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玉帝五個女兒,來到月老居住的地方,想問問月老,到底如何締結男女姻緣。
誰知,月老不在,小仙女們正失望的想離開,卻發現內室地上,擺了滿坑滿谷的泥娃娃,而泥娃娃身上,都綁著細細長長的紅線。
「咦?這就是傳說中的姻緣線嗎?」年齡最小的仙女,好奇地拉扯泥娃娃身上的紅線,豈料——
「哎呀!怎麼斷了?!」小仙女驚惶失措地張大小嘴,呆呆瞪著手上不堪一拉的紅線。
「不會吧!月老的姻緣線這麼容易斷?」說著,四仙女跟著伸出纖纖柔荑,拉扯另一條紅線……
「咦?真的很容易斷耶!」果不甚然,另一條紅線又報銷了。
「月老是不是買了便宜的紅線充數啊?」三仙女揚手一扯,又拉斷其他條紅絲線。
「會嗎?應該不至於吧!」大仙女和二仙女,也好奇地上前去拉扯紅線。
密密牽引的線頭,一根根被這些仙女們,拉得七零八落、糾結斷裂……
月老回來,發現玩得不亦樂乎的仙女,及一地凌亂的泥娃娃,氣得上告玉帝。
於是玉帝決定要讓這些不知輕重的仙女下凡,受受人間情愛痛苦……
* * *
唐朝適逢百年一次觀音誕,國內最大的慶典,選在號稱觀音曾經現身的「觀音城」舉行。
城中早已嚴選出,五名年約六歲的童女,根據觀世音菩薩慈悲應化,化身說法普施眾生的傳說,各扮成魚籃觀音、千手千眼觀音、童女觀音、聲聞觀音、梵王觀音,分別搭上花車遊街,接受民眾的膜拜。
當天一早,城中五戶大富人家的夫人,竟在同一時辰產下五位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民眾紛紛聚集到慶典上,想見見這幾位被抱出來亮相的女娃娃。
「張道長,依你看,這幾個女娃娃的命可好?」筵席上,某王爺突然開口問同來作客的張道長。
「依貧道看,這幾位女娃娃都在同一時辰出生,五珠生輝,貴不可擋,是天上仙女下凡,百年難得一見的好命格——」 .
張道長恭敬的回話,沒想到話沒說完,就被性急的一位王爺給打斷——
「太好了,我府中愛兒尚未婚配,就趁這個時候,給他定下這門親事!」這王爺興奮的大喊,隨即站起身與其中一位大富人家談妥親事。
其餘幾位權貴,一見王爺有所行動,也紛紛急著定下,這些似天上仙女化身的女娃。
張道長眼見阻止不了,只能歎氣望著忙著互換信物的眾人,悄悄離開現場。
在觀音誕當日能定下這麼好的親事,搶到好綵頭的人都高興得眉開眼笑、互道恭喜。
「你們開心得太早了!這未必是大喜事啊!」突然有個聲音,潑了眾人一身冷水。
在道賀聲中聽見有人在說風涼話,某王爺立刻憤怒的大喊:「是誰在這兒觸楣頭?」
一個看來瘋癲的乞丐,從供桌下爬了出來,眾人立刻聞到一股臭哄哄的味道。
「你們可知道那個道長,話只說了一半?」乞丐懶洋洋的說道。
「明明就是件大喜事,你這瘋乞丐竟敢胡言亂語……」王爺怒罵道,但隨即他發現道長已不在現場,心中頓時不安起來。「那你可知道,道長未說完的下半截話嗎?」
「可以。」瘋丐手中突然出現一隻大雞腿,邊啃邊說話。
「確實這幾位女娃娃都在同一時辰出生,五珠生輝,貴不可擋,是天上仙女下凡,百年難得一見的好命格,但是……」
