不少,據傳來的消息,這裡頭至少有一支隊伍存著和咱們一樣的心,都是要藉機行刺的。只是暫時還不清楚是哪一支……」

   永璉也掛了布巾蒙面,不言不語地聽著。突然那長鬍子向他抬起頭來,「太子爺,咱們『狐夜盟』當初起事的時候答應過你只亂朝而不舉事,殺貪官死酷吏而不謀反,但是如今形勢不同,若有外盟相助,憑『狐夜盟』的武功實力要弒君並非不可能,如果咱們成功那天下就是你的。憑太子爺的才智人品,若為國主是大清之福!」

   「正是,太子爺這幾年帶著我們殺官救患,才智武功大家都是佩服的……」

   「正是正是……」

   永璉沒說話,似他一句句都聽進去了,也似他一句句都沒有聽。這些人的野心大了,懷著造反做皇帝的夢,他不想冷笑,如今江山穩固百姓安樂,要謀反也沒個因頭。當初聚集在一起是因為有相同的對朝廷的恨,這些人的兄弟親朋多為朝廷所屈死,所以聚在一起做些暗殺貪官報復仇人的事。

   但是如今「狐夜盟」實力陡增,他們的心就不再那麼簡單,就開始想皇帝夢想天下想河山,而造反最大的因頭就是借了他「端慧太子」的旗!這令人齒冷!他們斷

   沒想過他們商量要謀害的是他的父親,雖然他恨這個父親,卻沒恨過他這幾十年為帝的成就。皇帝並不好做,能做到乾隆這般已經算不錯了。恨歸恨,他只想讓父親嘗試眾叛親離被人遺棄的苦,所以他這幾年設下圈套一一挑明了那些皇子后妃巧笑倩兮的背後究竟藏著什麼心思,相信這幾年做聖上的心裡也不好過。對永璉而言,那些恨如此也就足夠了。他不想讓他死,縱然永璉變成了魔做那些暗中見不得人的事,但永璉畢竟還是不想看見人死。畢竟他已經死過一次,他知道從棺材裡爬出來是怎樣令人戰慄的感覺。

   要借「端慧太子」的旗來謀反——這些人的心已經被那些想像中的前程迷住了。永璉的蒙面巾之下嘴角掛著冷笑,為帝者必先無情知人善用能任,他十二歲時對皇帝如此解,但如今他二十六歲,已知為帝者——必先殺人如麻。

   弒君。他們盼著他弒君然後登基,或者是他弒了君之後別人再弒了他去登基,無論怎麼想,永璉蒙面之下的冷笑笑得更冷,都是一肚子豬油心腸的蠢才!這河山不需要易主,百姓不需要另一場流血,即使當今皇上死了你們也仍然是一群草寇,帝位自然由皇上的後繼者來擔,沒有人會承認你們的。

   何況——那是他的爹,無論他曾多麼恨過他,他還是他的爹。他不想見人死,自然更不想見自己的爹死。史上為謀帝位血肉親殘者眾,唐太宗玄武門之變、宋太宗有燈影斧聲之謎,明英宗下囚景泰帝,光明正大出手的已然不少,那些背地裡傾軋的還不知有多少。但不幸,他永璉就是沒那份心!就是耿耿此心不為帝王熱!白頭頂兩刀之後,永璉的心一片蒼茫,但幸好還有一個信著他等著他的傻人兒守著他心中惟一一點的永恆!讓他這麼多年來心中都有一點微芒不滅——有份一直屬於他的東西一直在並且永遠不會變,那就是阿盼娥。那個喜歡癡癡地望著他發呆的小丫頭。為了她那份傻傻的心,他即使不能變回她執著的那個君知,也至少守著自己的一點純良,不會做滅絕人倫禍亂國家的事。

   「太子爺,我們決定在木蘭下手,你可有什麼卓見?」長鬍子和眾人商量了許久,沉聲問。

   如此問,即使他有「卓見」也是不會被聽進去的。永璉冷冷一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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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裡。

   品安坊。

   永璉再一次來到阿盼娥的房門外,透過窗欞可以望見那傻丫頭的舉動。

   此去木蘭,他必和「狐夜盟」成水火,他要救皇阿瑪,但是乾隆卻顯然不會原諒他這個妖孽。此去兩面為敵,他亦不打算回來,此生既已被他敗壞如此,即使再活下去也沒有什麼意義,原本報了仇之後就打算給她殉葬,但她未死還活得如此好,那就讓她繼續快樂的活下去。他的人生在九歲那年已經結束,在師父一聲「君知」的時候已經扭曲,在紫禁城被呼作「妖孽」的時候就已經面目全非,再繼續下去也只會為自己為別人帶來更多的痛苦而已。

   瞧你一夜,然後我就永遠不回來了。對不起,阿盼娥。

   「魚兒水上游,狗兒洞裡走。我等小姐來,日日不煩憂。一天一枝花,兩天兩枝花。三天不回來,我就搬回家……」屋裡人用賀孤生「相忘」曲的調子哼著歌,非常愉快地在搬著什麼東西。

   那是什麼?永璉詫異,湊過窗縫去看了一眼。

   阿盼娥在房間裡搬花盆,許許多多的花盆,種的都是一種開著紫花的植物。她一邊哼歌一邊在花上灑水,那水只灑在葉子上不能灑在花上,一列過去三十一盆,那要花多少心思?阿盼娥卻喜滋滋地邊唱邊灑。

   三十一盆,一天一盆,正巧一個月的輪迴。永璉用力地咬著下唇,是給他的嗎?她什麼時候偷偷弄了這些花草他居然不知道,呆呆地看著她在那些花盆間走來走去,像個快樂的大傻瓜。突然永璉整顆心都吊了起來,阿盼娥把花鋤擱在桌上,她眼裡卻似沒這花鋤,在桌子邊走來走去絲毫不留意,一個不小心那花鋤砸了下來是要傷人的!

