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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眠 第五章 作者:唐瑄

  潔白的牆面,潔白的窗簾,潔白的床單,俊秀溫文的他也自得令她心悸。

   站在窗邊的人緩緩側過身,憐愛地笑望她睜不開一雙困眼,模樣嬌憨。

   「你七點不是要幫人家補英文嗎?五點半了,先起來吃晚餐。」

   「我不餓,不想吃飯……我想睡覺。」她嬌喃著縮回被窩。

   「你會遲到的,把我的毛衣穿上,天氣變冷了。」

   暖呼呼的被窩下伸出一隻賴皮的手掌,「再五分鐘嘛,好不好……」

   「被這句話詐騙兩個小時之後,我有權拒絕上當。」

   被窩底下的人咯咯笑著,使出必殺密技,「拜託你,求求你,我心愛的男朋友,英俊優秀的好學長,拜——托……」

   他哭笑不得,完全拿她沒轍。「吃飽後你想睡再睡,晚上的家教我幫你上。」

   「不用了!」她嚇了一跳,趕緊掀被坐起。「我不困了……」

   她睡眼惺忪,力圖清醒的模樣子添一股惹人心憐的荏弱,看得他莫可奈何。彷彿感應到男友的無奈,她綻開誘人笑靨,對他俏皮地伸出食指。

   「過來,過來……過來呀,快點。」

   「別把人當小狗使喚。」他卻抗拒不了小指頭的勾誘,乖乖走向了她。

   她閉上眼,悉心感受男友冰冰涼涼的雙手捧起她的臉,珍愛親暱地吻著。

   「晚上我幫你代課,你先下去吃飯。」

   「不用了,真的。」她搖頭,偎入他略嫌單薄卻總能迅速靜定她心神的肩窩。英文課的小國一很怕生,臨時找你代課對學生家長也過意不去。一個小時而已,小意思,我曾經一次兼過五份家教呢。」

   他淡淡柔柔喟歎一聲,手指頭摩挲著她消瘦一圈的頰,「你好堅強。」

   「當然啊,我從小就自力更生嘛,堅強是一定要的。」

   「覺得累的時候,不要硬撐。」輕輕擁著突然將小臉掩入他肩頭的女友,他憐惜輕問:「好嗎?別硬撐。」

   「嗯……嗯。」她用力點頭,睡眠不足的眼眸泛酸,小鳥依人般眷戀他溫柔的胸懷。「當我覺得很累很累的時候,你的肩膀就像現在這樣,借我依靠五分鐘。」

   「我必須等你很累很累的時候,才能這樣抱著你嗎?」他拂弄她劉海,冰涼雙唇印上她發燙的額。「你只想借五分鐘?一輩子不好嗎?」

   她輕快地嬌笑一聲,笑聲中隱帶哽咽,唇瓣噙笑的面容很嬌很甜,很滿足。

   今生別無所求……她再無所求……

   彷彿從雲端瞬間跌入無邊地獄中,倚牆暫歇的螓首搐動一下,她猛然驚醒!

   「YEN,YEN……」

   YEN是誰?這裡是……什麼地方?

   美眸困惑地眨了眨,她大惑不解,茫然望著蹲在身前的金髮少年,一時間不知身處何方、今夕何夕;少年晴藍的眼睛亮得驚人,在在加深她心底的疑惑。

   「頭兒逮到魚了,你看!」小孟如釋重負抓高正在震動的接收器,湊到渾渾噩噩的艷容前,喜道:「頭兒說九點整會來接我們,我們要回家了!」

   少年枯瘦的臉頰透著些許慌張,德語連珠炮般射出,努力活絡著僵凝的氛圍。

   於是,她總算想起,瘦弱少年是她的夥伴小孟,而她是YEN——彥。

   彥,並非她所有,是她為了永誌不忘某個重要的人而取。她棄用多年的本名,在兩個小時前一場偶來的混亂中,重回她身上了。

   蘭西!你跑到哪裡去了?我們找你找好久……你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蘭西。曾經跟她同校又同年的那女孩,剛剛在樓下這樣哭著叫喊她。

   女孩還說,力齊學長也來參加姬蓮冬的生日宴會,要她等他們,別再一聲不響離開了,別再獨自離去。力齊學長也來了,那位亦師亦兄的野蠻學長也在這裡……他們始終在這裡呀,事情發生後懦弱逃開的只有她吧……

   她好想見力齊學長一面,好想問問小夏他們現在過得如何……假如勇氣足夠,或許,她終於可以看一眼小管長眠的所在,陪他聊聊這幾年來她的經歷,讓瘦不禁風、卻老想著雲遊天下的他羨慕一番……

   禁錮的回憶已經鎖不住,她快撐不下去了……

   YEN雙手抖顫,密密掩住氾濫著思念的臉龐,竭力平撫與姬蓮冬二度邂逅後狂亂的心跳,死寂多年的心卻不肯平息,激烈地怦跳不休。

   原來他真的是姬蓮冬,不是小管死而復生,不是他回來接她……姬蓮冬為什麼有那張臉?那是小管的臉,不是他的……不是他的呀!