瘋丐看向眾人,搖搖頭說道:「壞就壞在,她們下凡是來受難的。因此,劫難不斷,不但會克父、克母、剋夫、克子,連身邊人都難逃一劫……」
聽到瘋丐的話,半信半疑的眾人,開始熱烈的討論起來。
「大家不要聽那瘋乞丐胡言亂語,」城中首富突然開口說話。「我就不信我積善多時,生出的女兒會是個煞星。」
「是啊!絕對不可能會有這種事。」王爺也附和他的話。「莫聽信瘋丐妖言惑眾!來人,把這瘋丐拿下!」
王爺身旁隨從聽命,立刻湧上前來,想把瘋丐拿下,可——
「咦?那瘋丐人呢?」
方纔還大搖大擺啃著雞腿的瘋丐,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無蹤。
眾人驚訝的議論紛紛,定下親事的人家則面面相覷,心中的不安也隨之蔓延開來……第一章人言,可畏。
站在離城門不遠的安蘭禧,望著人潮開始在拱門下忙碌流動,她輕撫著胸口深吸氧,試圖忽視那抹無法克制的不安與恐懼,不斷的說服自己。「這次也不會有事的。」
她拍拍身上那滿是補丁的衣裙,想讓自己的模樣看來端正整潔些,又伸手將頭上的面紗扶正,確認走動時,不會讓別人瞧清她的相貌。
俟一切就緒後,她這才遲疑地踏過城門。
相較於她住的那小村子不到二十戶,三里外位於州里交通要衝的小縣城,自然顯得熱鬧許多。
破曉雞嗚未止,街市中,早已聚滿形形色色的眾家攤販,開始吆喝。吃的、穿的,各式雜物琳琅滿目,討價還價的人潮早巳備好陣式,就要廝殺起來。
才進城裡,十六歲的安蘭禧熟練地避開人群,瘦弱細小的身軀原就不起眼,身上還沾染好幾處泥沙。
乍看之下,她並非是令人想多瞧上一眼的絕色美人,不過她仍小心翼翼地,免得被人發現時,連守門官都不讓她進城。
她一面拉低遮掩自己慘白容顏的輕逸面紗,一面匆忙地來到藥鋪旁小門邊,躲躲閃閃地輕敲門板,將背上滿籮筐的草藥,交給城中惟一會買她東西的掌櫃。
雖知東西價格被壓的極低,但為了生活,她不賣也不成。
天色未明,她就趕著上山採集,來到城裡急急將東西脫手。
從刻薄的藥鋪掌櫃那兒接過微薄工資,她隨即數了數躺在掌心的銅錢,勉強買回三個包子,權充今天三餐,可就半點不剩。
她再掏掏袖裡粗布荷包,將裡頭寥寥無幾的銅板一古腦兒傾出,好不容易湊齊十二枚。這是她多年存下的積蓄。靠這些即便撐過今日,也不知撐不撐得過明天。
可人窮啊,不走一步算一步又能如何?連歎氣自憐都是奢侈。
安蘭禧早學會不再感慨自己命運多舛,有餘力哭泣,不如趕緊思量怎麼作,才能解決眼前困境吧。
雖有預感十之八九不成,迫不得已,她也只好以細若蚊蚋的聲音請求。
「掌櫃的,我手上就剩這些錢……可否請您先賒點藥給我,我家裡人病了,需要——」話還沒完,掌櫃帶著一臉鄙夷逼近,嚇的她慌忙退開。
「去去去!小掃把星,你這不存心觸我楣頭?一大早就想賒帳?這也賒,那也賒,我還做不做生意啊?」掌櫃滿臉凶悍,作勢打算趕人。
若非這丫頭採的藥草品質不差,又可便宜買進,他才不願和她牽扯。
「請行行好,過幾天一定給您送來更多新鮮草藥……」厚著臉皮,安蘭禧連聲音都在顫抖。不光因為天冷,更因心寒。
她早知世態炎涼,人情淡薄,可仍避不開心疼。
這萬般無助的痛苦,還得捱上多久?難道,她的出生注定是個災禍嗎?
