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感受到黎明的來臨,病床上的老人掀開合了一夜的眼皮,床畔一道孤寂的身影映入眼中。他深深地看了眼眉頭深鎖的男子,灰眸又瞥向牆上的掛鐘。
「什麼時候來的?整夜沒睡?」
守在床邊的靳亞風聽見問話,沒有動作,只是抬眼看他在世上最親的親人,不答反問:
「怎麼不多睡一下?」
「人老了就是這樣,該睡的時候睡不著,不該睡的時候偏偏老打盹。」
「你服老了?」
「身體大不如前,不服老還跟你們年輕人鬥,行嗎?」這話,靳延東也說給自己聽,他深吸了口氣,然後輕歎:「紛紛擾擾、汲汲營營了大半輩子,到了必須離開的時候,才知道什麼也帶不走,卻有太多東西放不下。」
「這不像身為商業大亨的你會講的話。」
「喔?那我都講些什麼?」
一陣長長的沉默後,靳延東先開口:
「亞風,你累了。」看得出他臉上濃濃的倦意與壓抑。
靳亞風挑眉,未發一語。
「你愛上陶茉莉那女孩了吧?」
光前陣子那女孩在,亞風一下班就窩回家裡,加上這陣子那女孩不在,亞風就宛如掉了三魂七魄,就能看出端倪。他雖然老了,但人真正深陷愛情是什麼樣子,他不會不清楚。
老人暗暗歎了口氣,在靳亞風皺眉辯駁前,搶先一步。
「先別急著否認,聽我說完。」
靳亞風表情糾結,僵直的背脊沒有放鬆。
「你和文珊珊訂婚前一天,我曾去找過陶榮莉,給她一筆錢要她離開你。你知道她跟我說了什麼嗎?」
靳亞風眸光驟變,深沉卻又急切。
「她說她從來沒跟你要過什麼,自然也不會要我的錢。她還說,你解除了她的心結,在你身邊,她是個正常的女人,所以她願意成全你並無條件離開你。」
心亂奶麻捲起的風浪,襲擊靳亞風胸口。
這到底……
茉莉,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一張張嵌了某個女孩一顰一笑的幻燈片,在他心裡的放映機播映而過,她的甜美羞澀、善體人意、純真不造作,都在他心上鮮明瞭起來,但下一刻,又被心頭盤旋的陰影籠罩。
「那又如何,她也只不過是個滿口虛情假意的女人。」他冶黯道。
老人見狀,痛心閉眼。
「亞風,是我害得你變得這樣痛苦,我不該騙你,是我騙了你……」
「什麼意思?」某種不安在靳亞風心頭擴大。
「你的父母其實是因為商業聯姻而在一起,他們各自早在婚前就有鍾愛的情人,但礙於兩家長輩的堅持,愛侶各自被拆散。你父母後來雖然結婚了,卻搞得婚姻破碎、妻離子散的下場,你父親連靳陽的事業都放棄了,可是造化弄人,他卻和他所愛的女人死於車禍意外。」
老人望向天花板,回想起塵封的往事,悲慼完全寫在臉上。
聞言,震驚、錯愕充塞靳亞風全身,被故意隱瞞多年的真相讓他措手不及。
他背負了二十幾年對父母感情、婚姻的憎恨與不諒解,而現在爺爺卻告訴他,他這些年的不諒解及憎恨根本沒必要?這一切全是老一輩的人所造就的悲劇?
「為什麼……」
「都怪我自私,一意要你把重心放在拓展事業上、又怕你步上你父親的後塵,因此灌輸你鄙視愛情的想法。我以為這是最保險的做法,沒想到——」
「沒想到上一代幾乎一模一樣的悲劇,差點在我身上重演?所以你怕了?」
他眼底的錯愕與矛盾全看在老人眼裡,靳延東不禁老淚縱橫,一夕之間似乎蒼老了好幾歲。
「亞風,我下怪你怨我。以前我的靈魂早就交給追逐利益的貪婪之魔,不曾擁有一份能保留在心底的愛;這次繞了鬼門關一圈回來我才豁然醒悟,我什麼也帶不走,而我最放不下的是你,我不希望你變得跟我一樣……」
靳亞風冷冷捏拳。
「你的醒悟顛覆了我的世界,這算什麼。」
「我對不起你,亞風,還有你的父母……」
「道歉有什麼用!」他沉痛低吼。「爸媽沒有錯,我原本能體諒、能懂愛,卻因為你的自私而變得什麼都不是!唯一沒變的,我仍舊是個悲劇下的產物!」
「你懂,你在陶茉莉身上懂了愛,去找回她吧,我看得出她是真的愛你,她能給你幸福的婚姻。」那女孩救了他一命,也只有她能找回亞風失落的那一部分。
驚懾在靳亞風臉上如狂風般擴大。
他在茉莉身上懂了愛?