   為什麼讓她遇見姬蓮冬……為什麼他們一個接一個出現,這是怎麼回事……

   小孟在房內踱方步,耐心等待YEN將她起伏激烈的情緒平抑下來,邊留意地上有無淚花灑落。他以為退回房間後YEN會哭出來,剛剛她眼中都是淚,快哭出來的樣子,一回到房裡她眼睛一閉就睡著了,好像剛剛跋涉了千山萬水,筋疲力盡了。

   今晚是俄國佬抵達台灣的日子,頭兒和大貓老大下午出門「接人」了,YEN狀況不好留守飯店,他留下來照料她。七點的時候,他們準備出門與頭兒會合,下樓時巧遇姬蓮冬和他的六名保鑣,當時YEN臉色好白,猶豫片刻才追過去。

   過程真的像頭兒所說,驚險又刺激,YEN在玉體微恙、雙腳又無故受傷的情況下,竟然輕易擺平六名彪形大漢,他大開眼界喔!

   她槍法雖然不是很準,武術基礎卻好紮實,揮拳力道狠猛又俐落,與她纖雅的外貌格格不入。所以,在YEN抽出刀子抵住姬蓮冬時,他嚇得魂都沒了!他以為情緒失控的她會在姬家人的地盤上對姬蓮冬不利呢!幸好沒有,害他嚇得心臟差點停住,可是……

   YEN剛剛凝視姬蓮冬的樣子好悲傷喔,透過他在思念什麼人或什麼事一樣……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她一直叫姬蓮冬把臉還給她耶,後來姬蓮冬就說什麼他知道  YEN是誰,說她是蘭校花什麼的……

   然後,一個穿著白色削肩晚禮服的女孩子就出現了,她看著YEN一直掉眼淚,還蘭西蘭西叫著YEN。YEN不承認她是什麼蘭西,那女孩子就說她要去找另一個人來證實她沒認錯人,她邊哭邊叫YEN等她,就跑開了。

   接著YEN就把姬蓮冬打昏了,頭兒指示他們暫時撤回房間。飯店因為這件事悄悄騷動起來,但是動作不敢太大,今晚畢竟是姬氏財團未來領導人重要的生日餐宴,國際頂級名流齊聚一堂,舉世矚目,形象損傷不起。

   然後,他發現一件事,YEN質問姬蓮冬的時候全程使用中文。她會說中文。

   「現在幾點了?」

   小孟走來踱去,被YEN疲憊的聲音冷不防嚇了一跳。

   「八點四十一分而已,還早。」小孟見YEN站起來,慘灰的容顏回復漠色。

   「宴會快結束了,我們走樓梯離開。」YEN輕步走出房間,拐向安全門。

   走下八樓時,YEN發現小孟始終落後她一步,藉由轉角處玻璃的反射,她看見小孟密切注意她受傷的雙腳有無異狀。才十六歲竟如此體貼,紳士風範十足……

   「你剛才說,你二十一歲的時候也有一場類似的生日宴要舉辦,是嗎?」

   聽她有心情聊天了,小孟喜孜孜上前與她並行。「差不多同樣多人,我們家族的男性會在生日當天收到一間小房子的鑰匙,還有一輛小車子。」

   「多小的房子和多小的車子?」

   沒想到凡事漠不關心的YEN會突然發問,小孟措手不及,紅著臉含蓄道:

   「我媽咪說,我的是一幢有四百年歷史的古宅,車子是普通小跑車。」他瞄瞄  YEN因為臉色死白而顯得脆弱的身影,熱情邀約:「YEN,二十一歲的生日宴,我可不可以寄帖子邀你參加?我也會邀請頭兒和大貓,還有其他大哥們。」

   YEN頓了下步子,轉頭看著滿臉熱切的小孟。

   「對不起,我知道你們不可能出席,造成你困擾,對不起!」YEN還沒出口婉拒,小孟已大聲地先行道歉。「這次回英國,媽咪要我專心唸書了,以後可能沒機會見到你們了,所以……所以……」