「滾開!想要珍貴藥材,你就拿銀子來!」
舉起掃帚,掌櫃急急想將這丫頭轟出去,免得讓人發現他與這災星做生意後,再也不敢上他鋪子抓藥。
為避免被打傷,蘭禧一閃身失了穩頭,跌跌撞撞,連退數步,摔在石板路上,面紗終被掀開,於是清晨陽光便這麼不偏不倚地,灑落在她臉龐。
不少婦人才看到她那慘無血色的小臉,像是見著瘟神,紛紛急速走避,遠遠打量起她。
「唉,出生不久先剋死上頭兄長,接著又剋死自己爹娘的煞星是她嗎?」
就算早聽多週遭冷言冷語,可每回舊事重提,依舊讓蘭禧陡然心驚。
她難堪的拾起被摔在一邊的破舊籮筐,背回身上,咬牙故作若無其事,就想離開,可惜無論如何迴避,傷人耳語卻如影隨形,緊迫在她後頭。
「就是,她爹好歹也官拜工部侍郎,卻忽逢聖旨抄家,結果他們夫妻倆被逐出京城,回到老家,可原先住在那村莊的家人們,也突然染上瘟疫,不到一個月全死的乾乾淨淨,只留下她和瘸了腿的老管家。」
「唉,真是個不祥凶星。別太靠近她。」在這認為豐腴,正代表著完美的富庶時代,骨瘦嶙峋,身形嬌小的安蘭禧,光站著不說話都是天大錯誤。
「瞧那模樣,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沒事還出門晃蕩嚇人,真是罪過。」
譏諷輕視的目光,像是銳利箭矢,不將這小丫頭射穿倒地,誓不罷休。
別在意。安蘭禧只能咬唇靜默不語。要真在意,就等於她也認同那些事實。就當什麼都沒聽見吧。不在意,也就不會難受了啊……
蘭禧揉揉莫名刺痛的雙眸,強逼自己巍顫的嬌小身子拚命往前疾行。
下一刻,她雙腿不聽使喚地竄入暗巷中、只想隱藏自己。
才轉過彎,她再也無力站直,整個人絆跌在地。
「沒事、沒事的……真是走的太累,歇一會兒我就有力氣了。」冰冷的雙手悄然掩面,以為這樣就能止住溢出眼角的涓涓淚流,卻徒勞無功。
明知抽光自己全身力氣的緣由並非來自疲倦,可她偏不承認,自己沒勇氣面對蜚短流長的閒話。
現下連韋叔都不支病倒,再沒人可依靠,她不能輕易被擊敗。
一個人怎樣都無所謂,萬不能連累韋叔。
「……城裡風沙……怎麼老是那麼大呢……」
眼前景物莫名陷入一片朦朧,她越渴望擠出笑容、不讓自己覺得現下局面太可悲,卻愕然發現,似乎早巳遺忘什麼是快樂。
她……曾有過嗎?手中緊握爹娘惟一留下的玉珮,她糾葛心酸有誰憐?
愉悅回憶幾乎不復存,腦海中清晰轉過的,儘是自小到大,一次又一次讓人傷了她的無奈苦楚。
真諷刺啊,觀音誕辰出生的她,應是最吉祥受庇佑的才是,可她卻被認定八字帶煞,上克至親,下克子女,出嫁剋夫。
她曾犯錯嗎?連親生爹娘的模樣都還記不得,就注定失去他們的寵愛。
她是災星嗎?甚至來不及想過村民與自己干係何在,就被誣為罪魁禍首。
她真帶煞嗎?什麼都沒做,卻被認定,她的出生是罪無可赦的滔天罪過。
自懂事以來,她從不敢對任何人敞開心扉,所有人在她試圖親近前,早閃得老遠,她也不敢接受他人偶一為之的善意,只因凡是她喜歡的人事物,總在全心投入前都已離她遠去,再無蹤影,徒讓美夢變空想,希望成絕望。
不出聲,不代表她不會疼,只因受疼的時光太漫長,疼得她再喊不出聲。
她不願輕信自己的命運被詛咒,倘若連她也信了,如何活下去?