   他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就看見阿盼娥哼著歌一跳跳到某個花盆前面,彎下腰不知道要幹什麼,但這一彎就準準地把桌上的花鋤掃了一下。花鋤晃了兩晃,沉重帶鐵的一端掉下去後面的木棒翻起來,「呼」的一聲向阿盼娥的後腦勺敲了下去。

   永璉苦笑,讓這丫頭自己做事不知道能否活過二十歲?跌倒、撞門、撞人、摔本子、經常被東西砸到頭,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頭被越砸越傻了。心裡這樣想,他的身子不需要他指使已經翻進了屋內,輕輕地幫她接住了那堪堪要敲得她頭破血流的花鋤。

   永璉的動作素來輕悄,阿盼娥哼著歌沒有絲毫察覺,陡然一個回身,開口唱:「魚兒水上游……」突然瞠目結舌,眼睛睜大地盯著幫她把花鋤輕輕放回桌上去的人。

   「君知!」

   她和他靠得那麼近,呼吸可聞。她已經好多年沒有這麼近地接近過他,今夜的他沒有前幾日那麼凌厲,他的眼裡纏繞著傷感的情緒,看起來竟似有些溫柔。

   「別哭啊,無論別人怎麼欺負你,我永遠都是會幫你的。」阿盼娥只當自己在做夢,低聲說那天她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我會一直等你回來的。」

   永璉微微一震,那滴眼淚他已強迫自己忘了,她卻一直都記著。她以為自己在做夢嗎?她做夢經常夢見他嗎?在他微微,震的時候阿盼娥突然撲了過來,雙手環繞住他的頸,仰頭送上一吻,貼住他的唇。那一吻一觸即分,但永璉卻整個人都驚呆了,心跳陡然失去了節律,只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

   「原來你是真的……」阿盼娥怔怔地對著他說,「原來你是真的。」她吻過他的唇顯得特別艷,漾著盈盈的水澤。她沒有放手,還是那樣緊緊地抱著他的頸,癡癡地看著他。

   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剛才做了些什麼?永璉無端地一陣激動,多少次夢裡黃昏他都懷疑今生再不能看見她癡癡凝視的眼睛,如今卻……卻……

   她看了他一陣,眼淚緩緩溢出了眼眶,「無論我怎樣等你,你都不會再回來了是不是?」她笑得那麼慘,「如果你是真的,可不可以不要走——留下來陪我們……陪我一起?我會乖乖地買菜、我會認真地做事,我不會總是把東西弄壞,我不會撞牆……因為我總是想哭啊。君知你留下來我就不會總是想哭,我的眼睛就不會總是看不見,我就不會弄壞東西……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永璉失色於裂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他還沒說出什麼,阿盼娥閉上眼睛把唇送了過來,「不要說了,我不愛聽。」她第二次吻了他,永璉可以感覺她唇上的鹹味,那是眼淚。

   這一吻纏綿若斯,她絕非纏綿的女人,是什麼讓她如此淒然?永璉任她吻著,全身自髮梢到指尖都已僵硬。他腦子裡反反覆覆只有一句話——不應該來看她的、不應該來看她的……他已經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要崩裂,而那個東西崩裂後就絕對挽回不了了……

   「阿盼娥……」他開口,「別——這樣——」

   她的吻停住了,緩緩地自他唇上分開,「我親你你也不要嗎?」她低聲說。

   這讓他如何回答呢?心裡一股絕望驀然翻了起來,此生灰暗如斯,卻偏偏有一股不甘讓他在決定離去赴死的時候想要他抓住什麼。他不甘死!不願死!不甘這一身就這樣分崩離析地去!阿盼娥啊!永璉一生敗破,負君負國負你,你何苦……何苦對我如此?

   「你不喜歡我親你,我就不親了。」阿盼娥緩緩地放開他,嘴邊卻有一絲微笑,低聲道:「我抱過君知,親過君知哦。」她自不理會所謂「一吻江湖」的淒絕,她只是想親就親了。自永璉落淚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這個人終已離她而去,如今近在咫尺她若不留下一些什麼,日後漫漫的人生中她會後悔的。

   第二次有淚落在了她臉頰上,阿盼娥睜大眼睛看

   著他第二次落淚。他含笑落淚,那笑……笑得好苦,「傻丫頭,我怎麼會不喜歡……」他喃喃自語,雙手一攬把她小小的身子緊緊地抱入懷裡,「君知愛你,你知道嗎?以後、以後千萬別忘了。」他抱住她比她環抱住他的頸要強勁得多,他的吻也比她的灼熱得多,「君知他是愛你的……以後千萬別忘了……」

   相擁相吻中,問不出任何疑問,她被他抱在懷裡好幸福,卻終是想哭,突然全身一麻。她睜大眼睛,永璉在擁吻得最幸福的一刻點了她的穴道,他緩緩放開手,緩緩地退了一步。阿盼娥眼裡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只見永璉彎下腰自她栽種的盆花中一盆盆地望過去,折下其中的一枝,緩緩地插在了她的髻上。

   這一刻阿盼娥只想大喊一聲你怎麼能如此待我?她實在太傷心、太傷心!卻對眸照影地看見他眼裡的柔情。君知是愛她的——但永璉卻要離開她並且一生一世都不會再回來,她不要!她不要這樣可以嗎?!