   兩人相處了大半年,YEN發現自己終究無法真正的無動於哀,何況柔能克剛。

   「請帖只要收得到,我就出席。」

   小孟愣住一會,快步趕上YEN,兩人順利避開飯店外圍的保鑣群,一出飯店,就看見路邊一輛等著接應他們的車子。

   「YEN,你剛剛說的是真的嗎?」小孟拉開車門前,開心地向YEN確定,卻見她臉色慘白地望著對面的人行道,那裡遠遠走來一名體格很魁碩的男士。

   魁梧男士左顧右盼,在尋覓什麼,就在YEN上車之前他突然轉頭看見她。

   「蘭丫頭?」

   YEN身軀一繃,只猶豫一秒便把愣住的小孟推上車,自己跟著鑽進去。

   「丫頭——我是力齊學長啊!」車外的魁梧男人確定了什麼,急步衝過馬路,以不輸給他魁壯體格的肺活量一路吼來:「我是師父啊!蘭丫頭——」

   「開車!」YEN厲喝駕駛。

   她不容許自己半途而廢,不容許自己因為一時情緒失控而危及夥伴安全,她不把私人感情帶進任務中,不在出任務時感情用事。這些,她都知道,她記得很牢,她知道!但是……

   「蘭西!我是你力齊師父啊!蘭丫頭——蘭西——」

   不行了……她撐不下去了……

   YEN閉上眼睛,頹然倒向車窗,無力回頭望,也無法將車外焦急的呼喚置之不理。盒子打得太開已經關不上,這次真的沒辦法了……再也不行了……

   蘭西蘭西蘭西,是呀,她是蘭西!她的本名是蘭西。

   那個夢在暗示她撐過極限,不能繼續下去嗎?還是小管一樣太思念她,透過她身邊的朋友呼喚她回來看看他?她知道,在這裡她無法堅強,所以不回台灣。她僅有的親人在這裡,她的愛都在這裡,逃不了,這次真的……不行了……

   淚水無論如何都眨不回去了。力齊學長、寇冰樹,對不起對不起……

   「YEN怎麼了?」開車的男子望著默默垂淚的女人,謹慎請教駕駛座旁的雅各:「剛才那只剛果黑金剛在鬼叫什麼?我不懂中文,你翻譯一下。」

   「專心開車。」

   金山的海岸烏漆抹黑,海風刮得小孟兩腮生疼,比起偷渡上岸那天悲慘的際遇,他以為離開台灣時一定快樂許多。

   因為,回去表示任務順利完成。他已經一年多沒見到家人們,當然快樂!回程直接坐突擊艇不必搭可怕的臭漁船,當然快樂!這次在台灣他安然無恙,沒有凍傷或曬傷的「職業傷害」,當然應該快樂!可是,他卻出乎意料的覺得難過……

   「頭兒……」小孟手持雷射光束指引方位,盡量穩住歪歪斜斜的身軀不被海風吹倒。「大貓老大他們快到了,我們大約還有八分鐘,YEN怎麼辦?」

   「不怎麼辦,她還有八分鐘。」海面上傳來快艇的馬達聲,雅各戴上灰藍防風鏡,遮住他深沉的冷眼,走過去協助另一名夥伴將昏迷的通緝犯扛起,順勢看一眼站在岸上發呆半個多小時的女人。

   「我們小姐怎麼一個人站在那裡,她不想走人啊?」

   大貓懶意十足的聲音出現後,小孟興奮地看見特種部隊專用的黑色突擊艇出現在浪濤起伏的夜幕盡頭,馬達已關掉。小孟涉水過去幫忙把俄國佬推上艇後,順手摸了下艇身,回頭想去叫回YEN,身子卻突然騰空,被雅各一肩頂入艇內。

   「去哪裡,臭蘿蔔頭,坐下看戲!」大貓將不自量力的小毛頭勒回來。

   「可是今天晚上YEN……」

   「嘴巴閉上。」懶懶盯向小孟,蛇樣冷眼射出一道狠光,「不許多嘴一個字。」

   在艇上三位老大哥高低不一的輕笑聲中,小孟委屈地抿嘴嘟腮。找出心愛的夜視鏡戴上,小孟看見他家頭兒已走回沙灘,不免替這陣子飽受折磨的YEN感到憂慮。這些老大哥,包括他敬愛的頭兒,脾氣不僅大,心眼也壞,一點都不懂得體貼女士的。人家小姐今天受夠驚嚇,她已經夠悲傷了……

   YEN站在長堤上凝淚望著故鄉,久久不忍轉身,無法再像九年前那天清晨一樣,一背過身去就毅然遠離,說走就走……

   潮濕的空氣中送來一股煙味,她意會地閉了閉澀紅的眼眸,轉身時順手戴上防風鏡。轉過身,她果然看見雅各站在不遠處,他臉上雖戴著護目鏡,卻不難由他飽含譏誚的冷唇、彈開香煙的舉動,看出他對她在執行任務中心緒不寧的想法。