「呵,活下去嗎……」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由指縫間滲入的明朗光線,意識到時間正無情流逝。
提起腳步,蹣跚走回。即便難得的冬日暖陽,正穿過小巷一線天打在她身上,可她卻感受不到些許暖意。心太冷,早失去對世間的知覺。
「是啊……我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
有人汲汲營營於功名富貴,有人一晌貪歡想飽足私慾,有人賞玩風花雪月流連兒女情長。而她呢?
這殘忍的問題,總在她心上盤旋不去,明知不能問,不該問,她卻仍想問,執著答案的固執,每每將她弄得遍體鱗傷。傷她最重的,始終是自己。
「是不是該放棄了?」
年僅十六歲,卻早已看透世情,她既被冠上不白之冤,怕是再掙扎,這世上也將無她立足之地了吧……假若連韋叔也離開她……
「我這是在想什麼!」她想都不想的便打了自己一耳光,打掉她的怯懦。
思及韋叔,她立刻拋下重重愁緒,強打起精神。
「我不信上蒼讓我出生,就只是為了教我受盡折磨。人生在世,該是接受歷練而成長,不是低頭認命。」所以蘭禧不服。她偏要活的正正當當,活的問心無愧。
可是……惟獨對韋叔,她滿腔愧疚。
爹娘死後,連老家親人也不肯收留她們。不僅不許她爹娘葬於家鄉,甚至要逼走兩歲不到的她。若非韋叔以身相護,這才救她免於村人亂棍下慘死。
這是她永遠無法償還的恩情。
眼看年關將近,倘若她再湊不到銀兩,別說韋叔重病要錢,現在所住的小茅屋根本無法御寒。去年冬天蓋的那條破棉被,已讓蛀蟲給蝕的七零八落,怕以韋叔虛軟的身子定捱不過嚴冬。
「出此下策……相信爹娘也定然會原諒女兒不孝。」
手捧著自小刻不離身的祥瑞玉觀音,安蘭禧眸光更為暗沉。
那塊底座雕著「飛龍翔天」吉祥圖樣的觀音,不時散發著和煦光澤,總能讓她暫時遺忘所有煩心俗事。
從前,天寒地凍抱著稻草窩在破屋角落,儘管冷風不時從牆角四處灌進屋內,可只要握緊玉,那溫潤觸感總能燒活她凍僵的身軀。
想起韋叔總是耳提面命,要她好好保管那塊玉。
吉祥玉,觀音玉,吉祥觀音吉祥玉……它必會庇佑你一輩子。
據說她甫出生時,父親與友人在觀音誕上為她訂下婚約,同向觀音求玉,以玉為憑證,從此結為親家。
對一無所有的她而言,觀音玉是惟一的、也是無可替代的寶物。
「可是……當掉它,韋叔就有救。」活著的韋叔比死去的爹娘,更讓她難以割捨,觀音玉雖是她終身寄托,但眼前也不容再貪戀。
若典當這觀音玉,她亦不可能另嫁他人,也許將與幸福永遠隔絕。
稍微聽過她污名的男子,有哪個敢娶她?
若非爹爹先為她定親,恐怕她得孤老終生,但多年來,那未曾謀面的夫婿假使真有意履行婚約,為何不聞不問,從無音訊?