   「別哭,以後要會照顧自己,你總不能等著我來接那個鋤頭。」永璉居然還能開玩笑,只是他的聲音有些怪異,「別再跌倒了。」

   我不要!我不要會照顧自己,如果我不會照顧自己就會有你來接鋤頭,我就什麼都不要會!阿盼娥在心裡拚命叫著,嘴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絕望地看著這個她自十六歲開始牽掛的男人轉過身去,推開了門,就像那天一樣走出門外去然後細心地帶上了門。

   無論你做什麼罪過的事我都能原諒你,只是你為什麼不給人原諒的機會?我們……我都是愛你的人,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會原諒你,你不要就這樣走……我真的什麼都不要只求你能留下來,我沒有求過你要愛我,我只求你能留下來……即使不是陪我我也開心啊……

   別離開我……

   阿盼娥眼裡的淚變成了血,然後她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屋裡盈盈的燭火照著永璉關門那一刻的背影成了她眼中最後留下的影像,此後無論是眼前、還是人生,都是一片黑暗,黑得沒有邊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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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聲瑟瑟草幽幽。

   高宗二十年八月。

   阿盼娥已經瞎了三個月了,此間她的爺爺又過世,她卻堅強得讓人出乎意料。她堅持一定要做事,不能跑腿買東西她就洗碗,叫吳媽一邊看著,洗過幾次知道了碗盤的位置她就熟手了,而且居然沒有打破。她也沒有愁眉苦臉的,每日還是一張笑臉兒對人,問她那天夜裡發生了什麼事她也說不出來,就說反正突然間看不見了。賀孤生是惟一一個知道她被人點了穴道僵在房裡的人,因為穴道根本就是他解的,但阿盼娥既然沒說,他也就閉嘴。她這雙眼睛要誰來抵償,賀孤生很清楚,只是他不想說出口來讓這個丫頭傷心而已。

   愛新覺羅·永璉,不必我賀孤生詛咒你,你這一生也必不得好死。

   「吳媽我告訴你一個笑話,」廚房裡阿盼娥和吳媽坐在一起剝毛豆,她雖然看不見卻還是能做些事的,此刻她嘰嘰咯咯地對著吳媽笑,「剛才賣菜刀的經過咱們品安坊門口,我聽著他叫賣『賣刀啊,買一刀,送一刀!』你猜我想到了什麼?」

   吳媽很豪爽地笑了起來,「你要他買一刀送一刀還打八折。」阿盼娥這丫頭算錢的本事只怕比寶福還強些。

   「不是不是,」阿盼娥笑著,「我只想著,這賣刀的是幹什麼的?買一刀,送一刀,殺手殺一個人還附送再殺一個?」

   吳媽大聲笑了起來,「丫頭和賀公子久了,滿口的江湖話兒。」

   「沒啦。」難得阿盼娥有些害羞,往吳媽懷裡躲了躲。

   「丫頭,賀公子對你那麼好,你什麼時候尋思著嫁了他?」吳媽三句不離本行,滿心思地計劃著阿盼娥的終身大事,那股熱衷不比當日計劃給永璉煮安胎補品來得少。

   「嫁?」阿盼娥的腦筋停了停,迷糊地問,「我為什麼要嫁給賀公子?」

   「傻丫頭,賀公子人家是大人物,他對你丫頭好連我吳媽都看出來了,你自己難道是不知道的?」吳媽絮絮叨叨地給她分析,「人家若不是等著你,怎麼會留在咱們品安坊?你別再想著咱們『小姐』,『小姐』他雖然好,卻哪有半絲把你放在心上?」

   阿盼娥笑靨如花,「吳媽,但我就是喜歡『小姐』啊。」她沒諱飾,真心實意地笑著,「我喜歡『小姐』,所以我不會嫁給賀公子。」

   吳媽呆了一呆,「傻丫頭,那『小姐』不回來怎麼辦?就算『小姐』回來了,他……他那個樣子又怎麼能娶妻?」

   「吳媽,賀公子人很好,他一定會娶到好媳婦的。就算他不要,天底下那麼多姑娘也會爭著嫁他。」阿盼娥的腳在椅子下輕輕一踢一蕩,就像無憂無慮的小丫頭,「如果賀公子要的話,我給他做丫頭做牛做馬都可以的。但是我就是心疼『小姐』心裡的苦,那是沒有辦法的事。」

   「傻丫頭,你等著『小姐』,那是沒有盼頭的事。」吳媽心疼了起來,一把把阿盼娥摟入懷裡疼著。

   「我不盼『小姐』能娶我,」阿盼娥低聲說,「我只盼他不那麼苦,盼他開心,但他總是不開心。」她歎了口氣,「我好擔心『小姐』。」

   「『小姐』那麼大本事,沒人傷得了他,別擔心了。」吳媽哄著她,她現在眼睛看不見了,爺爺也死了,整個品安坊都替她難過,而她卻老笑著。

   「別人會欺負他。」阿盼娥說,「很多很多人都要欺負他,他不是壞人,只不過別人欺負他他終於生氣了也要去欺負別人而已。」她歎了口氣,「但是他是好人啊,欺負了別人他自己會後悔的,他心裡其實很苦。」