   執行任務時,雅各從不抽煙,香煙是他故意點來暗諷她缺乏警戒心。

   這就是雅各了,毫無慈悲心……YEN越過雅各,朝海中的同伴走去。

   雅各押後,看她邊走邊綰起被風拂飛的長髮,潔白優美的頸項完全展露出來,她清瘦不少的身軀顯得更薄、更纖細,裊娜動人地倒映在他灰藍色的鏡面上。

   「你是故意的吧,雅各。」行進間,YEN冷冷開口。

   「不妨說來聽聽。」雅各也淡漠答腔。

   「你故意叫小孟製造機會,讓我和姬蓮冬再度碰頭,不是嗎?」YEN終於曉得這個冷血男人今天為何大發慈悲讓她和小孟留守飯店,不是體恤她狀況不佳,他從不是體貼的男人。「結果你滿意了?」

   「你們今天過得挺充實的。」雅各沒承認,亦不否認。

   陷入沙地的長靴停住,YEN將臉上掛著殘酷淺笑的男人扯向她。

   今晚萬里無雲,一輪圓月孤懸天空,寂靜的海邊只有浪潮推湧的聲音,他面光而立,嚴峻的俊容沐浴在月色中,充份暴露他天性中的無情。

   YEN與他對峙片刻,伸手將他臉上的護目鏡拔下,波瀾不興一絲的黑色眼瞳睨視著她。前天早上他幫她處理完腳上的割傷,留下姬蓮冬的檔案資料和照片就離開了。他一直在逼她,她不懂這個男人想幹什麼,逼急她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我欣賞你殘酷的性格。」美眸冰冷,眨眼間蓄滿警告。「欣賞和忍受是兩回事,別把你過人的優點用在我身上,你會發現我無意忍受。」

   「天亮了,小姐,有話上船之後我陪你慢慢聊。」雅各冷聲催促:「在我把你丟進海裡餵魚之前,快上去。」

   把防風鏡還回雅各臉上,YEN順了順他簡潔的短髮,動作不帶一絲親暱。

   「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如願以償。」如果拔刀相向是他所期盼……

   雅各一瞥樹影幢幢的防風林,高大的身軀微移,完全擋住朝海中走去的女人。

   「要我如願以償,你必須知道我的願望是什麼才行。」偏首留意後方的動靜,他語氣泛柔,笑笑回應小姐的挑釁:「知道了嗎?蘭西。」

   YEN僵立在怒濤洶湧的海邊,浪濤滾滾,聽進她耳中竟幽咽似泣。

   「抓到你了?」

   雅各的笑聲沒有溫度,YEN突然憤怒異常。

   頭一扭,她繞過他往岸上走。走不到三步,頸背上的壓力陡增,雅各從後方攔腰抱起她的同時,YEN也從靴中抽出刀子刺向他頸際。

   「我說過了,別逼我!」她微喘著氣,加重握刀力道。

   雅各睨她一眼,不當她的威脅是一回事,涉水走入海中與同伴會合。

   看見他脖子出現一道血痕,YEN突然怒不可抑:「你為什麼要逼我?!」

   「YEN,你冷靜一點!頭兒,你不要惹小姐生氣嘛……」

   小孟嚇破膽的急呼,被三位看得正入迷的老大哥忿忿「消音」。雅各背向等著觀賞好戲的兄弟們,不理後方噓聲四起,他低下臉,注視殺氣騰騰也動人的女人。

   「你應該在有機可乘的時候放手一搏。」絲樣涼滑的嗓子惡意不減,他近乎耳語地提醒她:「想殺我,你的機會比別人多,好好運用咱們在床上廝磨的時光,蘭西。」

   嘲諷完,雅各出其不意奪走YEN手上的利刃,將小臉怒紅的她丟入艇中,跟著一翻而上。刀子在他修長的五指間輪轉一圈,刀尖向下,雅各俯視趴臥在艇上的  YEN,準備還刀入鞘。