「富貴之交如浮雲,安家既已衰敗,怕人家也早忘了這門婚約,另娶別人了吧……」看慣人性嫌貧愛富,她不奢望能有好姻緣。
強打起精神走回大街,對面就是當鋪。
蘭禧腳步益發遲疑,不光是不捨觀音玉,更因害怕這拯救韋叔的最後機會,也即將消逝,若那鋪主又同別人般拒絕她呢……
「不試試又怎麼知道呢?」狠下心,安蘭禧揭開門簾,有禮地拿下覆面冪紗,對櫃檯方向的男子微微頷首,當鋪朝奉是位年輕小伙子。
「我、我要典當這個……這值多少?」
她開門見山陳述來意,避免多說話引來麻煩。
意外地,對方的目光不同他人那樣充滿攻擊性,卻多了幾分評估意味。
見她拿出玉,遞到櫃檯上,年輕朝奉只看一眼,便微微笑了起來。
「姑娘,這東西不值什麼錢喱。」
安蘭禧再也無力隱藏,沉落谷底的失望心緒,輕顫道:「這可以……換到五兩銀子嗎?」家裡再沒值錢東西,她的希望全在這觀音玉上。
「勉強多給你些,算三兩吧?」
年輕朝奉走出櫃檯,憐憫說了。「姑娘,看來你很需要銀兩?」
「家裡……有人病了……」她咬著唇,心思全繞在三兩銀子,能買哪些治病的藥材上。有人願意大發善心幫她,她已感激不盡,哪敢多求?
「那就麻煩你了。將來……將來我有錢,會再來贖回這玉——呀!」
朝奉突然站定她面前,不避諱地托起她臉龐,似笑非笑的朝她打量,嚇的蘭禧尖叫地撥開他的手,接連倒退數步,驚懼問:「你——想作什麼!」
「仔細瞧瞧,長得倒還不錯,若是要賣,嘿嘿,小姑娘,我可以出個高價。」原先親切態度再不復見,才聽她困境,朝奉興起邪念。
「賣、賣什麼?」原先安蘭禧還沒意會對方意圖,卻在他快步橫身在她與門間,並反手關門、上了門閂後,她頓時明瞭自己踏進怎樣的邪惡陷阱。
過去沒人敢接近晦氣的她,蘭禧也心知肚明自己並非天香國色,一直以為這樣的事,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自然就對別人疏了提防。
「想掙錢,這是最快的法子,姑娘。」朝奉面露猙獰,步步逼近這瘦弱卻清靈無邪的小丫頭,也許再多點歲數多點肉,會是個標緻的美人兒吧。
花樓客人向來喜歡新鮮貨色,若賣了這丫頭,應能賺上一筆。
「放開我!」蘭禧背脊忽升寒意,但她僅餘的自尊立刻強逼她甩開恐懼,堅定拒絕,左躲右閃的迴避。
就算她再窮困潦倒,也不能將身為「人」的尊嚴給賣了,做送往迎來之事!她不能侮辱自己、侮辱安家,否則她將無顏面對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住手!住手!」面對掌櫃早一步上前強硬環抱住她,試圖扯開她單薄外衣的舉動,她只能用她微薄力氣拚命抵抗。
「哼!現在可由不得你!」被安蘭禧咬了手臂一口的掌櫃非但不退縮,反而惱羞成怒的陰狠笑了起來。
「鄰縣萬花樓的鳩娘,早在催我趕快找新人給她,我怎能放過你呢?不肯賣?等老子沾了你之後,你不賣也得賣!」
「啊——」蘭禧還來不及出口求援,便被那掌櫃給伸手鉗制住她瘦弱的臂膀,恐懼瞬間將她淹沒,難道說,她的清白就要毀在這人手裡嗎?