   吳媽聽到最後都不知道這傻丫頭在說什麼了,後悔在她面前提起「小姐」兩個字,咳了一聲,「今天的毛豆不錯,丫頭今天中午想吃什麼菜?」

   「我要吃毛豆炒肉。」阿盼娥沒疑心她掉轉話題,笑顏燦爛。

   賀孤生就坐在廚房對面的屋頂上,聽著下面兩個女人的對話,自嘲地笑,舉簫就唇,輕輕吹了起來。這一次他吹的什麼曲,已經再沒有人知道。

   簫聲幽幽,像吹著一些吹不去的思緒,吹著這早秋的葉子滿天飄、飄、飄,飄到了天盡頭仍然不斷不斷地縈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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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當今高宗皇帝陪同皇太后人駐木蘭。

   八月十五,賊人侵襲聖駕,準噶爾宰桑烏魯木亦反,聖駕大驚。賊眾忽然自相殘殺血流三尺,聖未傷,賊人十九受傷而擒,數人走脫。

   「太子爺,縱然你記著血脈之情,你也不該下此辣手毀我狐夜盟兄弟十九人,他們都是你這幾年來的同伴,是為了你我們才相聚在一起,就算千錯萬錯狐夜盟不該殺你親父,但你也不該下此毒手!」長鬍子和永璉一邊躲避木蘭府保衛皇上的侍衛的圍捕,一邊冷冷地相互攻擊。

   「我本當你恨不得他死。」

   「恨不恨與殺不殺人,與死不死人並無必然。」永璉淡淡地說,「他們也非我殺的。」

   「若不是你擋住了必得手的第一輪劍陣,那十九人怎麼會死在亂箭之下?你又不是不知劍士出手一擊,生死置之度外,若不能得手就是被殺。你救你老子,你就不想想死的那些連老子都還沒當成,你過意得去?」長鬍子狠狠地說。

   「開口斷言今日要行刺的人,可不是我。」永璉淡淡地道,「我也沒說今日不救駕。」

   「太子爺,當日議事,我曾問過你的意見,你當日為何不答?」長鬍子憤怒。

   永璉帶起一抹冷笑,「當日我若反你,今日我也就來不了木蘭,你當我不知道?排除異己聲東擊西的事,你做了也不少了。我從不管你,不當是我不知曉。當日反了你的意,今日的事不會取消,被取消的只有我而已。」

   「嘿嘿!你倒是為你老子思慮周詳,可惜他不知道他的命是你撿回來的,到頭來他還是要殺你、要你的命,為了一個爹字,犯得著嗎?」長鬍子冷笑,「說到頭你還是個毛孩子,希望你爹會疼你!」

   永璉眼裡冷笑的神色愈濃,「我愛君愛國,你不該讚我嗎?你心中的對錯是根據什麼劃的?不順從你謀反登基就是大錯特錯?當今聖上就算不是我爹我也會救。套一句俗話,我為蒼生為百姓。何況,他是我爹。」

   兩個人邊跑邊爭吵,一眨眼間掠入了無邊的黑暗中。

   後邊追兵如蟻,也不知道這兩個人能躲得多久,能不能生離木蘭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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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盼娥在半夜裡突然驚醒了,眼前是一片無邊的黑,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半夜,但憑屋外的蟲聲她直覺這是半夜裡。沒有聲音,只是她突然的心驚肉跳,就像爺爺死了那天一樣。不祥的警兆撲面而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危險?

   誰在屋裡?她警覺地拉著被子,有人在屋裡!她不知道是誰,但有人在屋裡!「是誰?是賀公子嗎?」她低聲問,心裡卻知道不是賀孤生,賀孤生沒有這樣的寒氣。

   來人冷笑,「你的賀公子今天心情好,大概半夜吹簫去了,他不在屋裡。」說著一雙冰冷的手抓起了她,「我知道你很想見你的『小姐』,我帶你去見他,好不好?」那人用哄孩子的口氣說。

   「『小姐』?」阿盼娥慢慢地警覺,低聲問,「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們家『小姐』的下落?」

   「他落在他爹手裡,如果他爹還記得他是他兒子的話,大概落個圈禁;如果他爹不認他這個兒子——大概三日之後就要處斬了。你去不去見他?」來人輕柔的說。

   阿盼娥的額頭漫漫滲出了冷汗,君知他……出事了?「你是誰?」她堅持地問,「『小姐』他爹……又是誰?」

   來人驚訝地看著她,「他沒有告訴你他是誰的兒子嗎?」

   阿盼娥遲疑,君知……什麼都不曾告訴過她,她也從來不問,寶福不說,賀孤生也不說。她只知道四年前在紫禁城頭他們說他是妖孽。

   「誰?」她忍不住問。

   「當今聖上。」來人冷笑,「你的『小姐』,當今聖上的二皇子,愛新覺羅·永璉。」

   什麼……阿盼娥記起來了,她記得有一天晚上一個壞人對著君知叫「二皇子」的,她還問過他「皇子」是不是壞人?而他回答是的。她還記得。

   「皇上?皇上的兒子?太子……」她看的戲不多,皇上的兒子多半就是太子,而太子一般娶的都是公主……

   「不錯,太子。你的『小姐』是當朝惟一被封為太子的男人,端慧太子,愛新覺羅·永璉。」來人把她從被窩裡抓了出來,「你和我走吧,我知道他什麼都不在乎,就只在乎你一個人。」