   「啊!」小孟撲到YEN身上,勇敢擋住她。「頭兒,你饒了YEN!別這樣!」

   「別」字未落,雅各已將刀子還入YEN的長靴中,並眼帶嘲諷地看一眼猶自抱頭慘號的小傢伙,性感的嘴唇冷冷一撇,在大貓身側落坐。

   「都是雅各惡名昭彰,是殺人狂魔不對,不能怪小見習生歇斯底里,對不對啊,兄弟們。啊哈哈……」船上的老大哥們被小孟尷尬爆紅的臉惹得狂笑不止。

   一觸即發的火爆氣氛被戲譫的嘻笑沖淡,YEN知道這是夥伴們體貼她的一番心意,怒眉漸解,回頭望著漸馳漸遠的故上,心神隨之遠揚。

   雅各的目光從黑影幢幢的紅樹林拉回來,輕輕搭一下大貓肩頭。

   大貓意會地發動引擎,「各位旅客,請繫好你們的安全帶,咱們上——路嘍!」

   突擊艇流暢轉向,朝外海飄了出去。

   躲過台灣海岸巡防隊的搜捕,突擊艇於子夜時分飆達公海。

   訓練有素的一夥人頂著狂風巨浪,順利攀上負責接應的貨櫃輪。忙了一整天,幾個大男人飢腸轆,一上船便殺到廚房大快朵頤,留下YEN獨自在堆滿貨櫃的甲板發呆沉思,整頓心情。

   「還在火大雅各啊?」

   YEN閉了下惆悵的眼眸,將五味雜陳的神色眨回滿面淡漠。

   大貓拎著一袋櫻桃,懶洋洋與她並列看海,長及腰身的栗紅髮辮在空中晃蕩。

   「你和雅各真是絕配,兩個一見面就硬碰硬,冷對冷,啞巴對啞巴。」嘴角叼著一枚紅櫻桃,斯文的面容更顯白淨。「同居五、六年,怎麼不見血流成河?」

   這類話題,以往她會避而不談,但……

   「我也意外。」YEN表情平靜,弓身望著貨船下方不停倒退的白浪。

   大貓吃驚,轉頭研究她,意外她的坦率言詞。

   大剌剌端詳略嫌蒼白的標緻臉蛋,他看她媚艷如昔,臉上近來頗讓兄弟們擔心的空洞與茫然已漸漸褪淡。近一、兩年來,莫名失去生活重心與鬥志的她,似乎終於看到出口,無所適從而迷失迷亂的心,有逐漸安定的感覺……

   「找到根啦?」許多事情還是要自己想通,否則旁人即便有心也使不上勁;所謂自助人助的道理很簡單,當事人的心境才是主要關鍵呀。「有道是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咱們認識九年了,想不想談談姬家小王子對你的意義啊?」

   YEN看了下大貓不懷好意的笑臉,手探向櫻桃。「不想。」

   「好狠。」大貓欣慰她終於有食慾,將袋子移到小姐面前,兩人一人一把櫻桃分享著吃。「我想談談最近的觀察所得,你不會阻止吧?」

   「腳在我身上,不想聽的時候我會走開。」

   真酷,難怪某傢伙為她癡狂,難怪……「你今年以來拚命得很消極。」

   「拚命又消極?好矛盾的說法。」YEN語調平平,沒有任何感覺。

   「是很矛盾。」她給人的感覺就只有矛盾啊,明明熱情如火,是性烈的脾氣,卻冷淡得像隻貓。「感覺就像一顆氣充得飽滿的球,突然間洩了氣,彈性疲乏了。」

   大貓的直言不諱讓YEN猶豫起來。

   和學生時代教會她所有防身武術的力齊學長相比,大貓算得上她另一位良師益友;他和雅各畢竟是她在「國際傭兵學校」受訓時期戰技、爆破與射擊的指導教官。

   YEN略敞心房,總算以塵封多年的中文正式回應大貓言語上的試探:

   「那顆球可能扎到釘子,氣全洩光,突然之間才會彈跳不動了吧。」

   大貓這次沒把心底的驚詫表現出來。從台灣轉一趟回來,對YEN消極的心情助益很大呀。雅各手段是狠了點,可是他必須公正客觀地誇獎一下他兄弟,這帖猛藥雅各下得很適時呀!YEN這次的情形,中國話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吧?

   面對問題,確實是最直接又有效的解決之道。了不起呀,雅各,了不起……

   「如果把釘子拔掉,洞補好,重新灌氣,」大貓熱切的建議中隱帶鼓吹:「你認為這顆傷痕纍纍的球有得救嗎?」

   YEN出神望著掌心的櫻桃,模稜兩可道:「或許吧。沒試過,不能確定。」

   「喔,那顆球最好努力試試,別讓戀球成疾的人走火入魔,不然很多人會跟著遭殃……」大貓嘟嘟嚷嚷著,看見她還沒將厚重的長靴換下。「腳傷如何了?站著不痛呀,怎麼不把泡了水的靴子脫掉,水裡細菌多,傷口發炎可累人了。」

   YEN才要回答大貓的關心,身體猛然僵住!