「哼!竟讓我費了一番工夫,看我怎麼好好教訓你!」
完全不知禮義廉恥為何物,年輕朝奉無視嬌小人兒面如死灰,只是逕自將她壓倒在冰冷地面上,一把撕裂她衣裳,打算一逞私慾——
「呀!你這死兔崽子,怎能在自家裡作這種事?」突然從後面廂房衝進當鋪前廳的,是個肥胖的大嬸,模樣與那年輕朝奉略微相仿。
她見蘭禧淚眼婆娑的模樣,忙衝過去,將她兒子硬從蘭禧身上扯開。
匆忙將殘破的衣裳拉緊,蘭禧雙手抱胸,勉強雙腿站直,抓回桌上玉飾。她不知該惱恨那大嬸教子無方、抑或該感謝大嬸救她免於受辱,可沒料到……
「唉,你這蠢蛋,想要女人哪兒沒有?花街上,胖瘦高矮隨你挑,怎麼你竟會蠢到對這掃把星出手?一張死人臉,滿身窮酸皮包骨,衰神投胎,誰沾了她誰倒霉!娘可捨不得你這心肝寶貝讓這女人害死。」
驚魂未定,蘭禧好不容易振作,悄悄移動才到門口,卻因那大嬸接下來的話給猛力一震。
「你、你們……」
她羞憤交加,壓抑不住心上怒火想理論,卻見那大嬸拿起桌上的佛塵,像是與蘭禧有什麼深仇大恨,就朝蘭禧身上揮下。
「去去去!這麼小就知道怎麼勾引男人啊!無恥的狐狸精!不自量力想勾引我兒子,不要臉!」
「我不是!我只是來典當東西!錯的是你兒子——」被那大嬸嚴厲掃出當鋪店門,路人看待蘭禧的眼神比往日更苛。
即便她才是無辜的一方,依舊被多賴上一條淫蕩罪名。就只因她出身不祥,無論她再怎麼潔身自好也枉然。
她努力想端起自尊,以為自己能坦坦蕩蕩無畏離去,卻發現舉步維艱。淚珠早已無聲垂落,儘是說不出口的無奈與心寒。
「怎麼辦?」韋叔定會追問她發生何事,可她不想再提,而且藥材現在完全沒著落,山上有的僅是便宜的傷藥。難道,她當真救不了韋叔?
「唉呀!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城裡閒晃?」熟悉的女聲迎面竄出。「全村的人都在找你呀!」
她一抬頭,認清來人是她同村張大娘,心中不祥預感頓升。
從以前,張大娘就沒給她好臉色過,這次又怎會主動來找她?
「韋老頭病的只剩一口氣啦,你還不趕快回去?」
蘭禧愣了愣,有一瞬間腦中化為純然空白,隨即她再也壓抑不了胸中悲痛,拼了命就往家門狂奔。「不——韋叔!」
* * *
顧不得要先掀開那塊充當門板的舊棉布,安蘭禧跌跌撞撞衝進茅屋,眼看韋叔已有半身滑落以稻草堆成的床鋪,她趕忙上前扶起目光渙散、依舊孱弱揮手想往外找尋什麼的韋叔。
「……蘭小姐……你在哪兒啊……」
仔細一聽,那失了血色的顫抖唇瓣呼喚著的是她。
「韋叔!韋叔,你振作點!」蘭禧激動地抱著在她心中,早將他當成惟一親人的韋叔,切切呼喚,想拉回韋叔朦朧意識。「我在這兒!蘭禧在這兒!」
緊抓韋叔的手,那冰冷溫度幾乎凍結蘭禧全身血流。
她籌不出錢,讓韋叔飽受病痛折磨,是她太無能。
「小姐……去找……找你的未婚夫婿……咳咳!」
連話也無力說清,眼皮早睜不開,韋叔拼了最後一口氣交代。「你的後半輩子……就靠他了……別讓韋叔放心不下……玉……絕不能——」
話未完,老人咳出一攤血,隨著她衣裳暈染大片紅艷血花,老人的生命之火也跟著消逝。