   「你帶我去幹什麼?『小姐』他走了他已經不要我了。」阿盼娥覺得全身一涼,已經被人點穴然後拉出了被褥,一句話說了一半已然接不下去。

   「他不要你了不代表他不愛你。」來人冷笑,把她裝入麻袋背在背後,「放心,我不會將你怎麼樣,我只是想請你幫我要求他做一件事而已。」

   什麼事?阿盼娥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會被人拿去威脅君知……茫然地想著,念頭轉到君知他居然是太子,當他是君知的時候她就已經配不上他了,何況他現在是太子?但——也幸好她阿盼娥從來沒有希望過君知會給她什麼,那日曾留下了吻就已經太多太多了。

   雖然害怕她會成了永璉的絆腳石,但是能夠再一次看到他,阿盼娥心裡卻有著偷偷的喜悅,如果能再看到他一次,那有多好?心情隨即跌下了五百萬丈的山谷,她瞎了,再也看不見他了。自瞎了眼睛之後阿盼娥第一次用力地咬著自己的嘴唇,這個世界和她很近,只是隔著一層黑暗的薄紗,也許他就在她身前,但是她卻無論如何都穿不破那層黑暗,無論如何都看不到他!

   麻袋搖著搖著,她離開品安坊越來越遠,突然想起一個問題——賀公子為什麼恰好不見了?他會不會明知今天有人要把她抓走拿去威脅永璉所以故意躲起來了?他是不是希望永璉——痛苦?

   她本沒有那麼聰明來推測賀孤生的行為,但今夜她一猜就中,她實在太瞭解賀孤生了。沒錯,賀孤生坐在她房頂上看著這長鬍子蒙面客把她帶走,他遠遠地盯梢,阿盼娥一定沒有危險。但是賀孤生卻也要利用長鬍子,阿盼娥為這個半男不女的「太子」身心俱傷,她可以完全不在乎地付出,但是賀孤生不可以。他一定要永璉為阿盼娥的眼睛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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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蘭府。

   衙門大牢。

   永璉抱膝坐在牢裡,他蒙面的布巾已經解下,露出他端正尊貴的臉。他的人依然纖柔,十多年來習慣了的那種氣質無法在短短的四年中完全改變,每個獄卒走過去都忍不住多看他兩眼,心裡暗罵:這傢伙如果真是個女人多好!

   纖腰紈素的皎柔,柔得讓人心痛。永璉在牢裡坐著,倒是來來去去的人心裡都不是滋味,這樣一個人兒應該供在大殿上,怎麼能關在這又髒又臭的地方?

   但誰也沒話說,這長得觀世音菩薩似的傢伙是重犯,行刺皇上,但追到木蘭府城門口的時候這人居然停下來束手就擒,只是遮掩了一下讓另一個刺客脫身去了。他沒抵抗,皇上也沒將他當場格殺,而是帶了回來關在牢裡,大概過幾天皇上會親自審問吧。

   坐在牢裡,靜靜地一言不發,這傢伙看著都讓人心疼。

   永璉可沒有想過牢房裡的人看他的眼色,他只不過放了長鬍子走,那是他四年的同伴,即使鄙夷他的貪慾,但永璉並不想他死於亂箭之下。而他自己只不過是陪他跑出來而已,他並不想走,救了皇阿瑪一次算了了他的心願,算是對這幾年故意鬧得宮內雞犬不寧讓他老人家傷心的負疚,憎恨是錯誤的,越恨的話,只能讓人活得越不自由,越不像自己。他這幾年做的……應該是錯的吧,經歷了四年的恨,到如今他是後悔了,憎恨……報復……到頭來除了讓他失去原有的一切之外,也未能補償給他任何東西。

   失去了阿盼娥,這是他今生的遺恨,永遠不能彌補的遺恨。略略掠過額前散落的長髮,他望著自己的鞋面冷笑,非男非女身,有個荒謬的想法陡然生上心來,假若他四年前選擇做個妖姬進宮魅聖,大約也可以顛倒眾生吧。這樣的想法泛上心來,白手而足一片冰涼,心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熱過,和袖掩心卻是因為這顆心此刻分外的冷,腦裡升起的是阿盼娥溫暖的擁抱,說:「我抱過君知,親過君知哦。」那樣笑靨如花的單純的眼睛……

   一雙宮鞋停在他的面前,來人高貴的聲音響在他的頭頂上,「皇上請永璉堂上議事。」

   尊貴清雅的聲音,不帶絲毫的感情,他的好兄弟啊!在皇宮中被調教得如此出色。永璉不認得這個帶他去「議事」的人究竟是他的哪一個兄弟,只是望著他的衣裳下擺那種點水不驚風吹不動的穩,就知道他是個狠角色。他也沒反抗,站起來隨著他出去,靈魂……空空蕩蕩的似乎已經在這身體裡掛不住了,渴望著一個停止的地方。