   瞪著大貓懷有目的的賊笑良久,她一歎:「狼狽為奸,兄弟倆都是惡劣性格。」

   一個為了查出她的底細,不惜逼她回台灣,設計她與姬蓮冬殘忍相遇;這一個則為了兄弟兩肋插刀,一見她願意敞開心房就趁虛而入,用這種方式點她。可能嗎?

   雅各激她發怒,只為了想抱她涉水,不讓她受傷的雙腳碰到水?

   「好差勁的關心,不要也罷。」

   她不領情的結論,嚇了大貓一大跳,「我的好小姐,你千萬別對雅各這麼說!」

   雅各極端厭惡脆弱的感覺,他表現喜歡的方式也是標準的「雅各式」。

   這傢伙可不管對方是否承受,一律施展高壓手段,逼得對方愈來愈、也不得不堅忍不拔——小孟近來的「上刀山、下油鍋」就是一例;愈喜歡的人,雅各的態度愈見強硬。這傢伙雖沒說,但身為被殘害三十年的受害者再清楚不過。雅各希望他關心的人都能陪他一輩子,要陪恐怖份子長長久久,本身沒有一點恐怖能耐的人恐怕是辦不到的。

   對吃不消雅各凌厲作風的人而言,他的「關愛」絕對是恐怖迫害。

   可以說,雅各喜歡人和厭惡人的方式並無差別,被他喜歡上和被他厭惡的人,同樣倒楣。唯一的不同是雅各厭惡的人通常活不久,他不是親手解決對方,便是逼得對方神經衰弱而自我了結。

   幸好雅各眼高於頂,不隨便「關愛」人,對於漠不關心的人他通常懶得廢話一句。認識這傲慢傢伙三十年,被他熱烈「關愛」的人屈指可數,就不知是福是禍了

   「雅各喜歡勢均力敵的感覺,他這人會狠到底的,他最喜歡別人跟他硬著來,這樣一來他才能痛快的為所欲為。」同伴一場,大貓對YEN提出真心誠意的勸告:「你要知道,你狠他會比你更狠,你絕他比你更絕。別讓他稱心如意了,小姐。」

   「我笑呢?他會笑得比我更大聲嗎?」YEN被大貓不正經的比喻逗出淡淡笑意。「他是我的影子還是鏡子?」

   「好問題,你不妨對他笑笑看,試一下不會少塊肉的,我也想知道答案,你試試看。」大貓大力慫恿:「你對他溫柔多情試笑看看,看看他會不會像其他呆瓜,當場融化在你小姐魅力四射又美麗嬌艷兼可人可愛的笑容裡……」

   「夠了,大貓,很噁心。」YEN洞悉大貓的意圖,明白露骨地把話說開:「我和雅各的關係你最清楚,我們可能還稱不上朋友。」遠眺海平面的盡頭,聲音虛無飄渺:「依照你剛才所說,我想結束這段不正常的關係,雅各應該比我更想結束吧。」

   結……束?!嘴中塞滿櫻桃的大貓,被YEN瘋狂的傻念頭嚇傻了。

   十四歲以後,他就不曾被驚嚇得這麼徹底了。而那年,還是他和當時才十二歲,已經很具一代梟雄膽色的雅各弟,持槍洗劫三十多戶貴族宅第後第一次失風被逮。

   他還記得那是一棟綠籬高聳入天的古莊園,古老而優雅,屹立在海德公園與白金漢宮之間的深巷裡四百多年,那裡是全英國最高級的精華地段。

   成年以後,他和雅各才曉得,那座古莊園也是上流社會精神的象徵與所在。

   莊園主人當年是位快要歸天的老伯爵,這支古老家族血統純正並淵遠流長,四百年來地位祟高尊貴,子孫們個個成就斐然。如今,該支貴族世家的繼任伯爵也是長袖善舞的前外交宮,他在英國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在上流社會不輸給女王,在政壇則不下於首相——首相甚至經常向伯爵請益治國之道。

   每位出訪英國的國家元首或顯貴政要,幾乎都會要求與該位伯爵見上一面。

   闖入古莊園那天傍晚,在一望無際的草坪上他感慨自己渺小卑賤;和雅各站在一樓弓形的華麗大窗外準備爬窗,他真真切切感受到貧富懸殊的可悲,他們是從地下陰暗的臭水溝,誤闖天界的兩隻小老鼠,那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在被老伯爵持獵槍抵住額頭時,他臉色灰敗得不遜於電影晝伏夜出的白臉吸血鬼,嚇得差點尿褲子!事情就算過去十九年,他現在仍然可以清楚聽見當時眼見逃脫無望,自己絕望而恐懼的心跳聲,大若雷鳴,急似擂鼓。

   反觀雅各,當時也被管家持槍抵住太陽穴,他除了板著一張臭死人又硬梆梆的臉孔,桀騖不馴瞪著說話會顫抖的老伯爵外,並不像他嚇到軟腿、膀胱無力;雅各沒施展苦肉計求情,不賣弄他又俊又可愛的臉龐討饒,從頭到尾,他就只是惡狠狠瞪著一屋子的大人,雙眼不曾膽怯移開,也不曾低聲下氣過。

   十二歲時骨頭與脾氣都這麼硬了,YEN竟然想和這樣的雅各結束關係?!