心跳由狂亂到冷寂,蘭禧只是這麼抱著韋叔。
不知過了多久,她慘然順著老人了無氣息的臉龐輕撫,彷彿剛才那近乎瘋狂的情緒從不存在,她只是帶著溫柔微笑細聲低語:
「韋叔,你先睡一下,我馬上就去買上好的藥材,你很快就會好的……」
將老人放回草堆上,她緩緩起身,恍惚地摸索身上的銅板,數了又數,想進城再求一次藥鋪老闆……
她一舉一動,就像每天她出門時那樣,跟病床上的韋叔打聲招呼,然後背起籮筐上山採藥。對,剛發生的一切只是她作了噩夢,是個噩夢而已……
「人已經死了,你還認不清嗎?」門外張大娘當頭棒喝一句話,敲醒了兀自逃避現實的安蘭禧。「人死不能復生哪。」
張大娘踏進屋裡,身後還跟著其他不停掩鼻皺眉的村人。「連韋老頭這麼硬的命也被你給剋死了啊,安蘭禧。」
蘭禧連為逝去親人哀悼的時間都沒有,立刻被來意不善的人群團團圍住。
「話先說在前頭,這次韋老頭也不許葬在村子裡。限你三天之內離開本縣,別再把晦氣帶給全村!」
代表所有村人發言的張大娘,面無表情的冷冷說道:
「你不走,我們就去告官,告你這個妖女行使邪術,咒殺全村!看你是要自己離開,還是要等人來捉你入獄,你自個兒選吧!」
宛如雷殛落下,蘭禧的世界,在那一瞬間彷彿全盤崩解。
當年,村人借口不祥,不讓她病逝的雙親下葬村裡,而忠心的韋叔卻執著,希望能完成她爹娘歸葬故里的遺願。
他帶著年幼的她在村外不遠山腳下,蓋間小茅屋定居,就這麼停棺在屋後。
此刻以前,蘭禧原以為今日全村出動,在韋叔臨終前將她找回來,是村人總算對她們主僕產生丁點同情。
可沒料到村人是鐵了心腸,說什麼也不許她再留下……
「對不起,韋叔,蘭禧……怕是無法完成您的心願了。」走到草堆前,慘然扶起韋叔沒有知覺的軀體,安蘭禧靜默的離開她成長十六年的家鄉。
依舊是因為她,竟讓韋叔連走都走的不安心。
蘭禧總算認清自己的命運——她是顆不該出生的禍星!
* * * *
迎著幾乎要將她吞噬的風雪,安蘭禧死命拖著村人心不甘、情不願借給她的板車,撐著疲倦酸疼的身子,漫無目的的往山上前進。
哽咽不已的蘭禧,薄唇咬出血痕,不斷重複同樣的話。
「爹,娘,韋叔……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板車上,除她爹娘的薄棺外,還有勉強以草蓆裹身的韋叔。
即使她明白爹娘跟韋叔殷殷渴求的心願,可時勢所逼,她別無選擇。
人總要入土為安,如果不能葬在村裡,至少讓他們葬在,村人無法干涉的山林裡也好。
因為這麼想,蘭禧即便雙手早已磨出水泡與傷口,雙腿也快失去知覺,但她希望最後多少為他們盡點心意,她所摯愛的人都已不在世上,再也沒有人需要她,所以……在難堪地任人羞辱至死前,她寧願自己選擇她的最後。
淚如泉湧,彷彿永無止盡,心無聲淌血,或許至死方歇。
不知多久後,她在勉強能窺見,村莊全景的小山坡上停下腳步。
選了雜草較少的空地,拿起她從家裡帶出來的耕田鋤頭,淚流滿面的蘭禧一砍一砍地,鑿著黃土地。安葬他們,是她惟一能為他們所作的。
這一次,上天總不會連這樣的祈求,也不肯成全她吧?