   走過了幾個轉角,嗅到屋裡熟悉的龍涎香就知道皇阿瑪人在裡面,還沒進去就聽見裡面聖威大發雷霆,「朕人駐木蘭是誰走漏消息,讓賊子乘虛而人?皇太后聖駕在此……」隨即「噹啷」一聲,不知道皇上摔掉了什麼東西,但聽這碎玉裂冰的聲音,斷然是價值不菲的玩意兒。

   帶路的皇子上前對著侍衛通報說永璉已到。永璉卻聽見耳邊傳音,「太子爺,進去殺了弘歷,你那傻丫頭阿盼娥在我手裡,你進去之後若沒有動手,我擰斷這丫頭的脖子。」

   阿盼娥?永璉的身子微微一震,到底還是把她給牽連進來了,自己一生敗破也就算了,不能連累她……他可不是長鬍子這樣的傻瓜,微微一頓,就知道賀孤生必然跟隨在後,只是若是要擰斷脖子賀孤生也未必能及時阻止。耳邊的聲音繼續,「這丫頭為你瞎了眼你知道嗎?人家對你深情你莫辜負了人家,殺了弘歷封這丫頭做個皇后她一輩子都不必愁了……」

   這丫頭為你瞎了眼睛——永璉陡然整個人繃直,她瞎了眼睛?怎麼會呢?怎麼可能?她那天不是還笑得好好的,她還會澆花還會唱歌,還用那樣癡癡的眼神看著他,她怎麼能瞎了呢?他的心這一刻如此清晰,長鬍子冷笑一聲,「我懶得騙你,這丫頭沒你恐怕是不能活的,你沒這丫頭大概也好不到哪裡去,殺了裡面的皇帝老子,你們就可以雙宿雙飛了。」

   你逼我殺親爹,恐怕是報復心更強於奪江山,你——恨我毀了你周詳的大計,所以你報復我。永璉略略一個冷笑,像冷風拂過了他的衣袂一般,阿盼娥和爹,他選誰?

   「宣永璉進殿——」屋裡的人一聲宣號。

   他走了進去,心裡沒想著選誰生誰死,只是不斷的重複著一句話:她為他瞎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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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第二次用驚怒交集的目光看著這個已經化為「妖孽」的兒子,為什麼他每次出現都要伴著血雨交加?一來一去都要帶走那麼多人命?這個孩子小的時候乖巧聰慧,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你有什麼話要說嗎?」他簡直心痛已極!「你殺害親母,還要謀害朕!你你你……朕真想不出來怎麼會生下你這樣一個孩子?」

   永璉不答,他的心不在這裡,他也不辯解——如果沒有他這「妖孽」隔空一攔,乾隆恐怕就不能好端端地坐在上頭了。皇阿瑪自然不知道那劍陣是誰擋的,那時候大家都蒙了面天知道誰是誰?這些都不重要,皇阿瑪當他是什麼,是要殺要剮,兄弟們如何看他,統統都不重要,永璉現在想的只是那傻丫頭的眼睛為什麼會瞎了?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她傷不傷心?怕不怕?

   眾人的眼睛牢牢地盯著這禍亂朝廷的妖孽——已

   應死過兩次卻仍然活著的端慧太子。只見他依然長髮長衣,當堂一站,風帶著袖角、衣角、發角略略地飄,皎柔。一生未見過如此皎柔的男子,見則心痛的男子。皇上震怒,天威難測,永璉卻站在那裡自指而足一動不曾動過,就像他根本沒聽見乾隆的驚怒。

   「彭」的一聲,乾隆震怒的一掌拍在案台上,「永璉!朕問你話,你聽見了沒有?」

   永璉微微抬頭看了乾隆一眼,這是他敬愛了一生的男人,「聽見了。」他回答,口氣是順和的,一點不見驚色。

   聽見了?就如孝順兒子對父親的耐心,無論父親多麼暴躁都能寬容的好脾氣。各位皇子大臣面面相覷,不知道永璉肚子裡打著什麼主意。

   「殺了他!」長鬍子顯然人在殿外,傳音直傳到永璉耳邊。永璉微微一笑,笑若浮生紅塵,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微笑過,「皇阿瑪,有人叫我殺了你。」他平和地說,「殺了你好做皇帝。」

   他此言一出堂上一片嘩然,隨即落針可聞,大家都黑著臉等著乾隆的反應。「你果然是個好兒子,你還記得朕是你皇阿瑪?」

   「我不會殺,我——從不願流血,為什麼這麼多年居然忘記了?我從不願流血,因我知流血的痛。」永璉低聲說,他沒理乾隆說了些什麼,只是這樣喃喃自語。

   乾隆似乎聽懂了又似乎沒聽懂,「你到底想說什麼?」

   永璉搖頭,輕聲說:「沒有。」

   堂上有一陣子是死一般怪異的寂靜,乾隆的臉色極度不好看,永璉卻瘋瘋癲癲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我忘記了從活過來的那天開始就不姓愛新覺羅了,所以我做錯了很多事,皇阿瑪,對不起。」永璉微微一笑,「等我做完了最後一件事,皇阿瑪你殺了我。」他這樣說,聲音並不大但人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人人都驚駭地看著他不知道他要發什麼瘋。剛才那位帶他來的好兄弟已經暗自傳令調兵遣將要抓住他這個瘋子了。但永璉只覺得有些好笑,他是赴死來的,這些人卻還怕他,因為他們不懂一個人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死?不為什麼,也許只為了我錯了,我也累了。他輕飄飄地轉過身,那一轉如阿盼娥第一次在苦力街見到他打著油傘轉身而去的那一轉一樣,那樣美。他面向著殿外,「蔣裘,把她放了吧,難道你當真要在皇上面前殺人,擰斷她的脖子嗎?」永璉的聲音淡淡的,「你不敢的。」