   天地在旋轉,世界在旋轉,大貓一陣虛弱,必須抓住船桿才不至於昏倒。

   結識雅各三十年,他想不出哪個人膽敢替他決定任何事情,不管是他從十二歲起開始廝混的高級交際花,或是假矜持的名媛嬌嬌女,還是當交換軍官遊走各國特種部隊時的各級長官、轉任各種職務遭遇的難纏上司皆是如此。由於有武術根基的人大多身具避禍的本能,因此,從來沒人敢招惹雅各。

   以前都是雅各「結束」別人,這任性傢伙從沒被人「結束」過……大貓愈想心底愈毛,全身發起寒顫,冷不防地被小孟聒噪的叫聲嚇一跳!

   「YEN吃飯了!這是頭兒炒的,很好吃喔!」小孟手捧半顆椰子,從甲板另一頭嚷嚷著跑過來。「大貓老大,櫻桃還有嗎?我最喜歡吃櫻桃了!」

   「可惡的死蘿蔔頭,大人在講話豈容你插嘴!」大貓將差點滑出去的椰子頂給  YEN,抓起櫻桃就往小孟哇哇抗議的大嘴塞去。「小王八蛋,我的炒飯在哪裡啊?」

   「廚房還有很多蕃茄義大利面嘛!」小孟戴著夜視鏡的臉孔被勒紅。

   YEN站在暴風圈邊緣,兀自舀起炒飯細細咀嚼,「很好吃。」

   「真的很好吃嗎?YEN。」小孟開心極了,「頭兒做給我們吃的義大利面也是很棒很道地,比我家大廚做得更好吃喔!」

   「你不是說廚房有很多面,雅各為什麼另外炒飯,你強人所難呀?」

   小孟被大貓問得一愣,彷彿才意識到這問題。「我不知道耶,我在廚房剖開椰子準備裝面的時候,頭兒看到船上有飯,忽然改變主意想吃炒飯……大貓老大,我吃飽了,你為什麼拖我下去?」

   「我還沒吃你敢吃飽啊!你快變成死蘿蔔頭了……」

   在小孟的哀號聲中,一大一小從甲板上迅速消失,世界回復冷清與空曠。

   低頭吃著炒飯,YEN忽然硬咽失聲:「這樣已經……很好吃。」

   差她一點,味道已經……很不錯……這是五年前,雅各突然住進她公寓那天傍晚,她正在弄的晚餐。那天,她突然好想吃學生時代經常賴以充飢的蛋炒飯,飯炒到一半,雅各就進來了。

   國、高中時代,每當劇戲社有新戲上演,她忙得分身乏術沒時間去學生餐廳用餐,往往在社團教室克難地利用電鍋炒飯。一個蛋,一瓶蓋醬油,外加一碗故鄉的白米飯,構成一段她永生難忘的青春歲月,她一生中最甜美無憂的時光都在那裡了。

   事隔多年,想不到雅各還記得這口味,那天之後她再不曾弄過蛋炒飯了。

   讓她訝異的是,雅各的事她竟也清楚記得……

   解決完最後一口炒飯,YEN趴在船舷上望著底下的海水發呆,隨著怒濤加大,貨輪的起伏也愈來愈劇烈,身體虛弱並帶傷的她出現了暈船現象。

   一陣巨浪打來,水花飛濺,迎面打上她昏沉沉的頭顱,在精神為之一振的瞬間,她感覺似乎有人推她一下又改變主意將她拉住。

   咻咻咻咻!甲板空蕩蕩,不知何時刮起了強風細雨。

   原來……是風,她以為……震驚的表情轉為澀然苦笑,YEN慢慢將僵疼的四肢挺起,折騰一天的腳丫子痛得她眉頭打結,準備回房歇息。

   身軀側轉,她如遭雷殛般忽然全身一震!