她得挖快些,越早讓爹娘安息,她就能越早自這苦難的世間解脫。
「咕嚕嚕……」直到含糊的嘶啞低吼,自她周圍幾個方向傳來,她這才察覺週遭異變。一回望,看見那一雙雙冰冷無人性的視線,緊盯著板車。
不知何時起,蘭禧身後憑空多出了三五頭林間野狼,虎視耽耽、垂涎三尺的等在那兒,準備伺機行動。
「不行別咬他們,一下一刻,蘭禧只能眼睜睜看著野狼向前一撲,朝著板車伸出利爪,她慌張舉起鋤頭左掃右砍,傷不到那些敏捷野獸,但勉勉強強的守住家人沒被狼群給啃食殆盡。
受到蘭禧反抗攻擊,野獸們停下捕獵晚餐的行動,聰明的不想讓自己受傷,反而守在一旁,像在等蘭禧疲累後再展開伏擊。
「怎麼辦?」天哪,為何達她只是想安葬爹娘也不成?動也不動,蘭禧只能高舉鋤頭作勢威嚇,可她也不知能撐多久。
「呀!」突如其來的尖叫聲,打破凝滯僵局。
年約十三、四歲,衣著華麗的少女,帶著甜美笑意從林間奔出,然而少女在看到蘭禧被狼群圍住時,笑容凍結臉上,害怕的不斷尖叫。
刺耳聲激怒了野獸,有一隻野狼改變目標,轉身朝少女撲去。
「小心!」明知她一離開板車,野狼也許會轉頭攻擊她,但她也不能自私的只想守護自己,而見死不救。她衝上前,使勁丟出鋤頭。
眼見獵物護身武器離了手,野獸有默契的同時撲了過去。
混亂之中,緊抱著少女以身相護的蘭禧,身上被野獸利爪撕裂出斑斑血痕,曾有一度懊悔,她是否不該救人?
只是……人窮命賤,若連心都如此醜陋,她還配稱是人嗎?
反正她孤零零活著也沒意思,不如就這麼被咬死也罷,也許在陰曹地府見著爹娘時,她能自傲的說,她不是只會帶給人不幸,她也救過人呢!
說不準,下輩子她能不再受折磨……
「呀——」蘭禧手腕讓野狼尖牙深深啃住時,無法自抑地發出淒厲慘叫,激痛傳開一瞬間,她閉上雙眸,決意死守少女到底。
若這被詛咒的身軀還能作點有用的事,就用她一命換這少女活下去也罷!
「鈴兒!」
靛青身影自林間竄出,飛天躍起,神速降臨她們面前,強勁有力的身手在兇猛狼群前颯颯施展,強悍擊飛一隻隻張牙舞爪的野狼。
他再輕鬆避開急撲過來的猛獸,同時左右開弓,神准鉗住狼的咽喉,一使力,只聽聞一道道「喀滋」的碎骨聲不絕。
蘭禧突覺手上傷疼減輕大半,她勉強睜開眼睛,看向救了她的恩人……
頂戴藍月冠,青衣武服英氣凜然,俊美無儔攝人心魂,甩袖揮袍間藏不住地卓爾出眾,青年尊貴的一切,只令蘭禧的昏沉神志更為混亂。
會不忌諱她身上詛咒,而對她伸出援手的,定是守護眾生的天人吧……
因為她想救這女孩,所以上天決定改變她慘死狼腹的淒慘下場,而給她一個痛快了結嗎?
看著他兩泓深不見底的黯黝瞳眸,直勾勾的與她靜默對望,竟沒有鄙夷,沒有詆毀,有的,卻是從未見過的擔憂與關切,甚至不避諱的拉起她鮮血直流的手腕,閃電出手點住她頸間與胸口的穴道,試圖為她療傷……
那瞬間,她覺得什麼都值得了。
命再苦,她還是該胸懷仁慈,一心救這女孩,總算換得神人垂憐。
「你……定是來渡我的神仙對不?」血染前襟她也無畏無懼,生平第一次,除了觀音玉以外,她能感到暖意籠罩她週身,忍不住欣喜,她打從心底綻開最誠摯的笑容。「蘭禧永遠感激你……肯來帶我走……」話未完,神志已昏。
「大姐姐!你別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