   殿外的長鬍子幾乎被他氣得吐出血來,被威脅的人有像他這樣雍容的?這個女人的確是他愛起來刻骨銘心的女人,他不止一次看見永璉在品安坊柳樹上看這丫頭一看就是一整天。他愛這個女人,但卻就是看不到他為這個女人掙扎痛苦的表情!長鬍子——蔣裘正

   是在狐夜盟計劃破滅之後恨不得看永璉痛哭流涕的表情,但永璉偏偏越來越淡!開始還可以爭吵幾句,現在簡直就像你拿一塊烙鐵去烙在他胸口他都不會叫—聲——氣死他了!

   殿外有人?守衛皇上的侍衛們順著永璉的目光衝出去,把蔣裘落腳的大樹團團圍住,萬箭上弓,只待一聲令下,無論你武功多麼了得也要立即成刺蝟。

   蔣裘微微冷笑,把手裡點了穴道的女人拉過來檔在身前,「太子爺,這些箭若是射了上來,先死的一定不是我。」

   「箭不會射上去的。」永璉神志清明,淡淡地說,「你是狐夜盟謀反的首腦,他們要活的,要你的口供。」他就當沒看見他自己身邊也是一圈弓箭手,只是說:「放了她,這一切的事都與她無關,她本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你殺了她也只會激得我拚命,你不殺她還有大半年監牢之日可活,你殺了她我讓你立即死在這鳳凰樹下。」他的語氣並不激烈,但只要是人都知道他不是在恐嚇。

   他居然利用衛宮侍衛的強勢來逼他放人!好一個永璉!他掌管狐夜盟這麼多年居然不知道永璉有這樣的才智!「我死之前也要看一眼你傷心欲絕的表情!」蔣裘突然冷笑,「我有個主意,我不殺這丫頭,我戳破她的耳朵,讓她又瞎又聾,看你是不是還愛她!」他實在是恨

   永璉,皇位至此早已無望,只要永璉痛苦他就會覺得快意。

   乾隆鐵青著一張臉負手看著這兩個亂黨自己在那邊窩裡反。

   永璉的臉色白了白,「你也不過是要我死罷了,你放了她,我死給你看,可以了吧?」他的語氣幽繞,就似一個人已經有一隻腳踏進了棺材。

   蔣裘怎麼會信他會尋死?「我先放了她你才死給我看?笑話!你騙三歲的小孩啊……」他嗤之以鼻的笑聲未落,卻見永璉鬼魅一般欺到了乾隆面前,眾人大驚,但永璉的身法武功何等了得,他一把抓起乾隆的手,手腕一翻一柄精光閃爍的匕首就落入了乾隆的手中。

   大家大驚失色,永璉他居然身帶利器行刺廣來人啊!救聖駕……」

   話音未落,永璉用乾隆的手握住那柄匕首,反轉過來對準他自己的胸口,鋒利的匕首在他胸口刺出了一道血痕,血跡在漸漸地擴大,永璉卻眉頭都不皺一下,「我是謀反亂黨之一,他是大清皇帝,你放了她,就算我不想死,大清皇帝聖駕也不會饒了我,你放心了嗎?」

   乾隆驚駭地看著他這個做事完全出乎他意外的兒子,手掌裡匕首冰涼,永璉的手居然比匕首還要冰涼!望著他胸口的血,乾隆不是沒親手殺過人,望著永璉平靜的臉卻突然顫抖起來,這令人心痛的孩子啊!隨著永從來沒有!她怎麼能死呢?

   「嘿嘿,」蔣裘心裡也驚駭,永璉瘋了,「好,只要你死了,我就放了她。」他一句話剛剛說完,突然「啊」的一聲慘叫自樹上掉了下來,樹下弓箭密集,他突然掉了下來,直跌人弓箭群裡,頓時被數支箭插入身體,慘叫成一團,立刻被擒住。

   這一下使所有人都大感意外,只見樹上那女孩搖了兩搖,抓住了樹枝沒有掉下來,她張開嘴,吐了一口鮮血——卻是她剛才無聲無息地咬了蔣裘一口,把他從樹上驚了下來。她被點了穴道,怎麼能行動?永璉一驚之下立即明白,是賀孤生遠遠地解了她的穴道吧!聽蔣裘口口聲聲威脅他,她聽久了一定很恨,她、她……本來就是個義烈的女子!這一口咬得好狠……毫不容情……

   一個人輕飄飄地落在阿盼娥旁邊,是潛伏已久的賀孤生,若非蔣裘恐嚇說要戳穿阿盼娥的耳朵,他恐怕還在一邊看戲。阿盼娥吐掉嘴裡的鮮血,眼睛茫然地望向四周,「君知,君知,你在哪裡?你看見我了嗎?你在哪裡?不要聽他胡說,我不要你死,大家都不要你死。無論你做了什麼壞事,我都會原諒你的,別怕,別讓人欺負你好不好?我知道你只是很傷心所以才會做錯事,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會原諒你,你回品安坊好不好?我很想你……」