他愛茉莉?他還有愛,可能嗎——
「孩子……」靳延東擔憂地看著孫子驚疑不定的表情。
老人灰眸中的自責、欣慰及篤定,在靳亞風腦中交織成一片混亂。
這是爺爺第一次這樣叫他,不把他當成一個賺錢工具這樣叫他……
長久以來所認定的世界正在分崩離析,於是,他逃離了那裡。
慌亂逃離醫院,靳亞風毫無頭緒地開車亂闖,恍然看清所在地後,才驚覺自己站在陶家門口。
他能在這裡找到答案嗎?
這或許就是心無所依時,唯一的依歸之處,他才會在茫然之中來到這裡。
瞥了眼腕表,他頭疼地擰眉閉眼。
他究竟在發什麼瘋?清晨五點四十分,這個時間來有什麼用!
靳亞風懊惱地耙過額前垂落的發,正想轉身離開,陶家油漆的紅色大門在此時開啟。
「先生你找人?」正要去運動的陶母好奇探身問。哇,這男的長得還真帥,大概是沒睡飽吧,憔悴了點,不過還是下損他逼人的英氣哩!
「我……」
「媽,等我啦,你把我的運動服藏到哪裡去——」一身小熊睡衣的陶小妹揉著惺忪睡眼從屋裡走出來,在看見杵在門口的一尊帥哥時,又趕緊揉了揉眼睛,然後瞪大眼。「靳亞風?!」昨天這男人來找過茉莉,茉莉剛好不在家,是她應的門。
「我沒事藏你衣服幹嘛,一定是你又亂丟……妹呀,你說他是誰?」
「靳亞風呀,二姊二姊……」陶小妹低語,用手肘暗示性地拐拐陶母手臂。
「喔——」陶母恍然大悟,眼神複雜地打量陌生男子。「你是那個大公司靳陽企業的總裁,靳亞風?」
「我是。」
「你本人比雜誌還要帥耶!我是林玲的大姊啦,阿玲真是聿福,能照顧這麼帥的你。」陶母稱讚、自我介紹、攀關係、羨慕一起來。
「媽,你花癡什麼,他是欺負二姊的壞蛋款!」陶小妹戒慎地瞪他,像只小刺娟。「就是你惹得茉莉姊傷心難過,既然不愛她,還來做什麼?」
昨晚茉莉哭著回來,在她們著急詢問下,她才流淚道出在靳家發生的事,包括她愛上靳亞風、對他免疫、卻得不到對等回應的事實。
無言的陰鬱爬滿靳亞風的俊顏。
他的沉默在陶小妹看來,跟逃避她的質問無異。
「喂,你說話呀!」
陶母見狀,以眼神輕斥女兒的毛躁急衝,轉而問向靳亞風:
「靳先生,你來是想跟茉莉說什麼嗎?」
「……我不知道。」他低啞道。
「什麼?!不知道?那你來幹嘛!」陶小妹氣憤的喳呼。
「我想見她……」密密麻麻的糾葛在靳亞風胸口纏成一團,他試著從紊亂中理出頭緒。「從來沒有人教我如何去愛人……我似乎犯了一些錯。」
他眼底充斥的沉痛、懊恨,震懾了陶家母女,陶小妹霎時安靜無語,陶母則是語重心長地開口:「你知道茉莉不能接近男人嗎?」
他點頭,亟欲尋求解答。「這是怎麼回事?」
「進屋吧,我告訴你一件事。」
那是發生在茉莉十歲那年暑假的事。
某天下午,整個社區的小孩聚在一塊玩捉迷藏,落單的茉莉被兩個酒醉的外籍勞工強行拖入工地,尖叫掙扎的她被他們以米酒瓶砸得頭破血流。
所幸附近的孩子們聞聲尋去,看到茉莉渾身是血,大概是驚叫聲嚇跑了蓄意強暴茉莉的男人,阻止了他們的獸行,小孩們見狀趕緊找大人將茉莉緊急送醫。
那次事件後,茉莉不但受了外傷,連心也受傷了。往後一旦有男人靠近,她就會產生排拒與驚懼,所以從小到大她只能就讀女校,一個異性朋友也沒有。
為此,陶家人還特地帶她到美國求診,她在美國親戚家待了三年,接受身心兩方面的同步治療,回國後已有很大的進步,至少在面對異性時莫名緊張的症狀已減輕許多、也能與異性正常溝通談話。
不過這十多年來慘痛又羞恥的社交經驗,讓可憐的茉莉寧可對異性能避多遠就避多遠。
「茉莉能接受你,對她的意義一定很大。」
陶母將往事一五一十道出,也解開了靳亞風心中最大的謎團。
老天,他真該死!是他誤會茉莉了!