   錯愕摸著被什麼東西溫柔一觸的唇瓣,她急忙抬起頭,望著風聲呼嘯的夜空。

   什麼都沒有,但……但……按著嘴唇,涼柔的觸感依舊在,明知很傻,她還是懷抱著一線希望,怯怯地伸出手在空中摸索一下。

   她想呼喚久疏的那個名字,忽然看見雅各無聲無息走上甲板,像只鎖住獵物的非洲豹,表情陰沉,身上無故繃著一股極具攻擊性的敵意。他現在的表情,讓YEN想起他今晚種種的惡劣行徑,不禁皺起眉頭。

   兩人各據一邊,沉默對峙,直到雅各走近,YEN清楚看見他喉結邊那道明顯的血痕,她眉心的皺紋才被心中的罪惡感打散。

   沒力氣跟他硬碰硬,她今天好累……太累了……眼見雅各眉宇之間刻滿烏沉的陰霾,滿臉風暴,似乎打算重施拙劣故伎,YEN有些著惱,決定先下手為強。

   「我腳痛!」她語帶挑釁,美眸狠狠瞅向驀然停下腳步的雅各。

   他看著她,揚了揚眉,似乎對她率先示弱的舉動感到意外與無法置信。

   YEN狠瞪他半信半疑的嘲諷笑眸,沒好氣道:「你沒聽錯。」

   飄佇於雅各眉宇之間的烏雲被一脈春風吹散,唇畔淺勾一笑,他舉步上前,將橫眉豎眼的小姐攔腰抱起。

   兩人再度陷人無言的靜默之中,卻少了一份往昔慣帶的火藥味。

   YEN聽著雅各沉穩規律的腳步,甲板上的風愈刮愈狂,她逆風的眼眸累得幾乎張不開。寤寐中,她幾次感覺雅各低下頭來注視她,他頸上那道血痕近在她頰畔,令她難以安心人眠。遲疑片刻,YEN伸出纖長的手指頭,輕輕一碰雅各頸間乾涸的血漬,沒留意到他臉上一掠而過的驚訝與強烈的悸動。

   「對不起。」誤傷任何人都令她難過,何況是她重視的夥伴……割傷他的時候,她心好難過……「對不起,雅各。」

   心口陣陣收緊並炙熱發燙,雅各冷覷睡意濃濃的她,哼了一聲:「沒關係。」

   倦意排山倒海而來,YEN所剩無幾的意識被徹底淹沒。雅各轉下艙房前,看見這陣子身心俱疲的人兒眉頭深鎖,已然入睡。

   被她撼動的心房猶熱烈發燙,一時冷卻不下來。

   下面艙房傳來兄弟們爭搶浴室的吵鬧聲,雅各想也不想,雙腳反向一旋,朝甲板另一頭邁去。擁穩熟睡的人,他在一處偏僻乾爽的角落坐下,獨自享受寧靜的兩人世界,動手解起YEN厚重的長靴,順眼一瞥貨船之外的海平面。

   海上又是風又是雨,月光淡淡灑落海面,景象詭異得教人有錯身異世界之感。

   雅各拉回不經心的目光,小心將小姐的襪子扯下來,拾趄她小巧的腳丫子一看!不出他所料,傷口已經發炎。找出煙點上,他抽著煙,幫全身肌肉僵硬的女人輕輕按摩小腿肚,邊細細品味她難得的溫柔……他難以抗拒的繞指柔……

   YEN累壞地依偎雅各而眠,睡得極沉,沒被他輕捷的動作驚動。雅各抽完第三根煙,準備抱她回房處理傷口,雙手忽然采入她鬢間,將她香甜可人的睡容捧起來端詳。YEN被驚眠,在夢中嬌嬌柔柔地歎了一聲。

   微帶柔笑的目光遽然轉冷,雅各瞥向海面,忽然俯下臉啃咬YEN柔軟的唇瓣。他著迷而專注地轉輾吮吻,將她不悅發出的細聲嚶嚀吮入他慍怒的冷唇,向誰示威似地,他佔有欲十足地咬住YEN紅艷欲滴的下唇瓣,雙眼一揚,怒瞥甲板。

   唇泛冷笑,將睡容無邪的YEN牢鎖懷中,他慢條斯理站起身,緩步穿過風雨倏然靜止的甲板,臉上的冷笑轉陰遽沉,修長身軀繃著一股風雨欲來的深沉怒意。

   步下艙房前,雅各停步在台階上,低下頭對熟睡的嬌容寒聲警告道:

   「你對我做任何事都傷不了我,我也無所謂。我只要你記住一件事,我不會把我要的女人讓給任何人,不管是男的女的,是活著還是,」刀般邪獰的眼瞳紅得像要滴出血,嘴角撇出一個輕蔑輕狂的冷笑,開步之前,他吐氣如絲道:「死了。」

   甲板上的風,吹得淒厲又張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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