   她說了一半,陡然覺得整個人落人了另一個人的

   懷抱,那個人冷冷地說:「永璉,我很奇怪為什麼不管你做了什麼她都不在乎,只要你留在品安坊像從前一樣,她甚至不求你愛她或者娶她。四年前你把她丟在京城城門,四年後你把她丟在房裡,她為你被砸頭,為你被十一支長槍穿刺,為你瞎了眼睛,大概除了這瞎了眼睛的傻丫頭之外,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會這樣對你。但是你剛才還是救不了她。」賀孤生鄙夷地看著他,「如果你剛才對她有多一點的擔心和痛苦,我也許可以原諒你。」

   永璉不可抑制地微微一笑,不擔心?不痛苦?不愛她?不是的,真的不是的。他的手更加冰涼,乾隆覺得他的手居然比冰冷的匕首還要冷千倍。「我知道你在。」永璉低聲說。

   「借口!」賀孤生冷笑,扣住了不斷掙扎的阿盼娥,「這丫頭我帶走了,落在你手上只怕活不過三天!」

   「她是個傻丫頭。」永璉仍然那樣輕聲說,「不懂得要求別人對她好,你要好好對她,不要嫌棄她愛哭。」他微笑起來讓人像看見了什麼正在逐漸崩塌的東西,卻崩塌得很美。

   賀孤生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幾句話來。

   「我不要走!賀公子,我們帶君知一起走好不好?他一個人大家都要欺負他,他會死掉的他會死掉的……」

   阿盼娥拚命掙扎,「你們都不肯疼他……你們只會怪他不好……」

   這一句「你們都不肯疼他」說出來,乾隆的臉色微微地變了。卻聽永璉笑了,笑得縱容而且無奈,「癡子。」他低聲說,隨後搖了搖頭。

   賀孤生冷眼看見永璉那樣寵溺的笑心裡就不舒眼,掙扎的阿盼娥突然一僵,這次卻是永璉隔空點了她的穴道,「帶她走吧。」他說得輕描淡寫,似秋風吹起了落葉般自然。

   我自然帶她走,不帶走難道留給你?賀孤生冷笑著,正要提人而去,卻突然眼角一掠全身大震!

   怎麼會……是這樣?他震驚地、不可置信地看著場中——

   永璉說完那句「帶她走吧」,手上用勁,按著乾隆的手把整支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口!乾隆大叫一聲放手倒退幾步,驚駭絕倫地看著永璉。永璉衣袖微揚,手上仍然維持著按匕人胸的姿勢,鮮血一時沒有湧出來,乾隆會脫手倒退顯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奇怪地看了乾隆一眼,輕輕地皺了皺眉,他低聲說:「皇阿瑪……居然也會害怕……」

   乾隆臉色慘白,這……這孩子……他居然要死給他看!居然要他親自下手殺他!為什麼?為什麼?是朕——是朕逼得你如此?是什麼東西要逼死這個孩子?

   永璉抬目看了眾人一圈,大家臉上是形形色色的神態,或驚駭,或迷茫,或不解,或幸災樂禍……他微微一笑,「早該死了,遲到今日……真是……真是對不住了……」

   乾隆踉蹌地前行了兩步,「朕沒有要你死!朕命令你不準死!朕還有好多事問你,你不能違聖令……」

   永璉的傷口開始冒出血來,他搖晃了一下,目光留在乾隆的臉上,低聲說:「皇阿瑪——四年前你說過『殺死這妖孽,朕重重有賞』,你忘記了嗎?」

   乾隆張口結舌。永璉的目光從那些皇子面上掠過,微微一笑,「永璉此心不為帝王熱,自九歲後不姓愛新覺羅,你們——相信了嗎?」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敢回答。

   永璉的目光緩緩地落到了賀孤生身上,「還有——我負了她一輩子,負她的情、負她的義……」他手腕一擰,居然一寸一寸拔起了那匕首,鮮血泉湧而出,他拔匕首再刺,再一次刺人胸口,「那十一槍本該是我受的,四年零八個月十八天,永不能忘……」

   賀孤生臉色慘白,所有的人都臉色慘白,阿盼娥被點了穴道,她看不見影像,只聽到聲音。君知、君知、君知……她在心裡瘋狂地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她瘋狂的聲音只有她自己叫給自己聽,所有的人都聽不見她心裡的泣血!我不要這樣!我不要……

   「四年來我殺了好多人,做了好多錯事……」永璉緩緩閉上眼睛,喃喃自語,「我好想回家,我好想阿盼娥,可是我不能回去——我不配……」他緩緩地跌坐於地,鮮血遍灑——十七年前,是誰信誓旦旦說「此生不讓任何人流血」?

   誰心裡都有些什麼東西碎裂了。永璉跌坐於地,嘴邊帶著微笑,那微笑空幻如花。

   一滴眼淚——緩緩自他眼中掉落至地上,至地上那些無邊的血裡。

   魔——垂淚了……

   他真的是魔嗎?是的話,死去的時候為什麼還會落淚呢?聽說眼淚是一種感情的東西,沒有感情的話,是不會哭的。

   「啊」的一聲淒厲的慘呼,賀孤生手臂一震,阿盼娥像瘋子一樣爬了起來撲向永璉,  "啊——啊——啊——」

   如獸啼,如鬼哭,如天號,如命——在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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