光想像她得用多少勇氣克服障礙把自己交給他,靳亞風就有說不出的心疼,呼吸被一雙懊悔的無形之手給緊緊掐住。
「請讓我見茉莉。」
「她的房間在二樓,現在應該還在睡。」
「媽,你怎麼可以讓他上樓!」相較於陶母的和顏悅色,陶小妹顯得不服氣。
「有些事總該說清楚,樓梯在那裡。」陶母示意靳亞風請便。
陶小妹錯愕地抗議。「媽,是他不要—一姊款,難道還說得不夠清楚嗎!」
「我要她。」靳亞風定定環視陶家母女,不容置疑的語氣迴盪在客廳,而後步向階梯,身影消失在樓梯口。
「嘻嘻……」
「媽,你還笑得出來!」陶小妹再度發難。
「當然要開心啦,我還想放鞭炮咧!」陶母心滿意足地點點頭。「看吧,命理老師說得有夠給他准,茉莉真的找到她的真命天子哩。」
「真命天子?」
「對呀。你想哦,只有靳亞風能碰茉莉,這不就是所謂的姻緣天注定?」
好像也對。「可是你放心嗎?」畢竟靳亞風浪蕩不羈,二姊會不會遇人不淑?
「放心放心,咱們茉莉「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一下子就給我找來這麼優秀的女婿,今年能辦喜事羅!」
「成語不是這樣用的。」陶小妹無奈地看著笑吟吟的母親。
她們姊妹都很正常,怎麼會有這種樂天過了頭的媽?
不過,剛才靳亞風堅定的眼神,好像也說服了她。
睡夢中的人兒微蹙著眉,小臉還掛了兩行已干的淚痕。
立在床畔的男人,以指尖來回輕撫她額際一道長約三公分的傷疤。
他曾經想問她這疤痕是怎麼來的、想問她好多事、想跟她分享好多心情,卻總被自以為是的驕傲制止。
茉莉睡得極不安穩,又被一陣似是熟悉的撫觸驚醒,她愕然瞠望眼前的男人。
她先是怔楞,然後有如驚弓之鳥縮入床角,避開他的手。
她充滿懼意的表現,看得靳亞風心頭一節一節抽緊。
「茉莉……」
「你怎麼會在這裡?昨晚的話沒說完?還是想起其他要羞辱我的事?」她顫抖哽咽,痛恨自己一看見這男人就控制不了眼淚。
「不是,茉莉!」他急了,坐上床沿。
「不要過來!」
她的嘶聲抗拒,無疑將靳亞風一語打入自我譴責的地獄中,他沉痛低語:
「我知道你恨我、不想見我,說完以下這些,我就走。」
茉莉被他的神情和全身散發出來的孤獨震住了。
他怎麼會這麼憔悴、狼狽,甚至……寂寞?
「我父母在我年幼時就離異了。有人告訴我,愛情虛幻不實,終歸幻滅,所以我不難理解他們為何拋下一個不被期待出生的小孩。
那人又告訴我,是他們大人破裂的愛情,害得我無法擁有一個正常的家庭,我才明白印象中他們老是爭執不休的原因。
從此我不柏信愛、憎恨愛。並認定婚姻需要的是理性,而不是隨時可能消失的愛情,對此我深信下疑。
現在,那人卻告訴我,我信以為真的那些全是他捏造出來的,我父母會離異是因為他們之間本來就沒有愛情存在,是因為商業聯姻讓他們不得不在一起。而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才是對的……」
茉莉能想見當時那個男孩有多麼無肋、憤恨,如今男孩長大了,僅有的認知卻全被摧毀,這跟剝奪他所習慣的空氣沒有兩樣,她的心為他揪疼不已。
「那人……為什麼要欺騙你?」為什麼要這麼殘忍對待一個小孩?
「很簡單,為了把我訓練成眼中只有利益的商人,所以他編造出一套控制我思想的說辭,但在他大病一場之後卻後悔了。」
「是你的爺爺?!」
他的沉默印證了她的猜測。天啊……
可是,還好值得慶幸的是,他不是沒有愛的人,只是並不屬於她。
茉莉拭去眼角心疼、感慰又苦澀的淚水。
「你走吧,這個時間待在別的女人家裡,不怕未婚妻吃醋?」
「我沒有訂婚。」他在她訝然的目光下繼續說道:「你到公司找我那天,所看到的是文珊珊對我下藥的結果,我把她當成了你。」
「下藥?那你有沒有怎樣?」
她為他焦急的模樣,讓他僵硬糾結的表情不覺放鬆。
「住院兩天。那種歹毒的女人,我怎麼可能娶她。」要娶也得娶茉莉——
心中浮現出毫不猶豫的念頭,讓靳亞風微楞,在這一瞬間他篤定了一件事,長久以來似乎闕漏了什麼的心口,頓時充實起來。
「你住院?現在身體還好嗎?」她急問,豆大的淚珠又滾了下來。
靳亞風動容了,再也忍不住傾身抱住她。
「再好不過。」因為你在我懷中。
「你……」她驚顫掙扎,昨夜他造成的陰影仍留在她心上。
「別怕我,茉莉。」他瘖啞安撫懷中受怕的人兒。
「昨天是我不好,看到那個男的吻你,我簡直氣瘋了,才會失去理智。以後不會再發生那種事了,我保證。」他收緊手臂,要她感受他的認真。
「他沒有吻我,不是誰都可以,不是誰都可以啊……」
茉莉埋在他胸膛低泣,他的道歉讓她所有委屈都化作無形了。
一句「不是誰都可以」讓靳亞風感動莫名,身體每一個細胞都在歡欣鼓舞。
「我也只要你。」
「你確定?吉娜小姐那麼美,你不要她了?」
昨晚向家人說出靳亞風的事之後,沒事就愛翻雜誌小報的小妹,如數家珍說出他的風流史,讓她難過地哭了好久,到凌晨才輾轉入睡。
「吉娜?」他皺眉,隨後莞爾淺笑。「你誤會了,她是我同母異父的妹妹。」
女人果然是記性很好的動物。
「她是你妹妹?!」
「自從認識你,我的眼中似乎容不下其他女人了,我很高興你為我吃醋。」
她臉一紅,羞赧得想掙開他的懷抱,卻被他益加緊鎖在懷。
「現在,你還要我走嗎?」
感受到懷中的人兒搖了搖頭,靳亞風的視線模糊了,因感動而模糊。
「茉莉,請不要放棄愛我,雖然愛人與被愛的感覺對我來說還很模糊,我還不確定你帶給我的感動是不是愛,但給我時間,總有一天我會找到答案,然後親手交給你。」他誠摯低喃,憐惜地輕吻她的發、她的額、她的眉眼……
「風,我願意等,我會一直一直愛你,不會再讓你孤孤單單。」這回,她眼中流出的,是一顆顆由喜悅凝結成的無價之寶。
這個男人讓她愛得好心疼哪,但她知道,他不會再令她難過了,不會了……
兩人在喜悅的淚水中深情擁吻,任感動來洗滌曾經不被救贖的靈魂。
他們攜手的愛情,現在才開始起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